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与伊格诺西道别

经过了那个不安宁的上午,十天之后,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罗城.我又短又粗的头发比进藏宝洞之前又灰白了几许;佛娜达死了之后,古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奇怪的是,除此之外,我们没再经历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以我这个老骨头来看待这件事,我想说,他的改变未必不是件好事,毕竟并发症总要随之释放出来的。我曾很严肃地说过,这可怜的孩子不是当地那种普普通通的姑娘,她有着惊人的美貌,且心思相当缜密。然而,不论如何美貌,如何缜密,都不可能让古德和她之间的纠缠成为一桩美事。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太阳和黑暗能在一起?还是白人和黑人能成一对?”

不能说我们不会再重新穿越所罗门藏宝洞。足足过了两天,我们才从疲惫不堪中恢复过来。抱着能找到爬出这座山的洞口的期望,我们下到一个大深坑,但无功而返。开始是下雨,冲走了我们的足迹。还有就是,这个巨大深坑的侧壁布满了大食蚁兽和其他什么的洞。不可能指望这些来拯救我们。而且,在返回罗城的前一天,大家仔细地勘查了钟乳石洞的那些奇妙之处,被一种不安的感觉驱使,我们甚至再一次穿越了死亡之室。

从白色死者的矛下缓缓穿过,那种感觉我描绘不出来,我们死死盯着那个石门,它挡住了我们逃生的去路。无价之宝藏就在前方,我们想起了那神秘的老女巫,她的身体在石门下面被压成碎片;想起了美丽的姑娘,她的坟墓就是入口。我说死死盯着“石门”,是因为我们尽可能地仔细寻找,也没能发现滑门的蛛丝马迹,或许,我们曾碰巧找到了那个密处,但是,现在我们真的完全没有了方向,尽管努力了近一个小时甚至更长。那肯定是制造它的那个年代最了不起的装置,厚重庞大却又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我不禁怀疑,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

烦闷之中,我们终于放弃了;即使这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即使可以肯定里面就有数不尽的钻石,我都怀疑我们能不能鼓起勇气从贾古儿四分五裂的尸身上跨过去,再进入藏宝室。而我几乎要冲“别找什么宝贝了”的想法大喊了,这可能是世界史上堆积在一处的最庞大的宝藏啊。但这也没什么用,只有火药才将厚达五英尺的坚固岩石炸开一条道。

于是,我们只能离开。也许,在遥远的未来,某个国家某个更幸运的探险家能唤出“芝麻开门”,滚滚宝石再现世间。但是,我自己对此很是怀疑。不管怎样,我总感觉那三个石头保险柜中价值连城的珠宝不可能在人世间某位美人的脖子上熠熠发光。它们只可能跟佛娜达的尸骨冷冷堆在一起,直到万物都消失的那一刻。

在失望的叹息声中,我们往回走,第二天就起程回罗城。然而,我们感到如此失望其实有些不领情。读者可能还记得,我曾灵光一现,为以防万一,在离开“牢房”之前,把那件破旧的猎手服以及裤子的大口袋都装满了宝石;而佛娜达的篮子装得比那两倍还多,虽然水壶占了些许空间。很多宝石在我们爬下那深坑的途中掉了出来,包括我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些硕大无比的宝石。

但是,相对而言,很大部分宝石还是留了下来,其中就有九十三颗从七十到两百克拉重量不等的大宝石。那件旧猎手服和篮子里的宝石,即使不能让我们成为美国人所理解的那种百万富翁,至少也能让我们变得非常有钱,而且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宝石开三家欧洲最好的珠宝店。所以说,我们收获还是不错的。

一到罗城,我们就受到伊格诺西最诚挚的欢迎。他日子过得还不错,为巩固自己的权力忙得不亦乐乎,还在重新组建在与特瓦拉争战中受到重创的队伍。

他饶有兴趣地听着我们的惊险故事,然而,当我们提到贾古儿骇人死亡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很凝重。

“过来!”他对一位部落年长的王公或族长模样的人喊道。这位老人坐在远远地围着国王的那一圈人当中。老人起身过来,行礼,然后坐下。

伊格诺西问道:“你年岁很高了吧?”

“是的,尊敬的陛下!您父亲的父亲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

“那告诉我,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说过女巫贾古儿?”

“啊?陛下!”

“她那时是什么样的——很年轻?跟你一样?”

“不,陛下,不是这样。那时她就跟现在一样,也跟我高祖父那时的她一样,又老又干,模样很丑,脑子里全是邪恶的东西。”

“不会了,她已经死了。”

“是吗,我的陛下!那么古老的诅咒从我们的土地上消失了。”

“你可以走了。”

“万岁!割断老妖婆喉咙的年轻黑人,我走了,万岁!”

“兄弟们,你们看,”伊格诺西说,“那女人很古怪。她死了,我挺高兴的。她是想把你们害死在那黑暗的地方。我倒希望她能有办法杀死我,就像杀死我父亲那样,然后在他的土地上建立特瓦拉王国,巫婆那颗黑心可喜欢着他呢。好了,继续讲你们的故事,以后肯定听不到这么精彩的了。”

讲完我们逃生的那一段之后,正如我们几个事前计划的那样,我抓住这个机会跟伊格诺西说我们要从库库安地起程离开的事。

我说:“伊格诺西,现在是跟您道别的时候了。我们要寻找自己的家园。瞧,我们来的时候你不过是个仆人,现在我们走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强大的国王了。如果你要感激我们的话,就请记住实现你的承诺——公正地统治,尊重法律,没有缘由不轻易处死任何人。这样你的王国就能永远昌盛。伊格诺西,明天天一亮,您就派一队人护送我们出山,这样行吗?陛下!”

伊格诺西没有回答,而用手捂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我的心很痛,你的话把它撕成了两半。印库布,马库马扎恩,还有布格万,我对你们做错什么了?你们要把我一个人单独留下!叛乱和打战的时候,你们都跟我并肩作战,现在胜利了,安宁了,你们反而要离开我?你们想要什么——妻子?那些少女随你们挑!住的地方?看吧,目光所及之处就是你们的!那些白人的房子?那就教我的人怎么造!菜牛?奶牛?那每个成家的男人都会向你们上贡一头公牛和母牛!还是想尽情打猎?我的森林里没有大象吗,还是我的芦苇丛中没有河马?你们想打仗?我的武士们随时待命!如果还有什么我能给的,我统统给你们!”

“不,伊格诺西。我们什么都不要,”我答道,“我们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家园。”

“现在我知道了,”伊格诺西痛苦地说,眼睛里泪光闪闪,“你们爱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甚过爱你们的朋友——我!你们拿到石头了,现在要去纳塔耳,要渡过滚滚黑水,去卖钱了,去发财了,这就是白人心底的渴望!诅咒你们对白色石头的贪恋!诅咒寻找它们的人!进入死亡之地寻宝的人,愿死亡永远伴随他!我说完了,白人,你们可以走了!”

我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伊格诺西,告诉我们,当你在祖鲁地流浪的时候,在那群白人当中,你的心有没有想着你母亲告诉过你的那块土地——你小时候在那嬉戏打闹,在那看日出日落,在那生长,在那有你的家?”

“马库马扎恩,我永远记得!”

“同样的,伊格诺西,我们的心也渴望回到自己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家。”

一片沉默。伊格诺西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明白了,马库马扎恩,你的话跟原来一样充满智慧和道理。就像空中的飞蛾不喜欢在地上爬,白人不喜欢跟黑人住在一起,不愿他的房子隔壁就是牛栏。好吧,你们一定要走就走吧,我心里难受一阵好了,反正你们和我一样最终要入土的,到那时,我不也一样听不到任何你们的消息了。

“但听着,并且让你们的人都知道我的话——任何白人都将禁止进入山里,即使有人能活着到了那里。我不想再见到任何带着枪支心怀诡计的商人。我的人会像我们祖先那样,举起矛与他们斗争。不想再有人让我的人心存恐惧而哀求,不想再有人煽动他们违背国王的意愿,为白人开道,而白人只是坐享其成。如果一个白人到了我门口,我会派人送他回去;如果来了一百个,我会迫使他们回去;如果来的是一支军队,我会与他们开战,全力战胜他们!不准任何人再打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的主意,不准!哪怕是一支军队。如果他们敢来,我就派人把那深坑给填满,敲断洞里的白柱子,然后用石头堵死,这样的话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你们所说的洞口,走过的小道都消失了。但是,印库布,马库马扎恩和布格万,我的大门永远向你们三个敞开,因为,嗯,你们对我而言,比呼吸,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你们走吧。我的叔叔,也是族长,印佛都,还有一个团,会拉着你们的手,带着你们出去。据我所知,那儿有另外一条道可以翻过山;他会告诉你们的。再见了,我的兄弟们!勇敢的白人!别再来见我,我的心会承受不住!瞧吧,我会颁布一项法规,在我的各个山头实施——你们的名字,印库布,马库马扎恩和布格万将成为‘禁忌’,就如同已逝的国王那样;胆敢直呼你们名字的人将被处死。[11]你们的故事会永远在我的土地上流传。

“在我哭得像个女人之前,赶紧走吧!当你们偶尔回过头来看看生命的这段历程,或者等你们都老了,太阳对你们已经没有什么热度了,聚在一块蜷在火堆旁时,马库马扎恩,你就想想你是怎样用智慧策划了一场伟大的战争,想想我们曾经是如何并肩作战;布格万,你就想想你用角割伤特瓦拉腰的那一刻;印库布,想想当年你屹立在格雷斯圈地,你的斧头所到之处,敌人纷纷倒下,犹如玉米棒子遇到锋利的镰刀一般;唉,想想是你们毁灭了特瓦拉那头野牛的蛮力,让他的傲气消失殆尽。印库布,马库马扎恩和布格万,我分封的王,我的好朋友,愿你们永远幸福!”

伊格诺西站起来,认真地端详了我们好一会儿,然后把头上毛皮斗篷的一角拉下来,盖住脸,不再看我们。

我们默默离开了。

第二天破晓时分,我们离开了罗城,随行的还有我们的老朋友印佛都以及水牛团。分别在即,印佛都感觉心都要碎了。时间还很早,然而小城的大街两旁却挤满了来送别的人们。我们走在队伍最前面,人们纷纷行礼,犹如接待王公贵族那样。而随着我们缓缓前行,女人们在前方撒下花瓣,为我们顺利通过特瓦拉疆域而祈祷。场面真的很感人,受到土著人这种礼遇可不是常有的事。

然而,有件好玩的事发生了。我是相当欢迎这种事情的,因为给我们提供了笑料。

就在我们马上要出城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姑娘,手里捧着一些娇艳的百合,跑到我们跟前,把花献给了古德。不知怎地,她们好像都很喜欢古德。要我看,他的眼镜和寂寥的胡须给他增添了不少魅力。姑娘说她有个请求。

“说吧。”他允许了。

“主人能不能让您的仆人看看您白白的健壮的大腿呢?要是能看到的话,您的仆人将一辈子记得它们,还会告诉孩子们。主人双腿的名声传遍了这片土地,您的仆人为了能看它们一眼,已经整整走了四天!”

“这么做,我会上绞架的!”古德惊叫道,也有些兴奋。

“来吧,来吧,伙计,”亨利爵士打趣道,“拒绝可是要为难这位小姐的哦。”

“不行!”古德很倔犟地回答,“那样实在太猥琐了。”

然而,最终他还是答应把裤子拽到膝盖那儿。在场的女人们兴高采烈地赞美着,特别是那些心满意足的年轻姑娘们。古德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行走,直到小城的人们看不到我们。

古德的腿,我估计,以后再也不会让人如此崇拜了。他那能把人给融化的唇,甚至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库库安人都可能或多或少会厌倦,但对他那双腿则永远不会。

行进过程中,印佛都告诉我们有另外一条道可以出山,通往北面与所罗门大道相连,或者可以从某个地方能顺着峭壁爬下去。那峭壁把库库安地与沙漠分隔开来,在高耸入云的士巴双峰那有个缺口。看起来,两年多前有库库安猎人曾追逐鸵鸟,沿着这条道一直到了沙漠之中。鸵鸟的羽毛在战袍饰头巾中相当珍贵,因此他们在追逐过程中渐渐远离了大山,受尽口干舌燥之苦。但是,他们看到了地平线那端的绿树,朝它们走去,终于发现了绵绵好几英里的一大片绿洲,土壤肥沃,水源充足。

印佛都建议我们应该找到通往这个绿洲的路。这主意似乎不错,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避开那险阻无比的山路了。再加上,还有几个猎人在一旁指点我们找到绿洲的路。他们号称,沙漠之中远远地就能捕捉到绿洲的踪影。[12]

一路走得还挺轻松,第四天的晚上,我们再一次来到了将库库安地和沙漠隔离开来的山峰的绝顶。我们山脚下就是滚滚黄沙,延绵25英里,直到士巴双峰的北面。

随后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他们领着我们到了一个陡峭的裂口旁,我们要就从这爬下超过两千英尺的悬崖,抵达下面的平地。

在这,我们也要跟我们最真挚的朋友、最坚定的勇士印佛都道别了。他衷心祝愿我们一切顺利,悲伤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主人们,”他带着哭腔说,“我这老眼昏花的再也不会见到像你们这样的人了!啊!印库布战场里砍下敌人头颅那利索的动作,啊!他一刀就扫下了特瓦拉的头颅。太壮观了!太壮观了!除非做美梦的时候,恐怕我再也没机会目睹类似景象了。”

跟他分别我们心里也真的很难受,古德如此动情,竟然送给他一件礼物做纪念——你们猜猜是什么?一副眼镜!后来我们才发觉原来那副是多余的。印佛都开心得不得了,预料到拥有这么一件东西将会大大提高他的声望。他试了好几次都失败,最后终于把眼镜戴到自己眼睛上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戴眼镜的老武士更怪异的人。眼镜跟非洲豹的豹皮衣以及鸵鸟的黑羽毛,根本就搭配不到一块!

然后,看着我们的向导们把水和其他一些用品放下,接受水牛团成员们雷鸣般的道别,我们一一跟印佛都握手,接着,我们开始往下爬。后来事实证明,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不管怎样,当天晚上我们爬到了底部,一路平安。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火堆旁,凝望着悬在我们头顶的绝壁。“你们知道吗,”亨利爵士说,“我觉得世上有比库库安地更糟糕的地方,我也体验过比上一两个月更痛苦的时候,但都没有这样奇特。嗯,你们怎么看?”

“我多么希望我能回去啊!”古德感慨道,叹了一口气。

我呢,则自认为吉人自有天相。漫漫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但从来没有过最近这般频频在鬼门关徘徊。一想起那场战斗,我就不禁全身寒毛竖起来!还有藏宝洞里的情景……

第二天一早,我们背着五个向导给我们带来的充足的水,开始在沙漠中艰难跋涉。晚上就地搭帐篷睡觉,次日凌晨重新上路。

第三天的中午,我们隐约看见了向导说的绿洲中的树。日落之后的一个小时,我们走在了柔软的草地上,听着哗哗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