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中尉先生

军区直属特种大队装甲步兵连中尉连长王青衣快步走进m市证券大厅,扑面一股难忍的噪杂让他不由皱了皱眉。大厅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人们或前或后地站着,但眼睛都只有一个焦点,那就是随着那个不断滚动的股票信息码寻找着自己满意的那只股。王青衣注意到,在大厅里竟然围着许多老头老太太们。这些老人一惊一怍地在那里悄悄地商量着抛那只股与进那一只股,认真得象是在打仗。王青衣一眼就看出是那种只卖了几千块钱来玩玩的那种“散股”。他笑了一下,好好的股市竟成了老人院似的,好象有人做过统计,说在中国的股市上有百分之多少的人都是老头老太太与那些家庭妇女们,并开玩笑说,是他们撑起了中国股市的半边天,这一点王青衣信。因为他们可能是最不知道股市风险但又是最渴望发财的老百姓中最坚定的那一部分人了,但又是最赚不到钱的人。因为他还从没有见过有那一个老头发了大财的,倒是见过一个赔了几万的老人当场高血压发做昏倒给送到了医院。那会儿他刚刚“入股”不久,第一次打短线就开始进了六百多元,只要你不贪,见好就收,做股一般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的。这使他觉得股市象极了打仗,但打仗是在破坏,而这不过是在赚钱。他记得自己当时握着那几百块钱,看着老人的那个样子,心里一片空白。他把刚赚来的那几百元钱放在老人的身上,转身离去。

那段偶遇并没有让他止步,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股市。那会儿他正休假,没事就去证券大厅里泡着。他觉得炒股挺好玩,而且他的手气奇佳。只要他一上场,每次都有斩获。他的妹妹为这把他佩服得什么似的,但他属于那种偶然玩玩的人。他的妹妹小霖却是个想从股市上找钱的人,发点小财,是小女人的梦想,但破财可就不是她们的所想了。好象是前年的春天吧,小霖看上了一只科技股,这种股附加值高,但是风险也很大。小霖是个胆大的女孩子,看准了就不顾一切,总想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钱都赚回来,可惜她的理论总是不帮她的忙,但她却总会在关键时下意识地去下那样的决心。这一点上王青衣很欣赏她,觉得这个老妹妹挺象他。但他一直对妹妹炒股持一种旁观的态度。并不是他不想发财,而是他身上的那身军装,这使他总是有所节制。而且他认为,为炒股把自己的前途给丢了,不值。但这不妨碍他去关注这件事。他对待任何事务的态度就是在不可以做或者做不到的时候,可以先去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股票吸引,仅仅是因为他觉得钱竟可以这样赚,而且是一种合法的投机生意。而炒股的那种不可预知性与钱的转瞬间的来来往往的方式让他不太习惯,或者说是好奇。他周未回家后,没事就看小妹卖的那些专业书看,没过多久,他就可以与小妹一起讨论股市了,他当然不去那个股票交易大厅看什么信息,只是他常看报,研究好些上市公司的各种业绩,就凭这,他好几次预言说某股要涨某股要降,竟都非常灵验,但让小霖彻底发现王青衣炒股天才的还是那次她卖那只科技股被套牢。当时小霖看那只股的业绩很好,就一狠心,卖了六千股,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全部资金给砸进去了,她想狠赚一笔,但没想到她卖回那只股后的第三天就开始往下跌了,一连跌了一周,小霖的劲绷不住了。她天天泡在证券大厅,等周未王青衣从连队回到家里时,竟然发现小妹妹跟傻了似的。小霖一周内就赔进去了六万元,好象那只股还有向下降的可能。王青衣听小霖把情况说明后,竟对欲把那只股抛出去的小妹说,你再放半个月,如果你的这笔钱回不来,我给你。小霖半信半疑,但那会儿也是有病乱投医,想想把这只已不值钱的股扔出去,也是打了水漂,还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碰碰运气。

就这样坚持等了一个月,那只股竟神了似地,一路攀高,连续几天都创新高。小霖那六千股一下子增值了三倍,竟从中赚回了二十万元。小霖这下子可知道自己家这位官场上有些失意的哥哥竟是位炒股天才。小霖给哥哥卖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问他有什么秘诀,王青衣毫无表情地说,看报纸,关心国家时事。并教训小霖说,要炒股就得懂政治,否则,你就无法赚到钱。这句话听得小霖有些发晕。但不懂政治的小霖知道自己的这位懂政治一心渴望在军界成为一颗新星的老哥,却是个各方面都不太如意的下级军官,他在那个装甲步兵连当连长都三年了,却还没有提的可能。并且在她看来,今年内还是没有提的可能。这倒不是因为王青衣各方面太差,相反,她认为是哥哥太出色了,或者说是太不合群了。和平年代要的都是听话的军人与不会制造太多麻烦的战士。一个太把自己当回事,整天搞一些不太合时宜的改革,并且把自己搞得跟一个少壮派似的的下级军官,谁也会觉得你危险,谁又会愿意为这样一个人说话,或者把你当成一个安全的下属哪?尽管你可能很优秀,但却就是不见有人用你,不会把你放到你梦想的中间去?就把你冷冷地放在那儿冻着,这可能就是对待这样的一种人的最好的办法了。这一点连小霖都看出来了,可王青衣愣是没有感觉到。每次看到哥哥那股劲儿,她的心就疼,但她又不能表露出来。因为王青衣把这看得很重,如果你对一个人的梦想都产生怀疑的话,那可能对对方的伤害就太大了。但王青衣却一直认为他是全特种大队最好的连长,但又是最招人议论的焦点人物。他很喜欢这种状态。只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他根本就看不上的同年兵,有的竟比他的进步还快,这时,他会很快变得沉默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失败者。承认失败对他很难,但他不会让这些去影响他的情绪与惯常的表情的。每当这时,小霖总是觉得哥哥很可怜,她甚至想劝哥哥离开军队,但那已成了哥哥的一块禁区,上次她刚说出来,就被王青衣无情地制止了。

今天可是个好机会,她给哥哥送了一套金利来西装,那套西装三千多块哪,不过王青衣穿上一下子就不合适了,他笑笑说,妈的,没想到当了几年兵,竟只能穿这身军装了,他幸福地叹口气。小霖当然不在意那身西装的问题,她想要哥哥一起与她炒股。但没想到,王青衣一口回绝,并说王某人只是偶然玩玩,至于真地去干那玩意,那我可不干。后来小霖提出了一个条件,说,只要他每周回来给她当一次参谋就行了,并且每次所赚到的钱三七开。金钱的魅力真是无穷呀,那会儿王青衣正想卖一台笔记本电脑,搞他的所谓装甲战术。只是他口袋中钱太少了,正想着找妹妹借点儿钱,现在一听竟有这么好的事,当然他不会放过了。他思考了三分钟,把手伸开,说,对半。小霖当然不是一个慈善资本家。强硬地说,六四开,你要是入股出钱,那就按你所说的办。王青衣当即与小霖击掌,说,一言为定。从此,王青衣连长正式下海,但他有个原则,只做参谋,不去直接与股票发生关系。

王青衣想,我只不过是一个精神上的炒股者,不应算违规吧?

但他确实是个天才,连他自己都很佩服自己,他指导小霖一年多,小霖就卖了一辆富康车,而且每次都按时把钱存到了王青衣的帐号上,起初王青衣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想只要把那台笔记本电脑弄到了手,就不错了,但没想到竟会有这样可怕的业绩。等自己存折上到了六位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不安了,严令小妹不要再往他帐号上给钱,因为他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当一个小小的中产阶级。但小妹对他这个顾问还是恪守诺言的,因为小霖相信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老话,并且她还相信是自己的这种严格的信用使哥哥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只有哥哥才是这个车上真正的驾驶员,而她不过是老板而已。老板很重要,但没有了驾驶员那才可怕哪?

只是会开车并且是车迷的王青衣在可以卖到车的时候,竟吓得不敢再去谈什么车,但他一回来,就把小霖的车借上,去机场路上狂跑。只有那时,小霖才会感到那才是自己真实的老哥。但到了后来,小霖发现,王青衣几乎把炒股当成了一种发泄自己的工具,这倒是挺新鲜,但也更可怕。因为凡是王青衣发挥最好,判断力如有神助之时,也可能是他的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或者说是他在连队最不顺心,遇到许多难言之隐之时,这使她很不好受,但又很愉快,因为王青衣的难过可以使她赚到很多钱。但她却又无法忍受哥哥这样受苦。后来小霖感觉到,用炒股来替换那种坏心情对他来说已成为了一种习惯。

难道习惯就不可以变成钱?小霖轻轻地叹息,美丽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当然王青衣今天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习惯,他来这儿是为了劝小妹的。军区举办的秋季演习刚完,他的连做为尖刀连凯旋,他的那套战术让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军区副司令兰平江都亲自去看他的表演,当然这是他预料中的事,只是那天与兰副司令很近地交谈时,他的眼前竟忽然闪过兰副司令四千金兰静的脸,他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她了,他忽然很想见到她,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想那么远,只觉得是下意识地想了一下。同时在内心自嘲地说,难道以后会叫这个老头做自己的父亲?兰副司令没有问他的名字,但却仔细地把他看了一眼。他想,看看吧,以后再见你时,你可能不会太吃惊?兰静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有一年多了,但王青衣却觉得没有可能会去娶她。因为他是在认识了她一年后,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兰副司令,这可是个特怪的女孩子,可也真让人吃惊。吃惊后的王青衣对兰静一下子就有了另外的一种感受,只是那感受是什么样子呢,他自己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清楚。想不清楚的王青衣也就不再去想了,但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兰静现在m市开了一家网络公司。那家公司很大,几乎快垄断了全市的所有网络方面的业务,这让王青衣感到很可怕,因为知识经济的面目可能就是会在你不经意间就制造出很多的百万富翁。王青衣是在去听一个有关网络发展的报告会上认识兰静的,不过那时兰静是在做报告,而他不过是个旁听者。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成熟,但那成熟的背后似乎还有着一种可怕的天真,也就是说,这是个把天真与成熟结合得十分完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王青衣当然不会错过。只是让他失望的是,这个女孩子竟然对他的军队不感兴趣,她喜欢上他,仅仅是觉得他有种做生意的天才感觉。她告诉王青衣,说他不适合在军队呆,因为一个人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战场,而军队不是他的。这使他很伤心。但更让他伤心的是,兰静与小妹竟然一起动员他转业,这可是他的痛处,谁说他与谁急。慢慢地,他们也就不再多说这事儿。但兰静的路子多,总是可以不经意间地透露给他许多听不到的内部消息,而他也总是在不经意间去听。这使他多了另外一种看问题的视角。

但今天他可没有心情去找什么新的视角。当然,在上午之前,他的心情还是很好的,演习回来后,他的连队一下子就成了明星,大会小会上队领导来回地表扬他们。并且据他在干部科的老乡透露,大队已经决定把他调到作训科任副营职作战参谋。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一整天都沉在那种快乐中,并且主动替指导员值班,没有回家,马上就要升职了,不能太让自己散漫。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拔通163上网,心里想,给兰静发个e—mail,她现在去了外地出差,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这个周未好象不想一下她,心中如同少了些什么似的。他很快就把信写完了,最后,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把自己将要提职的信息无意似地透露了出来。他知道,兰静会很快就把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也无意似地回返给他。他相信他们之间的默契。发完了那个邮件,他又进入了其它几个证券交易网站。让他吃惊地是,连续几天各地的股市都空前地火爆,也就是进入了可怕的牛市。牛市与熊市都对股民没有好处,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几只股的经营状况很差,但股票却很值钱,这明显是有人在做投机,而且这肯定是虚假的繁荣,卖这股的人肯定会吃亏。但就在这时,小妹打来电话,要把他帐上的钱挪用十五万,说要做一笔大生意。小霖现在做股票似乎也沾上了许多的灵气,有时候凭直觉竟也能有出人意料的业绩。这次估计也是看准了,想来个大发。王青衣问了几只股的情况,觉得风险不大,也就同意了。但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都在研究小妹报的那几只股,他越看心里越发毛,那只股是广东的一个软件企业,前一阵子他就发现那个公司的经营出了问题。怎么现在股票市值越做越大,很明显是有人在炒做。他出了身泠汗,马上给小妹打电话,但小妹的手机一直关着,他害怕了,当然是不愿意自己那十五万被小妹交了学费。刚好这时副连长回来了,他交待了下,就赶紧打车向这儿赶。

王青衣一眼就看到了小妹,她正紧张地盯着那个大屏幕在与旁边的一个女人商量着什么,看样子那笔钱已经换成了股票。他叹口气,大声叫着小妹的名字。小霖看到他,很吃惊,但也很坦然地说:“哥,你怎么来了,担心你那十五万吧。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再交到你手上五万”。

王青衣紧张地看看周围,来这儿对他来说,还是很不自然,他不想在这儿看到熟人,他拉着小霖的手,说:“我可不象你那么乐观,可能你赚不到这笔钱了。”

小霖有些紧张地看着王青衣:“不会吧?这只股连涨了十几天,并且连一个老太太都在这只股上赚了十多万。你不会认为我炒这么多,不放心吧?”

“什么放心不放心,”王青衣扯着她走出了大厅。“你现在立即把那几只股全部抛出去,越快越好。”

小霖吃惊了。“不会吧,这几天股票疯了似地狂涨,好象随便卖那只股都能够发财,马上就要赚到钱了,你怎么反而害怕了?”

“当然我害怕了?那只股有人在做投机,他们上半年亏损了将近一个亿,凭什么他们的股票还能值那么多钱,你不觉得现在涨得太不正常吗?我可向你说清楚,如果你觉得你的感觉正确,那我就只把我那十五万收回。你可以继续炒。同时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那只股能让你赚到钱,你赚多少,我可以双倍给你。”王青衣看看表,说,“我今天值班,没有时间再给你讲更多的道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预感,股市在近期内可能会进入熊市,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时间不会超过一周。”

小霖有些拿不住了,但她仍心存一念地问:“政府会眼睁睁地看着股市狂泻不管?

王青衣冷冷地说:“这是高风险产业,你以为政府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吗?何况政府从来没有讲过股市就是一个保险赚钱的行业,而是说这是一个有风险的产业,你没见现在所有的报纸都在谈要增强股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吗?”就在这时,他腰上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看,是副连长的留言,也是电话通知:下午四时在团办公大楼三楼会议室开会。他的眉头皱了下,他最讨厌在周未开什么会,而大队则似乎总爱在这当口开会,并且用政委的话说是叫做加强管理的一个新办法。因为大家在周未都集中到了一起,肯定不会有人因为外出出事。

“那我就把那些股全抛了?”小霖犹豫地看着王青衣。

“全部都抛了,之后找一个好些的地方,出去好好玩玩。”王青衣毫不客气地道。他抬腕看看自己的表,离开会还有一个多小时,这儿离营区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得回自己的连队去。

兰静在会前半小时打来电话。王青衣接到兰静的电话时,竟有些意外。他稍微怔了怔,不自然地在电话里向兰静表示出惊喜的样子,这使他觉得自己有些假,像他与兰静的情感。兰静在电话里受用着他的虚伪。人就是怪哪,好象俩个人有着多么近的距离,可却就是好象隔了一点什么,他们俩人就是这样,隔得老远,想得让人发慌,可一走近了,就象是俩个敌人,互相攻击,没有一个肯妥协的,所以有时兰静宁肯经常出差,远远地想想他,象想一个想象中的人儿似的,觉得这样真好。他们俩人在电话里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但一见面,那种老毛病马上就犯了,连她也想不通他们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王青衣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会吸引她。她认为自己可能是个渴望浪漫的人,而王青衣一点也不浪漫,唯一的感受就是他很不一样,是个很怪的男人,而很怪的男人总是可以吸引女人更多的目光吧?她是不知不觉地与王青衣走近了的,好象俩个人都觉得对方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人,俩人也许走不到婚姻的路上去,但却可能走到婚姻与朋友的中间。俩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互走着,走得不危险,当然也不安全。

有时候兰静竟以为他是自己最孤独时,唯一可以想想的男人。而王青衣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唯一可以想到的女人,兰静就有些拿不准了。她唯一可以知道的是,王青衣的命运。这使她比王青衣多了一种了解对方的视角,当然是一种怪异的视角。王青衣其实是一个失败者,在自己的理想中,他可能是一个将会受到伤害的人。只是站在别人的失败,甚至亲历那个人的失败,对她来说很残酷,尤其是发现自己可能已经爱上的男人。

下午,她收到王青衣的电子邮件,内心有一丝的温暖。尽管她知道王青衣其实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但她还是感受到一种幸福,女人总是容易陷进自己设的陷井里呀,她叹息着,马上拔通了特种大队李大队长的手机,李大队长当年是兰副司令手下的一名班长,兰四千金还是可以从侧面知道一个小小的连长的升迁的消息的。李大队长当然非常客气,只是在她问到王青衣的情况时,就有些支支吾吾了,只说大队决定把他调入作训科当作战参谋,其他就四顾而言他了。兰静从他的话中已经明白了。她撂下电话就拔到了王青衣处。

王青衣拿起电话幸福地叹口气,眼前一下子闪现出兰静的一对小虎牙,他想,如果今天她在身边的话,他一定会亲一亲她的那对小虎牙。兰静全身的表情都在那对小虎牙上,她一笑,那对牙让人感到有种很……性感的样子,好象那会儿他对她感兴趣就是因为那对小牙。他想,爱情竟然与一对牙有关,这可是个怪事。

兰静在电话中大声喊,“你现在干吗哪,听说王先生这次在演习中大出风头,一夜间就功成名就啦?”话一出口,连兰静听着都有些不太舒服,可没办法,心里想的与说出口的,就是不可能一致。她有时候常怀疑这是不是个毛病。

“那儿呀,你那个中将父亲很近地看了我一眼,老头可真威风,几十米外就可以感受到他。那天他看我那一眼,你知道我怎么想的?”王青衣故意在电话中与兰静打着哈哈,闲扯着一些很感性的话,女孩子都受用这个。兰静当然不会例外。

兰静奇怪地问,“想什么啦?你这样的坏东西,又想了些什么样的坏招儿哪”

“我那天想叫他一声父亲!”

“是吗?”兰静有些吃惊地在电话中顿了顿,继而装做不经意的说:“你想没想过真的让他做你的父亲,你知道老头很喜欢那种行伍军人,见到你这样的假军人他都能感动,我想,是不是他老了。”

“你们家老头子精神着哪!哎,我的信你看了吗?”王青衣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开会,到现在还没有说到正题上,他有些耐不住了。

兰静艾怨地:“我看到了,你呀你,一个副营就把你给想成这样了,我看你当官的欲望太强啦,简直有些让人受不了”

“当官有什么不好,连当官都不想,那能说你对军队有多热爱吗?那才是一句空话,何况,我当这个官只是想干许多更有利于军队的事业。”王青衣对这一点毫不避讳。他天生就在想着做一名将军,可这将军的梦与他好象太远了,就这么个应该的副营长,对他也是一座好象越不过去的大山,而还有多少比副营职更多的大山还在后面哪,他一想到这,就有些无奈。

“就你是真心热爱军队,别人好象都是假的?”兰静看他急了,也就言归正传。“好啦,我给你讲讲我听到的说法吧。好象听说你要调到作战科当参谋了。”

“其它的呢?”

“哎,你别急,我想先问你个问题,假如这次副营职调不上,你会怎么办?”兰静忽然问他。

这个问题他可没有想过,他从战士一路上到连长,从没想过假如在他符合所有条件后,而没有调上他又会怎么办这个问题。但这次对他来说太关键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他的好几个同年兵副营干得都不想干了,而他还是个中尉连长,这样下去,可能他永远也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了,而他的想法是,如果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那就另换一个,因为他不可能在一种失败的选择中,走过一生。兰静的问话好象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半天竟忘了回答。直到兰静在电话里大声地喊,他才想起来,还没有回答兰静哪。他想,今天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今天不回答,明天同样也要回答。他忽然咬咬牙,悲壮地:“如果失败,我就脱下这身军装。”他说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想,那个问题背了这么多天,我竟没有觉出来累。

兰静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痛苦,但又伤感。军队对他来说,离开是一种伤害,不离开,伤害更大。她叹口气,轻语:“那你还想知道答案吗?”

王青衣握住话筒,沉声说:“不必了。”转身放下电话。在房内怔了怔,好象在清理某种情绪,片刻,转身向外走去。会议在五分钟后开始。他是最后一个踏进会场的军官。因为沉浸在另外的一种独特感受中,他那天竟然很认真地喊完报告,才走进会场,这种严肃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他一下子就让所有的在场军官受到了一种冲撞。

二、命运深处的股票

会议室里烟雾如云。大烟枪们全一溜坐在窗户边上。军官们用着各种暗语似的表情打着招呼,然后又心照不宣地在那种没有任何创意的会议中全然地去想着个人的什么心事。今天的会议不咸不淡,不过是对上周工作的讲评。这种会议其实开不开都成,发个通报不就完了吗?他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开。当然开这种会他挺长学问的,因为你无法相信,主持会议的人可以把一件毫无意义没有多少内容的会开得起伏跌岩,并且还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这不是一种本事是什么?但今天他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在会上,那会不用听他就知道是些什么内容。他心里一直在转着自己刚才的那句话,那句话一说出来,连他也有些吃惊。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去转业,他一生的理想,可能就是在军中走到底,直走到退休,再走向死亡。他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可能也会在某一天在某大报或小报上的一块中,当然他想的是在大报的头版上,有一条自己的讣告,那上面的几百个字就是他的一生。那种死亡可能是他最理想的死法了。当然这些想法只在他的内心存在,没有人可以走进他的内心深处,就是兰静也不可能。只是她太恨了,一下子就把他用纱布缠了几百道的伤口给撕开了。当那些伤口出现时,连他也有些害怕,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且这种想法让他竟有种轻松。当他想清这不过是种假设时,他的心情才稍微安静了些。但很快,那种担忧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假如自己真的失败了,那又该如何?真的脱下这身军装吗?王青衣心情沉重。他平时不是一个顾虑重重的人,但这一切真的来临时,他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从旁边伞兵连连长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伞兵连李连长是王青衣的同学,他早就在关注着王青衣的表情。他伸过打火机,为他点燃,悄声说:“老兄是在戒烟后一年开戒。看来老兄的心事不小哇。”

王青衣故意不说话,他知道这些家伙一个个都象条狗一样,都是忠厚的高人。

果然李连长停了片刻,忍不住,侧着他的耳朵低语:“听说侦察连的张胖子已谈过话了。”

王青衣的头皮麻了一下。王胖子与他还有李连长三个人是这次调副营的候选人,三个人竟争一个名额本身就非常让人尴尬,现在李连长说话,更让他不好回答。但王胖子被谈话意味着什么?“听说副营长是他,军区有位首长的秘书给打了招呼,妈的。”李连长恨恨地说,脸都成了紫色。

王青衣的心情忽然很平静了。他看着坐在台上讲话的大队长与坐在他不远处好象在认真地做着笔记的王胖子。这样的会议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记的,王青衣也这样故做深刻地记过,不过那只是他在给兰静写信。他给过兰静一摞他在会场上写的信,有很厚。兰静为此还用他的小虎牙咬过他一次。那个牙印很深,至今还印在他的胸上。洗澡时,他总是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排小虎牙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些什么。王青衣这样想着时,眼睛竟有些恍惚,直到会完了,李连长捅了他一下,他才醒过来。李连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他忽然很恨李连长,竟把他全部看透了。他收拾好发给自己的文件,直到场上人走完了,他才尽可能平静地向外走。他不想与任何人对视,就是打招呼也觉得很累。

外面的太阳太亮,他把头低下,没想到,一眼瞟见了政治部的钟主任。钟主任好象在等他,一见他出来,立即笑了笑,算是与他打招呼。王青衣脸色很硬地冲主任点头。他不想过多地与主任接触,要是平时,他可能还会虚假地上去与他打个招呼,说几句不咸不淡的热话。可今天他怎么也想不到要说什么,只想尽快地躲开。钟主任好象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热情地走了过来。王青衣心沉了一下,如果主任是严肃的,也许可能会是什么好事,而他一笑,则就不一定了。对于主任的工作方法,王青衣早就了如指掌。今天会怎么样呢?

他想着,跟主任走进了办公室。

主任的办公室很大,里边有个巨大的地球仪,摆在办公室的中央,估计所有的人都会被它吸引的。王青衣很喜欢地理方面的东西,对于地球仪当然不陌生。他站在那个地球仪前。一边看着,一边等着钟主任说话。

“这个地球仪是我在柬埔寨做军事观察员时,联合国一个朋友送我的。你看到没有,世界其实真大,大得让人有种无奈与空虚的无望感哪,可我们所能拥有的不过一点立足之地。有时,连这也不过是虚假的。”钟主任捧着茶,在他的身后说。

王青衣被钟主任的感叹打动。他的嘴唇动了动,又忍住没有再说话,他今天只是来听,而不是来讲。

“听说你用电脑做军用沙盘与地图是一绝?我是个军事地理迷,你有空可以给我讲讲那些东西,我很感兴趣。”钟主任兴致很好,似乎找他来只不过是为了聊天。王青衣想,这比直接谈还让人难受。

“那不过是没事时,去玩玩而已。电脑可能帮人干很多事,也可能给人带来很多麻烦。主任今天找我来,不是为了了解所谓的电脑知识吧?”王青衣直接地说。对于一个已经知道结果的人来说,任何的拖延只会加重自己的痛苦。

“我,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天。”钟主任似乎没有料到王青衣会这样直接,他也是个干脆的人,这样拐弯抹角让他很累。他沉静地说,“当然,今天来找你,还为的是想与你谈谈话。你在全特种大队可能是军事技术最好的一个连长,尤其是这次演习,我们也对你有了个全面的认识,经过开会研究,我们决定调你到作战科任作战参谋。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

王青衣内心波动不已。把他调到作战科,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一下而已。外表上好象把他提了一职,但实际上却只不过平衡了一下他的怨气,这种干部工作的艺术真高明,又真让人无法挑出点毛病。但却又是那样的别扭。他抬头看看那个地球仪,主任说得真好呀,有时这么大的一块土地上,竟没有一块可以容纳自己的地方呀。他咬紧牙,似乎忍受住极深的痛苦似的,“谢谢首长的关心。我会很认真地服从命令。我……能否说明一下我的意见。”

“请讲。”钟主任谦和地看着他。

“正连以下军官的转业名额能否给我一个!”

钟主任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强硬地说,“休想,全大队一年只有十多个名额,要求转业并达到标准的有六十多人。而且,军队明确规定,严格控制副营以下的军官退出现役。我没有这个权力。”

王青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谢谢,我可以走了吗?”

钟主任点点头,打开门,“军队这扇门随时为你打开,但也可以随时为你关闭。我希望你三思?”

王青衣点点头,走出办公楼,眼泪涮地涌满了他的眼眶。这时,腰间那只专报股票信息的传呼机响了,他打开,看到上午小妹卖的那只股票已开始下跌了。而他忽然感到,自己也象这只下跌的股票一样,开始了贬值。

三、处女酒吧

王青衣把摩托车放好,沿着街去找那个酒吧。那个酒吧有个奇怪的名字,好象是叫做什么“处女酒吧”。他知道那是个在全市挺有名气的酒吧。他听说过,但没敢去过,他总觉得那个名字有点怪,同时让人有种怪异的不舒服。刚听说这个名字时,他都有些发懵,因为这年头还大张旗鼓地说自己是个处女,并且还开这么家处女酒吧,是不是开玩笑。那个地方据传说几乎聚齐了全市所有漂亮的女孩子,特别地正点。后来又传说那个开吧的是个女权主义者,去那里的女人都一副严肃状,每周还开一次会,好象全是些什么叫女人如何独立,如何与男人做斗争,并且为了表示对男人的蔑视,还打出了凡进吧消费者一律由女士付帐,男人半价的招牌。这一点王青衣倒觉得挺好玩,只是没有一个女人抢着与他付过帐。兰静不是个女权主义者,但不妨碍她成为那里的常客,有好几次兰静都动员他去那里看看。不知为什么,王青衣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嬉皮笑脸的理由不过是,怕女人付帐他受不了。并且那种半价太让人没有面子。兰静也不勉强,只是说这不过是老板为了赚钱打的一张牌而已,他这样认真只会证明那个老板的噱头打得好而已。

只是王青衣早觉得那种感受很索然,其实他早就想去看看,只是他有个毛病似的爱好,那就是对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宁可在心中保留一点神秘,也不愿意去揭开他的谜底。有一种说不出口的理由,其实是怕自己失望。

兰静当然不知道他的这种可怕心态。她回到家里已经有十多天了,那十多天,王青衣竟然没有与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使她有种莫名的心焦。从王青衣知道自己没有竟争上那个副营长后,王青衣就借口自己有病,请了假去休养。可打到他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后来倒是听自己的朋友们偶然告诉她,说王青衣在什么什么地方钓鱼,又在什么地方打保龄球到深夜或者说是喝醉了,倒在街头。这使兰静很快看清了王青衣身上极度脆弱的一面。仅仅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挫折就把自己的一生给押出去了,这可是她当初所没有想到的。她其实不喜欢那种没有血性的男人,她从小在军营长大,早就习惯了那种大气与盛气的男人气质。她忽然想到王青衣起初吸引她的不就是这种东西吗?可这东西难道只是男人身上的一层外衣,稍一抖动就会失去?她看出了王青衣身上那种埋藏很深的东西。她想,他是否真是一个自己可以牵挂的人?但好几天了,她的眼前却老是晃动着王青衣的影子,她想赶也赶不走了。

王青衣在晚饭后打来电话。从声音中,她竟听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反而是一种很快乐的样子,那种笑很灿烂,也很有穿透力,好象他根本就没有别人说过的那些经历似的,因为那笑的天真根本就无法装出来。兰静对这个男人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王青衣是那种很不帅气的男人,但他身上有股莫名的很邪气的东西吸引着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最大的爱好竟是看各种各样的动画片,一看就忘了吃饭,还露出一种小孩子一样的天真的笑。兰静每次出差,最大的任务就是为他选购动画片。有回一个同事还以为她是给自己的孩子卖的,她的内心一动,王青衣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孩子。而王青衣身上的大孩子气,使他容易受到女孩子的喜欢,因为那一个女孩子看到一个大孩子式的人,可以不动心哪?但今天这个大孩子式的人的笑,却让兰静高兴不起来,她有些生气地说,“你还知道打电话来呀?听说你最近生活很快乐的吗?一会醉卧街头,一会去钓鱼的。怎么可能想起我来?”

王青衣讨好似地笑笑,“那事我一个人去干就得了,叫上你不方便。”

“讨厌。”兰静被他逗笑了,“说,你现在在那里鬼混,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你在那里,你不知道人家挺着急的吗?”

“还没有太着急,如果是真着急,早就到街头去我了,还会在家守株待我。”稍说了几句话,王青衣小心地说,“你晚上有空吗?”

兰静报复似地喊:“我要说没有空哪?”

“得了,我的姑奶奶,你就别耍你的小姐脾气了,算我错了还不成吗?”

“哎,什么叫算你错了,你这种态度就不对。”兰静不依不饶地说。

“是,我错了好吧。那你就快出来吧,我在家等你。”

“哎,是你错了,你还要选地方,还要我去找你,好象是我去找你赔不是去了。”

她在电话里撒着娇,“今天我得让你来找我,地方得由我定。”

“好好,我就听你的,去那里?”王青衣无奈地低语。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想想,呵,咱们去那个处女酒吧,怎么样?”兰静怪笑着,心想,我还把你摆不平。

王青衣吱吾了半天,才说:“那里可是要由你付帐的,听说男人进去只要半价?”

“那当然。不过还有条规定,那里的男人不能单独进去,必须由女孩子带进去。好了,晚上九点,在门口等我呀。”

王青衣把电话放下,发了阵子呆,就发动摩托车向那酒吧走去。从那天他回来后,他觉得自己忽然走到了一个新的路口。有许多事情他一直放在心里,没有敢想,甚至也没有想清过。他请了假,想让自己安静一下,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能够去干什么?他想,这些都是个问题。

他让自己彻底放松了十几天,那十几天里,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军人,还是个手下有着一百多条汉子的一连之长。这种新生活对他来说,是全新的,也是一种很刺激的过程。他觉得一种新鲜扑面而来,他不懂的东西太多,而生活,如果说只有这一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他做为一个人还是不完整的。何况和平时期的军人更多的是一种摆设,或者说是一种风景。在一道风景里面寻找本身的优秀,那可能也仅仅只是一种风景的优秀。他同时也发现,军队已经象血液一样,溶入了他的身体。可是就让这种血液与其他的人产生新的共鸣吧。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自己的理想,如同钟主任说的,他没有权力离开自己的理想。可是如果理想也成为了一种新的阻力时,他该如何?

他想到了兰静,也许她会有办法。从认识她开始,他就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自尊,害怕受到伤害。他不允许兰静帮他的任何忙,他希望所有的一切成功,都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做到的。任何外来的帮助都会使他受到伤害。兰静也小心地格守着他们双方的这道界线,并且小到了只可能给王青衣无意中透露点什么的地步,其实,兰静只要稍微活动一下,他的副营、甚至于正营可能都早已解决了。但今天他却不得不为了另外一种想法,来找兰静,他想,我只不过让她帮我离开,这不算是吧。

他把摩托车放好,旁边的待者轻轻地走过来,问询地看着他。他没睬那个很帅的小子,抬头看看,兰静还没来,他拿出烟来,点上,深吸一口。这个酒吧确实有些怪,但也很有风格。外面用一层怪异的布包着,很大的处女俩个字涂成了高贵的蓝。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女人,他感叹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尽管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但他又真地了解多少这个城市的内容哪?他所了解的不过是那四堵围墙里的几千个人,还有几千个几乎同化成一样的灵魂。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贫穷,假如真的离开了军队,他又能干什么哪?小妹认为他可以去炒股,而兰静哪,认为他可以帮她打理那家网络公司。这些是她们为他选的工作,可他自己又能去干什么哪?

他很茫然。

兰静还没有来,王青衣无聊地看着夜色中的街道。他想先去那里面看看有什么?转身就向里走,旁边那个一直盯着他的一个小子,忽然伸出手,拦住了他。说:“先生,对不起,我们不接待单身男士。如果你想进去,需要一位小姐带进去才行。”

那小子的彬彬有礼让王青衣很生气,妈的,简直是性别岐视,这么个鬼地方,竟有这么多的奇怪规矩。他大喊,“这是个什么怪规矩,你们老板会不会做生意?”

“会做生意才有这么多让人奇怪的理由”兰静刚好看到这幕,她强忍住笑,过来挽住他的右臂,与那个服务生点点头,向里走去。

王青衣的内心波动不已。他边走边低声向兰静发着牢骚。“这样子的地方也可以发财?”

“年赢利四百万。还不算上交的税金。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火了吧。”兰静平静地说。一边用眼睛寻找着自己的位子。

王青衣不解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对这种怪规矩生气的人,才火起来的。我发现你们男人挺容易生气的,这不过是人家做生意时使用的一招儿,你们也爱当真。”兰静带他来到一个很小的角落上,这儿的视野很好,但别人却看不清你。

王青衣觉得这地方果然挺不同凡响,他刚一坐下,就见一个服务生很认真地走过来,把一个单子递给他,说,你对男女平等有什么意见。他接过那个单子很认真地看着,那上面有十几道题,全是各种小问题,后面还有一个明确的选择式,并且说,如果不同意,那么你就无权在这里坐。王青衣想了半天,只好填上同意。他松了口气,没想到一个小酒吧竟有这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他叹息着看在一边偷笑的兰静,说,“这个世界确实是,不是我不明白,而是变化快哪。”

兰静停住笑,“每个男人进来,都要经历这样一种例行的叹息,你知道谁最喜欢这样子了。”

王青衣不自然地,“肯定是你们这种女人了。”他接上刚才进门时兰静的问题。“我现在算想通了,这个开酒吧的女人肯定是个机会主义者,她竟会打着某种主义的旗子来挣钱,主义也是钱吗?”

“酒吧与主义无关,它可不管你的信仰你的政见与你的宗派,它只负责清理你的情绪。这个地方,不过是另外一种新人类所追求的方式而已。”兰静点上一支烟,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她。那双小虎牙这会儿隐藏在了厚厚的嘴唇深处,很神秘。

王青衣最讨厌兰静抽烟了,一个女孩子抽什么烟哪.但今天不是他来指责兰静的时候,因为他要求兰静帮他。他自己也点上一支,有些伤感地叹息,“这儿太怪了,撂几年前,我连想也不敢想,我发现,我对生活懂得太少了。哎,兰静,你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只干一件事,是不是有些太残酷了。”

兰静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每次他都是叫她的小名小四,现在忽然听他这么一叫,她心里竟有些别扭。更让他别扭的是王青衣的感叹。他一进门就仔细地看着他。她发现王青衣瘦了,全身的肉都紧紧地绷在一起,凝着种亮亮的精气神。让人看着就有种想去抚摸一下的感受,她把手放在王青衣的脸上,王青衣很不习惯在这么多双目光中与兰静亲热,他不自然地把头偏了偏,兰静固执地用手去抚摸他的唇,那眼里流着他不熟悉的光泽。兰静的手在他的那刚刮过的胡子茬上停住,说,“当然。一个人一辈子就种一块地,是让人烦的了。怎么,你想换一块地种种,还是那地你种不下去了?”兰静说完,就后悔了,她不想去触王青衣的痛处,可是那痛处却明显地在那里摆着,让她怎么也躲不过去。她的手有些犹豫地从王青衣脸上滑下。王青衣的胡子太硬了,她的手痒痒地疼。“我的意思是说,你想换一种活法,或者说是……”

王青衣没有想到那么多,他一直就在自己的想法中打转,他现在要的是一个人对他的话的看法与评价,甚至帮助。兰静的变化对他来说,已不是很重要。他顾自地说:“我想离开军队?”

“离——开?”兰静错愕地看着王青衣。

“是,是离开。”王青衣悲壮地,“我想了很多遍了,这十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在想,把和平时期,没有打仗的日子的生活当成一种职业,并且远离社会生活的职业,做为我个人的理想,是不是有些过时与陈旧?”他掸掸烟灰,看着兰静不解的脸,“我认为我现在到了该选择的时候了,我爱这个军队,可和平时期的生活太不符合我个人的性格了,我是个不合时宜的家伙,对于这个军队来说。”

兰静被王青衣的话给震荡着,她没想到王青衣历经这么一次小小的挫折,竟有这么多的想法。是呀,和平的年代太长久了,军人生活差不多完全融入了社会生活,军人差不多只剩下一种职业的意义。瞧睢,她生活中的军人们都几乎与周围的市民一样,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如果不是他们还有身军装在身上显示着与周围人的不同,你可能早就认为他们不是军人了。只是王青衣说要离开军队,让她有些吃惊。因为还就几十天前,他还是个狂热的职业军人的感觉。那天她在电话中问他那句话,也不过是好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可现在他很镇静地说出来了,并且把自己的选择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很显然,他的想法是对的。而且她感觉到,他在与你自己变话时,可能早已经决定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王青衣,“你知道你将要离开的还有什么吗?”

“理想,”他低语。“可我想,只要不是离开你,何况,我对军队的义务已经尽到了,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浪费自己,我想,也许我离开了,会更爱这支军队,因为我可能会用另外的一种成功来看待我离开的这种生活。”

兰静低头喝着咖啡,这种咖啡太苦,她光顾上听王青衣讲话了,竟忘了加糖。她往里边加上一块方糖,慢慢地搅着,象是搅着自已的心思。同时,心情竟莫名地忧郁起来,其实从内心里,她早就盼着他转业,可现在他忽然要回来了,她的心里竟若有所失似的。她在心底暗自问自己,我爱这个人什么哪?

王青衣好象没有察觉到兰静的变化,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以后我们就可以时常在一起了。那会儿,你也不用说我不整天陪你了。”他爱怜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象摸一段小小的莲藕。每次王青衣这样抚摸她时,她总是涌出种深深的爱意,可今天却很不同,她犹豫着,“你想过转业后,干什么吗?”

“暂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来让我完成,我想先去炒几年股,等有了一定的资金,我可能会在信息方面做些事,我觉得信息产业最有可能出现四十岁不到的百万富翁与亿万富翁了。我还不到三十岁,我想我可以成功的。”

“一个百万富翁就可以让你放弃自己的理想?”兰静有些激动的低声嚷着。稍过片刻,她可能感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地,“我是问你,你转业的事,谁同意你了?”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你知道,象我这样的下级军官转业几乎太不可能。我们的那个钟主任已把口子给我堵死了。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王青衣一提到这,立即失去了刚才的激昂。他可怜地把眼睛望向兰静。

兰静把头扭过去,尽量和气地说:“老爸对我约法三章过,要我不要打着他的名义去办任何事,你这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吗?”

王青衣现在才发现兰静的变化,他无言地喝着那杯已经凉了的咖啡。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前几天还劝他转业,现在好了,等他下了决心的时候,才知道她们其实想的是另外的一回事。他沉默片刻,拉过兰静的手,看着兰静的脸,认真地说:“这事没有与你商量,我承认自己有些太偏激,但请你相信,我不是因为这次副营没有调上就受不了的那种人,这点挫折对我来言是一次提醒,不是一次打击,我很感谢这次挫折,让我头一回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的一生。你知道,对我来说,做这样的选择很难,但我是认真的,我不是开玩笑。如果你觉得我还应该在军营呆着,我很感激。但我想,决定了的事,就不能改变了。我希望你帮我一次,那怕是用……朋友的名义。”

兰静被他的话击中般地动了动,她看到王青衣的眼眶里全是泪水。她心痛地为他擦去眼泪。使劲地点点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她思考着,忽然自语似地问他,“你知道咱们军区那个第一骑兵连吧?”

王青衣犹疑地看着兰静,“知道,听说在距此一千多公里外的山南草原上,那个连好象很有名,前几年,报纸上时常看到他们的影子。不过,现在不是骑兵时代了,是装甲时代,音速时代,现在提起那个连,都有些古董的感觉了。可是,这个连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现在政府不是发表声明明年要再裁军吗?我听说从明年开始,全军都要取消骑兵战斗编制,也就是说,今后,全军将没有骑兵部队的战斗编制,最多只留下几个标本式的连队,在特殊地带,执行巡逻任务或者运送东西使用。”兰静认真地说。

“你是说,那个连将要被撤消?”王青衣似乎感到了些什么,可却仍不敢肯定。

“是,传说一年后就将要被撤消,也就是说,这是军区最后的一个骑兵连队了。她的生命可能只有一年了。你想不想去?”

“那个连都要撤了,我去那儿有什么意义?”王青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啥,在那儿干上一年后,就地转业不就结了。”

王青衣思考了一下,有些不信地问:“这倒是个好主意,还是你有办法呀,只是这么大的消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应该算是绝密以上的消息吧?”其实他是想说,万一你这消息不准,自己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呆上一年,不就白干了吗?

兰静笑笑,“我们家老头子是当年那支骑兵连的首任连长。他上个月参加了军委扩大会,回来后,就成立了一个很大的评估工作组,对明年要精简的部队进行先期评估,这里面就有那个骑兵连。老头子这些日子一有空,就让我陪他去马场骑马,见了马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有空就与我讲当年在骑兵连时的情况,你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他老人家不说,我就是光凭感觉也能知感受到呀。”

“兰副司令当年是个骑兵呀,怪不得他有一双可怕的罗圈腿。原来是骑马骑的。”

王青衣好奇地说。

兰静说:“老头子还记得你,上次回家时我听他说过,就是把你的名字记错了。我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哪。我想跟他说一下,也许他会破一次例,另外顺便也让他老人家把你检阅一下。老头子这会儿最需要人来讲他的骑兵了,你可得好好的准备一下,回答砸了,我可不负责。哦,对了,我先问问你,老头子如果见了你,问你为什么去那个连队,你怎么说?”

“我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骑兵,能去那样的一个连队锻炼是我的光荣,这样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吗?”

“可怕的聪明,老头听了你这话,不请你喝青稞酒才怪哪?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可怕的机会主义者。”兰静半恨半怒的看着王青衣,“光靠这还没有办法让老头放心,你还得多了解一点那个连的情况,否则,不露底才怪哪。老头最恨人骗他了。我可是最后一次跟你冒险。不过,我的消息也只能说是一种传说,至于有多大的真实性,我也谈不上,但这也许是唯一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了。去不去,你自己定?”

王青衣看着兰静,“就这样就把我的命运转折了?我再想想行吗?”

兰静恨恨地掐了一把王青衣,王青衣立即夸张地低呼了一声。兰静开心地大声说,“少装可爱,这个周未的晚饭在我家吃,我安排你见一见他,我可说好了,全看你的现场发挥,如果砸了,你还是去当你的连长。不过,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后悔的方式。”

这时眼镜蛇似的快乐迪斯科响起。兰静快活地说,“跟你说话,都快把我累死了,走,陪我去跳舞。”

四、残缺的军刀

三天后,王青衣接到了兰静的邀请,说老头子基本上同意了他去那个连队任职,并已经让秘书给按排了,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想见一见你。王青衣有些紧张,问,老司令真的想见我。兰静在电话里快活地大叫,想,并且是很想,他很想知道能把他的女儿骗到手,还爱他的骑兵连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

王青衣有些心虚地说,“你是不是在老司令面前把我夸得太过分了,感觉上他很不好说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他为一个下属去开后门,肯定你把我说的不是我了。”

兰静咯咯地大笑,“我说你是个非常崇拜马的人,你对马有着很深的研究,并且收集了很多名马的资料。你认为到一个骑兵连当一次兵是你一生最大的理想等等。老头子听了很高兴,说,那儿很艰苦,你又不是去提职,他可以帮你到那儿实现你的这个愿望。”

事情办得这样出人意料的快,快得都让王青衣有些失落。他犹豫地问:“就这样定啦,我还以为办不成了哪!”

“反正也就是一年而已。现在你后悔都来不及了,老头还以为找到了一个知音哪,爱当骑兵的战士现在可越来越少了。”现在轮到兰静来安慰他了。

“你爸不知道我在追你吧!”王青衣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

“你是想让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兰静问他。

“那……就看你了。”王青衣赶紧调转话题。女人就是可怕,动不动就拿这些小聪明来考验你,没有那个男人可以战胜女人的呀,因为你无法战胜她的小聪明。“那我怎么办?”

“今天晚上六点来我家吃饭,记住,把胡子刮了,穿上军装,精神一些,老头喜欢利索的男人。另外,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老人高兴,就象让我高兴一样!”兰静认真地叮嘱他,她不能让王青衣初次来家里,就给老人留下一个坏印象。第一次太重要了,一旦印象坏了,再挽回可就难了。老人很在意这个。

让一个老人高兴可能比让一个小女孩子高兴可就难多了,但王青衣认为这不是个问题,对他来说。他很肯定地回答后,才放下电话。他看看表,还有四个多小时,时间还多。他找出一摞兰静送给他的关于那个连队的资料,或者说是兰副司令的背景。这个骑兵连的历史好象时间挺长,连队无外乎有一长串的光荣,他草草看了一下,就把它们收起来了,他很不习惯于从文字中去了解一个连队的历史,那种历史肯定是被省略了的,并且被浓缩过,甚至可能只残留有简单枝节,但没有一些活生生的故事。他想,这个连队至少会有一年多的时间与我有关,我可以有多少时间去了解一个已经变得有些象历史的那个老骑兵连哪?他点上支烟,叹息着,继续看那个连队的历史。有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画面上是一个手持战刀的军人,他手勒马缰,马长嘶着从地上前纵回望。那个军人帅极了,全身都透着种可怕的冲击力。这才象个骑兵哪!他把那张照片钉在墙上,远远地看着那张照片出神。那照片上的人好象很熟悉,但又好象没有什么印象。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有一双著名的罗圈腿的兰副司令吗?他那时候可真是帅哪?他一下子就发现老人为什么对一个不起眼的连队的感情了,那里可能撂着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与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他忽然可怜起老人,他竟可以为一个小子的一种热爱去开这样一个怪异的后门。而这种事也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做出来呀!

他那天下午的情绪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全身心都沉浸在对于一个老人的另外的猜想中。猜想一个老人的内心使他与老人的心境很快就合为了一体,连他都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老人。在想象中。

兰副司令的家在军区大院的深处,他的院落周围植满了大片的竹林。那些竹子在初夏的阳光中,显出一种不群的孤傲。王青衣在那片竹林前停住。竹林里飘着他不熟悉的清新。他想,这个兰副司令确实独树一帜,整天在这样的感觉中生活的人,自己当然也就与周围的人显出了不同。他给老人扛了支猎枪,那支猎枪是从国外捎回来的,他一直没有舍得用过。因为一支枪的贵重,而把一支枪撂起来,这是不是一种悲哀?他把那支枪掂掂,在这样的一片竹林前,那枪一下子就显出了俗。他真该给老人扛一卷郑板桥的字画,可惜他太穷了,那个郑板桥的一幅画估计就会让他破产。他当然无法用钱去把那份风骨卖回来。当然他想自己本身就是俗人一个,要俗就俗到底吧。他咬咬牙,按响了首长家的门铃。

门打开了,伸出一个头,是个上等兵。他一眼就瞧出那是个新兵,新兵最麻烦了,他们认真得让你能跳起来,能为他的那些可笑的负责精神气得吐出血来。他准备好了,等那个小战士来详细盘问他。那个小兵看了他一眼,就把门打开,对他敬了个礼,说,“中尉,你是王青衣连长?”

王青衣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那个小战士把门打开,说,“请进,兰姐在家里等你哪?”那小兵彬彬有礼地把他让进去。这个小兵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他边走边看着小院,院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青菜,碧绿的菜地里传过来阵阵的清凉。他深吸一口气,让全身都紧张起来,他不能在这个院子里把自己身上那点最后的血性也给输光了。兰静正接电话,好象是与一个闰中好友的私人谈话,看到王青衣进来,挥手让他先坐下。王青衣头一次来一个军区司令的家,感觉上有点绷不住。那种压力对于一个下级军官来说,可能一切都是全新的,有着新内容与怪异的感受。他抬头扫视客厅,客厅里很简朴。只有几桌几椅,周围墙上悬着几幅同样的字,令他稍觉异样的是,那面墙上的几幅字竟都是同样的内容。那上面全写着一个大字“刀”。那刀字好象全是首长写的,每一个刀字都很不同,但每个字都有每个字的气韵。中间有个几乎一米大的那个刀字,更是让人目眩,扑面就是一种深刻的寒气。他不由下意识地立起来,这时他看见,在那把刀字的下面,挂着一把很长的稍弯的马刀,那刀很旧,外鞘已磨得发暗,挂在墙上的刀绳有几根都断了。他想,这把刀肯定是一个故事,因为那柄马刀象极了一个人。

“怎么,吃惊了吧。这些字都是我爸他老人家的手笔,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他写字就写这么一个字,写了差不多有上万个刀字了,还在继续写,真不知道爸是在干一件什么样的奇怪工作。你能看懂这些字吧,这可能都是我爸自己认为最好的字,老人真是太怪了,没事就写这一个字,好象他要用一生去把那个字练成真刀似的。”兰静什么时候已打完了电话,看着在被那几幅字给弄得有些发愣的王青衣说,“爸出去开一个小会,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王青衣把头看向兰静,“那把刀你看到过没有?”

兰静摇摇头,那把刀好象从她一出生,就在那里挂着了。她觉得那刀好象有个什么故事,但她对那个故事没有兴趣,因为过于古旧的东西,她不太喜欢。

“首长没有告诉过你那刀的来历?”王青衣忽然想起那些资料中有一句话说,这个骑兵连的前身是当年的一个蒙古人组成的抗日支队,那个当年的支队长曾用一把刀砍死了六个日本人,这会不会是那把刀?

“是谁对我的刀有兴趣?”王青衣话音刚落,一声亮音就从背后响起。王青衣下意识地一回头,立正敬礼:“首长,是我冒昧。”

兰静赶紧走过去,把帽子从兰副司令手中拿过来,介绍说:“他是王青衣。”

“特种大队装甲步兵连中尉连长王青衣。”王青衣立正补充。

兰副司令摆摆手,“坐下坐下。你的大名我记错了,可你这个人我可是见过的呀,是在上回演习中是吧。那会儿你的连没有按演习预案来,可也同样达到了比预案更好的效果。”首长坐下来,喝了口水,“我们接着刚才的话来说,你知道它是把什么刀吗?”

兰静有些紧张地看着王青衣,示意他不要回答。王青衣把眉低下,思考了片刻,“这把刀我说不出准确的来历,但它好象有着一个挺动人的传说。它好象是一个叫做包斯尔的抗日英雄的战刀,这把刀据说削铁如泥,那个英雄用它砍死过六个日本人,后来那个英雄力竭而亡,这把刀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我不知道这刀是不是?”

首长认真地听他讲着,手有些微微抖动,很久才慢慢地自语似地说:“你凭什么说这就是那把刀?”

“因为你是那个骑兵连的首任连长。而这把刀又在你心中那样重。不知道我猜测的对不对。”

首长站起来,大笑着说,“小伙子,你可能是这个大院里除了我之外第二个知道这把刀的人了。现在人们已经开始学会忘记了,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把刀的来历与以后了,你能想起这把刀,我很高兴。”

兰静轻轻地舒了口气。王青衣聪明得已招人恨了。她把茶给俩个男人倒上,悄悄地出去了,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感情都很奇怪,一个女孩子站在旁边,已经有些多余了。

王青衣用眼睛直视着首长。首长坐在对面的大圈椅上,象是一头狮子,他的白发在那里象一团跃动的白雪。让他感到动人的是,首长坐着也象是一个骑兵,他的腰崛直而有力,而那柄长刀在他的头顶上悬着一种他不熟悉的气质。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欲望,脱口而出。“首长,我能否请你允许我看一下那把刀?我当了十一年兵,从来没有见过沾过真正的敌人的鲜血的兵器。”

首长定定地看着王青衣,好象是在想要证实什么似的,半天不语。王青衣感到自己过分了,他不安地低下头,等着首长原谅自己。首长好象没有注意到王青衣的表情,他顾自陷入自我的情节中,忘了出来。那种被某一个人的一句话给引入到另外的一种回忆中的情境,很动人,也很危险,对于一个不愿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思想与心灵秘密的将军来说,更是如此。

首长过了很久,好象才从过去的回忆中抽出来,他忘了刚才的失态似的,轻轻地站起来。这时王青衣发现首长的个子很高,他的臂很长,他轻展手臂,从墙上小心地取下那把刀。那刀真长,他在手里拿定,之后,把那把刀刷地一下抽了出来。刀似乎在鞘中太久了,在它挣脱那把鞘的同时,很深的刃口竟与鞘口的铁面擦出火花。那把刀很怪,约有一米左右,前端稍弯,上面有着斑点般的锈迹,那是时间的样子。王青衣凑近那刀,从首长手中接过来,这刀真沉,他差一点没有接住。他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把刀。那刀的锋刃早就没有了,钝钝的刀口上,一溜排着十几处的缺口。缺口处还有点点陈旧的暗色血腥的气味扑过来。这把刀已经不能叫做刀了,它充其量也只是一把刀的形状。一把失去了刀的功能的刀,可能更象极了一把刀。就象那些老人,他们可能已经失去了早年的青春,可那种青春却全在那些老人的白发深处。可是这把刀的灵魂在那里呢?王青衣感到一种深切的感动。他把刀交还给首长,不经意地说,“你那张挥刀的照片可真帅哪。我很羡慕你。首长,你有过那样的一段在骑兵连的历史。我也爱马,爱那种如同梦想般的骑兵生活,可我没有能力去实现。我想听你讲讲马……”

首长孩子似地大笑起来,“马,马呀,小伙子,你想象中马是一种什么样子。”

“首长,我没有过想象,我骑过马,不过不是战马,是在马术俱乐部骑的,我的骑术不好,那些马很不友好,我被摔过。”王青衣老实地回答,在一个老骑兵面前,卖弄马术肯定是一件很蠢的事。

首长陷入回忆似地,“我象你这样大的年龄时,已骑坏了三匹马。那三匹马都有一个小小的坟,在骑兵连的后山上,你去了就可以看到,那里共有几百个马的坟墓,那是我走时的规矩,马死了不准吃掉,要象战士一样,让它们有一个自己的碑。”他忽然看着王青衣,眼神里出现复杂的光泽。“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可能在那个装甲步兵连干得很好,而且装甲作战才可能是以后的战争主角,骑兵部队可是象古董一样了,快……过时了。”

“装甲也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主角,更快的信息战与直机可能会更快地淘汰它。这个时代没有主角,但却有回忆,我想,去那里可能会让我体会一种全新的古典战争的意味。要知道,有几千年都是马的时代,是马主宰着冷兵器时代。”王青衣很奇怪自己今天竟能把谎说得如此地完美与悲壮,这是为什么呢,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触到了那把军刀,会是因为它吗?他想,至少我还是个战士。“我去那里是想体会一下骑兵的感受,因为那可能是战争最原始的速度。”

首长顾自点燃一支雪茄。他好象根本没有听王青衣的讲话。王青衣在心里可怜地滴咕,何其霸道呀,在精神上也丝毫不顾忌别人,这种心境真是太透明了,纯净得几乎不会容纳进一点别人的感受。王青衣看出来了,他就是听你说话,也不过是在你的感受中寻找自己,并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象这个世界与他根本就无关似的,他只是一个精神的占领者。王青衣已经学会了在首长静思的间隔中寻找自己的感受。他低头等待首长从沉思中醒来。

“速度?这就是你的理由?”老人象在沉思什么,“年青人都喜欢原始的速度呵。你的这个理由很有意思,不过那儿可不是什么马术俱乐部,那儿的马都是战马哪?战马都是骑兵的朋友,你有过朋友吗?”老人不等他回答,自顾说下去,“那一年,我受伤了,那匹马守在我身边,两天两夜,两天两夜哪?”他叹息着,王青衣看到老人的眼睛潮了。他迅速地把头扭过去。那一瞬间的潮湿,使他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要帮他的理由,老人是在帮他自己呵!一个有可能快速消失的老部队对于一个老人的重要性可能不亚于失去故乡,一个失去故乡的人可能最大的痛苦就是失去一种精神上的依附。老人可能根本就不在乎他去那儿的理由,并且也可能早就看透了他的内心,只是这一切对他都不重要,可是重要的又是什么,会是来找一个对那个骑兵连感兴趣的人,来谈一下对于那个连的感受与一双耳朵吗?想到此,王青衣立即感受到了自己的幼稚。他一下子就沉默起来了,他不可能再象刚才一样,把一个谎话编得象一个动人的传说,他觉得对自己还是对老人,都是一种亵渎。

“那匹马就在那块墓地。你去了替我看看它。我老了,有好几年没能去看它了。”

“是,首长,那马的名字叫什么哪?”王青衣问。

“闪电。它的毛色是纯黑的,那双眼睛跟玉松石似的,跑起来就象风一样,可惜我不能拥有它了。有时候,遇到一匹好马,就象遇到一个好的朋友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王青衣被老人的伤感打动。他没想到,首长的内心如此脆弱,甚至透明。他太孤独了,他想。在这种老人心态中,他的心情极度沉重。他最后想艰难地结束这次谈话。“首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首长的眼皮搭拉了一下,点头允许。

“首长为什么愿意让我去那个连队?”王青衣想,老人的答案会是什么哪?

首长似乎被触动了某种心境地似的,他一下子严厉了。“你的问题太多了。”说完,转身离去。丢下王青衣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兰静走进来,轻轻地捅了一下他,“你又惹老头子不高兴了吧!他谁也不理,回自己的房子去了,哎,老头这么老了,犯起病来,比我还厉害。”

王青衣自语似地说,“我可能把首长的秘密给触动了。首长很孤独,你看出来没有?”

“疯了,你们俩个真是有些疯。”兰静嗔怨地喊,“你没看爸都生气了。”

“他不会生气,他不过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内心而已。”王青衣轻轻地揽过兰静,看着兰静的大眼睛,“也许这次去的那个骑兵连会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发生。我都快喜欢上了这次受苦。”说完,轻吻了下兰静的额。

兰静推开他,“你呀你,真是个说不清的人。好了,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去吃饭,听着,可不许你喝汤时把声音搞得象地震似的呵。”

饭厅很大,桌子上的菜却不多,可能也就是七八个菜吧,但都很可口。首长没有给人挟菜的习惯,当然也就不太说话,只有旁边的兰静不住地给老人与王青衣挟菜。这种场合吃饭真是一种受罪。他只觉得很累,吃了很久,却好象什么也没吃的样子。首长吃饭很快,十几分钟就完了。王青衣也赶紧把碗放下,陪老人去客厅里看新闻联播。他刚一坐下,一条新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条新闻是对当前股市的好象社论性的评述,警告股民要正视股市风险等等。他的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政府已经干预股市了,只赚不赔的神话对于股民来说,可能永远也不可能出现了。他想,有这样的讲话,明天的股市估计肯定会下跌。那天他给小妹说的预言终于实现了,只是小妹不知道把那几只股抛出去多少,他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他想,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妹打电话,赶紧清仓。

首长看新闻时很奇怪,他一直闭着眼躺在圈椅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那儿想什么心事。有一度王青衣都认为他已经睡着了,可当国际新闻出来时,老人忽然很认真地睁开眼,注意地瞄上几眼。王青衣的全身一直紧绷着,他一直坐在老人的身后一些的地方,用全身感受着老人的每一举动。他一直想放松下来,可身体却越发硬了。这时兰静进来了,偎在首长的身边,气氛才一下子有些合谐起来。新闻完了,首长站起来,对王青衣挥挥手,说,“晚上我还有个会,让小四陪你坐坐。”说完,晃动着身子消失在了屋子外,走了很远了,王青衣的全身才一下子松驰下来,全身酸疼。他向兰静喊着,“可把我累死了。跟首长吃饭简直是在受刑。”

兰静笑笑地看着他,“还行,老头不太烦你,可我也看出来了,他不喜欢你,但不妨碍大局。刚才我与江秘书打了个电话,那边已经按排好了,你这两天,就等通知吧。”

王青衣好象不舍地看着兰静,“就这样把我给打发了?”

兰静嗔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你个坏样……”

王青衣边躲边喊,“我可有个要求,能否以后不再陪首长吃饭……”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兰静用唇给堵上了。

王青衣三天后回到家时,小霖都快给急疯了。他一见王青衣就哭了。王青衣感受到一种不祥。他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小霖给套牢了,只是不知道被套住了多少。他压住火气,问,“套住了多少?”

小霖苦着脸,“三十万。”

王青衣火了,“我不是给你说过让你把那只股给抛了,你为什么就不抛呢?”

“那只股涨得那样的猛,我想再等几天,没想到,一等就被套牢了……”

“贪心如此,难怪你做不成大事。”没用半个月时间,小霖就把那十几万给造没了,王青衣的内心涌出些悲壮,他刚刚接到通知,要他明天就出发,现在可好,小妹给他来了这么一个见面礼。他想,反正那些钱也不是自己的,这样去了更好,去了干净,去了再挣吧!他递过去一块手帕,对小妹说:“算了,套住了,并不等于就没有了,记住,以后可要小心些,做股市不能太贪,也不能太把钱当回事,下次再赚回来不就结了吗?”

小霖抽泣着,“哥,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骑兵连吗?”

“对,就在那里呆一年,一年后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和你一起去炒股。”

他收拾着东西,“告诉妈与爸,我就不与他们告别了,我晚上还有个约会。”

“那几只股怎么办?”小霖可怜地看着王青衣。

王青衣坚硬地说:“挺住,挺住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