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

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像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像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的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崖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轻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我小时候住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薜萝,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喜欢,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时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上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众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了,所以我们真像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上山多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竟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的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一县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的像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像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了起来。

现在这像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上像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地坐着,像不避开一切的苦难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至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像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XX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濛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的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地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地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地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城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到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座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地笑,想这车夫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水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鲜亮的颜色像发出的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而想起前几天发现的醴泉,就叫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远,为了一杯茶叫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山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尤有佳木一二十株,为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豁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象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踏石弄流泉,寻源入幽谷。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溉稻满春畴,鸣渠绕茅屋。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湲无春冬,日夜响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潺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于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和小麦。问他是哪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的。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墟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树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要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会旱暵,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泽像煤炭。这是附近凤凰石。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做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纹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捧满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像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

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声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后面有人高声地叫:“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我回头转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XX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泠泠,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消魂了。这就是让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么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共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的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所造。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遍,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的树林中有嘒嘒的声音,又像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还冷时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僧法琛同建。李幼卿喜欢“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像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像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谓“濯缨泉”。庶子泉就在边近,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地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时候,王禹《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琊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地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祗园走过去。祗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枝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缘故?”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的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裳宽说达修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我们劝达修和尚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有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丞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子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壁,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口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那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地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静谧,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像野丁香,黄色的不知叫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青草,茎一折,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草药。柴胡、明党、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稀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从前,不知道是那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个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急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上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向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么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下去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摩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大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xx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作诗。

等xx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我们忽然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上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打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稳定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去过的祗园去玩月。XX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XX、XX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上。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的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水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地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到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拿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光下寂寂地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沉。”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儿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包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XX君想是太爱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出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里有许多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都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白气中。白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垄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着一个石碑,字已模糊,XX细细地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XX已抄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茏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是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是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住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地往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地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面。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到太平府,南边可以看到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让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俱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蒙蒙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在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即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XX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方令孺(1897—1976),安徽桐城人,“新月派”著名女诗人和散文作家。早年留学美国,1930年至1931年间在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前身)任教,后任国立编译馆译员、复旦大学教授、浙江文联主席等职。方令孺是梁实秋所描绘的青岛大学“酒中八仙”中唯一的女性。出版有散文集《信》《方令孺散文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