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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第一次见到二爷梁草。那天我和梁玉的爸爸也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梁廷俊一起到成都接他。在机场出口,一个老人四处东张西望,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露出了油光发亮的头皮;他的长相也有点异类,脑袋小身子大,脸上显出少有的精明,甚至有一丝狡黠留在眉宇间。眼下正是夏天,他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衬衣,外面还套着一件挺括的西服,看上去很洋气,老人没系领带,却紧紧地扣着衬衣领口,袖口上也扣得严严实实,仿佛身上包裹着许多秘密。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来比对,还是没认出我们。倒是发现了一块写着“梁草”名字的小纸牌,我举着小牌也在焦急地东张西望。廷俊,梁廷俊!他喊道。梁廷俊也喊:二爹,梁草二爹,我们在这呢!他推着行李车走过来,指着梁廷俊说:你就是廷俊吧?你笑起来的样子跟你爹一模一样!他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你二爹呢?梁廷俊说:旱烟袋呀,你的行李包外挂着一个旱烟袋。我爹对我们说过,这是爷爷留给你的东西呢!

走出机场,春天懒洋洋的阳光落到脸上的那一刻,他知道,终于回到家了!

他望了一眼灰蒙蒙的云层,仿佛对云层之下的故乡山峦呐喊:我终于回来了!

太阳还是熟悉的那个太阳,经过云团的层层过滤,阳光失去了威力,显得懒懒散散的。混合着微风的柔软气息,也是他熟悉的故乡的气味啊!

廷俊把他领上车,给老人介绍我说:这是梁玉的那个……朋友小汪。我递上一杯茶,对他说,这是家乡的绿茶,家乡的水,二爷你尝尝。他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噙在嘴里。好多年没喝到这样的茶水了,真甜,真香啊!他感叹。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把一杯茶水喝得干干净净。小伙子,你想得真周到,连家乡的茶水都为我准备了!廷俊笑了,二爹想吃什么?回锅肉,臊子面,锅巴凉粉?他说,大侄子,快别逗我了,想家的人嘴馋,都想吃!廷俊对司机说,好哩,小王,到机场宾馆餐厅吃饭!

那一顿饭,我一直认真地看着他吃得有滋有味。回锅肉又糯又香,臊子面又麻又辣。他一个人吃了两碗臊子面,一盘回锅肉。他夹起一大块肉说,五十多年了,整整五十多年没吃上地地道道的回锅肉!廷俊说,二爹,现在回来了,每天都能吃上回锅肉了,我妈最拿手的菜呀,就是回锅肉!他说,好哦,回来享福啰!

一路上他贪婪地看着窗外,恨不得把故乡的一切都收入眼中。记忆中低矮的瓦房很难看到了,到处修起了水泥房,有的地方还在修建中,砌砖的工人挥舞着砖刀正在忙碌。这条抗战时期修筑的公路也拓宽了,另一边正在修建高速公路。廷俊兴奋地介绍,这条高速公路竣工后,从桑州到成都就一个小时,走出四川进入陕西,也就七八个小时,快得很哩!穿着草鞋,身背老套筒枪的队伍在山道中艰难行进。记忆和现实反复叠现。呜呜!火车汽笛声传来,长长的车厢蛇行而过。

都通火车了?他问。廷俊笑了,五十年代就修通了宝成铁路,在崇山峻岭中间开凿隧道,还死了不少人呢!

哦,共产党还真是干大事的!

廷俊说,二爹一看就准,社会主义呀,真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廷俊的口气中流露出自豪。

经国先生在台湾,也组织人修公路修铁路,不瞒你说,我就是修过公路的。他说,又问:廷俊是共产党……党员?我接过话头说,我们梁县长呀,是年轻的老党员!

廷俊问,二爹是刮(国)民党……党员?

他摇头,什么党都不是,白瓦片一个!

公路上塞满了车辆,汽车走走停停。我第二次出川时,一天看不到几辆汽车,想不到现在这条路上这么多车子!他说。廷俊说,是啊,这十年大陆发展很快呀,连我这样的人也坐上轿车了。这些年,不搞大的政治运动了,一门心思搞经济,大家都在挣钱致富呢!

他说,这样好呀!以前听说大陆人过得苦,饿死很多人呢!廷俊说:爷爷就是三年困难时期饿死的。我们村离公社远,后来,上面发救济粮下来,通知大家到人民公社去领粮食,居然没人去,你猜是什么原因?没饿死的人也饿得没力气了,没法去领粮食呀!后来还是公社派干部送下来的,那批粮食救了好多人的命呢!

这五六十年,要活下来真不容易哦!人一落地呀,就像掉入河水中的木头,被浪头打得忽东忽西。唉,人到世间是来受苦的。他的话像在自言自语。

二爹最有资格说这种话,你老人家命大福大呀!

是命哦,是人就得认命,没办法。他说。

到桑州时,已是黄昏。夕阳下,远远就看见高高低低的楼房。他说:桑州也变了哦,以前就几条街道,都是青瓦房。廷俊说,现在有三四十万人口呢,还有几个大工厂,都是国营大企业,生产的电视机全国有名呢!二爹,今晚就住桑州,陪你老人家到处看看。

好吧,桑州公园还在吗?

在,现在是城市中心。小王,把车开到桑州公园对面的桑州酒店,今晚我们就住那里。

晚饭后,我们陪他到桑州公园走走。公园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伸向幽蓝的夜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些香樟树是看到我们出发那一幕的,当年好多人来欢送哦!他对廷俊说。廷俊指着门口一排石砌的假山说,二爹,你看!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山石上长满了杂草,依稀能看到石壁上刻着一排字:桑州公园,下面的落款是“李洪武”。

他指着字迹问:真的是李洪武将军的字?

廷俊点头说,将军的墓也在公园呢!

哎呀,你咋不早点告诉我,我什么也没带呀!廷俊,我要拜见将军。走,我们一起去买纸钱!

廷俊面露难色,二爹,这是公园,不是我们安家山,不能随便烧纸钱的。

他不管这些规矩,犟脾气上来了,自顾自走出公园的大门。廷俊跟上来说,二爹,不买纸钱好么,买花吧,买花多文明啊。在公园里烧纸,万一引起火灾……廷俊反复劝导他。我们跨进一家百货公司,二爷先买了一个瓷盆,对廷俊说,我在瓷盆里烧,行不?廷俊见他这样执拗,也就说,行,行啊!

我拿着瓷盆,我们一起上老街买纸钱。所谓的老街已是五六十年代的水泥建筑,一般有四五层。那条迎恩街,还在吗?他问。廷俊说,在啊,这条街出头就是。走,去看看!

果然,跨过街口,对面好像另一个世界。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是密密的青瓦房,房檐下是仅能容一两个人的街檐。对了,这才是记忆中的桑州嘛!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在街上行走的男人大多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偶尔还能看到穿着粗布长衫的老人,长长的胡须下一根长烟管,烟管下面吊着一个烟袋。他说,看那个老人,多像你爷爷。廷俊笑了,说,二爹,那个年代的男人都这样吧?他大笑着点头,现在时兴穿蓝色中山装吧?廷俊指着自己的一件灰色西服说,不,现在时兴穿这个。前些年,我们都穿中山装呢!

街坊的前半部分是商铺,中间隔着一块蓝色碎花布门帘,门帘后面就是自己的家。

临街的商铺一般是木门板,将门板一块一块揭开,杂货铺、茶馆就开始一天的生意。这条街上,卖油盐酱醋的,卖锄头犁耙的,甚至还有打布壳卖的……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一家杂货铺前摆放着一个簸箕,簸箕上堆满了烟叶。他如同看到黄金,只觉眼前一亮,抓了一把烟叶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吸着烟草的气味。就是这个味道……真的还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卖烟的男人穿着长衫,慢条斯理地吸着长长的烟管,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和莫大的享受。他从烟袋里拈了一撮烟丝,用两根熏黄的手指搓成一个小圆球,重新放到烟锅里,用手在烟嘴上抹了一把,递给二爷说:老哥,尝一口!他接过烟管,廷俊掏出打火机要点火,他摇摇头。卖烟的把一根燃红的纸捻递过来,他移到嘴边,舌头和嘴唇轻轻一碰,熟练地一吹,一股小火苗就从纸捻上升起,点着烟丝,又深又长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包着,再慢慢吐出来,陶醉似的叹:好烟,好烟呀!

廷俊哈哈大笑,二爹,尝一口我这个“大前门”!

廷俊递来纸烟,他用手一挡:大侄子呢,我寻的就是这个味道哦!

卖烟的也笑了,称好烟叶,切成细细的烟丝,装在两个牛皮纸信封里,递到他手上说,老哥是爱烟的人,这烟叶也就遇上知音了!我付过钱,为他捧着信封,又往前走。

远远的就看见两个纸花圈摆在门口,我们寻到丧葬用品店了。买好纸钱、香蜡,跨出门来,就见对面有一个烧卤摊。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层油腻腻的透明塑料纸,下面有嘴尖、猪脚和牛肉。买好后,他又想买一瓶酒。想起在台湾喝过的绵竹大曲,便招呼摊主,来一瓶绵竹大曲!廷俊说,二爹想喝酒,回家我请你喝五粮液,四川有的是好酒哦!他说,在我喝酒之前,我得孝敬李将军三杯酒!

一切准备停当,转回桑州公园。树木掩映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慢悠悠散步。隐隐听见有音乐传来,他便上前凑热闹,原来是一些跳交谊舞的人,在露天坝里寻乐。廷俊说,这些年大家时兴跳交谊舞呢!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蓦然听见一个女人的歌声,他怔住了。眼前,是一对一对的舞伴,在红色的灯笼下影影绰绰,翩翩起舞。唉,像月桂呢!他叹道。月桂是……廷俊问。说了你也不认识,还是不说吧!二爷说。

二爹,这是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这些年风靡大陆,喜欢的人很多呢!

邓丽君?不认识。他说。

廷俊带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指着一个圆形土堆,土堆上长满灌木和野草,借着打火机的灯光,我们看到“李公洪武将军之墓”几个字。他抚着冷冷的石碑,声音有些颤抖:李将军,您的老兵梁草来看您啦!

此时阴阳相隔,泪落无声,他拭去清泪,颤颤地移开脚步,把一对红烛点燃,又燃了香,把卤肉放在石案上,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廷俊掏出两支“大前门”,点燃了,放在石案上。

我们把瓷盆放下,蹲在盆边烧纸。火光发出噗噗的欢笑声,烧过的纸钱一个劲往上飘飞。他说,廷俊你看,小时候爹给爷爷烧纸,出现这种状况时,爹就会说,丑娃子,你爷爷今儿高兴哩!今天将军也高兴呢!他又转向坟头大声说:李将军,您的部下梁草来拜祭您,您来拿钱,放心在天国享用吧。现在天下太平,不打仗了,您老人家安心休息吧!

我们烧完纸,看着火苗慢慢熄灭。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半天没说话。临走,他轻轻拍着墓碑说,将军,将来我回桑州,会经常来看您,陪伴您的孤单……

这样说着,他似乎心里一酸,忙咽下话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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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押送着从县城一直走到桑州,那是我第一次到桑州。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有气无力地行走着跟我一样的庄稼人。我们穿着单衣和草鞋,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我想起同梁根爬上安家山顶的经历,我不知道我们碰见哪方的鬼魅了,总也走不出迷宫一样的山区。直到有一天我们爬到大庙山上,突然看见下面的山势低矮下去。带路的人说,我们快到桑州了。果然,沿途的山渐渐小了,就像一个个大馒头,平坝越来越宽了。我想起梁根的话,就在心里对他说,老三,山外面是坝子,又平又大的坝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坝子,全是好田好土!

稻子已经收割了,稻桩还在水田里。那么多的田,要打多少谷子哩!我们那里田少旱地多,吃米要拿麦子到场镇上交换,这些地方的人一年到头少不了白花花的大米吧?一路想着,便越发想家。

到桑州后,我们才换上了统一的军服,缠起了绑腿,人一下子精神了很多。我们整天进行操练。我对练习打枪特别认真。锄头是农民的命根子,枪是当兵人的命根子。我一个劲地练习射击,有事没事都在想瞄准的事。后来我就玩得很利索了,打空中的飞鸟一枪一个准。长官拍着我的小脑袋夸我,我便越发来劲了。

操练一段时间后,突然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了。那天是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一早便在桑州公园的坝子集合,全城倾巢出动欢送我们。穿着长衫的市民举着一些标语,我不认识字,便偷偷问同乡李发生。李发生读了几年私塾,他说那些标语上写的是“把日本人赶出去”,“还我河山”。坝子前面主席台上坐着桑州的头头脑脑,有一个留长胡子穿长衫的老头儿首先讲话,李发生说他是桑州的五老七贤之一,是清朝进士王朝德的孙子王鸿儒,是当地的什么主席。他说,一定要把倭寇赶出中国!我问李发生,倭寇是什么?李发生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我就不敢再问了,我想那和我妈说的“龟儿子”意思差不多。我当时也愤愤地想,龟儿子闯到我们的地盘来,让老子没法在家里过安宁日子,没法娶春花生儿子,没法孝敬爹妈,老子讨厌这些龟儿子!

然后我便看到了我们的军长李洪武,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威武得很。他的眉毛像两把黑剑,充满杀气;鼻子往两边扩展,显得霸气十足;嘴唇又大又厚,似乎能吞下一切;个头不高,但每一块骨头都硬邦邦的很有力量。李长官说话也杀气腾腾,每句话都要带血,“洒血疆场”、“血战到底”、“马什么裹什么”,梁玉你快说说。那叫马革裹尸,二爷。哦,马革裹尸。李长官后来真的战死了,一身被打得像蜂窝眼,中了鬼子的伏击,大家拼死才抢出他的尸体,用一个麻袋装了背在背上撤退下来。李长官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的,他的话让我们精神大振,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在做一件大事情,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那天整个会场热气腾腾。桑州大学宣传队身着校服的一个女学生,当场咬破手指,写下血字,李发生说,那叫“还我山河”。然后由王鸿儒把血字旗庄重地递到李洪武手上,王鸿儒说,我等妇孺老朽虽无力上战场,也要在川内办工厂修公路种粮食,拼尽全力支援川军抗战!

李洪武敬了一个军礼,一脸肃穆地接过血旗。全场官兵高呼:为民族存亡拼死血战,以告慰家乡父老!王鸿儒当场宣布,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在国难当头时无法挺身而出,与敌人拼一死战,深感惭愧!我愿把文庙街祖宗留下的一处公馆捐献出来,资助前方将士!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

李洪武用颤抖的声音说,前些年在川内打仗,是熊家刘家邓家之间的混仗;现在打仗,是为救国图存。我李某不留家底,把两个师的兵力全部开赴战场!

公园里掌声四起,锣鼓喧天。桑州大学一位男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李长官面前要求参军抗日,李洪武一拍他的肩说,有这样的好男儿,倭寇休想灭我中华!李长官问他叫什么,他说,张浩存,浩气长存。李长官说,好哇,有志气!大学生说,我还写了一首诗。李长官说,念!大学生站在台上,念道:

男儿报国赴边关,

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间处处有青山!

李发生在我身旁兴奋得脸都红了,连称写得太好了!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诗,但总觉得我的骨头能埋在安家山埋在我家的屋后也好嘛,我可不愿做孤魂野鬼。李发生白了我一眼道,龟儿子只晓得你安家山簸箕那么大一片天!我就咬住唇不敢说话了。

抗日宣传队演出了《保卫卢沟桥》,我问李发生,卢沟桥在哪里?李发生看得很上劲,他说,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又继续看他的戏。

城里人还给我们发毛巾,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拿这些东西,我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我从来没接受过人家的东西。但李发生拿了两条,我就稀里糊涂地伸出手,人家就把毛巾塞到我手上。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我们去打仗,与他们有关,是帮着他们去打架似的。李发生很生气地训我,这哪是打架呀,你这人觉悟太低,给你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打仗,只见过水牯牛跟母牛打架。李发生就笑,周围的人也笑。我摸着小脑袋说,真的,有什么好笑的!李发生说,你看见男人和女人打架了吗?跟水牯牛打架一样!哈哈,你喜欢看,我们都喜欢看!我觉得他们说的是怪话,就不再接话了。

全城的人都围在街道两旁欢送我们,他们的手摇晃不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道,第一次看到桑州城里的汽车,这些让我头晕脑涨。耳朵里尽是人声,眼睛里全是人影,我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像在梦中飘浮。城里的女人比我们那里的女人穿得花哨。我不敢看那些女人的脸,只敢看她们的屁股,裹得紧绷绷的屁股,有的还露出了大腿,白花花的晃眼睛。

送行的人渐渐远去,人声也安静下来,我们出城了。我才发现我们走在先前走来的路上。我问李发生,往哪里走?李发生摇头。倒是那个叫张浩存的白面娃娃见多识广,他给我们讲,我们要穿过这片大山区才能出川北上,诸葛亮打曹操就是走的这条路。李发生比任何人都认真地记住了这个娃娃的话。

李发生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子,眼眨眉毛动,是个鬼精灵。上过私塾,练过武功,会写字也能舞刀弄棍;练武是想让身体长高些,他爹经常用扁担量身高,说,你长不到扁担高,将来怎么当男人挑大粪挑粮食?李发生的个头就是长不过扁担,也就放弃了习武,在街上的一家饭馆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看会了厨艺,能做九碗十盘,办红白喜事,不但能混个吃喝,落点工钱,还能包两条又白又大的蒸肉回家孝敬爹妈。他爹也就不再拿一条扁担与献上大白肉的儿子较量,但李发生一辈子忘不了扁担,他把学来的那点武功,都用在扁担上。他吹嘘自己发明了“扁担拳”,大家觉得这是小个子男人的大话,并不在意。只有我相信他的话。我们一高一矮,像鸭子的脚蹼连在一起。他说张浩存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这大庙山原来没有路,是满山的树林,五个男人开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山路,这叫“五丁开山”。

我问,山这面是平坝,是通向成都的大坝子,山那面该不会也是坝子吧?

这下把李发生问住了,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出去,晓得山那边是啥子哟!我说,我爹说,山那面还是平坝,平坝后面又是山。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平坝。种地的人喜欢坝子,好田好土好种庄稼,你看人家这里的菜长得又胖又嫩到处青幽幽的!李发生说,对头,你娃比你爹还聪明!我说,那山和坝子之外又是啥?李发生认真想了想说,听说是海,海大得无边无际。

我问:比坝子还大?李发生被我问得有点不耐烦,说,,你就晓得个坝子!海,那是装满了水的坝子!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鱼虾把你啃得精光,连骨头也不剩。听说这些日本人是专吃鱼虾的,他们凶得很,哪像我们这些吃庄稼的人温和得像羊子一样。我又问,那些人住在海里还是山上?李发生说,你龟儿子问题太多,问得我脑壳都大了!

一路上有李发生聊天,走路也轻松了。时令已过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只穿着单衣、草鞋,背上背一顶草帽,肩上挎一支老套筒枪,有的还没有枪,只背了一把大刀,也有的腰杆上别了一把烧鸦片的烟枪,有人嘲笑我们是双枪队。能抽鸦片的毕竟是少数,穷人哪里抽得起嘛!我把我妈做的夹袄和布鞋藏在背包里,舍不得穿。我们穿单衣行军,最怕雨天,偏偏一进入山区的秋季,那雨就下个没完没了,草帽哪里遮得住,浑身湿透也要走哇,裤子上粘满了泥巴,有时简直成了泥人,只有两个眼睛还在转动。

连续走上十天,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每到休息的时候,我就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把肿胀的腿伸直抬高,龇牙咧嘴地挤血泡,脚丫和鞋粘在一起了,一脱鞋就会拉掉一层皮。青草靠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草,草不会被连根拔起,东奔西走亡命天涯吧?青草之上是秋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潮湿的抹布。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飞翔,翅膀闪着好看的银光,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我不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的家在哪儿?它们是回家还是像我一样离开家?

李发生也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草根,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鸟在天上飞,或者变成一条蛇盘在洞里,就不会被抓来打仗了。

越往北走,山越高路越陡,比我们的安家山高多了。爬到山顶眺望,山山相连,就像没完没了的波浪。黄昏的太阳给远近的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山一片黛青,在云烟雾海中时隐时现。张浩存说,这些山叫秦岭,翻过秦岭,就是大平原了。

李发生在想着自己家里的事,他说,我爹该收工回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梁根爬上安家山的情形,我们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我家像大山深处的蜂窝。我家的核桃熟了吧,梁根正在用竹竿打核桃吧,我爹我妈在干什么呢?春花一转身跑进家门。我往家乡的方向眺望,云烟雾霭挡住了视线。这迷宫一样的山路,简直是老天布下的迷魂阵。

再往山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显得很萧疏,秋风劲吹,树叶纷纷飘落,一派肃杀景象。我们的队伍三五成群,稀稀拉拉,遍布在曲折的山路上。有的穿戴着军衣军帽,有的干脆穿着自己的衣服,长衫夹袄混在其中。没有背包的人们背着竹背夹,也有的干脆背着背篼,就像赶集去卖鸡蛋或粮食的农民。没有水壶,就背一个竹筒,草鞋、草帽、蓑衣、斗笠胡乱地挂在肩上或用两根谷草拴在身上。也有的在刺刀上戳两个红薯或挑几根顺手扯来的蔬菜,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抽大烟,吞云吐雾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各级长官不耐烦,一个劲地催促上路。抽烟的抱怨说,四个轮子的汽车跑久了也要加油,人累死累活的咋个不允许休息一下嘛!

李发生说,看这些龟儿子,像吹吹打打抬花轿的,或是进城抽大烟逛窑子的,哪像打仗的样子嘛!

行军走路,一是累二是饿。那时川军简直是烂杆子队伍,装备差,吃的就更差。一天两顿稀饭,还掺的玉米渣子,饭汤照得起人影,喝下去几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还得走啊,我就只好把裤带紧了又紧。特别是晚上,又冷又饿。运气好时睡在老乡的房檐下,很多时候睡在露天坝,一张小草席,一条单被,经常被冷醒。我就把我妈做的夹袄穿上。半夜里经常被饿醒,醒来回想梦中吃着我妈擀的白面条,那个香啊让人直咂嘴巴。长官说,我们到西安就好了,蒋委员长会派人给我们送来补给,那时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我们互相鼓励:到西安就会好的,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至于委员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就是白白的,像白面馍馍的样子吧!

也有人没熬到西安就死了。在秦岭不是霜就是雪,没有人迹,我们裹着单被在荒野露宿,早晨就有人没醒来。白面馍馍在哪里,不知道,但白生生的肉就埋在黄土里。闷闷的坟堆,没有声音,闷在我们的心头。大家埋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士兵们抱怨,长官也着急,说是去跟南京交涉,要求给部队发冬衣。隔了几天又传话说,南京的头头脑脑正为打仗弄得焦头烂额,谁还管得了我们!

秦岭的雪仍然一个劲地下,几天之前那些又黄又红的树叶便零乱地飘落,山川一派萧寒。我和李发生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我们把几个人的东西裹在一起,背靠背身挨着身互相取暖。

果然我爹没说错,山的尽头是坝子。翻过秦岭我们一路走到宝鸡,再次看到平坝。张浩存说,那叫秦川,八百里秦川是最富裕的地方,占据秦川就可以称霸中原。诸葛亮一直就想扩大地盘,但在岐山一带就不幸去世,蜀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李发生说,蜀兵要翻过秦岭去跟曹操的部队打仗,那不等于自己送死!这么远的路,他们吃什么呀?张浩存说,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你要是多认识些字呀,会有大出息的。李发生嘿嘿一笑,说,我没多大的能耐,我只是肚子太饿,就想到他们吃什么了。张浩存说,你说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李发生说,难道蒋委员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下轮到张浩存摇头了。

到宝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站在铁路边,看到火车开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挤上火车,以为到西安去,便有枪有炮有白面馍馍了。哪知到了西安火车并未停下,而是一股脑儿往前开。从车窗往外看,白茫茫的雪地上,树木和房舍蜂拥而来,又呼啸着退去,弄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直想吐。张浩存说,这叫晕车。晕车的滋味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睡又睡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让人更烦躁。大家脚挨着脚,挤在这个闷铁罐里,空气污浊不堪,有吐了一地的,有憋不住尿湿裤子的,到处是臭气。李发生问,要拉我们到哪里去嘛?张浩存也一脸茫然。我一心盼着这个铁壳子停下来,我快晕死了!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又看见窗外是山了。火车又钻进洞子,巨大的呼啸声震耳欲聋。一天夜里,李发生在我耳边大声说,快醒醒,长官叫下车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火车停下了。车外只有一幢房子和几棵树。我懵里懵懂地问:有鬼子了?李发生说,谁知道呢!

我们下车后,火车又开走了。小站上站着一些川军,还有的没让下车,跟随火车走了。我们才知道一起出来的川军已被拆散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列火车,我们听见有人喊“上车”,我心里老大不愿意。李发生推了我一把,我被挤上车,再次听见单调的车声,我又想吐,便闭上眼睛。

天亮后我又看见平坝了,张浩存说,这地方可能是河南。李发生问,你来过?张浩存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地道的川耗子,在成都那个大盆地土生土长,哪里出过川!我懒得睁眼,管他是哪里,只要让我下车就好,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

后来终于叫我们下车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人流走,双脚似乎踩在棉花团上。李发生说,没有山呢,全是平原大坝。太阳又红又大,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平坝就在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台上全是人,我像一个掉进人海里的蚂蚁,竭力想抓住什么,我抓到李发生的一只手,李发生的手冰凉得像死人。李发生也把我抓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被人流淹没。我看到张浩存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满面通红,忙伸手拉他,我的手被人撩开,我们被推到另一边,张浩存伸开手在人流中左冲右突。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家,被抛到了国家的风口浪尖上,历尽沧桑,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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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川的第一站,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叫郑州。我们简直像菜籽掉进海,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部队像蚂蚁一样多。那是啥阵势呀,一看就是要打大仗的样子!我心想,这么多兵还怕日本鬼子,就是三个擒一个,也要把那些龟儿子挤死、卡死、压死嘛,还愁打不赢!

一上战场就邪门了。前面的人墙一瞬间就没了,比土墙还倒得快。鬼子还不见人影,只有子弹在空中穿梭,这边的人浪倒下去,另一拨又拥上去。天啊,仗是这样打的吗?这哪是我想象的打仗啊,杀人简直比割麦子还利索!坝子里的尸体堆成山,后面的人便跳上去架枪,没打几枪,轰的一声,死的和没死的都飞上天了,又稀里哗啦地散成碎片掉下来。肉呀,骨头呀,血呀,混合着四处乱飞。开始还听见喊杀声,举着刀枪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到哪儿去杀呀?鬼子躲在铁壳子里,铁壳子向外喷子弹就像射水一样。人家离你远着哩,你怎么去拼、去卡、去砍呀!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是抱着杀敌的信念来的,没见敌人就挨枪子了。死不瞑目啊,一个一个眼睛鼓得比铜钱还大。活着的只好破口大骂,我日你妈,狗日的日本龟儿子!

长官看着不行了,挥着手枪往后退,人浪便往后涌,互相推搡着找生路,踩的踩踏的踏,喊妈的叫救命的,啥声音都有。这时,飞机又来了。炸弹下来了,扫射也来了,我们往哪儿跑啊?眼看着不行了,一脚掉到弹坑里,人和土一起往下滚,压了我一身。惨叫声很遥远。我一个劲往外爬,抓到一截东西,天啦,是一只炸断的手臂!再往上刨时,又刨到一个人头,我发疯一样大叫着,把那血淋淋的东西扔掉。我爬上去时,弓着背一个劲地向人流的方向跑。有人在叫“梁草”,是李发生。李发生的肚皮上擦了一条口子,我顾不得给他包扎,一只胳膊挽起他的手臂继续跑。我们的营长也在跑,营长一边跑一边叫大家快跑,直到跑进一个小村子,营长才叫我们停下。营长说,他是奉上面的命令叫我们撤退,保存实力要紧。,我哪里听见撤退啊,要不是看见大家跑我也跟着跑,恐怕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有人问营长,这是什么鬼地方?营长说你问老子老子问谁!搞半天,我们是在打黑仗啊。可怜那些被打死的,死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冤啊!

我对那一带一无所知,只好跟着部队转来转去。几天前驻过的村子隔一段时间又转回来了,平坝里很难辨别方向。李发生问营长,你有没有地图呀?营长说,你给老子多管闲事!李发生又问,李长官在哪里?营长说,李长官还不是听人家卫司令的。卫司令是谁?人家是地头蛇,现在正指挥川军打仗呢!

我拉了拉李发生的衣袖,那意思是叫他别多管闲事,李发生便不说什么了。我想这仗怎么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人家喊走我就跟着走,喊休息我就休息。很多事情我想弄明白总是弄不明白,出来这些天,脑子给这个世界搅得乱糟糟的,总是晕晕乎乎。一看见人多我就发晕,坐车也发晕,像在河水中漂流。火车、飞机、大炮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本人已经造了那么高级的杀人武器,坦克、汽车、摩托、大炮这些都是我们缺乏的。人家都武装到牙齿了,我们却拿着自己造的老筒套,背着竹筒水壶在打仗。这哪是打仗嘛,简直是白白送死!

第一仗稀里糊涂被打散了。跟着营长走了很久终于又找着说四川话的人。我们才知道那些天我们一直陷在鬼子的包围圈里。是李长官派出一个团在外围死拼硬打,拉开一道血口让我们冲出去的。我们跟着营长跑出了包围圈,随大部队撤退。在一个叫关阙的县城,我们驻扎下来,开始挖工事,准备同敌人决一死战。

这时已经要过春节了。1938年的春节前夕,我们终于穿上发下来的冬衣。北方冬天那个冷啊,四川人哪里受得了!风像无数雪亮的针尖一样直扎骨头,冻得我们每一块骨节都在滋滋作响。我一直把我妈做的小夹袄穿在贴身的一层。我们像田鼠一样没日没夜在城外的防线上挖地堡和壕沟,只能看到新鲜的黄土在阳光下越堆越高。我用挖地的力气干着长官安排的事情,心想把工事筑好了战时就能派上用场。

闲来躺在土上,看着蓝天白云,我就想起我的安家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挖这些土,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土与我们安家山的不一样,是灰的散的土壤,我们安家山的土又黄又糯,黏糊糊的湿漉漉的,有糯米的气味。想起糯米,我就想起我们那里中秋节吃的糍粑,糍粑上有黄豆粉的香气和蜂蜜的甜味。想起食物,家乡的味道在记忆中翻腾。我想一碗米粉,又细又鲜的米粉,加上又辣又麻的臊子,馋得人直流口水。

春节时我们吃上了一顿油醋面,大年初一还喝上了羊肉汤。不过,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弄得我直想发吐。我把分给我的汤留给李发生喝,李发生给了我一个饼子,算是对我的回报。我们蹲在地堡里,外面下着雪,雪花在天地间悠闲地散步,自顾自地飘落,从容得很。李发生像个碎嘴的女人,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说,雪下得太大了。我没吱声。李发生又说,不知四川下雪没有?我说,哪个晓得哟,估计也在下雪。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哪有那么轻松啊!大过年的,我想吃我妈包的饺子。每年除夕,梁家塆的人都要包饺子蒸包子,吃饱了,再用蒸包子的热水洗澡,换新衣服新布鞋。大年初一一早,天还不亮,我妈就要起床做饭。我们躺在床上,听见风箱拉动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闻到腊肉的香味和蒸肉的气息。天光发白,我们就要起床,先放一阵炮,再坐在饭桌前吃饭。不管再穷,初一大早这顿米饭和蒸肉是一定要吃的,“蒸”就是“增”的意思,祈望新年增加粮食增长寿年。

春节期间,李军长来看我们,还带来了另一个比他大的官,就是营长说的卫司令官。卫司令官看上去像戏里的小生,那张脸白得像抹了一层石灰,眉眼生动很讨女人喜欢。卫司令的肚子大得出奇。李发生说但愿不是一肚子坏水,我想,要养这么一个大肚子需要多少粮食!李发生说,你真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人家当那么大的官还缺了粮食!卫司令还戴着白手套,说到激动时把手套脱了,露出肥厚的手掌一个劲地挥。卫司令的手又白又厚,李发生说,男人女相,准有福气。我想,人与人不同,人家是司令,肯定比我有福气。卫司令说,这回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收拾日军,把他们通通地整了!我已做了严密的布置,现在我们已关闭城门,全体将士如同装进了棺材,一旦城被攻破,我们就被盖上了棺材盖子,我们将决一死战,精忠报国!李军长接着讲话,说,城在人在,誓与城池共存亡!临走前,卫司令递给李军长一个信封,说是与城有关的密令,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打开。

春节还没过完,大年初三鬼子的大炮就响了。我们立即奔赴阵地。敌人用飞机地毯似的轰炸。敌机一到,我们的人死伤大半。然后是大炮集中火力,向一个方向猛攻,炸得砖啊土呀满天飞。敌人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步步紧逼,一旦有一处城墙垮塌,便猛冲而来。我们守的那个城门,是敌人猛攻的区域,我们被炮弹炸得晕头转向,硝烟和炮灰让人看不清什么,呛得人一嘴的沙土。我凭着钢盔判断敌人,连续打倒了两个鬼子,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我一翻跟头掉了下去。敌人冲上来了,我们开始打白刃战。我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捡起一把大刀,往后一挥,借着回力,对准鬼子的肩猛劈下去,一声惨叫后他倒在地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劲地砍呀杀呀,我只有一个想法,砍死他我才能活。砍倒两个鬼子后,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撤。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起劲呢,听到命令我就往后退,一边抡着大刀看着前面的方向,这时我再次听到有人喊,鬼子太多了,快撤!我一慌两脚踏空掉下城墙,急忙爬起来就跑,我们躲进民房,边打边撤,最后从墙头垮塌的地方冲了出去。

晚上,我们退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借着月光,我们挤在一户人家的草垛上打瞌睡,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问他们是哪个军的。糟了,都不是李军长的人,我才知道我被打散了。

迷迷糊糊地瞌睡,脑子里尽做噩梦,还在跟敌人拼刺刀,哼哼唧唧的尽是杀声。醒来就一个劲地想,我今天杀死的两个鬼子,有一个的面相很嫩,他妈肯定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菩萨保佑,妈,我还活着。我活着,但我已经杀人了。天啦,杀人,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今天以前我还没杀过生,一只蚂蚁都没杀过。我妈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往安家山嘴的观音庙去敬香,从小就教我别干坏事恶事。但今天我杀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啊,难道让他杀死我?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活下来。既然你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我只有杀你,理直气壮地杀你!我这样安慰自己,又打起瞌睡,噩梦不断,被我砍死的那个娃娃瞪着我,肩头一个劲地喷血,我又挥着刀使劲乱砍。醒来时我满头大汗,一缕阳光从房顶的窟窿中投下来照在脸上,我睁开眼睛,心想,又见到太阳了,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后来,我在台湾学习认字后,一有空就看点关于战争的书。我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卫生豪司令部署作战后,便于当夜离开了关阙,他早已料到关阙难保,在训话后给了守城军长李洪武一份秘密手令,要他在情况紧急时按手令行事,那份手令上写着:相机撤退!

看着这段文字,身上再次出了冷汗,要不是我当时后退一步便掉下了城墙,我可能也倒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上了。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上劲呢,不是与城共存亡么,怎么就撤退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李发生,心想他可能死了。后来梁玉他爸托人到止戈铺镇旁边的安兴镇去打听,人家说安兴镇早改名红光镇了。那里的人说有一个李发生,是一个卖饲料的暴发户,有了钱娶了一房女人又在外面养了一房女人,大房把二房杀了,自己也喝农药死了,当地人正谈得欢呢。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李发生?托的人说,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人家就说,你有病啊,问一个死鬼!

我后来就难得去打听那些人了,没死在战场上,也老死了,像我这样活着的,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善德,还是梁家祖宗保佑,那个长着一张大白脸,挺着大腹的卫司令晚年在台湾一门心思打高尔夫球,说老来最大的成绩是减掉了四十公斤肉,老死的时候瘦得像一截枯藤。他是趁我们吃不饱的时候拼命吃,我们都吃饱了,他又把自己饿死了。他总是长了一根与大多数人相反的筋,我们拼死决战,他却溜之大吉,还堂而皇之地下命令:相机撤退。

B3

我走出躲避的地方,感到又饿又累,全身晃晃悠悠的没有力气。一些人在民房里找吃的,我也跟着去找,找了半天只在马槽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黑豆。马已经不知去向,黑豆上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我抓起一把在水里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嚼着,不敢下咽,一口吐了很远,又四处打量,确信无法再找到其他吃的,我便强迫自己吞下去,双眼一闭,喉头一收缩,豆渣便滑下去了。为了应付可能碰不到其他吃的,我再次跑到马槽里,把黑豆收捡得一干二净,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才跟着溃退下来的人流走。我问那些跟我穿着同样军服的人,要去哪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走了几天之后,我们这些散兵被收留了,被编入操着各色口音的新队伍,在一个叫花铺的小镇驻扎下来。

春天慢慢地来了,原野上照旧开着一些野花,我心想花铺这名字真是很适合这里。因为没有山,这里比我的家乡梁家村的坝子大多了。梁家村的春天开满了各种野花,从平坝一直延伸到山顶。淡淡的雾散落在山间,如真似幻。我爹喜欢坐在我家石墙的门槛上,看着层层叠叠一直铺上山巅的油菜花,笑眯眯地抽上一袋水烟。这是一年之中最愉快的季节。而我喜欢蔷薇花开的日子,因为我就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油菜已经结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只有我家的院墙内外铺满了花瓣,微风一吹,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让人想起古戏里天女散花的场景。

花铺没有油菜,也没有蔷薇。只有稀稀落落的苹果树上颤巍巍地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以及地上很贱的野花,昭示着微弱的春天气息。老乡们仍然在地里忙碌,但另一个神经集中在战事上。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惶不安地谈论着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消息,暗地里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时刻准备逃亡。

我们的连长听说话的口音与川话接近,但很多话又不完全不同。他带着我们筑土壕,又在土壕下面挖深沟。他说,这样就能堵住日军的坦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再说,对连长的话,我们也不敢反对。

春天,我们不再担心寒冷,但不能不忍受饥饿。我们每天只能吃两次稀饭,那稀饭都能照得起人影,还夹杂着老鼠屎,饭上面漂浮着一层肉虫子,玉米渣呀,小麦渣呀也都掺和在里面,一看就是陈年的烂米。实在难以下咽,我就把眼一闭,狼吞虎咽。长官说,眼下物价飞涨,又是春荒时期,能这样维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个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还要修筑工事,夜里只好去找充饥的东西。我们把正在灌浆的小麦拔出来喝浆水,把老乡的鸡按住杀了吃,把刚播下的种子翻出来洗过吃掉。老乡们对我们敢怒不敢言。

夏天来到,我们不断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声音离花铺越来越近了。连长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传达命令,叫老乡们赶快撤离。尽管他们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但真要离开时又没有勇气,毕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抛入未知的外面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时谁也不愿跨出家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相信我们。胆大的人说,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也有人说,枪声还远着呢,再等几天走也不迟。一个老秀才说,我们王姓和钱姓家族两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任你改朝换代也没挪窝。祖宗的祠堂和老屋也在这里,我们能撤到哪里?问得我们一脸茫然。老秀才说,明天是黄道吉日,我闺女出嫁呢,长官赏光来喝喜酒!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喝个,死到临头你们还不知道!老秀才说:自古女人以名节为重,结了婚,我闺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人一家走哇,兴许还能生下孩子。至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艳丽无比,懒洋洋的云朵在微风中游动。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没有人想到灾难就会降临。老秀才家的院坝里摆开十多张八仙桌,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品尝难得的美味佳肴,也有的人谋划着喝了喜酒吃了大肉就离开这里,携家带口开始逃亡。老秀才穿着长衫在院门前等待迎亲的队伍。大路上走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吹着唢呐。为了让老秀才高兴给点赏钱,吹唢呐的格外卖劲,把个唢口对着天上,吹得脸上、颈上暴出了青筋。红绸衫没有遮住新郎粗壮的手脚,显示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汉子。他在一群孩子的哄闹声中显得有些羞涩,眉眼和嘴角挂满了憨憨的笑。看得我这个当兵的眼馋。我想,要在家里,我也该结婚了,我也会像他这样穿着红绸衫,脸上漾着笑。新娘变成了春花,我和春花手拉着手走进灯光昏暗的洞房……

但此刻,我们跟在连长身后,从这些接亲的队伍边走过。新郎很识趣地给我们点烟。连长是个大烟鬼,一见烟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这年月,粮价上涨,烟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接过喜烟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连长正色道,笑什么笑,你们就等着哭吧,叫你们撤离,你们还闹着接亲!连长说完一扬手,指挥我们去办喜事的地方。我知道连长和我们一样肚子里缺乏油荤,我们已经闻到了好酒和大肉的味道。老秀才家放起了鞭炮,人们都出来接亲。新郎进门后,厨师们在后堂吆喝开席。老秀才不等连长开口,就把他拉到上席坐下,又招呼我们坐了一桌。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馋得肠胃翻江倒海,一落座就吃开了,早已把撤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见连长那个吃相特粗鲁,嚼得满嘴都是油,在一旁看着的老秀才直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新郎来敬酒,我趁机喝了好几大杯。院坝里满是猜拳闹酒的声音,微风中也灌满了酒气。我们吃得肚子快撑爆了,还一个劲地打酒嗝儿。连长歪歪斜斜的身子勉强撑起来,朝天放了一枪,闹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连长打着一连串酒嗝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家吃饱了喝足了,赶快撤离!啊,赶紧准备撤离!

连长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骚动。外面的人都往里面涌,大叫:水来了,水来了,我跑到门口一看,水真的就来了,比日本人的军车还跑得快。老秀才说,怪了,青天白日下哪来的水,天上是红火大太阳地上怎么会涨水?院里吃饭的人也是一头雾水,都拿眼望连长。连长说,老子昨天叫你们撤,你们不相信!连长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伴随着几个豪壮的酒嗝儿。有人便问,你们也没撤嘛,就会当事后诸葛亮!一句话提醒了连长,连长又对天放了一枪,大叫:兄弟们,快跑!

我们跑出去时水淹到脚踝。我们往营地的方向跑。听见远处有闷雷一样的声音,连长望着天空问:哪来的雷声?我说,没下雨呀咋会涨水?连长说,叫我们疏散民众,只说日本人打近了,并没说其他的呀!水很快往上涨,我们一看不能再往营地跑了。连长说往高处走,我心想哪里是高处呀,这里全是平坝呀!我们只好又返回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房屋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这时水已经涨到膝盖深了,庄稼全淹了。尖叫着四处奔跑的人们,在水中东倒西歪,喊天叫地。我几乎吓懵了,浑身无力,腿脚不听使唤。连长说,我们的战壕也给水泡了!我心想,哪管得了这些,逃命要紧。

老秀才家已经乱成一团,刚才还在吃酒席的人惊慌地往楼上窜,五颜六色的纸屑漂浮在水中。老秀才在楼上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大叫快把新娘送上来,新郎抱着新娘出了厢房,蹚水往楼上挤,红盖头飘荡着坠入水中,新娘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捡的姿势,新郎虎着脸说,都啥时候了,还要它做啥!我们冲上楼时,连楼梯上都站着人。连长带我们挤到老秀才身边,我往窗外看去,天啦,白茫茫一片泽国,庄稼早没了踪影。远处的黄水翻着漩涡,像奔跑的黄狮咆哮而来,黄水中有很多时沉时浮的黑点向下漂来,近了才看清有的是木块,有的是人或畜生。有人还在招手求救,没有人敢去救他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着。我们都躲在楼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秀才捋着白胡子说,可能是黄河又决堤了,我小时候见过,但没有这么凶的水呀!老秀才问连长,你叫我们撤,是不是为这?连长说,我哪里知道哟,上面并没说清为啥子,只叫大家撤离。老秀才说,这下日子难过啰!

我们在楼上躲了一天。到了夜晚,大家坐在楼板上打盹,新郎新娘身着湿衣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听见水声和风声纠结在一起,凄厉得很,像哀哀的啼哭。我心想,这是水中冤魂的悲号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泪流满面,对着满天星斗吹得呜呜咽咽,大家就哭呀,伴随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哭个不停。大家心里都想着自己的家和亲人,不知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只借着唢呐声,发泄心中的哀鸣。哭声惊醒瞌睡的娃儿,大人、小孩便哭成一团。

半夜传来周围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隔一会儿,又是轰隆一声。不知谁嚎了一声:天啦,我们的房没了!立即引来捶胸顿足的号哭。我的猪还在圈里,我的儿呀,他跟奶奶在一起啊!于是又有人往外跑,要回家去找儿子或是母亲。有人往楼下跳,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很快被浪头卷走。更多的人互相拉扯着留下,惊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秀才家的围墙倒了,两扇大门在漩涡里漂浮不定。我想,一定要找一块木头才能逃生。围墙倒了之后我们就听见房屋叽嘎叽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房子快倒了。这时候水猛然上涨,已经淹到我们的胸口了。男人们把孩子举在头顶或用衣服捆在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我们全部掉进水中。我觉得四周有很多手在使劲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我使劲往上一跃,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我抓住了一扇门板,再去拉身边的人,才发现周围已经空空荡荡。搜索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水中扑腾,我把门板划过去提着红衣往上一拉,新郎跃上门板时吐了一大口浊水,叫道,我的新娘呀!又反身潜入水中,水面不见红衣服的影子,只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水中奋力划动,我用一只手划着门板靠近他,他抓住门板时我才看清是连长。一个浪头打来,把我们打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刚才还挤满了人的老秀才家踪影全无,房屋和人群全被洪水吞没,让人疑惑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连长说,老天不看承那个迂腐的秀才,他连死也没法死在自己的家里了。我说,那一对新人不知咋样了?连长抹着一头的黄水说,兴许只有到阴间成亲了。

我们抓住门板不知漂了几天几夜,木桶呀、木板呀、死猪、死羊和死人呀乱七八糟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的门板最后被一棵树卡住了。我们就守着这棵大树,直到水慢慢地平缓下来。水中移动着逃难的人群。他们穿着破旧的青布衫子,背着孩子,肩头挎着干瘪的小包袱。有的男人还背着年迈的亲人,在灼热的阳光下涉水前行。我们丢下门板跟着逃难的人走出了水域。这才看清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回水区。岸边一层一层叠压着尸体。人们哭叫着把尸体翻开辨认自己的亲人或乡邻,但是尸体多半高度腐烂、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连衣服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有的还裸着羞处,如何辨认啊!

老天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却无动于衷。蓝色的天幕上,仍然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经历了大水的尸体,在酷热下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苍蝇。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终于找到了千载难逢的美餐。蛆虫在尸体上暴发式地繁衍,恶臭四处弥漫。我自以为是经历过恶仗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仰天长叹!

连长是一个五官长得很硬的人,脸上始终一副僵直的表情。此刻他的脸上愤怒的肌肉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戳进土里,脸对着青天怒吼:老子一直想在战壕里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却差点让这场大水给淹死。那么多兄弟没有战死,却让大水给冲散了,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呀!

我勉力支撑着身体,沿着浅水区寻找穿红衣的人,终于找到了老秀才的女儿和女婿,两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用一根手绢绑在两只手腕上,并排仰卧在沙滩上,许是新郎在死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两人的结合。我把他们从水中拖出来,放在地上,再去找老秀才。我翻找尸体时,却发现了几个穿着鬼子军服的尸首。最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跟我们长得没什么两样,黄皮肤黑眼睛小个子。要不是军服不同,我根本认不出来哪是中国人哪是日本人。李发生曾经说过,日本人是吃鱼虾长大的,凶得很。我仔细盯着这些在水中被泡得面目全非的脸,也没看出他们究竟有多凶。我解开一个鬼子的军服,在衣兜里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身穿和服的夫妻照,另一张是小两口抱着一个女儿灿烂地微笑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成天在战场上杀鬼子,却没有想到鬼子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家,他们离开家乡奔赴陌生的土地,心中也怀揣着对妻儿的一片牵挂,最终在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到底是血肉之躯,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制造灾难,也断送自己?我这个山疙瘩里出来的土包子,始终想不通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没有找到老秀才,便把那一对新人往高处拖。我找到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两个人埋了,撕下新郎身上的一块红布压在石头下作为记号。我一边做一边说,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吃了你家的饭菜,做这点事也算对你们的答谢吧!你们在阴间成个家,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大水,愿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连长听见我这么说,也善心大发。他说,我们在花铺住了一段时间,吃着百家粮,不战而散,愧对乡亲。不如动手把这些尸体埋了,也算做点善事吧!

我和连长开始挖坑。逃亡的一些人也来帮忙,我们把那些尸体堆在一个大坑里埋了。浅滩上还有几具日本军人的尸体。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咬着嘴青着脸不说话。我说,都是人啦,连长!连长说,他们不配做人,他们是畜生,是疯狗,他们杀光了我们那个师,我的连队只有我活过来,我咋个回去跟弟兄们的爹妈交代呀,都是我们一个乡的,隔一个山或一条沟的人。他们只配给狗吃,遭狼啃!连长的眼睛气得通红,脸上一股杀气。

连长的命令只对我有用。我停下来歇气时,看见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默默地抬着日本军人的尸首,放进另一个土坑,让那些孤魂野鬼入土为安。

连长说,你还没跟鬼子面对面地干过……连长看了一眼那些埋尸的老乡又说,这里不是敌占区,这些老乡没经历自己的父母、妻儿、朋友被鬼子活活弄死那样的苦痛。经历过这些,就知道什么是血海深仇,这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国恨家仇啊!

连长没有阻挡他们,他似乎失去了发号施令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那些尸首,然后背对着埋尸的人群。

做完这些事以后,我和连长商量着怎么办?连长说,我跟你走吧,云南很远,我先跟你到四川再说。四川在什么方向呀?我们两眼迷茫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又看看青天白日,哪儿是家乡啊?连长认真地想了想说,四川在西边,太阳为我们引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就是我们的家乡。

B4

我们穿着从死尸上扒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流民,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最初几天,我们还能找到野果野菜充饥。没有遭受洪水的地方建起了粥厂,我们便排队等候施舍。粥厂每天只早晚两顿开锅,赶上了才能喝上玉米和小米熬成的饭汤。错过了施粥的时间,只好自己乞讨。最初,常能碰上好心人给点残羹剩饭。随着流民队伍席卷而来,乞讨便越来越艰难,粥厂也无法再维持下去。一点剩饭会引来几十个饥渴的饭碗,连施舍者也没了耐心。为了争夺那点食物,饿得绿眉红眼的人们比野兽还疯狂,抡着破棍或菜刀欺侮没有力气的老人或孩子,完全丧失了恻隐之心或怜悯之情。

成群结队冲进家宅抢劫的事时常发生,沿途的大户们日夜紧闭房门,有的还在高处布置家丁守护,没有人敢轻易开门施舍。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光着全身的男孩胸前的肋骨似乎只剩下一层红亮的皮,一根一根地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出奇,水在那里鼓鼓隆隆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睛干枯得像废弃的深井,只有一张嘴巴大得出奇无比,似乎那是一个疯狂的洞就要吞噬看到的一切东西。老人们完全没有尊严,他们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不能暴露的地方,躯体就像衰朽的枯枝,仅靠一根扁担一截棍棒支撑着在漫漫黄尘中移动。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大饥荒,那情形便勾起我最痛苦的回忆。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两旁,常能看见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人们像牛或马一样张着大嘴咀嚼树叶、树皮或草根,他们吃得满嘴发绿皮肤发青,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棵移动的树:枯干的手脚像老树根,肚子里的肠子像一圈一圈的老藤。眼睛里都长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翳,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绿眉绿眼的鬼魂。即便这样,为了活下去,人们还不得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争抢救命的食物。年轻一点的妇人们一马当先,即便是老母和儿子在面前也没有一点孝悌之情和恻隐之心,张开獠牙便嚼得噼里啪啦,稍解饿气后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孩们只好绝望地望着母亲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声,母亲们便会张开大嘴吓唬她们:再哭,就把你吃了!孩子赶紧收起哭声,如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地看着自己曾经慈爱的母亲。

前段时间,梁玉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只有一群孩子和一些妇人。每个人头上缠着一圈新鲜的树枝,一些人手里还拿着树叶,孩子的肚子就像鼓一样突出。梁玉说,这些孩子不读书就去摘树叶啊!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说,他们缠在头上的东西都是千辛万苦找到的食物。梁玉伸长舌头,一脸的惊诧:啊,像牛一样吃草哟!我说,连牛都不如,他们甚至找不到草吃!

土地上早已没有庄稼,到处是人们用锄头或柴刀挖下的坑,像密密麻麻的蜂巢铺向地平线。吃光了野菜后,人们开始掘地翻找树根、草根。蚂蚁、蟋蟀和那些蛰伏在地下准备冬眠的动物,被人们掏出来立即放进嘴里。有时候,几只老鼠会引来难民蜂拥而上,棍棒交加。为争夺鼠肉,人群又会发生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厮杀。看到这些,我便要想,人这个动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骨子里是否只有疯狂和残忍?

也有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死亡,在光秃的大树上常能看到吊死的尸体。尸体上的衣服已被剥光。因为秋天已尽,冬天将至,饥饿未尽,寒冷已生,人们又将面对恶劣气候的殊死考验。

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那些尸体。死亡如影随形,人心也日渐冷硬。连长也看惯了,我们连叹息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些死去的人也算解脱了吧!

我们在原野上无法辨清方向,只好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那是西边,一直往西,就能走向秦岭,再向四川。有时为了找到食物,我们不得不四处迂回。有几天我们在空气中闻到了酒糟的气息,饥饿让我们的五官异常灵敏,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捕捉到食物的气息,鼻子总是准确地指挥我们朝任何可吃的东西飞奔。

酒气牵引我们走到了一个残存的制酒作坊。酒糟仍在冒着一丝热气,但酒糟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卧着尸体。连长在作坊里发现了一个装酒的木桶,很快便聚拢一大群人,连长一锄头打碎了木桶,酒水在场地上流动。人们扑倒在地,张开嘴唇吸得滋滋响。饥民们甚至顾不得吧嗒嘴唇,享受酒的味道,只见伸开的长舌在地上滑动,喝完酒后连浸透了酒的土也被大家一口一口地啃掉。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光屁股面对青天白日,只把脸贴在地上,牙齿深陷在泥土里,启开土层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青绿冷脸慢慢现出丝微的潮红,渐渐整个脸绯红,连颈和脖子都红亮起来。他们越发吃得欢了,泥土糊在脸上,眼睛却现出从未有过的活泛,久违的笑让他们重新生动起来。他们边吃边叫,似乎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豪迈。几个男孩光秃秃的头红得像灯笼,连小鸡鸡都红得像辣椒了。一个妇人说,原来酒这么好喝,难怪我那死鬼男人不让我喝酒,他想一个人独吞啊!引得大家一阵嬉笑。

喝完了酒啃光了土的人,肚子鼓隆得像一个个木桶。人们拍着肚皮去装酒糟,却双腿发软,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酒精在这些饥饿的身体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它像一把火一盏灯把这些人的肠胃照得真真切切,花花绿绿的肠子已经变得像一截一截的树桩,胃里那些枯枝败叶和死虫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用仅存的力气拍打着肚皮,说他们看见了死去的亲人,亲人们手拿白面馒头正在招手。那个抱怨丈夫的妇人说,我男人已经做了一大桌饭菜,正在给我斟酒哩!酒精让他们看见了一个满是食物的世界,这便成了他们最后的情景。后来在路上,连长深感后悔,要是当初不打烂那个木桶,兴许那些人不会醉死吧?我无言以对。连长为了让自己解脱,又辩解说,要是饿死的话,他们便不会那么幸福了,也不会做那么美妙的梦了!

当声音渐渐微弱,我才知道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我在酒糟边看见那些尸体,才猛然想到兴许这些早到的人都是被酒糟醉死的。这些身上还绑着树皮草根的人们,脸上褪尽了青绿的菜色,变得像紫红的花朵一样好看。北风像一段悲吟的哀乐,在尸首间呼号。北方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给大地覆盖一层凄凉的美丽,为那些衣不蔽体的尸体送去一套柔绵的外衣,给这个混乱的世界带来暂时的安宁。

随着冬天的到来,我们终于走出平原,看到了山,这让连长和我异常兴奋。山区让我们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但是山区地广人稀,寻找食物更加艰难。我们不得不捋开浮雪,采摘树梢的嫩枝,像老牛一样慢慢咀嚼,和着冰雪吞下去。俗话说,祸兮福所倚,这段艰难的生活锻炼了我,使我哪怕濒临绝境也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弹尽粮绝,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活下来的。

我们在山里行走,最难的还是辨别方向。冬天大雪封山,漫山的树木一片萧瑟,雾整天缠绕在山头,很难见到太阳,判断东南西北成了问题。连长聪明,他总是注意观察风从树尖飘来的方向,有时还用一块布条拴在木棍上来确认自己的判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常常迷路,走来走去又走回了原地。我便想起小时候我和梁根在山道上迷路的情形,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喊魂声。我告诉连长这次经历,连长在雪天的黄昏模仿我母亲的口气叫喊: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连长的叫喊似乎从悠远的云天里飘来,我循声指了一下西南方向,我觉得那是母亲在唤我。连长说,你龟儿子神经兮兮的。我说,真的是我妈在叫我,我有感应哩!连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牛贩子请医生——医(依)你!

后来很多次迷路时,我便用这种方法,最终回到了家。

有一天我们听见远处有鞭炮声传来,稀稀落落的回音很不真实。连长说,兴许是过年了。我们连续两天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秦岭山中的一个县城。这里虽然远离战场,但也照样受到战火的影响。连长说,民房墙上写的字大多是拉夫缴粮之类的标语。难民们像北方飞来的候鸟一样挤在房檐下或破庙里,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给予简单的救济。但是,蜀中也遭遇了罕见的大旱,民众吃粮尚且困难,难民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勉强过年之后,春荒提早到来,而春旱又让人们再次陷入绝境,很多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饥饿的人群像搜山的猎狗一样到处寻找充饥的东西,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像蚂蚁一样联合搬动尸体,挥舞菜刀抢割那些骨瘦如柴的尸体上肌肉略为厚实的部分。老弱之人再来搜刮别人遗下的一点残肉,找不到肉时,连骨头也不会嫌弃,他们用锅熬成汤喝,或者敲骨吸髓。市场上有人肉公开出售,尸肉每斤五百文,而活人肉每斤一千二百文。但难民哪有钱买肉吃,只有四处觅食死尸。小伙子,别瞪着眼睛看我,我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我没骗你,你不相信呀,我当初也不相信会碰到这样的情形!

树皮草根吃完了,野菜庄稼干死了,土地变得像火炭,一点火星就会燃烧成灰烬。吃完死尸,便有人从活人身上打主意。最先遭殃的是孩子。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面对自己的孩子不忍下手,聪明的人就想出了易子而食的主意。孩子们被麻绳拴着,任父母像牵猪一样牵到找好的人家,说那家人将有好肉款待他们,孩子抱着饱餐一顿的梦想走到新家,半夜三更便成了刀下死鬼和别人的美餐。沿途听人说,小孩的肉好吃得很,比猪肉还嫩,而老妇人的肉就像老母猪肉一样难以炖。

我们也加入了吃人肉的行列。为了找到新鲜一点的死人肉,我和连长便会注意那些走路东倒西歪的人,只要倒地我们便扑上去。有时候,那些人用最后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开始割他身上的肉。剧痛甚至没能唤起有力的惊叫,只气息奄奄地发出一丝呻吟声,便落气而亡,任人剥食。

连长是在有一天半夜被人宰杀的。当时我们睡在一个茅草房的草堆上,半夜我被一阵磨刀声惊醒。那是月色明亮的春夜,满月挂在空中,就像一个永远也啃不到的白面饼。连长的呼噜招来了饿狼一样的人群,一个头发焦枯、赤身露臂的男人正在磨石上磨刀,其余的人拿着麻绳轻轻移动过来,我抓住连长的手使劲摇他。几个黑影向草堆奔来,我使劲推了连长一把,同时翻身顺势滚下草堆,我听见连长在问:哪个?我说,连长,快跑!我的声音已经被饥饿吸干了力气,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巨大的恐惧驱使我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拼命爬动,我听见他们手忙脚乱了一阵,磨刀的人问:还有一个哪去了?我用手摸到身下的悬崖,借着月光看到悬崖上有一些柏树,我顺势一滚便落了下去。两棵柏树把我挡住,悬崖顶上的人影晃荡了一阵之后便散去,我赶紧抱着柏树往下一溜,滚进一块高粱地。我躲在地里像一只野猪一样咀嚼已经枯尽的高粱秆,身上似乎有了一些力气。早晨我躲在石缝里眼睛一直望着那处茅屋,蓝色的炊烟从黎明一直飘到上午,我看到很多人拿着碗向这里奔来。中午时,有一个男人提着一颗人头站在悬崖上往高粱地里扔下来。到黄昏时,又有人把骨头往下摔。我想连长肯定被吃了。我想哭却没有一滴泪水,甚至不能发出一点哭声,我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我在石缝里猫到天黑,又爬回高粱地吃了一阵,才在黑夜的掩护下捡回了一个头盖骨,我用双手刨土,把他埋在高粱地里,又扯了一些高粱杆拿在手上,趁黑赶紧离开了。

后来我便昼伏夜出,尽量绕开山下的村庄,在山梁上行路,借着树木掩护自己。白天我看好方向,夜里便赶路,实在走不动时就爬。这时我再也不怕鬼了,人比鬼更可怕。在迷迷瞪瞪之际,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母亲的喊魂声,狗娃子哩,快回来啰,回来啰!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高大的柏树,我才知道我离家已经不远了。张浩存曾经说过,留在蜀道上的这些柏树是张飞率领士兵们种植的,一千多年来这条古道一直是出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尽管新修了公路,偶尔也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但用驴子或马贩运药材的商队仍然走在这条路上。眼下商队已经绝迹,没有人敢冒险去走长路。我白天也避开这条大道,只远望着山与山之间的垭口上绿云一样的树冠,在山野荆棘中行走,每走一段要躲在石缝里听听四处的动静。有时,飞鸟在林中惊飞也会引起我莫名的战栗。大多数时候,我听见啄木鸟在树间发出的啄击声,和很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这样的鸟鸣声给我传来家乡的信息,我从小便习惯了这些鸟叫声。

越往前走,逐渐看到油菜地了,山上山下已是金黄一片,山地里不时能发现白菜和萝卜,我能找到充饥的食物了。但我仍然不敢进村庄,只趁黑扯些莴笋、萝卜,或者一把牛皮菜、一把即将成熟的麦子,这是我那段时间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