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8日,星期日,白昼晴。

今日,以及往后的许许多多个日子,我相信,在我的生命里,都将会有一个无法磨灭的关键词,那就是,莲莲。

哦!莲莲。

沈泰誉在凌晨时眯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收拢工具,砍伐树木,开始着手制作木筏。这活计太过陌生,他凭借着残存的一些知识,蹙眉凝思。

夜里下了雨,满地泥泞,莲莲从窝棚里钻出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看到沈泰誉,粲然一笑,蹚着泥水朝他走过来。

“小家伙吵得要死,一宿不让我安宁,得抱着哄着,还不许我坐下来,非要不停地走动,简直就是个小暴君……”莲莲揉揉酸胀的胳膊,抱怨道。

沈泰誉的回答是咕唧一声怪响。

“什么声音?”莲莲侧起耳朵。

“这里在叫,”沈泰誉拍拍肚子,“饿了,弄点儿吃的吧——哪怕是昨晚那种寡淡寡淡的蔫黄瓜,也弄一根来填填肚子!”

莲莲笑得前仰后合。

“沈大哥,你太牛了!”莲莲大笑道,“这样的时候,你还能逗我笑!”

“在这里,莲莲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厨,我要是不屁颠屁颠地巴结着你,上哪儿找吃的去?!”沈泰誉故意苦着脸道。

莲莲又笑了。

“沈大哥,你暂时忍一忍,今天咱们就不吃黄瓜了,”莲莲说,“不是下过雨了吗?我采蘑菇去!”话还没说完,人就跑出老远去了。

“莲莲,你当心点儿!”沈泰誉叫着说。

窝棚里传出摇摇的啼哭声,沈泰誉本能地朝里走,小家伙被裹在一件毛衣里,不过几天的光景,又是早产,人还没长开,小脸蛋皱巴巴的,像一只剥了皮毛的狸猫。沈泰誉说不出的惶恐,看着小东西的嘴巴一开一合的,发出低哑的而不是他想象中清脆的哭声。

“她去哪儿了?”正在他手足无措间,老板娘顺恩出现在窝棚门口,一把抱起哇哇哭叫的摇摇,嘟囔着,“孩子也不管了,这临时妈妈可真不负责任的……”

“喏,采蘑菇的小姑娘!”沈泰誉努努嘴,朝山坡那边示意,莲莲背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搜出来的箩筐,哧溜哧溜、手脚并用地直往岩石上攀爬。

“哟,是尿湿了呀?怪不得老哭呢,咱们不舒服,是不是?”顺恩轻声慢语地跟摇摇说话,“不要紧,阿姨马上给你换,换得干干爽爽的,咱再喝上一大碗稀粥,好不好啊?”说着,手就去抽掉摇摇屁股底下的湿褥子,却怎么都抽不出来,忙乱不已。

沈泰誉狐疑地看着她,她的年纪有四十出头了,动作却如此生疏,难道没有做过母亲吗?

“帮帮我!”顺恩无奈地向沈泰誉求助。

沈泰誉身不由己地走过去,顺恩把孩子递给他,他笨手笨脚地接着,像接过了一团软软的、粉嫩粉嫩的肉,心里一颤,上下直打鼓,生怕把这细嫩的小家伙磕了摔了。他的神经高度集中起来,比握着枪追击疑犯还要郑重其事。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比我还笨呢?”顺恩饶舌道,“你老婆生孩子,你这当爹的,难道是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我没有孩子。”沈泰誉说,他一动不动的,两眼紧张地盯着怀中小小的婴儿,小东西不安分,老是蠕动着,弄得他忐忑不安,怕一闪神,就给落到地上去了。

“你没孩子?”顺恩一惊。

“要不,请石大夫帮忙照看吧,她不是大夫吗?肯定比我们有经验多了。”沈泰誉急中生智,想出了金蝉脱壳之计。

“别动别动!”顺恩阻拦着,“别老朝外头跑,老人家都说,没出月子的伢子,尽量不要吹风,容易感染风寒的,况且石大夫被蛇咬了,身子还没缓过劲来,昨晚熬一晚上,看守着这孩子的妈妈,这会儿得空躺下,让她歇歇吧。”一边说着,顺恩一边笨拙地替孩子换好了干干的褥子。那褥子是一床薄薄的棉被撕成的。

“你抱着他吧,”沈泰誉像甩掉烫手的山芋一样,直往顺恩的怀里塞,“他太软了,我这心里头,直打哆嗦……”

“没做过爸爸,难免手生,”顺恩接过来,扑哧一乐,“咱俩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也没做过妈妈,还不是硬着头皮上啊!”

“你也没有孩子?”沈泰誉问道。

“被一个男人耽搁了青春,失去了结婚生子的机会,从此,就再不能够了。”顺恩摇晃着低声啜泣的孩子,淡淡道。

这话有些荡气回肠了,沈泰誉噤声,不明白顺恩何以跟他说到这样深刻的私隐之事。

“刚才你说,你已婚,无子嗣?”顺恩忽然问道。

“是的。”沈泰誉点点头。

“你的妻子不理解你?你们之间的感情,早在很多年以前,已经破裂?但是基于一些强大的客观因素,你们仍然不得不维持法律角度的婚姻?”顺恩一连串地问着,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揶揄的笑容。

“呃?”沈泰誉错愕。

“我懂男人,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的,就是偷情的刺激。”顺恩接着说。

沈泰誉震惊不已,顺恩的话,唬得他一愣一愣的。她的口气,不像是穷乡僻壤的乡村旅舍老板娘,而是历尽沧桑、饱尝背叛之痛的都市俏佳人。

“莲莲是去给你采蘑菇吧?”顺恩道。沈泰誉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说什么?

“她是想让大家打打牙祭。一直吃蔬菜,尤其是黄瓜,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蘑菇毕竟是新鲜品种,尝尝鲜也是好的。”沈泰誉表面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

“莲莲是挂着你的,”顺恩锲而不舍地说下去,“她见你这几天吃东西尽让着别人,着急得不得了,都念叨好几回了,说你脸都瘦一大圈儿了,说你这身胚,白水就青菜的,哪里支撑得下去?”

“莲莲是个好姑娘。”沈泰誉尴尬得很,顾左右而言他。

“这孩子是死心眼,一根筋,跟我当年一个样,”顺恩弯下腰,把渐渐睡去的摇摇放到草垫上,“我真担心她会走我的老路,一条道走到黑,往死胡同里钻,朝悬崖底下跳,怎么都不肯回头!”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浓缩版,意韵丰富,意味深长。沈泰誉做声不得。

“那一年,我想想看,我是十七岁吧?应该就是莲莲这样的年龄。瞧,年年想着,天天念着,反倒把自己给弄糊涂了,”顺恩的表情有些迷惘了,“那个男人,跟你差不多,四十来岁,用时髦话来说,是摄影发烧友,背包客,路过我家住的那个村子,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我伺候了他十来天,临走,他说一定回来娶我,他说他有老婆,没有孩子,他老婆娘家势力很大,离婚估计有难度,让我耐心等着他——我倒是耐心十足,为了他,离家出走,背叛了我的父母亲,独自一人,在他必经的山坳口开了间旅舍。他要是回来,一上山,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结果怎么样呢?我众叛亲离地傻等了他二十几年了,就为了一句信口开河的戏言!”

“他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沈泰誉字斟句酌,谨慎地复制了言情片里的台词,免得出言冒失误伤了顺恩。

“没错,我也是这样欺骗自己的。开初,是爱与信任,后来,是习惯,惯性驱使,以及一点点的不服输,到了现在,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连那个人的长相,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还是坚持等着他,”顺恩自嘲地轻笑,“若不是这样哄着自己的话,我早晚会为自己的愚蠢而崩溃,因此,我得撑着,死撑下去,让全世界的人,包括我自己,相信我的等待是值得的,是为纯洁的爱情而作出的牺牲。”

沈泰誉暗想,所谓情圣,其真相恐怕不过如此。所谓的执迷不悟,不是当真被蒙蔽,亦是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所以,我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莲莲步我的后尘!”顺恩突然提高嗓音。

“请别误会,对于莲莲,我没有任何企图,”沈泰誉急于澄清,“她那么小,那么可爱,我当她是我的侄女儿……”

“那个男人,最初也是这么跟我讲的,”顺恩露出冷嘲热讽的神情,“当我是侄女儿,是妹妹,想要呵护我,照顾我——呵呵,然后一脚踹开我!”

“请不要妄自给我贴上负心汉的标签,”沈泰誉有点气恼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想。是的,我承认,我的婚姻并不美满,我和妻子的一纸婚书,名存实亡,面对年轻美好的莲莲,我不是不向往的,但是,我的向往,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杂思邪念,我羡慕她的青春,那种一切都可以尝试、跌倒了可以从头再来的勇敢和活力,这是我已经失去的东西,让我追悔,也让我自惭形秽……”

“可是莲莲,她似乎已经失足深陷,”顺恩若有所思,“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盲目,那么投入,那么爱,又那么伤……”

“这仿佛是一首流行歌的歌词?”沈泰誉忍不住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看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顺恩说,“小姑娘到旅舍来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长时间地发怔,满腹心事……”

“那是因为地震的缘故,不是别的什么,”沈泰誉又发笑了,“地震搞得人心惶惶、终无宁日,谁还有精力顾及其他?”

“已经在逃避了?”顺恩定定注视着他,“我的猜测果然不错,男人哪,一经涉及到核心问题,就忙不迭地推卸责任,忙不迭地闪躲,唯恐鬼附身似的!”

沈泰誉哑然失笑。毫无疑问,顺恩是个偏激的女人,一个典型的“惧男症”患者,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因而说话完全不靠谱。

“在特定的封闭时期,产生出特殊的情愫是正常的,但也是暂时的。昙花一现,随着环境的改变,就会消失和转化,”沈泰誉正色道,“你不必多虑,经过这一段生死经历,倘若还能活着出去,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中,我相信,置身于此的每一个人,都会彼此存留一份血缘至亲的情谊,包括我和莲莲,我和你,我和窝棚里的所有人。”

“这一点,我没有怀疑过,”顺恩说,“莲莲说,你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连你那个有着杀母之仇的继母,你都可以原谅,说明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莲莲都跟你说了?”沈泰誉问。

“说了,我没有想到你就是沈家大院的后裔,”顺恩直言道,“沈家大院的这位老太太,早年在镇上一般良家妇人的嘴里,就是妖冶的狐狸精的代名词。可怜你的母亲,贤良端庄,好心收留了她,却反被她抢了老公,逼上了绝路。你是早早地就孤零零地离开了家,你那两个弟弟,你爹不知有多溺爱,简直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人一辆摩托车,播放着乱七八糟的摇滚乐,载着染了红头发的小妞,嚼着口香糖,从小街上呼啸而过——人人都说,你和你母亲,何尝有过这排场?”

“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沈泰誉不欲深谈。

“你的宽恕,在莲莲看来,是神,不是人,”顺恩笑了,“你全身都闪着神光,想必是把莲莲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又来了。沈泰誉想。

“沈大哥,快出来,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窝棚外响起莲莲兴高采烈的声音。

“采到蘑菇了?”沈泰誉趁机脱身。

“不仅有蘑菇,我还挖到一截竹笋,今儿的运气实在是太棒了!”莲莲乐颠颠地说,“我在庄稼地里顺手摘了一把香葱,中午咱们就熬上一大锅蘑菇竹笋汤!”

“辛苦了,莲莲!”沈泰誉客气地说了一句。事实上,他不大提得起劲头来,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油花,再鲜美的菜肴,滋味也不怎么样。譬如一块石头,搁在锅里煮,最后煮成了一块香喷喷的肉,那是童话,不是生活。闪念至此,沈泰誉感到胃里一阵痉挛,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沈大哥,你是担心没有肉,蘑菇的味道不够地道,对不对?”莲莲一眼洞悉他的想法。

“甭提肉!”沈泰誉捂住抽搐的肠胃,“一想到那个字,我就浑身不舒服……”

“那是饿坏了吧?别急,我有秘密武器呢——看,我逮着什么了?”莲莲从背篓里拎出一块毛茸茸的东西,在沈泰誉眼前一晃。

沈泰誉定睛一看,是一只野兔!他的唾液急剧分泌,胃里更痛了,像是有一只虚幻的手,从他的脖颈处伸了出来,伸向那只瘦瘦的兔子。

“不是说今儿的运气特棒吗?”莲莲喜滋滋地说,“我一上山,就碰到这家伙了,压在一块石头底下,早就断了气儿了,估计是没跑利索,被滚下来的石头给压死的。要不是这样,凭它的速度,我手无寸铁的,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

“莲莲,快藏起来吧,别给我看见了,当心我连皮带毛地就给吞下去了!”沈泰誉调侃道。

“你忍耐一会儿,我这就炖上去!”莲莲体贴地说。

莲莲拾掇着野兔和蘑菇,沈泰誉就捋起衣袖,继续翻找工具,准备砍伐木材,进入造船工程的实践阶段。这期间他装作无意地去看了看成遵良,还好,他规规矩矩地待在窝棚里,陪着石韫生。石韫生熬夜守护寻死的产妇,小憩一会儿,睁开眼,赖在被褥里,与成遵良玩扑克,两个人嬉笑不已。

有了被毒蛇咬伤的前车之鉴,看起来成遵良没有了单独脱逃的打算。可是,沈泰誉总是有隐约的不安,成遵良太坦白了,他一股脑儿交代了他的罪证,依照沈泰誉的办案经验,一桩涉案金额大、涉案人员广的重案,其主犯的口供录取太过顺溜,往往不是一件好事。

莲莲煮了一锅大杂烩,兔肉和蘑菇的香气先是引来了几个馋涎欲滴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盯着柴火上的锅子。跟着老人们也纷纷围拢过去,几位妇人不便凑热闹,隔了一点距离,伸长脖子张望着。

“好香啊!”老人咂咂嘴。

“姐姐,可以吃了吗?”小家伙的下巴上挂着长长的哈喇子。

“你们说说,这可是奇怪不奇怪?这两天,也没下地干活,连路都没大走动,抄着两只手,尽是傻坐着,”一位妇人发牢骚,自怨自艾道,“谁知道越是没吃的越饿得快,半夜里能饿醒过来,嘴里全是清口水。要说肉呢,前两天不是才吃了狗肉吗?怎么就馋成这样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别急,别急,排好队,每人都有,喷香喷香的野兔炖蘑菇,里面还有笋片,”莲莲像幼儿园的阿姨一般指挥着大伙,“按顺序来,老人在前,小孩在后,其他人在最后!”

她开始分发食物,一人一勺,连肉带汤一小碗。沈泰誉见状避得远一点,他不想莲莲为难。这样的场景,他知道,他是必须退让的。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以与妇孺争夺一杯羹呢?

沈泰誉在窝棚背后,默默地磨着一把砍刀。这刀是他从旅舍倒塌的厨房里刨出来的。刀是好刀,砍树劈柴尤其适合,可惜久不用,刀锋生了锈,钝了。他找到一块磨刀石,架在一根长条的树根上,学着磨刀匠的样子,一下一下地磨着,锋刃划拉过沉闷结实的石面,嚓嚓嚓,嚓嚓嚓。一来一去的,刀刃逐渐现出了些许明亮的光泽。

“沈大哥,原来你在这里!”莲莲悄没声息地踱到他身后,清脆地唤了一声。

沈泰誉回过头来,见莲莲手中捧着一大碗肉汤,笑吟吟地望着他。肉香弥散开来,有手有脚似的,哧溜哧溜地钻进沈泰誉饥饿的毛孔中。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响亮的轰鸣声。

“炖好了?”沈泰誉漫不经心地说着,暗地里吞了一口唾沫,掩饰地继续磨那把好刀,“你们先吃吧,我不饿。”

“傻瓜!”莲莲的语气里满是嗔怪,“要是饿坏了你,这一大帮人,老的老,小的小,该怎么办呢?快趁热吃吧。”

“我真的不饿,”沈泰誉一抬眼,接触到莲莲清澈纯净的眼眸,改口道,“呃,我不是太饿,吃不了这么多的,你帮我拿一只碗,分一些出来……”

“大男人,谁像你那么啰嗦?!”莲莲夹起一块兔肉,不容分说地塞进他的嘴里,“缺盐少醋的,我的厨艺没法儿展现,你就将就点儿,凑合凑合,充充饥得了!”

肉块一沾着唇齿,就像着了魔一般的,自动往下滑溜,沈泰誉呼噜呼噜地吞下去小半碗,连肉都没来得及嚼嚼,就囫囵吞下去,他的胃,仿佛一大片茫茫沼泽地,逮着什么,吞没什么,没有须臾的迟疑。他用了极大极大的毅力,好歹按捺住蓬勃的食欲,用手掌盖住碗,道:

“我吃好了……”

“什么吃好了?!这点儿分量,我看你能吃下十倍都不止!”莲莲故技重施,夹起一块兔肉,递到沈泰誉的嘴边,“往后要是能出去的话,作料齐全了,我给你好好做几样拿手菜……”

“我不吃了,给老人和孩子留一些,他们经不起折腾的,我身体好,能撑得住。”沈泰誉握住莲莲的手腕推拒道。

“老人孩子的,我预先留下了,晚上他们还能美餐一顿,”莲莲硬塞给他,“吃吧吃吧,我没克扣谁的,这是我自己的那份,你一块儿解决掉!”

沈泰誉正要张口说话,脚下一阵异样的晃动,磨刀石从树根上轰然跌落,大块的泥石铺天盖地而来。莲莲惊悸地一把抓住他的手。

“又是地、地震?”莲莲口齿不清地问着,上下牙齿直打战。

沈泰誉无暇安慰她,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泥石袭来的方向,立即判断出了危险源。几间相连的窝棚,侧上方就是飞滚而下的泥石,其中的一些散石已经砸中窝棚,窝棚里陆陆续续冲出尖叫的人群。

“疏散窝棚里的人!快!”沈泰誉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他拔腿奔进窝棚,抓起那些颤抖的、发呆的人,朝着旅舍左侧相对平安的山坳转移。那山坳是否当真安全,是否隐藏着同样的险情,他无从得知,只能凭直觉行事。

几位老人蜷缩成一团,打死都不肯离开窝棚,一些孩子张大嘴巴,没命地号哭。沈泰誉动了粗,不听话的,直接扛上,一个一个地往山坳那边送过去。他来来去去地拽拉着老人和孩子,莲莲的身影不住地在他眼前闪过,也是拖的拖,抱的抱,背的背,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恍惚间,他看到成遵良和石韫生飞奔而出,一左一右地拖拽着两个吓傻的孩子,顺恩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一位老妇人,那位行为异常的产妇被看管她的几位农妇连拖带抱地抬出来。

在剧烈的晃动中,有一刹那,沈泰誉产生了幻觉,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视线里只有莲莲,慢动作回放似的,一遍又一遍的,从他眼前经过,拖着、抱着、背着老人和孩子们。周围的林木、河水、奔涌的泥石流,全都静止下来,在一片静默的背景里,唯有他和她是活着的,动态的。他们穿梭往复,来来去去,却是极慢极慢的。

其实他和莲莲跑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沈泰誉最后背走了老太太,她在窝棚的最里端,呆若木鸡地愣着。沈泰誉连吼带叫地拽她,她居然不动,身子朝下沉,嘟囔着,哪里都不肯去。沈泰誉无奈,拦腰把她抱起,冲向山坳。大块大块的石头,挟裹着泥土,呼啸着从山坡上冲滚而下,距离最近的窝棚眨眼间就被埋进了乱石堆里。

老太太丝毫不安分,像个不倒翁,沈泰誉刚把她放下,她就站起来,对险情视而不见,嚷嚷着要回窝棚,趔趄地向前走着。沈泰誉一只手牢牢摁住她,不许她乱跑乱动,一面四下里环顾一圈,点计人数。还好,一个不少——啊,不对,少掉一个,他忽然心急如焚地大叫:

“摇摇在哪里?”

“天!把摇摇给忘了!”莲莲一拍脑袋,如梦初醒。

“我去吧!”成遵良在一旁大声说,然而话没说完,莲莲已如一支离弦的箭,射向窝棚。

沈泰誉的心揪紧了,错觉再度出现。此时,连同他自己,都成为泥塑木雕,失去了生命力。眼前的情景中活动着的,是莲莲,只有莲莲。她冲进了窝棚,她抱起了摇摇,她冲出了窝棚,她紧搂着孩子,她朝山坳这边迈开了双腿,她倾身向前,她做出了奔跑的姿势。一块巨石的画面叠加过来,犹如一片阴影掠过,巨石突兀地耸立在山巅。

滚动。

滚动。

滚动。

沈泰誉张了张嘴,当心两个字还没喊出来,那块巨石已飞撵上莲莲。沈泰誉清清楚楚地看到莲莲在那个瞬间做出的两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把摇摇护在自己胸前。也许知道这样无法确保摇摇的安全,莲莲即刻做出了第二个动作,将摇摇扔了出去,然后,她被石块压倒在地,除了往外抛扔摇摇的双手,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被压在了石头下面。

巨大的眩晕袭击了沈泰誉。他茫茫然举目四顾,整个世界是这样的空,这样的静,静得似乎要擦出幽蓝的火花来——

这是为什么?

飞滚的泥石流暂时歇止了,但是几间窝棚已不复存在,窝棚四周的空地也被石头泥块占据,沿山而上的庄稼地以及树木,一律遭到了毁灭性的蹂躏和冲击,变成了一团混沌的苍黄色,大有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莲莲安安静静地匍匐在了巨石底下,成遵良和沈泰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挪动压在她身上的大石。石韫生、顺恩,以及几位妇人和小男孩子们都主动请缨,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以蚍蜉撼树一般的悲壮气势,喊着号子,共同努力,可是没有任何进展。

“可怜的孩子,刚刚满了十七岁……”顺恩眼泪横流。

“石头一定把姐姐压成了一张标本,就像生物老师给我们看的蝴蝶标本那样,扁扁的……”一个男孩子口无遮拦地说。

童言无忌,沈泰誉却是双目发红,又一次发力猛推,石头纹丝不动。他一拳头砸到石头上,手背破了皮,一缕鲜血细细地蜿蜒滴淌。

“放弃吧,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宜久留,”成遵良说,“尤其是,我们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他指的是想要帮忙移动巨石的几个妇人和男孩子。

后一句话奏了效,沈泰誉冷静下来,一回头,恰好看到摇摇的奶奶颤巍巍地走来,对着石头下的莲莲,老泪纵横地磕下头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莲莲姑娘,感谢你啊,是你救了我家的命根子,你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哪,我们一家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老人家,我们还没有脱险,您赶快退开,不要轻举妄动,别再作无谓的牺牲了……”沈泰誉搀起老妇人,招呼大伙都撤到山坳那边去。

“你们先走,让我留下来,我想再陪陪她……”顺恩涕泪横流。

“理智一点儿,”石韫生好言劝慰她,“为了死去的莲莲,所有爱她的人,都要好好活着才是,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呢?”

“难道把她孤零零地撇在这儿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顺恩呜咽不止。石韫生以手掩面,怆然地落下泪来。

沈泰誉蹲下身来,莲莲向前伸出的手腕上,各有一只很细很细的银质麻花形手镯,沾染了汗渍,表面的颜色有些混浊了。他轻轻地取了下来,其中一只,递给顺恩,另外一只,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以此为念吧。”沈泰誉轻声咕哝道。

“莲莲说,这是她奶奶去世前留给她的,”顺恩捧着手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丫头,长了这么大,怕是从来就没人给她买过一件首饰,一样化妆品……”

几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连成遵良的眼窝都被一种陌生的、潮湿的液体所侵占了,痒痒的,他抬手一抹,摸了满手的泪水。他很讶异。多年来,他早已遗忘了哭泣这回事。

“走吧……”沈泰誉扶了顺恩一把。

他们退回到山坳边,在险状百出的旅舍旁侧,背对满山飞石,面向滚滚流水,此时这里简直不亚于水草丰美的桃花源。哪怕地面凹凸不平,哪怕面积不足百平方米,哪怕眼前的河流稍有上涨的趋势,他们就会全军覆没,哪怕神出鬼没的泥石流不知会在哪个刹那降临,大部分的人依然长长吁出一口气,贪恋于片刻的安宁——动荡不已的安宁。

最后关头被莲莲抛扔出去的摇摇,擦伤了脸,泥迹斑斑的小脸蛋血糊糊的。石韫生用柔软的棉布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因为没有酒精和药棉,无法作进一步的处理,只能任由细小的伤口肆无忌惮地裸露着。经过了生死的劫难,大家对血液和伤痕失去了应有的敏感,面对摇摇又是泥巴又是鲜血的小脸,无动于衷。

摇摇小猫似的嘤嘤啼哭了一阵,哭累了,恹恹入睡,被几个妇人轮流抱着。产妇情绪不稳,没人胆敢把孩子贸然交给她。

泥石流的轰响一旦停顿下来,山坳里寂静得可怕,平时的鸟声虫鸣,连同风过林梢的刷刷响,全都荡然无存。早起晴朗的天,变得灰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黏稠的、不透明的酱黄色,人在那铺天盖地的、泥浆色泽的光影里,就显得格外的凄惶,一张张呆愣苍黄的面孔,犹如匠人以木头刨制而成,凝滞、僵直,非常的不真实。成遵良打了个哆嗦,他被这死寂的一幕骇住了。

“这该死的破手机,都多少天了,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成遵良清清嗓子,掏摸出手机摆弄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否则会被某道神秘的诅咒狙击,被冰条似的冻住。

无人答理他。

“没用的家伙,扔水里喂鱼得了!”成遵良恶狠狠地把手机朝石块上一磕,拿手机撒气。

“一定是网络中断了……”石韫生没精打采地说道。

手机页面“音乐播放器”的按键凑巧被石块碰响,一支歌曲蓦然响起,把成遵良吓一大跳。他恼怒地抓起手机,正要关机,却被沈泰誉横空夺去。

“让我听听。”沈泰誉闷声说。

成遵良惊讶地看着沈泰誉,见他握着手机,退开一些,倚着一块凸起的树根,侧耳谛听,神情十分专注,像在完成一件庄严肃穆的大事情。

那是一首名叫《小路》的歌曲,是由黑鸭子组合翻唱的。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遵良,在年轻的时候对这样的歌曲不屑一顾,他青睐于摇滚乐,还有那些被贬斥为靡靡之音的软绵绵的台湾情歌,他与他的大学同学一度热衷于组织疯狂的迪斯科舞会,那种叛逆的、出位的、做贼一般的犯罪感让他体会到荷尔蒙急遽分泌的快感。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不知不觉的,他厌弃了那些流行的、时尚的玩意儿,他那只带有MP4功能的手机里,储存的,竟然全是相当正统的老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

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

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一遍放完,沈泰誉按下重播键,再播一次。除了他,没有人听音乐。从窝棚里奔逃而出的人们,惊魂未定,狼狈不堪,有人裹着被子,有人神经质地抓着一把稻草,一位妇人甚至紧拽着一双筷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弄的!而大多数人都跑丢了鞋子,光着脚,蓬着头,乍一看,跟一群落魄的叫花子似的。

沈泰誉放了第三次,手机电量不足,乐曲戛然而止。成遵良不经意地瞟了沈泰誉一眼,发觉他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成遵良怔住了,这歌很好听吗?不错,这旋律的确舒缓、惆怅,在KTV里的中老年朋友中点唱率挺高的,可是再怎么着,也就是一支歌曲而已,相较多年传唱不衰的经典曲目,算得普通。那么,沈泰誉是借歌感怀身世,还是被莲莲的横死给震傻了?成遵良耸耸肩膀,天晓得,这人八成是疯了——

他的想法立即得到印证。有人疯掉了,不是沈泰誉,是一名中年妇人。在山坳里,她忽然狂叫一声,风吹残叶一般的,呼啦啦地扒拉掉自己的衣服,那架势,她所撕扯的不是防寒遮羞的衣衫,而是绳索,跟她有深仇大恨一样的绳索。她急于挣脱束缚,结果内裤挂在了脑门上,胸罩像粗大的项链似的围在了脖颈处,她又是一番胡乱地扯拽,看得人眼花缭乱。

成遵良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妇人明晃晃的裸身毫无美感,只会让人窘迫而已。他留意到沈泰誉也别开了脸,对着被顺恩抱在怀中的摇摇俯下头去,佯装查看孩子脸上的淤伤。

“你们不热吗?”妇人赤身露体地嚣张大叫着,表情极其诡异。

众人愕然以视。

“这么大的游泳池,难道你们不想游泳吗?!”妇人哈哈哈地狂笑着,朝着面前奔涌的河水,跃身而起,准备一个猛子,一头扎下去。

成遵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跳起来打算拦住妇人,沈泰誉的动作比他还快,已经抓住了妇人的手臂。妇人拼命挣扎,乱嚷乱抓,沈泰誉铁钳似的手掌让她逃无可逃,她双手被缚,能够做的就是狂跳一气,仿佛脚下安装了弹簧装置,仿佛她是一只拍打下的皮球。有一下,她的头直撞向沈泰誉的下颌,又一脚,踢中沈泰誉的小腹,踢得沈泰誉哎哟一声,痛得松开了手。成遵良急忙赶去增援,看傻了的妇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加入他们的阵营,把疯掉的妇人控制起来。

“暂时捆绑起来吧。”石韫生支招。

成遵良和沈泰誉顾不得避嫌,往妇人身上兜头盖脸地蒙了半块床单,妇人撕掉的衣物,正好扯成绳子,把她绑在一棵松树上。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流氓!强盗!我要杀死你们全家!打死你们!烧死你们!”妇人扭动着,嘴里粗鲁地高声叫骂着,噗噗噗地朝着人群吐唾沫。

“妈妈,妈妈……”妇人原本携着八九岁的女儿,这时小女孩又惊又悲地哭泣着,恐惧地看着陌生的母亲,不敢靠近。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像是神经不正常……”

“怕是原先就有问题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揣测着,先前由死亡带来的、群情共振的惊恐,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冲淡了,稀释了。

“孩子,告诉阿姨,你妈妈过去出现过这种情况吗?她有没有患过什么病?”顺恩问小女孩。

“没有,”孩子肯定地摇摇头,“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一直都是好好的……”

“的确没听说她得过什么病,她娘家离我二姨家不远,中间就隔着一座山头,相互都认识的。”一位乡邻作证。

“石大夫,你看呢?”沈泰誉征询地望向石韫生。

“我估计是突发的精神疾病,”石韫生道,“类似于我们常在媒体上看到的‘旅途精神病’,是一种急性发作的精神障碍。”

“病因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该拿她怎么办?”成遵良插嘴道。

“没有药品,没有医疗器械,任何疾病都只能无为而治,”石韫生无可奈何地说,“解决和处理的方法,只有严加看护——幸好这跟产后大出血,还有被毒蛇咬伤什么的,完全不同。看守得当的话,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闻听此言,沈泰誉立即采取行动,将几位农妇分成两组,一组负责照看失控的产妇,另一组负责看管发疯的妇人。继产妇失常弑子之后,发生了第二例非常事件,农妇们已经不惊不诧,并且初具护理经验,懂得如何轻言细语地安抚两个崩溃的女人,懂得在照顾她们的同时如何避免被她们抓伤咬伤踢伤。由于人手紧缺,受伤的摇摇就由奶奶和顺恩轮流看管了。

“老成,你在这边多费费心,我过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救出来。”安排妥当,沈泰誉对成遵良交代道。

“我跟你一块儿去!”成遵良脱口而出。他没有多想,这个时候,身为壮年男性,他断然没有扮演缩头乌龟的道理。

“那里很危险的——”迟疑了一下,沈泰誉点头应允了,却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好吧,但是你只能跟我在后面!”

成遵良服从他的指令,走在他的后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返回到了窝棚旁边。经过埋压莲莲的那块石头,沈泰誉站定了,凝视着莲莲那两条逐渐变成乌青色的手臂。成遵良心头悸动,转过头去,不忍直视莲莲残破的肢体。稍顷,沈泰誉抬脚,大步向前走。

窝棚一带遍布大石,哪一块都无法徒手移动,从旅舍里千辛万苦翻腾出来的日常用品,全都死死地被压在了石头底下,可以搬动出来的,少之又少。沈泰誉在前,细心搜索,成遵良在后,担当搬运工。他们默默地逡巡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泰誉零零散散地从石头下面拖出了两床棉被,一条毛巾,两块撕破的塑料布,小半瓶矿泉水,半根蔫黄瓜,一个书包,一把雨伞,几件衣服,几只不对称的鞋子,一只压瘪的铁锅,三个还算完整的塑料杯子,一把牙刷,大半管牙膏,一小把破碎的面条。成遵良全部抱在怀里。

路过旅舍时,他们在歪歪倒倒的屋舍间再度搜索一番,除了若干木柴和一把铁锹,几乎一无所获。之前搭建窝棚时,旅舍已经被扫荡一空,能用的东西差不多都转移到了窝棚里。

“怎么办呢?被子不够,也没有吃的,”返回山坳的途中,成遵良嘀咕着,“要是下雨的话……”他停下,连想都不敢想了。

“不是有几棵树吗?也许该打打树叶、树皮的主意了——幸亏咱们还有这个,”沈泰誉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总能吃上口热乎的东西!”

“老天爷真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成遵良心灰意冷。

沈泰誉当真开始动起了树叶野草的脑筋,细致地辨认着,不时放到嘴里嚼一嚼,判断着可食性。他取代了莲莲的大厨地位,亲自动手,用石块把瘪掉的铁锅敲补敲补,熬了一锅散发着青草气息的浓稠汤汁。他哧溜哧溜地连汁带草地吃了几口,皱起眉头,劝说大家好歹吃一些,以便维持起码的体力。碎碎的面条也煮熟了,没有容器,就盛在杯子里,老人和产妇轮着转,一人吸溜一口。

成遵良的脑子始终晕晕糊糊的,老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屏息静气地想,却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直到咽下了两口比中药汁儿还要苦涩的树叶草汁汤,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把皮箱给落下了!

他没命地朝着窝棚奔了过去,临近了,傻了眼,不晓得乱石嶙峋中,哪里才是皮箱被埋的位置。他凭着记忆,大致找到了自己睡过的窝棚,在石头间摸索着。

“老成,你疯了?我们不是刚刚都搜索过了吗?吃的喝的,啥都没有了啊!”沈泰誉气急败坏地撵上他,斥责道。

“我的皮箱……”成遵良头也不抬地继续掏摸。忽然,他摸到了皮箱的背带,被石头结结实实地压着。

“你还是惦记着你的钱?”沈泰誉愠怒了,“你他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说着,伸手就来拉拽成遵良。

“这是国家财产!”成遵良挣开他,情急之下,憋出一句。

沈泰誉愣了愣,片刻,他居然弓下身来,帮着成遵良一起刨挖。这理由实在是太强悍了,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硕大的石头岿然不动,他们一点儿招都没有。成遵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累得面红耳赤。沈泰誉没有陪他蛮干的意思,停住了手,左右打量着。然后,他想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贴着石头的边缝,在皮箱下方挖出一个洞,由此而避免了与石头硬碰硬的角力。

挖洞不是轻松的工作,他们冒着泥石流随时来袭的风险,足足干了两三个钟头,才曲线救国地把皮箱给弄了出来。皮箱带子断了,上面全是灰,成遵良如获至宝地抱入怀中,一时有点悲喜交集。

“你看着?”沈泰誉抹一把汗。

“既然是我贪污的财物,理当由我亲手交还给纪检部门!”成遵良义正词严地说。

“行!”沈泰誉笑了一下,补充一句,“不过,老成,你可别有什么歪念头,负罪脱逃,罪加一等……”

“我明白的,”成遵良打断他,“我下定决心了,若是上天赐我一条命,活着离开这里,我将用我的余生,偿还我犯下的罪孽。”

沈泰誉点点头,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大家把仅有的两床被子在崎岖的山坳里铺开来,让饱受惊吓的老人和小孩挤在棉被里睡上一会儿,其余的人懒懒地依偎着岩石,或站或坐地发着呆。

成遵良把皮箱随意搁在地上,这儿太安全了,谁都偷不走他的美金——哈哈,偷了,往哪里走?他心绪烦乱,坐立不安,他不能饶恕自己,他怎么能够忘记皮箱?!忘记皮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忘记了自由,意味着忘记了希望——

石韫生查看完了两个失常的妇人,以及受伤的摇摇,从他面前轻盈地走过。是的,轻盈。这几天,她急速消瘦,瘦得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枯竹。

“跟我来!”成遵良轻轻拉了拉石韫生的衣袖。

石韫生会意,他们悄悄顺着背风的山道往上攀缘。走出一段距离时,前面的路被震断了,看得见对面山的山梁上,当归田里铺设的地膜银光闪闪,一行行、一垄垄,全都被震得零零散散,远远看去,仿佛一道一道白色的水波。悬崖边,一棵枝叶茂密的古树旁逸斜出,纷繁的树枝恰好遮蔽了山坳里闲坐人群的视线。

就是这里了。成遵良心想。

“什么事?”石韫生有气无力地掩嘴打个哈欠,她的眼睛周围是浓重的黑眼圈。

成遵良吻了吻她长长的眼睫毛。

“你想做什么?”石韫生双目无神,迟滞地望着他。

“我想做——爱……”成遵良低声耳语。

但是,石韫生竟然拦住了他的手。

“等等!”她说着便仓皇地绕过那棵大树,回到人丛里。

成遵良不明所以,怀着轻微的挫败感傻等着。石韫生很快返回来,喘着气,苍白的脸泛出淡淡的红色,不知是奔跑的缘故,还是因为害羞。

“你干吗去了?”成遵良把她搂进怀里。

“洗把脸,还有,漱漱口……”石韫生低低地说,她的脸颊果然是湿润的,手也是湿漉漉的,大概是用手掬一捧水,草草地洗过了。

是的。他以为欢爱能够覆没焦虑。可是,他错了。石韫生分明还赖在他的怀里,他恍惚中看到的,却是他的皮箱,箱子里,是一摞一摞厚厚的钞票。

直升机一大早就载走了被废墟掩埋了近六天的男孩子,连同他坚强的母亲。一同离去的,还有关锦绣送去的小孤女。可怜的孩子哭干了眼泪,干号着,眼眶红肿得吓人。临上飞机前,她似乎已经遗忘了关锦绣小小的背弃,张开双臂,让她抱了一会儿,破例地没有拳打脚踢,只是嗓子里惯性地发出抽噎的声音。

关锦绣远远地注视着飞机盘旋而去,刺目的天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在了一块儿,仿佛涂抹了强力胶水,怎么掰都掰不开。她太困了。她觉得自己沉重得像是一团沙袋,使劲儿地朝下坠。她无能为力地就地坐了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漫长,连梦都没有做,虽然是在马路边上,背着行囊,勾着脑袋,脸埋在臂肘间,却比躺在温暖的房间里、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还要舒服和惬意。

她是被一阵拍打声惊醒的,醒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她足足睡了八个多小时。一个有着洁癖的金领女性,居然在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尘灰之中酣然大睡,搁在地震以前,打死她都不能相信。她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沈泰誉至今生死未卜,她怎么能浪费大把的时间来睡觉呢?她狠狠地揪了自己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然后,她发现了吵醒她的声响来源。她的身旁是一排由塑料布和木板搭建而成的临时防震棚,一位胖墩墩的妇人挽起袖子,正在防震棚里的一块木案上捏揉面团。那块面团十分硕大,她熟练地在木案上一番搓揉摔打,弄出钝闷的响声。妇人动作轻快,却是满面通红,汗如雨下。

“大姐,您在做什么呢?”关锦绣忍不住问。

“馒头。”人家头也不抬地答复,面揉得差不多了,她一坨一坨地掰下来,白白圆圆地放在案板上。

“是要卖的?”关锦绣问。

“卖?谁说我要卖了?”妇人警惕地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卖不卖!”

“做了这么多,我还以为是用来卖的……”关锦绣很尴尬,讪讪道。

“饿的话,你等一等,我这就上笼蒸……”妇人会错了意,以为关锦绣是腹中饥饿。

“不要紧,我这儿有干粮呢。”关锦绣从行囊里取了饼干,草草吃了几片,喝了小半瓶纯净水。

妇人手脚麻利地将馒头上了蒸笼,一共是整整六大屉。她一边往铁桶改装的炉子里添加木柴,一边举着扇子呼呼扇着,被柴火熏得热汗、热泪直流。

“这么多的馒头,够不少人吃了。”关锦绣说。

“这是给那帮孩子准备的……”妇人努努嘴,关锦绣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防震棚后面的空地上,有一根水管。以水管为中心,聚集了二三十个孩子,个个都脏得跟泥猴似的,一位矮小瘦削的年轻男子在逐一替他们清洗。

“是镇里学校里的孩子们?”关锦绣问道。

“不是,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走了六天呢,”妇人叹口气,“由老师带着,翻山越岭的,什么苦难都经历了,九死一生地逃脱出来,太可怜了……”

关锦绣惊诧地追问,妇人一边汗流浃背地扇着炉子,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她,那帮孩子是山里一所村小的学生,地震来袭时,被老师疏散到山谷中,两座山被劈开,大部分的孩子无家可归,而泥石流又来了。村小的一位男老师在万般无奈之下,带着他们,一路坎坷,穿越崇山,穿越森林,抵达了映秀镇。

“老师的家在山里,自家的娃娃压死了,都没来得及收尸……”妇人道,“瞧,他把孩子们保护得好好的,自个儿倒是受伤了,脚肿得都看不出模样来了……”

关锦绣看了过去,那位矮个子的男子脚上拖泥带水地裹着几块布,暗红的血水殷殷浸出来,他不顾自己的伤情,正在为孩子们细细擦拭泥污。

“多好的老师!要搁平常,我肯定是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妇人感叹道,“可惜我家的米啊面粉啊,都埋在屋子里了,这都是大伙儿给凑的,我出出力气罢了……”

“给指挥部报过吗?”关锦绣问。

“没呢。”

“我说说去吧,孩子们得安顿下来,最好有机会送出去,这里缺乏食物,又不安全,受伤的老师也得得到妥善的治疗才对……”

关锦绣去了前线指挥部,把情况跟部队的官兵一说,立即有几名士兵赶去探看。关锦绣留在指挥部,打探沈泰誉所在的小镇有无音信。一位战士告诉她,对水路的探索已经取得成功,救援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从中午开始,紧急调集过来的两艘快艇陆续从那座小镇救出了被围困的群众三十多人,转移工作还在一刻不停的继续进行中。

关锦绣大喜,按照战士指示的方向,在空坝上找到了从小镇出来的居民,这一拨,全是老人和孩子。她一一打听,没有人见过沈泰誉,她失望了。

“是沈家大院的儿子吗?”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妇人手搭凉棚,忽然问道。

“是,是沈家的长子。”关锦绣忙奔过去。

“我家就在沈家大院对面,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妇人叹息一声,“这次地震,他家可惨哪……”

关锦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全压坏了,”老妇人慨叹道,“小媳妇的娘家就在镇上,娘家的房子倒是结实,父母兄弟都没事,反倒是嫁出去的姑娘没了。你没见着,她娘赶到沈家大院,一眼瞧见闺女的尸体,呼地一下就晕过去了……”

“沈泰誉怎么样了?沈家的大儿子,在成都工作的那个,沈泰誉,他怎么样了?”关锦绣心头怦怦乱跳,急切地截断老妇人的话。

“沈家长子,前头人生的,我知道的,他爹、他后娘都不待见他,那孩子有志气,考上大学就走了,很少回家来,”老妇人不着边际地说着,“这回他爹去世了,连火化都没通知他,是没把他当一家人了。倒是听说他爹的遗嘱跟他有关系,让他来参加家产分配……”

“他人呢?他到底怎么样了?”关锦绣急得要命。

“让他回去参加遗产分配呢,”老妇人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他爹倒是有福了,赶上地震以前就走了,免得遭这场大罪哟……”

“您看到他人了吗?地震的时候,他在哪里?现在还在镇上吗?”关锦绣哭笑不得地提高嗓门问道。

“沈家小儿媳妇,娘家人赶去帮着料理了后事,把他家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两个孙子都埋了,就埋在沈家大院里,挖个坑,用床单裹起来,培上土完事儿,香蜡钱纸就买了一点点,”老妇人照着自己的思路说着,“死的人多了,卖香蜡钱纸的那家人,良心还好,价是没涨,不过存货不多,又没办法进货,规定每个人只准买一点儿,你买多了,别人该怎么办?”

“您到底看到沈泰誉了吗?”关锦绣跺脚,急得都要哭了。

“他没住在家里吧?”老妇人终于远兜远转地被她扯回了正题,“他那个继母,那两个弟弟,霸道着呢,哪会容留他待在家里头呢?怕是住在镇上的旅舍里?地震以后,我是没见着他的,连他家的老太太,都没了影儿……”

“旅舍?”关锦绣喃喃重复着。

从老妇人那里无法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关锦绣回到指挥部,央求部队官兵带她一起去小镇救援,她想亲自去寻找沈泰誉。可是人家很为难,毕竟快艇载人有限。去的时候,多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会少救出一个人。这道理,关锦绣是懂的,她没有痴缠,只是眼巴巴地站在河岸边,看着快艇一趟趟地来去。

快艇一返回,她就冲上去,挨个询问被救出的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沈泰誉。小镇的几家旅舍不断有老板和住客被救,然而没人知道沈泰誉的下落,他甚至压根儿没在那些旅舍里登记过住宿。关锦绣懵了,沈泰誉到底在哪里?

终于,一位旅舍老板想起一条重要的线索,小镇对面的山上,有家顺恩旅舍,不少外地客贪恋山中风光,栖居于此处。关锦绣忙把这消息传递给救援人员,救援人员非常重视,因为这说明了小镇对面的山里,有旅舍,旅舍中还有未被救援的人。

关锦绣请旅舍老板简略地勾勒出一幅地图,大致标示出顺恩旅舍所在的位置,交给救援人员。快艇在转移小镇居民时,救援人员顺道勘测了前往顺恩旅舍的道路。勘测的结果是,由于原有的河道上涨,同时有数个新形成的堰塞湖阻拦,通往顺恩旅舍的河道与通往小镇的河道迥然不同。由于人力和设备的限制,只能先转移小镇居民,再到对面山口察看顺恩旅舍的状况。

关锦绣纵然心急如焚,亦无法插翅飞往沈泰誉的身边。她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岸边,翘首以待。当然,她并没有闲着,快艇运送的居民,除开老幼,便是伤员,医护人员人手不足,她便主动充当劳动力,抬担架,运伤员,忙得一塌糊涂。

累到头昏眼花之际,关锦绣直起腰,凝视着波涛翻滚的水面,在心里默默道,泰誉,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