跟皇帝也可以说一声“拜拜”

李纲与高宗这一对君臣,从建炎元年六月初六起,开始共同操控朝政,一直很默契。高宗对李纲尊敬有加,凡事无不请教,视若老师。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七月中也没有太大变化。两人每日见面所议,有很多都是在探讨靖康之败的原因,以作为将来图大举的经验教训。

七月某日,在议事时,高宗突然出示了一件绢背心,对诸大臣说:“道君皇帝自燕山密遣使臣,带来此物,领子中有他亲书‘便可即位,来救父母’几字。”

睹物思人,在场大臣无不深深震撼!

李纲与执政们看了背心,都流泪拜奏道:“此乃陛下受命于道君的明证!应藏之太庙,以示后世。道君皇帝远幸沙漠,寄厚望于陛下如此,臣等敢不竭尽全力措置边事,以实现陛下的孝思?”

等诸执政退下后,高宗的心情也很难平复,就与李纲探讨起靖康年间的得失来。

在高宗印象中,钦宗皇帝在位时,处理政事相当勤奋,所以他很奇怪:“渊圣(指钦宗)批阅奏章,有时终夜不寝,而结果有播迁之祸,这是为何?”

李纲深知问题出在哪里,于是答道:“渊圣皇帝早年当太子十余年,美德闻名天下。即大位后,勤劳恭俭,虽古之贤主,也胜于他不多。但他处在国家艰危之时,勤俭有余而英明不足,不能分辨忠邪。一旦议论纷纷,则为小人所惑,所以最终误大事。人主之职,只要能知人而善任,近君子而远小人,虽不亲自处理细务,而大功也可成。不然,即使在批阅奏章时每日定量,吃饭由卫士传餐,亦无益也!”高宗听了精神一振,觉得这“抓大放小”之说甚有道理。

李纲接着分析靖康之败的缘由:“靖康初,金人犯阕时,中国的应对之策,做对了的有二:一是道君禅位(使金人出师无名,并挽回民心),二是渊圣皇帝固守京城(稳定军心)。假如其后再做对了一件事,也就是做出正确的决策,中国就可无事。可惜战与和两者皆错,以至出了大变故。和之失在于,对金人所提出之条件,不能答应的应坚执不许,但我方一切皆允诺,这是向敌人示弱。一旦不能兑现,金人当然要再次入寇。战之失则在于,当时勤王之师集于京城四周三十余万,臣献策说不宜分兵,而应以重兵与金军对峙,待其无粮,围而击之,一举可破。可惜当时不以为然,将兵权分开,所以姚平仲才得以冒险出击。而后又因劫寨小败而不敢再战,贼退又不肯追击,遂使金人有轻视中国之心,而中国之势日弱。臣以为,机会之来间不容发,一失机会,悔不可追。愿陛下以靖康为鉴,审处而决断,方可成功!”

高宗还是不大明白:“靖康之初能守,而金人再次来犯,遂不能守,何也?”

李纲当然也想过这问题,早就归纳出了五条,当下逐一道来:其一是,金人第一次入寇,不知中国虚实,也没想到要“犯京阕”,只是因为中国失备,被他们钻了空子,才打到了汴京城下。宗翰兵又失期未至,所以宗望攻城的愿望并不强烈。而第二次,金人则是抱定了吞噬中原之心,战争目标清晰,这就很不同了。

其二是,第一次金军至城下,不数日,勤王之兵已至,对金军构成了很大威胁。而第二次是城被围住了,朝廷才发蜡书募天下兵,事不及矣!

其三是,第一次金人驻扎在城外西北隅,而京城守备的主力——行营的军队也驻扎在城外的要害地区防守,京城与四方的音信络绎不绝,城并没被围死。勤王兵一到,“贼”即敛兵不敢出。而第二次是朝廷为制止金军驻扎,决开水口,淹没了城外西北数十里,而对东南方向却不派一兵,结果让金军占据了东南,把一座城完全包围住,城中音信不通于外,勤王兵也进不了城。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困死了。其四是,第一次被围,正逢钦宗刚即位,人心振奋;将士们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肯用命。第二次是钦宗执政了一段时间之后,赏罚失当,人心背离,战斗力随之大减。

其五是,第一次围城时城内防守措置有序,号令严明,昼夜检查,毫不松懈。而第二次在关键岗位上无人负责,“贼”至,造桥渡濠,竟然听之任之。结果金兵数十人登城,城上将士即溃,基本等于没有防守。

对汴京两次被围不同后果的缘由,李纲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除了一些具体的因素之外,从总的战略、策略上分析的确就是如此,即便后世的人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文章可做。当时以及南宋后来的有识之士,也都看得很清楚——“李纲在,汴京在;李纲去,汴京失”,因果分明,铁案如山。所以,在李纲身后,对他的评价一度达到很高的程度。

李纲的上述分析,高宗给予首肯,他命李纲把第一次围城时的措置写成札子,留中研究。

君臣俩到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嫌隙。从当年七月中旬的有关记载来看,导致李纲后来罢相的导火索,起与李纲与黄潜善、汪伯彦之辈的理念与权力冲突。

一般来说,中国这么大,外部力量一时是打不垮的;事情搞不好往往是出于内争。在皇权体制下,科学、客观、实事求是的理念不可能长久占上风,最终决定是非、胜负、宠辱的,说到底就是权术。仁人志士们再怎么叹息也没有用!

最初产生争议的是关于李纲提议的“买马”一事。李纲曾建议:“金人专以铁骑取胜,而吾以步军对阵,容易溃散。今行在之马不满五千,其中可披甲上阵者无几。为权宜之计,非在民间购买不可。请先下令,下级将校不许乘马;然后令州内之官民有马者,按等级给价取之。不得将马隐寄在权贵家中不报,也不准借买马骚扰民间。则数万匹马还是可以搜罗到的。买马之资,国家无力出,须劝募民间出财以助,有捐资多者,可授给官职以作为补偿。”

这个建议是强军之策,高宗自然同意,有诏让三省按步骤施行。诏书按照李纲的建议,明确规定:“文臣允许养马一匹,其余官吏士民有马者,一并交给官府,各地长官负责查清马的数目、等级,以钱偿付。限半月查清,有隐匿者以违制论。”同时还规定,国家鼓励从军,白身平民从军,被服用具由国家全给。良家子弟自带弓马从军,国家每月发给钱米。官吏、寺观、民户愿以私财助国者,按财物多少推恩。

这些措施刚一实行,就有谏议大夫宋齐愈跳出来,上疏弹劾李纲说:“民财不可尽括,西北之马不可得,东南之马又不可用。至于兵数,每郡增二千,岁用千万缗,费将安出?”

这种说法,如果不看背景,似乎很有道理。可是,在南宋百废待兴、尤其需要加强防务以立国的背景下,这种貌似公允的调子,其隐含的意义就不止是对一两项政策的否定了。

高宗居然也就听信了这种说法,让三省不要再推行原来的买马政策了,每州买百匹即可。东南不产军马,因此免于施行。此外劝民出资的政策也一律停止。高宗解释说,更改政策是由于“恐致骚扰”。李纲的权威第一次受到挑战。

可巧这个宋齐愈,在这时自己出了问题——有人弹劾他在围城期间有立场问题。

宋齐愈,字文渊,号迟翁,籍贯及生年均不祥。宣和中为太学官,当时徽宗召见,命作梅词,要求必须是前人所未道之语。宋也算个很有才气的词人了,立刻写了一首《眼儿媚词》,内有“霏霏疏影转征鸿,人语暗香中。小桥斜渡,西亭深院,水月朦胧”之语,清新可读,徽宗见了,不由连连叫好。

在钦宗朝时,他为右司员外郎。战乱后从围城中逃出,来到行在,自报在靖康年末请了病假,因而没有参与伪楚之事。后高宗授予他谏议大夫。

现在,有臣僚揭发:他是立张邦昌为“皇帝”的首倡者,且证据确凿。李纲与执政将这个检举奏疏呈了上去,高宗震怒,命交给御史台审问。审问结果其罪行无误,宋齐愈自己也服罪。

当时,为他说情的人颇多,但是高宗却不能释怀:“齐愈奸佞悖逆如此,岂可不正典刑!假使邦昌事成,置朕何地?”

皇帝发了火,于是大家再不敢言。这位政治不过关的才子,最终被推出西门斩首(一说腰斩),罪行张榜于街巷。

宋齐愈在甄别运动中被揪出,纯属咎由自取。但是由于李纲是“议伪命”的倡导者,所以宋的被杀,有人就把账算在了李纲头上,在稍后引发了一场政潮。

与此同时,还有御史台审结的陈冲、余大均、洪刍、王及之等案也一并报高宗处理。这些人都是在围城中诱惑宫女为妾,或把犒劳金军的金银占为己有的罪臣。高宗在公文上批道:“此何等时,乃敢如此!”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起初,这四人也有可能掉脑袋,众人连忙解救,高宗松动了一步,批示:罪重者流放登州(今山东牟平)沙门岛,永不放回,其余的编管岭南。

此外,龙德宫华国夫人李春燕也被逮,由京城留守司等衙门会审。查实张邦昌在结束“皇帝”生涯回府时,李春燕送他出禁中,告别时的谈话涉及高宗当藩王时的隐私,按律为“指斥乘舆”,也就是骂皇帝。

还有张邦昌当时住在福宁殿,李春燕曾让自己的养女——宫女陈氏为张邦昌侍寝。后来张邦昌很中意这位小娘子,就用姐姐的一个丫环将陈氏替换出来,收在了府中。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是他狗胆包天睡了皇帝的宫女! 事情一审出来,高宗又震怒了:“邦昌竟敢住宫禁寝殿,私奸宫人,可见其何等猖狂!”

——叛国的事情不恼,睡了个小保姆却要大光其火。上级有时候对事物的判断常常让下级摸不着头脑。

李纲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对这一系列罪臣在处理的时候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就连对宋齐愈,他也曾以大赦为名力救,尽管他知道宋与黄潜善私交甚好。这次对张邦昌也是一样,李纲提醒高宗道:“邦昌既敢僭窃位号,陛下已特恩宽宥,此乃细故(小事)耳,似不须加罪。”

然而高宗不这么看,卖国不要紧,侮辱了皇家的面子才是大事!他大笔一挥,赐张邦昌自裁!之后,就派了殿中侍御史马伸,急赴潭州监督执行。

张邦昌欠大宋皇朝的一切,就此全部偿清。据说,他临死时曾大呼冤枉,后世也有人为他鸣不平。不过,他的所谓“冤或不冤”的问题,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难道卖国还有什么苦衷么?

宋齐愈跳出来阻挠李纲的备战计划,他命不好,自己找了死。但是,朝中对李纲的攻击并未停止。

黄潜善营垒里又蹦出一个河北转运使张益谦来,指责张所的河北招抚司扰民。他说:“自从招抚司设立以来,盗贼越招越多,白昼杀人,不如罢之,将此事交给地方帅臣去办。”

李纲十分愤怒,对高宗说:“张所目前仍留在京师招集将佐,尚未及行,益谦何以知其扰民?朝廷以河北民无所归,聚而为盗,所以才实施招抚,要借其力而用之,岂因置招抚司而有盗贼乎?今京东、京西群盗横行,攻掠郡县,又岂是招抚司之过?目前局势艰危,朝廷欲有所振作,张益谦一个小臣,却以非理阻止,此必有主使者。不惩之,无以戒妄议!”

但是高宗多少受了张益谦的影响,下旨招抚司:一旦就绪,马上渡河,不得抽调京城守兵,一切装备由朝廷供给。招抚来的河北兵民要严加管束。同时又让张益谦做个详细的报告呈上来。

黄伯彦把持的枢密院绕开尚书省,将张益谦的申诉状直接呈递皇上,取了旨,痛批了一顿招抚司,并行文河北各州县。文件下发数日之后,才跟尚书省打了个招呼。

李纲见了这个,差点气晕了,立刻拿了这份文件,与汪伯彦等在廷上展开了一场激辩。

先前高宗对招抚司的告诫,尚书省已有公文发下,传达了圣上意旨。现在这个枢密院公文,内容与尚书省的不同,你叫下边听谁的? 李纲奏道:“张益谦所奏都是细故,且有待考察,尚书省得旨后已发文,而枢密院又另外取旨痛批之,此何理也?不过欲与张益谦互为呼应,以细故害大计、压制张所罢了!朝廷委派张所招抚,措置刚刚就绪,即将成功,却遭打压如此。州县知道朝廷有不同意见,如何还肯努力?弃事功于垂成,真可惜也!臣不知朝廷对于张所,是欲其成呢,还是欲其败?欲其成,则不当打压之如此,欲其败,则不如罢去算了,不要这样挟私害公了!打压一张所又何所难?但是误了国家大计,使河北兵民、州县尽为金人所得,中原不能保,何人能负其责?靖康间,就因朝廷意见不同遂致大祸,今日岂可复蹈前车之辙?”

这一番痛斥酣畅淋漓,且不管你什么君主尊严、大臣体面,把“潜规则”撕破了说话。直说得汪伯彦脸上红白不定,无言可对,只得咬定不知道尚书省已有公文下发。

高宗当然也无话,只得让枢密院改正,还是以尚书省的公文为准。对张所问题的处理,可以说是李纲在朝中与黄、汪第一次公开爆发冲突,此前他与两位执政起码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所有朝中大事都是经过商量才报呈高宗的。黄、汪这次的背后捣鬼,换了别人,也许会忍让一下就过去,或者也报以阴柔之术,但李纲行事向来不愿委琐,所有意见都是直通通地说出来。

这些话高宗听了会作何感想?李纲全不予考虑。承平时期,玩玩权术猫腻尚可以理解,国家危殆如此,还在把国事当儿戏,翻三覆四,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国家了?

李纲想的是:事情就这么明明白白,我也就把话说得明白。若不相信的话,金国的大军立刻就能让我们大家都相信。

这种直率,导致他与高宗的关系骤然变得紧张。

建炎元年的七月十二、十三日前后,李纲听到朝臣们有议论,说高宗还是想巡幸东南,一点儿回驾汴京的意思也没有。对此,李纲颇感震惊。如果高宗要向东南转移是实,那么就不仅仅关乎李纲个人的命运了,而是将直接影响到宋、金今后的关系,影响到南宋今后立国的格局和命运。

皇帝往东南走,南宋就将永远是个偏安的小朝廷;皇帝若能返京,金人退出大宋全境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种前途命运,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李纲平复了一下心情,决心当面说服高宗不要走。

七月十四日,李纲上朝,很从容地奏道:“近来朝廷对外经营两河,对内修治政事,都已逐渐就绪。惟独陛下将巡幸何处尚未定,中外人心不安。中原者,乃天下形势根本,一离中原则人心摇、形势倾矣!假使今冬无虞,陛下还阕,天下之势遂定。而今外界议论纷纭,都说陛下将巡幸东南。果真如所言,臣恐中原非复我所有,还阕无期,而天下之势遂倾,难复振矣!”

高宗没想到,李纲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当场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解释说:“只是想送元裕太后(即张邦昌找寻到的废后孟氏)、六宫往东南而已。朕当与卿等独留中原,训练将士,增兵聚马。如此,都城可守,虽金贼亦可灭!”

皇帝如此信誓旦旦,李纲便没二话说,连忙拜了两拜,赞道:“陛下英明如此,虽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不过如此也!”接着又道:“高祖、光武、太宗皆亲自带兵,披甲胄,冒矢石,天下于马上得之。今日当然不须如此,但陛下车驾不离中原,则将士奋勇,金贼不敢窥伺。经营两河,虽稍劳苦,而后享安逸。倘若取一时之安,后患怎生了得!只是中外臣民未知陛下意图,还请公开告谕之。”

李纲的立论无懈可击,逼得高宗只好答应,向天下臣民表态。有关诏书很快公布在汴京和南京,读过的人无不感泣。

李纲也令有关部门安排元裕太后及六宫去东南的事宜,准备好护卫士卒、粮草和舟船等。

七月十七日,高宗又有旨,表示接受李纲的建议,今冬巡幸南阳,让观文殿学士范致虚去知邓州(今属河南),负责修理城池、宫殿。又安排了粮草储备事宜,似乎是万事俱备的样子。随后,高宗又任命黄潜善之兄、户部侍郎黄潜厚为巡幸提举。此后,皇帝巡幸南阳的准备工作也就加紧开展起来。

如果事情就此发展下去,高宗立足南阳,作为恢复中原的前进基地,倒也可能有一番大作为,即使比不上汉光武帝,其历史地位怕也要超过那位兵败后坐了驴车逃跑的宋太宗。

可是,皇帝自有皇帝的价值观念。谁也想不到,七月下半月时,高宗忽然下了一道手诏,说要巡幸东南,以避夷狄,令三省和枢密院共同写一个准备方案上来。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连皇帝也可以说话不算数。

谁不知道东南好?但是现在不是去享受的时候,而是得先想法保住残存的江山再说。

可是皇帝不是这样想。他想的也许是:反正鸡一时还死不光,就先放开手杀鸡取卵吧!做人、特别是做了皇帝,不图快活图什么呢?所谓的“为民”、“保国”等等,不就是一些千年的套话么?——孺子不可教竟至于此!李纲也狠了心,断然扣下了手诏不发,写了札子,极言不可去东南。

他说:“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占有东南,汉光武、唐肃宗是也。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占有西北,晋元帝是也。因为天下的精兵健马,皆出于西北,一失西北,兵马无所取之。且金人将乘机扰我陕西,盗贼蜂起,朝廷号令不行,精兵健马全都白白留给了金贼。加之道路梗塞,人心惊溃,陛下虽欲还阕而不可得,更何况治兵取胜、迎还二圣哉!惟有南阳,汉光武据以中兴之地,山高城坚,四通八达,可暂时驻跸。待度过冬春,两河措置就绪,即可还汴京。此为最佳之策!”

高宗看了札子,无话可说,派人从李纲那里取回了巡幸东南的手诏,叫李纲与执政再商量一下。

高宗为什么会忽然变卦,这成了一个千古谜案!

他的变卦是南宋初期战略取向的一个重大转折。其后,“恢复大业”虽经几代人努力,终成泡影,仅仅为南宋的豪放词人提供了无尽的抒情素材而已。

后人多半把高宗的变卦,说成是李纲的恢复计划中“迎还二圣”的字样刺激了他。为了避免二圣归来后他自身地位的尴尬,所以最终选择了对金妥协。但我以为,这个问题在此刻尚不成为一个问题。有关的史料记载上,没有任何一个疑点说明这时的高宗已很忌讳“迎还二圣”了。

而且,如果高宗真的使南宋强大到能够“迎还二圣”,那么他作为中兴之主,在全国军民的心目中必定威望空前。两位丧权辱国的战俘皇帝即便归来,也不具备重新登台的民意基础。徽宗误国,自身早就无意于皇位;钦宗失国,大宋人无不耿耿于怀。这两人有什么资本能威胁到打败了金人的高宗?

所以,这期间高宗在发出了巡幸南阳的公告之后,又不顾信誉公然变卦,显然是价值观起了决定作用——他根本就不想做一个雄才大略之主。在东南繁华之地,当个半壁河山的皇帝不是也很舒服么?

当然,也不排除高宗在十几天内的大转弯,是由于受了黄潜善、汪伯彦之流的鼓动。这一类人的观念不问可知——现成的福不享,干嘛要去亲冒矢石、冲锋陷阵呢?

天下者,皇帝的天下。这个当了皇帝的人就要享受人间至福,就是要过一天算一天,当时的人有什么办法能制止得住呢?

中国的历史,就是由无数这样的遗憾所写成。

第二天,李纲抱着尽最后一搏的决心,又写了一札,援引楚汉荥阳、成皋之战,曹操、袁绍官渡之战以弱胜强的例子,纵论天下形势。又与执政议政于御前,李纲说:“今乘舟顺流而到东南,固然安便,但一离中原,势难复还。中原安,则东南安;失中原,东南岂能无事?一失机会,形势削弱,将士离心,变故将不测,且后事艰难。欲保一隅,恐亦非易!陛下既已下诏独留中原,人心悦服,奈何墨迹未干,失大信于天下?”

李纲的这些担心到后来都一一被验证。后来南宋果然有“后艰”,在“难保一隅”的战战兢兢中被挤压了一百多年。高宗被李纲说得汗颜,只得同意还是巡幸南阳,令李纲负责筹备出行事宜,一至初冬,便择日起程。

但是此后的几天内,黄、汪之流不甘心他们的“大计”被李纲所阻挠,私底下仍然鼓动高宗巡幸东南,外间对此也有不少传闻。有友人对李纲说:“士大夫议论汹汹,都说有人提出密议,东幸已决,去南阳不过是应付你。何不从其意算了,不然,事情将不测!”这是一句委婉的警告,意为李纲若坚持下去,很可能在政治舞台上失势。

李纲并不以为意,他答道:“天下大计,在此一举。国之安危存亡于此为分水岭。皇上虽有成命,也可改易,我当以去留(不惜以辞职)争之!怎可为保身计,而受天下之责?”

从这以后,高宗虽然不再提巡幸东南的事了,但是对李纲先前所做的决定,往往做出否定或者修改,明显地看出对李纲已有所不满。比如,高宗指责买马扰民、指责改制新军“有害军政”等,都是在这时提出来的。

黄潜善为打击李纲,干脆从人事方面下手,以李纲的姻亲、江宁知府翁彦国做靶子,意图掀起倒李纲的风潮。高宗听信了谗言,批出旨来,说翁彦国在修复江宁城池时花费太多,骚扰东南。

对此,李纲上奏解释了情况。

派翁彦国去江宁任知府,负责修城,还是在李纲赴行在之前就下的任命,与李纲无关。翁到位后,朝廷批给十万贯钱做经费,翁彦国后来上了个札子说不够,于是高宗就有“骚扰东南”的批示出来。李纲争辩说:“十几年前,赐给大臣一座宅子,尚须费钱百万。今日令修城,十万贯岂不是太少?”

高宗听了这个解释,先是增批了四十万贯作为补充,而后过了不久,忽然又有旨下来,仍说翁彦国“修城骚扰”,要求严厉处分。恰好在同一日,江宁府有公文上来,说翁彦国病死了。高宗便说:“彦国已死,不须处分了。”但仍下令免去翁的职务待遇,又降旨“抚慰东南”。

皇帝的这些姿态,满朝的人都能看出来:李纲不大灵了!

李纲当然看得更清楚,以前奏事或者拟的公文,很快就能批出,现在则多不批出。李纲知道,黄、汪等人没少进谗言,且“其入已深”。他也不想装傻,一日,在朝议过后留下,对高宗说:“近日屡次劳烦圣心,下令改正已行事务,臣已逐一辩明,幸蒙谅解。又所拟各项事务文本,多未批出。乃是因臣特立独行,又蒙陛下特殊恩遇,嫉妒者多,必有暗中离间者。”

高宗不承认有小人告状,只是敷衍说:“无此,所批改正事务,只是朕偶尔想到。其余未批奏章正在细读,并非不批。”

君臣俩以往的默契到此已荡然无存,虽然尚未决裂,但双方已是勉强在维持关系了。

到八月五日,形势更趋明朗化,高宗的倾向公开了。有旨升李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而提拔黄潜善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样一来,从过去的仅李纲一相,变成了李纲与黄潜善“两相同朝”的局面,反对李纲的势力大大增强。

黄、汪一伙欣喜若狂,弹冠相庆。六月初以来,他们与李纲搏弈近两个月,心计用尽,战战兢兢,如今大功告成,接下来就要放手一搏,非要搞垮李纲这个不合时宜的老顽固不可。

按中国官场的潜规则,整人要从对手的下属整起,否定人要从否定其主张做起。“两相”的任命一下来,黄潜善立刻开始破坏李纲的两河战略。先打压张所不成,马上又开始算计傅亮。

管他什么战与和?整人不讲道理,就讲如何把你的人给整下去!李纲知道他这招毒辣。黄潜善这是把国防大计与人事关系搅到一起了,让你撇不清、道不明。如果李纲听之任之,则恢复中原之策势必胎死腹中;如果李纲出面解救傅亮,则恰好被黄潜善说成是拉帮结党。

但李纲就是不听这个邪。国家命运高于天,为保住河北河东大好局面,豁出来辞职也要争!

忠直之人,一般都是偏向虎山行的人。他在事后回忆道:当时“虽知堕潜善策中,盖势不得不然也”。李纲实在是痛惜两河的大好局面就要被这帮小人断送掉!

当时,张所与傅亮分别负责在河北、河东招兵买马,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极大地牵制了金军的力量。特别是在河北,张所携带千余份空名告身(委任状),携三千兵卒前往河北,一时间义兵云集,“应募者十七万人”。义军“八字军”王彦等人纷纷投效旗下,岳飞也来向张所报到,被任为中军统领。

张所曾问岳飞:“你一人能敌几个敌人?”

岳飞答道:“勇不足恃,用兵专以计谋取胜!”

张所很惊讶:“看来你并非粗人!”于是对岳飞甚为器重。岳飞的军事天才也从此得以施展,最终成长为南宋赫赫有名的抗金将领。傅亮这一边势头也很好。先前傅亮见河东经制司下属兵员才万人,且多为乌合之众,其中还有一些招安来的盗贼。这样的武力一过黄河大概就要被金军吃掉。于是上奏,要求先去陕西招募正规的西兵、民间弓箭手和将家子弟,估计可招到二万人。然后再联系河东各个山寨豪杰,伺机策反已失陷的州县,待时机成熟即渡河作战,收复沿河一带后,再伺机深入,逐步收复泽、潞两州和太原。

得到高宗批准后,傅亮便雄心勃勃地上了路。可是走了才十余日,枢密院忽然取旨,命宗泽在汴京节制傅亮,让傅亮即日渡河,深入金军腹地。

傅亮在途中得旨,知道这是朝中小人要置他于死地——带领一万名刚收容来的地痞流氓,渡河去干什么?不是送死么?

他上疏申辩说:“此令与以前指令不同,何也?即令我即日渡河,也无不可。但河彼岸皆金人地面,我司措置全未就绪,过河后,何地可为家?何处可以得粮?乌合之众假若为金人所溃败,何处可以得兵?亮死不足惜,只怕是有误国事!”

李纲跟着也有奏章上呈,质问这马上渡河的昏招:“河东今日之势不同河北,河北所失,不过数州,其余皆自愿为朝廷所守。王师(宋军)渡河,犹有驻扎和得粮之处。河东州县则大半沦陷,今经制司人马不齐,猝然驱之渡河,遂为孤军。倘若全军覆没,不知朝廷更从何处再觅将佐士卒,来全面经略河北?古人将帅在外,不由中央驾御。请仍照前议,任由将帅发挥才智,假如旷日持久而无功,则朝廷可以法治之,何必驱之如此之急?”

黄潜善、汪伯彦现在已不怕李纲了,毫不让步,瞪着眼睛说瞎话:“不令他们急渡河,则将失机会,傅亮只是想逗留不进而已!”

李纲争辩道:“兵事怎能坐在堂上遥想猜度?且目下也未见有什么机会。委任了将帅,就让他们择有利时机而动即可。今不顾其措置未齐,而驱之渡河,正是为贼之饵食,哪有什么好处?”

高宗见黄、汪之流固执己见,也很犹豫,数日之间徘徊不定。几天过去,见皇帝没什么动静,李纲又极言力争:“潜善、伯彦先是极力打压张所,幸赖陛下明察,使其不得逞。经营两河,乃臣所建议,而张所、傅亮又为臣所举荐。打压二人,就是要让我李纲丢面子,令我不安于职。我素以靖康间大臣不和之事为教训,凡事都与潜善、伯彦商议而后行,不想二人却有心计如此。我以为,傅亮这人明白事理,愿陛下耐心观察,则情状自见。”

高宗眼睛望着天棚,憋了一会儿,说:“朕今晚批吧!其余都不变,只是让经制司改设在陕府。”

高宗说完,其余人都没话了。黄潜善则要求独自留下来,要与皇帝对话。

这个征兆不好。果然第二天,圣意就批出来,说:“傅亮兵少,不可渡河,可以罢经制司,令傅亮本人赴行在报道。”

不用问,这是黄潜善操纵皇帝又一次成功!

李纲知道: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大宋之明日,将永无朗照!不知他此刻心情是如何地绝望,但他决定不愤怒、不哀戚,只把要说的说了、要做的做了,无愧于己心、无愧于后世,也就行了。

天要倾,地要陷,就算做了一个屈原大夫,又能如何呢?

他把皇帝的御批压下没发,上奏道:“臣昨日论傅亮事,已经蒙陛下宣谕:傅亮职务不动。刚才收到御批,却还是罢了傅亮的经制使。不知圣意是何意?”

高宗淡然道:“傅亮兵少,不可渡河,不如就这样吧!”

李纲寸步不让:“臣昨日争不可立即过河,今日就因臣争论之故,将傅亮与经制司一并罢之,此必潜善等以私害公,暗中惑乱圣听,欲迫使臣去职。臣蒙圣恩,只知一意为国家,凡可以持危扶颠者,知无不为。以傅亮经营河东,乃今日所为之大事,潜善等欲破坏之。此若可罢休,其他还有何事可为?”

他直截了当表明:请皇上收回成命,否则,他这宰相也干不了啦!这是李纲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辞职的意向。

高宗却没把问题看得太严重,说:“像傅亮这样的人才,难道如今很难得么?”

李纲说:“臣曾与傅亮款语(详聊),观其谋略,真可以为大将。询问士大夫,亦以为然。让他做了经制使,姑且试之,假以岁月,必有可观。而今未曾使用,遂罢之,则不可!古之用将,恐不如此。昔日汉高祖怎知韩信?只因萧何荐之,遂为大将。萧何所以知道韩信,亦因屡与之语。如今人才难得,而将帅之才尤为难,偶得一二,诸事未成,遂以寸纸罢之。待将帅之轻如此,谁不寒心?且潜善之流意不在亮,乃以此排挤臣。陛下若不察,臣又怎敢安于职守?怕是终无助于陛下中兴之功!”

这下子又说得高宗无语。

古之君相,有各种不同的组合模式,有的如主仆,有的如父子,有的如兄弟。还有的就是李纲与高宗这种,酷似严师与学生的关系。高宗想不听老师的话,但道理上又讲不过老师,于是就玩花样,能哄就哄过去。

李纲见高宗态度还是不明朗,就从袖中拿出御批,说道:“圣意如一定要罢傅亮,请降旨,可令潜善办理此事,臣请乞骸骨归田里(请求退休)。臣并非敢于轻易离职,望陛下深思,假使傅亮不罢,臣哪敢决意要走?”说罢,上前几步,再拜于龙椅之前。

高宗赶忙安慰说:“不须如此!”

可是等李纲退下之后,马上就听到消息说,罢免傅亮的圣旨已正式颁下。于是李纲想也不想,写了个札子求去,也不赴都堂办公了。高宗闻讯,派了御药官去宣李纲,“押解”着他到都堂办事,但是刚一到都堂,李纲转身又回了寓所。

他在寓所中,接着又写了第二道札子,请求辞官。高宗很快把两个札子都批出来了,就是不允。

君臣俩就这么僵住了!

翌日,高宗又派御药官“押解”着李纲,来到后殿起居室奏事。众宰执奏事完毕,高宗命李纲留下来,对他说:“卿所争事小,何必非要去职?”

李纲说:“人主之职,在用一相;宰相之职,在荐人才。今人才以将帅为急,恐不可谓之小事。倘若陛下以为小,臣即便以去职相争!”

想到此,李纲不禁一阵心酸。他一是恨:君臣之间,为何对战略问题认识差距如此之大;二是恨:好端端的抗金大局,竟被一二个不入流的佞臣几句话就给颠覆了!他想,皇上把他留下,也就是要给他一个缓和的余地。如果自己退让一下,无非就是撤掉了一个河东经制司,其他的事还可以徐图。

但他不这样想。他认为:抗金大计是一个整体性的“规模”,环环相扣,先后有序。把河北、河东经营好,竖起人民战争的屏障,是保住现有国土、以图反攻的第一步。这起初的一步,都走得这样难,还何论其他?

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在“二帝”时期,不过是些微末角色,因缘际会,从州官一步成了皇帝的宠臣,他们不可能有经邦济国的头脑与胸襟。他们的从政理念无非就是攀附与整人。巴结上司、打击同僚,培植亲信——这三件事,是他们从政活动的全部内容。就是这样的一伙无知小人,居然能屡屡影响国家的大政方针,那么这个国还能有什么希望?抗金大业千头万绪,即便没有掣肘尚且费力,谁还能禁得起他们事事死打烂缠?圣人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纲的退隐之心,已是斩钉截铁!

想到此,他来到龙椅前跪下,索性说出了掏心窝的话:“臣蒙陛下眷顾,登极之初首命为相。而潜善、伯彦自以为有攀附之功,窥伺相位,自不待言。而陛下却虚位以召臣(留着空位子给我),两人必对臣切齿痛恨,嫉妒无所不至。臣曾建议,议伪命、料理两河、巡幸勿离中原等,此二人偏要处处与臣不同。黄潜善尚未为相时,之所以进谗言指摘臣,不过欲为相而已。今既已为相,仍打压不止,不过欲逼迫臣去职而已!

“臣生性直,却立于群枉之中,唯有赖陛下明察。臣以世俗之事做比喻,今有人患病,众医不能治,而请来草泽之医。待草医开好药方,众医皆阻拦,使之不得用药。草医只能辞别,岂敢负医疗之责?又如大厦之将倾,请来良匠修理之,必换栋梁,而以木柱暂做支撑。众工匠却百般诋毁,主人不察,既不许换栋梁,又将木柱全部撤去,则良匠亦只得告去。何也?倒塌之责不能担也!

“朝廷承平无事之时,宰相犹可尸位素餐、冒受荣宠;今艰难多故之秋,臣自料终不能当陛下之厚望,怎敢久居此位?臣曾建议:车驾巡幸不可以离中原,潜善等欲往东南,所以必打压张所、傅亮而迫臣去职。臣东南人,岂能不愿跟随陛下去东南为安?但车驾巡幸所至,实乃天下人心所系,中国重心之所在,一离中原,则后患不堪设想!所以臣不敢雷同众说。

“愿陛下以宗社为心,以生灵为意,以二圣未还为念,留心恢复大业,勿以臣去而改原议。臣虽离左右,岂敢一日忘陛下?惟有不胜依恋之至!”

说罢,李纲忍不住泪流满面。待到拜辞高宗,退下后又上了第三道辞职札子。

李纲的友人们对他的仕途前景非常担忧。有人对他说:“公决然退去,于大义相合!然而谗言不止,将有祸患不测,奈何?”李纲略作思考,铿然答道:“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已尽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节而退,祸患非我所惧。天下自有公议,此不足虑!”

第二天,八月十八日,果然有公告发布:免去李纲宰相职,降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宵宫,这两个职务都是虚衔,后一个只是挂名的道观主管,不必到任。降职的同时,又加了食邑实封,算是一个安慰。

高宗从表面上,自始至终都对李纲很客气,在最后一刻仍想挽留。但是李纲的三上表章辞职,使得高宗最终下了决心,要甩掉这碍事的老臣。

这个结局是必然的。只要李纲在,高宗就去不了东南。高宗要想享福,就只能牺牲掉李纲。

公告为了使宰相去职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罗列了李纲的一大堆罪状。譬如,说李纲募兵买马、劝民出财是扰民之罪;议伪命是为报私怨;扣住御批不发是轻慢君命;不处分翁彦国是包庇姻亲;对傅亮渡河有异议是阻挠王师北上……林林总总,竟归纳了十多条!

高宗不可能有闲心去罗织这些,不用说,这都是黄潜善拟好了稿子,密付给词臣,让词臣照抄出来的。

李纲立即上表,连观文殿大学士也要辞去,只求净身一个回归故里,但高宗不允。

滑稽的是,原先将李纲升为左仆射的任命,至此李纲还没来得及正式接受呢。高宗不管荒唐不荒唐,叫人把两个任命书一起发下。李纲不得已,只得接了这一褒一贬两个任命书,拜谢后,立即收拾行装,回了无锡梁溪。

他这一去,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政治舞台中心。

在黄潜善扳倒李纲的政潮中,有一个人值得一提,这就是张浚。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后来成为南宋非常有名的一位宰相和抗金统帅,但他在当时还仅仅是一个文职官员。在高宗即位前夕,张浚自京师投奔南京,参加了高宗的登基仪式,被任为枢密院编修官。后来受到新任右相黄潜善的赏识,升为殿中侍御史。

张浚这人在思想上是坚定的主战派,按理说是应该赞成和同情李纲的。但历史的诡吊无处不在:张浚不单是被黄潜善看中,偏巧那位被清算的宋齐愈又是他的好友。宋齐愈被杀本是高宗自己的意旨,可是张浚却迁怒于李纲——他恨,没有李纲的所谓“议伪命”,我这好友能掉脑袋吗?

于是,李纲刚一提出辞职,张浚就附和黄潜善,奏论李纲独擅朝政、私改圣旨、任用亲信,包庇姻亲等罪,攻击甚力。在李纲被罢相后,张浚仍然心有愤恨,继续攻击不已。

但是到了第二年,张浚就因积极主张“修备治军”,而和黄潜善闹翻了。几年之后,他与李纲之间的恩怨过节,也在李纲的主动努力下终于消解。这都是后话了。

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群体和官员群体绝大多数是同一群人,在意识形态上信奉的是孔孟之道。但是在皇权体制下,官员有官员的一整套潜规则,不服从不行,孔孟之道不过是华丽的幌子和说词。真正能践行孔孟之道的人,数量上微乎其微。做到了宰相这样高的官职仍能坚守孔孟之道的,就更属凤毛麟角。

李纲就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孔孟之徒。他不是伪君子,也没有作秀的成分,虽然还不至于“舍身”,但坚定地做到了“取义”。在“民”、“社稷”与“君”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视皇帝的恩宠若粪土,在体制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说不合作就不合作。

这才是一个脱离了名缰利索的、纯粹的人!

中国古代的高洁之士,其风节是货真价实的,足令后人敛息而仰视!

九月八日,李纲在归途中,乘船渡淮河。眼望长淮渺渺,不禁心事苍凉,援笔赋诗一首,其中有云:

嗟余涉世诚已拙,

径步不虞机阱设。

空余方寸炳如丹,

北望此时心欲折!

宝剑入鞘,马放南山。壮怀激烈之梦,就此永成泡影。

——这悲凉心境,谁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