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五十七、钢嘎哈拉

成吉思汗从他出生后,就在战场上行走,他的生命与战争相联在一起,没有了战争他的生命就开始暗淡。他的眼中只有刀枪与世界,他用马蹄来丈量着自己的国土与草地的长度,又用无数的土地来维护着人心。他从天下把土地取来,又交给无数的人去保存,他只是那些土地的名义上的拥有者,但他要的就是征服与无尽的服从。他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把无数的金银珠宝呈现在他的面前,他只笑着看了一眼,就让把那些东西给抬下去了。他说天下都是朕的了,我还要钱有什么用,我喜欢的是天下,是生命。据说大汗从西域只带回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地图,在他的宫殿里,放满了无数的羊皮地图,那地图上标示着他走过的路程与所征服的世界的每一块地形。大汗时常坐在他的营帐里欣赏着那些地图,他手下的一个人将他带回来的图拼成了一个巨大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只有一部分,他拼出来的世界是向西倾斜的,无数的大地与世界在西面出现。大汗就看着那个地图的空白点,用自己的军队与铁骑去慢慢地填补。大汗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在填写着这个巨大的空白的地图,他想看清这个世界的最初形状,于是就不断地在那上面用他的军队所走过的地图去填写。那时候,在他的西边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式的地域控制在另外的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在他们的西边,那里有几十座城池与广大的地方,那个国家叫做西夏,在蒙古草原的西边。西夏王朝是一个很有影响的国家,这个国家在很早的时候,曾出现了一个很了起的皇帝李元昊,但李元昊去世后,这个很小的国家就开始走向了失败。大汗早就看中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有很多有名的城市,还有在当时就开始闪光的另外的圣地敦煌。这个地方似乎注定要成为与大汗相关的一个国家。他的神秘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大汗几十万军队,随便就消灭了一个很大的国家花刺子模,但这个小得让人实在看不上的国家,却让大汗打了二十三年。二十多年来,他的军队曾经好几次攻打过西夏,但每次大汗都以打服就行,并没有掠其土地。但西夏王朝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每次一打,他们立即俯首称臣,而大军一走,则又立即故态复萌,与大汗做对。

一二零五年,大汗就以王汗之子逃入西夏为借口,攻破西夏边境两座小城。两年后,大汗又率大军南下攻夏,先包围了西夏北部海死拉城,派人进城劝降,未果,后因没有攻城工具,连续四十多天没有攻下,传说大汗向守城主将提出奇怪的要求,若交出千只小猫与万只燕子,立即解围撤兵。守将照办。大汗则将这些猫燕尾部全部都拴上浸过油的麻絮,点火放入城内,致使城内处处着火大乱,蒙古军乘乱取城。此后大汗又连续四次攻打西夏,但四次均以西夏乞降而退兵。成吉思汗对西夏的屡判屡降,早就非常恼火,尤其令他耿耿于怀的是西夏君臣竟敢嘲笑自己,只是当时他西征一去就是七年,也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一二二五年秋,大汗西征返回,对于西夏再也不能容忍了,他发誓把西夏全部攻下。大汗似乎觉出了生命的短促,他时常觉得自己被一种东西逼着,并且总在梦中被那种下意识的东西给惊醒。大汗感到自己老了,竟是在一次骑马围猎时,他把钢嘎哈拉牵到了身边,可却怎么也跨不上去。钢嘎哈拉半跪下身子,他才跨上去。而钢嘎哈拉竟然半天才用力站起来,他这才发现,钢嘎哈拉也老了,老得与他一样快。他想起来了,钢嘎哈拉似乎已经跟随了他有几十年了,没有人知道钢嘎哈拉的岁数,连大汗也是如此。但钢嘎哈拉一直就是那样神勇地驮着大汗向前走。走过了西征的几万里路程,并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前走。大汗似乎从自己的苍老中感到了什么?他从领军回来的第二个月就开始准备出征了。如同是一种诫语。大汗临出发时,牵着钢嘎哈拉去散步,在看到天边的夕阳时,大汗轻声说:夕阳里就是我们去的地方,我们很快就要去那里了,那里是朕的家呀?钢嘎哈拉似乎预感到什么,它不安地低鸣着,眼里全是泪水。史书上说,钢嘎哈拉一夜未眼,它在马棚里不安地跳动整整一天。所有的人都被一种不祥给笼罩着,但大家却都不知道那种不安是什么?因为大家看不到那种不安的起源……

一二二六年春,六十五岁高龄的成吉思汗亲率十万大军,以次子窝阔台等人随征,大举攻夏。这天,大军行军至三音诺颜部的阿儿不合山的一个湖边,开始露营,万里战鼓声惊动了一匹野马,那匹野马从远处如同一只火红的火焰,扑天而来,它绕着湖边四处奔驰,似乎是等待着什么似的。正在营中体息的大汗被那匹野马的叫声吸引,他的猎兴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从帐内取来弯弓,让亲兵把钢嘎哈拉牵来。准备围猎野马。天马钢嘎哈拉立在一边,似乎被那匹马给惊吓,它不安地刨动着前蹄,驻足不前。它的眼睛看着那匹火焰似的红色野马,浑身都在抖动着。大汗好象并没有察觉到钢嘎哈拉的不安,他呦喝着钢嘎哈拉向前走,但它却不断地向后退着,并且不时地长嘶着。那种嘶鸣中隐藏着深深的不安与恐慌。大汗还是第一次见到钢嘎哈拉在一匹马跟前发抖。这匹马跟随着他走过多少刀剑丛林,流过多少血,可却在一匹同类的面前开始颤抖?大汗最容不得自己的下属在敌人面前后退了,那怕是一匹马。大法大怒,他抽出马鞭,第一次鞭打了钢嘎哈拉,天马钢嘎哈拉望天长鸣,在地上跳跃了起来,继而似乎无奈地向着那匹马奔去。那匹红色的野马,被四野的蒙古军给拦在了湖边上,它的四蹄不时抓向天空,凡是接近它的士兵都被它踢中。那匹野马野性十足,在地上不断地踢跳着,它撞断了许多根套马索,许多士兵都被那匹奔驰的马给踢伤。它在阵中的样子,一下子就激起了大汗的兴致,他一生爱马如命,光是好马他就收集了有几百匹,但他最信任的却还是钢嘎哈拉。它与其他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天生有着怀旧感与对用惯了的东西的舒服。但这却不妨碍他去征服所有的优秀的马匹。那匹红色的野马被士兵们轻轻地放开了一个口子,野马向着大汗飞奔了过来。远远地钢嘎哈拉似乎对那匹马有着极度的恐惧,它不停地在原地向后退着,双蹄把草汁溅了一地。而那匹野马却象发现了什么似地,向着大汗飞奔而来,它跑得飞快,如同撞过来的一堵墙。大汗用手勒住钢嘎哈拉,伸出长长的套马索,向那匹马抛去。那匹野马却好象根本就不怕大汗似的,直向他撞来。套马索被他用力咬断了,它奔驰的双蹄把长长的套马索给踢得粉碎,大汗的身子被它撞得一斜,那匹野马在奔驰中,又被拉了回来。它似乎被一种下意识的恐惧给追赶,在它被长长的套马索给拉回来的一瞬间,野马长嘶着向天马钢嘎哈拉撞了过来。一向十分机敏的钢嘎哈拉却似乎被什么击中似的,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在这一瞬那,野马已经撞在了它的身上,钢嘎哈拉大惊,一声长啸,向后连连退去。大汗被野马所惊,竟从马上坠下,大汗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他的伤势很重,全营为之震惊。天马钢嘎哈拉处在极度的不安中,它一下子惊跑了起来,它脸上呈现出的那种非常可怕的样子,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非常震惊。

大汗摔落马下后,一病就是三日。他躺在病床上,全身罩在某种不祥中。他派人去找天马钢嘎哈拉,但派出去的人几乎把整个草原都走遍了,也没有发现它的踪影,它象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大汗在昏迷中,还时常喊着钢嘎哈拉的名字,他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钢嘎哈拉。他又派出去了更多的人去找它,他现在才发现钢嘎哈拉眼中的恐惧的来由了,可他却看不清楚。病中的大汗开始相信命运与未来的定数了,只是他所看到的未来却是世界的另外一面。向西夏进军的大军在大汗病倒时,也开始了新的等待,它们把营帐扎在无际的草原上,他们抽出来的剑将要收回到自己的刀鞘。但在病中的大汗却命令大军继续向前,他说射出去的箭永远没有收回的时候,他不能让自己的骑兵从出发的地方,当成撤退的起点。他的儿子窝阔台劝他:“西夏人筑城而居,跑不到那里去,不如把伤养好了再来打他们。”大汗却坚决不同意,他似乎意识到一种急促,命运中的某种东西一直紧逼着他向前走,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后退的理由,而后退也不是他的本性。他对窝阔台说:“我们现在走了,只会让西夏人更加看不起我们,证明我们害怕他们。你先派人前去劝降,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使者来到西夏都城中兴府,西夏人却对使者不屑一顾,并要向大汗开战,大汗在病塌上传出圣谕:将他们象尘土似的灭了。无数的大军如同潮水似的向着西夏的城池涌去……大汗则留在一个叫做清水的地方养病。他在病床上等着自己的钢嘎哈拉回来。他派出去的人从四面八方回来了,从南面回来的人说没有看到它的影子,但那里的牧民却听到了一种马低沉的悲鸣。从北面回来的人说那儿的人看到了一匹马的影子,那匹马身上浸着无限的悲伤。从东面回来的人说那里的人都在梦中看到了一匹天马似的神骏,那匹马行走时,如同在天空中飞奔。从西面回来的人说,他们看到了天马钢嘎哈拉的身影,只是那个身影一直跑在他们的前面,他们跑了几天也没有把它追上,能追上它的只是风。大汗听完,没有做声,他听着远处的风声不语,那几天里,大汗几乎天天都可以梦到钢嘎哈拉的身影。每次他都被它的马蹄声惊醒,惊醒后,大汗就会走到无限的星空下,望着远方的星星出神。他觉得那些星星如同天马钢嘎哈拉的眼睛,只是那些眼睛离他太远了,大汗陷入了对于一匹马的想念中,他无法不对几乎陪他走过了一生的马匹产生一种深切的怀念,他一直觉得钢嘎哈拉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岁,大家从来就没有觉得钢嘎哈拉会有一天离开大汗,就象大汗不会离开他们一样,所有的人都觉得大汗几乎是不死的,因为他是地上的天,而那匹马则是一匹上天赐给大汗的座骑。人们都被一种不祥之感给笼罩着。大家认为钢嘎哈拉从大地上消失了,就象它从大地上出现一样,人们觉是这都是天意,只有大汗却一直相信钢嘎哈拉会回来,他一到晚上,就会站到天空下,看着那些几乎低伏在大地上的星群出神,似乎钢嘎哈拉就藏在那无数的大地的眼睛的注视中。钢嘎哈拉就在大汗一天天的注视中出现了,那天天还没亮,草原上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们还在睡梦中,这时候草原深处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那声音围绕着大汗的营帐不住地奔驰着。那种不安的声音带着急促的鼓点在院子里来回地交响着。大汗被那种声音从梦中惊醒。那声音带着一种亲切的回声,轻轻地打动着大汗。大汗认真地倾听着,他觉得那声音如同一种节奏,一下下打动着他,他的眼泪涌出来了,他随着那种美妙的声音,轻声地合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悠长而又带着轻远的忧伤。大地上的人们都被大汗与那匹马的合唱给惊醒了,他们被那种美妙的声音给打动了,人们都走出帐篷,来到外面,看着跑回来的钢嘎哈拉轻声合唱了起来,那美丽而忧伤的长调就这样出现了。

大汗轻声地吟唱着,他的声音在草原上久久地飘散着,人们听见他唱着的歌儿竟是钢嘎哈拉的故事,他唱着黑骏马在他的生命中的出现与离去,那种深深的伤感触疼了每个听到那种声音的人。从那天开始,蒙古人开始了歌唱,他们发现了歌声与音乐,艺术的世界在他们的想象中出现了,大汗似乎从钢嘎哈拉的奔驰中,发现了音乐。只有梦想似的钢嘎哈拉在太阳出现的一瞬间,留恋地看一眼大汗的营账,然后一声长嘶,向着东南方向而去。它的出现与消失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不真实感。大家望着钢嘎哈拉消失的方向,不知所措。他们对那匹马充满了深深的敬畏,没有人知道那匹马活了多少时间,只知道他一直跟随着大汗,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的战功,并且无数次把大汗从危险中救出。但大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钢嘎哈拉竟然被一匹野马给惊住了,而大汗竟然被野马给撞倒在地……现在钢嘎哈拉却忽然又走了,一切显得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下人们把钢嘎哈拉消失的消息告诉了大汗,大汗问了那马消失的方向,仰天长叹,大叫:那马回家了,我也该走了……说完,大汗竟流下了眼泪,一生杀人无数的大汗竟然被一匹马的离去弄得伤感无比,人们都有些吃惊,大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后来人们都相信了时间,只有时间才可以让一切自己看不清楚的东西显出原形。人们在预感中等待着,象等着一个故事的结束。

大汗在一个早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命一个下人,跟随着那匹马消失的方向,看它到那里去了,他想知道那匹马最后的归宿,如同知道一个心愿消失的方向与痕迹。那个下人出发了,他走时的背影消失在更远处的青草中,仿佛隐藏在大地中心的一种心情。大汗被那种心情给整日里惊忧着。他的病时好时坏,如同前面的战事。失去了天马的大汗不能再失去胜利的奇迹。西夏王朝在他的骑兵的冲击下,已经开始走向了没落的边缘。西夏都城中兴府宫殿中,死亡的气息在弥漫,太上皇李遵献和献宗李德旺先后在惊恐中死去。西夏王朝在最后灭亡的时节,又产生了最后一个皇帝李蚬。此时大汗的蒙古军队已连克甘州,凉州等地,逼近首都。夏未主李蚬派大将嵬令公率十万大军驰援,以做最的挣扎。时值深冬,黄河全部封冻。抱病亲临前线的大汗下令,发箭时要专射在冰上行进的敌人的腿脚,箭矢顺冰流射,远而有力,大批的西夏官兵应弦而倒,尸体堆积在冬季的黄河上,如同小河似的血化开了冻结住的冰层,那些尸体就浇到了黄河的水中,流动不息的河水洗净了他们,几十里的冰上,全是被冰结住的尸体。经此一战,西夏主力全部被阡。灵州失陷,蒙古军遂即包围中兴府。

一二二七年,大汗来到被围许久的中兴府,他让人抬着绕城一周。之后下令所有的兵士只围不攻,围而不打,这样既可以减少自己的伤亡,又可以坐等西夏势穷而降。大汗下令完毕,留下一部分人马,自己又带着人前往攻打悬在蒙古人头上的另外一把利剑金国进军。大汗坐在病塌上,却一直指挥着自己的军队作战,他似乎感到了自己身体的衰弱,下人们都劝他回到草原上休息养病,待病好后,再进攻其他国家。但大汗说:朕的一生就在马背与刀剑的路上,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战斗的路上,而不是躺在温暖的家乡。这是大汗第一次提到死,蒙古人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心中的神,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大汗会死,因为大汗是不死的战神,他怎么可能死去哪?但大汗说出来后,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跪在了大汗的面前。但大汗却开始了对自己的总结,一个老人开始总结自己的一生的时候,可能是他的另外一种心愿。这时候下人们为了让他开心,从草原上找来了一匹最好的马,牵到了大汗的病塌前,大汗只看了那马一眼,就让人牵走了,大汗长叹着说:这那里是马呀……此后,他几乎再不看任何马,似乎马一下子对他失去了吸引。只是大汗一个人在的时候,常常低声吟唱那首叫做的钢嘎哈拉的古歌。

人们就在那种歌声中开始发现了马的秘密。

天马钢嘎哈拉顺着当年的路线向回跑,它一路上几乎不用认就可以看到当年回家乡的路。一片树叶在秋天落下时,总要回到自己的树根。一个人在要离开世界的时候,想到的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生命的结束应回到生命诞生的地方。而一匹马呢?钢嘎哈拉同样受到了一种召唤,那种声音隐藏在它的身上,当那种声音出现的时候,世界的另外一扇门就打开了。钢嘎哈拉在路上跑了三天三夜,那是多远的路程呀,它的马蹄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它的心跳一直如同马蹄,在心中的路上跳动。它跑回了自己的马场。一切还是老样子,大地上的草一片枯黄,它走时还是春天,好象它只离开了四季。它回到草原上后,好象被一种忧郁给罩住,整天在草原上来回地行走,如同一个孤独的游魂,它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后来它来到了那个湖边,湖水清晰地照亮了它的身影,那身影一下子老了。钢嘎哈拉看着湖水,向着北方长啸,那里是大汗在的地方。一连三天,声音到最后都听不到了,它还在那里低声地呜咽。草原上每个听到这声音的人都被它的悲伤打动。那声音在草原的草丛中与风中慢慢地行走,连青草都被他的声音中的悲伤给打动,它们低伏在地上,轻轻地摆动着自己的手。钢嘎哈拉似乎累了,它在草丛中俯下自己的身子,它的身体与大地接触到了一起,全身立即感到被吸紧了,它觉得自己的血与肉开始变成了泥土,而它身上的毛发开始发芽了,它觉得青草正从自己的身上长出来,而大地开始将他一点点地吸收。新的生命开始萌芽了,它的嘴里继续地呜咽着,没有人可以听懂它的声音,只有青草轻轻地摆着手,不知道它们听到了什么?

钢嘎哈拉一直就在湖边上低伏着,人们从看到它开始,它就那样在大地上卧着不动,它的头一直向着北方,一双叶片般尖耳一直耸立着,似乎在倾听什么。草原上的人们一直就在它的身边行走着,他们似乎怕打扰它的呤听,走到它的身边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把马放慢,不让马的蹄声把它惊醒,连草原上的风也似乎捏着嗓子,不敢大声地啸叫。后来一个好奇的小孩子来到了它的身边,那个孩子轻轻地碰碰它,它的身上发出一种咚咚的回音,好象是一个巨大的乐器似的。人们都被那怪异清亮的声音吸引,大家围在它的身边,才发现钢嘎哈拉早已经死去了,它身上长着很怪的一种草,那些草如同它的毛发,又细以硬,如同黑色的长须。牧人们把它用土埋起来,土埋有多深,草就长多高,到最后,人们把钢嘎哈拉埋起来时,才发现周围全是草,那些草如同一块皮肤,与周围草地拼接起来,人们找不到了钢嘎哈拉的墓地,它的墓地被青草给掩埋了。并且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了那匹马的痕迹。如同它根本就没有出现似的,大地上只有那种音乐般的马蹄声在回响。一个月后,那个埋葬钢嘎哈拉的地方,伸出了一根小小的树芽,那棵树长得很奇怪,草原上的人们都没有见过,它很细,树皮暗黑。头上的树冠如同一个马头,那个马头状的树冠一直向着北方,而一到风声响起来的时候,那棵树就会发出一种神秘的琴声,那声音忧郁而又辽远,听到它声音的人一下子就会安静下来,仿佛是看到了一种很辽远的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出现了。后来那个来到草原上寻找钢嘎哈拉的下人来到了这里,牧人们都说那棵树就是钢嘎哈拉,它死了后就变成了这棵树。那个下人不相信,他派人找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但他一到这棵树前时,那棵树忽然发出一种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正在行进的马蹄,那个下人与钢嘎哈拉在一起很久了,他一下子就听出那匹马的声音,他抱着那棵树大哭。而那棵树也轻摇着自己的枝干,它的身上还渗出一点点的红色的水珠。那个下人就想把它带回去,交给大汗。他在用刀砍着那棵树的进候,树上渗出很多的血,牧人们都说那是钢嘎哈拉的血。那血就点点滴滴地开始流淌着,跟着那个下人回去的路上,淌了一路,那些血滴过的地方,慢慢地渗出了一些水,那些水互相化在了一起,淌成了一条小河。河里的水越来越多,最后向着那树出发的地方流去,它的方向很怪,一路上曲曲弯弯,如同那条向着大汗所在的路。小河流到了一个巨大的山前,停住了,水好象在那里一下子消失了,多年后,人们又从山后的一眼泉水中找到了那水的声音,它仍然向着前面流呵流,没有人知道它的终点,因为如同它的生命一样,人们根本就看不到终点。那个下人把那棵树带到了大汗的身边,大汗走到那棵树前,他发现那棵树憔悴着,浑身罩着种死亡的气息。大汗抚摸着那棵已经干枯的树木,仿佛发现了马的身影,他的手放在树干上,树就发出轻轻地声音,如同一颗小小的心脏。大汗激动了,他让下人把树裁在自己的院子里。他说让那匹马的灵魂与朕相依在一起吧。那树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示。沾土就活,它一夜间就开始抽叶发芽了,到了第二天,它的树上全部长满了小小的如同尖耳的叶片,大汗说那就是钢嘎哈拉的耳朵,它长出来了,是要听朕与它说话哪?一个长满了无数耳朵的树在草原上可以听清多少声音的秘密呀?到了第三天,那棵树的树冠已经长起来了,远远地看去,就象一个巨大的马头,风吹来的进候,马头似的树冠还会轻轻地点头,人们都说钢嘎哈拉又回来了,那棵树就是钢嘎哈拉的灵魂。而一到夜晚,那种好听的琴声就又开始响了起来,它仿佛被一个人弹拔着,声音综综有力,如同一个人的心思,更象是一个生命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吟唱。大汗一听到那琴声,就坐不住了,他就会隔着窗子与那种琴声相合,唱起动人的长调。大汗唱的长调内容只有一个,全是一些关于马的古歌,他从大青马唱到黑骏马,再从红马到大白马,他一天唱一匹,下人们听懂了,那全是关于他自己收养的马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过去与现在清晰地出现在人们的心中。大汗自己已经感到将不久于人世了,那种深深的怀旧让他整日不宁,没有人可以听懂一个老人最后的心情,但怀旧与思念却是一个老人最后唯一可做的事情。那棵树到了六月的时候,忽然一天天枯萎了,叶片从树上开始降落,而它的枝干开始爆裂。三天后,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完了,它光秃秃的身子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如同它刚来到草原上时一样。随着那棵树的老去,大汗的病一天天加重了。下人们告诉了大汗那棵树死去的消息。大汗沉默良久,对下人说:天马来接我了,我将随他的忠诚前去……

大汗接着让下人把他扶到那棵树前,大汗轻轻地敲打着它的枝干,那棵树发出暗哑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的低泣。大汗闭目听完那种声音后,说,可以把它做成琴,让那声音的灵魂永远陪我。

一个乐师就安照大汗的吩咐做成了一把琴,那琴上有个与那树一样的马头,大汗拔了一下那用马尾做成的琴弦,一种草原上从来没有过的声音出现了,那声音一会儿象一匹奔驰的战马,一会儿又象一些正在行走的羊群。它的马尾好象收集了所有的草原上的声音,人们被那种天籁似的声音给惊呆了。大汗弹完一曲后,说:这琴是钢嘎哈拉的灵魂,就叫它马头琴吧。

大汗的病越来越重,而被围在城中的西夏国开始请降,此时的大汗回到了清水县养伤。老人思考很久,接受了西夏投降,并命脱仑扯儿必前往安抚。生命垂危的大汗开始感到自己生命的行将结束。他召来自己的儿子与部臣们开始交待自己的身后之事。为防止西夏再生变故,他说:我死之后,你们不要为我发丧举哀。好让敌人不知我已死去。当西夏国王和居民出来时,把他们杀掉。这位一生把战场当成自己的牧场的大汗最后意犹未尽把那把琴拿来,说:钢嘎哈拉来了,我们的家就起来了。钢嘎哈拉走了,可还有这把琴与它的声音。记住,马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战友,它重新回来的时候,就是我回来的时候。我一生在马上打下天下,可却有个心愿,我愿意你们把天下所有的好马与那些在战场上可以运用的马阵,都用文字记下来,留给后人。

他的儿子窝阔台可汗跪倒在尘埃,领命。

大汗的病情在夜晚时分开始加重,但气若游丝的他,仍然掂记着西夏未降的君主。他说:我不愿死在家里,我要为名声与荣誉而走出去……但一生英雄的大汗最终没能走出那天夜晚的黑暗。他在说完这话后,就含笑死去了。那天是一二七七年七月十二日。人们发现,就在大汗死去的当晚,那把琴的琴弦崩断了。

三天后,西夏未主李蚬出降,蒙古将领遵成吉思汗的遗命,将他杀死。蒙古对西夏出征六次,历时二十三年,终于在大汗去世的同时将其灭亡。

一代英雄在自己死去的同时,竟然还要用一个国家来为自己殉葬。

诸将奉柩回蒙古,因秘不发丧,故途中所遇到的人,都被护柩军队杀死。人们把那把琴放到大汗的灵柩内,那把琴到了夜晚就发出轻轻地声音,似有一个人在那里轻弹,而且细听去,还有个人在低声地附合着,骑兵们大惊,但认真听去,却又什么也听不见,如同一种幻觉。当运送成吉思汗灵柩的大车走到木纳忽格合称地方时,大车陷进了地里,五匹骏马也挽不动,大家束手无策。这时,苏尼特氏吉鲁格台把阿秃儿带头唱起了歌唱大汗的挽歌。那歌儿起来时,人们都听见了棺木内的琴声,人们都伏倒在尘土中,轻声地跟随着马头琴的声音唱了起来。大车才又开始肃肃地前进。葬礼在斡南、克鲁伦、土拉三河发源地之肯特山举行。那儿有一棵树,据说当年大汗行军至此,曾背靠那棵大树说,死后当葬于此处。故诸子将他葬于是处。人们把大汗的灵柩埋在很深的地下,其墓也不堆土,而是以万马踏平,派兵巡守四周,护陵军驻于周围三年,待草木丛生,人们都无法辨别时,才离去。万里草原上只有一片片的草,再也找不到了大汗的身影与他的弯弓。人们现在已经无法找到他的身影了,只能看到无际的草。牧人们传说,在那里,一到深夜,仍可以听见马头琴奏出的马蹄声,牧人们说,那是钢嘎哈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