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我因为穿上了白大衣,而走进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不算纯净,这个世界不算美丽,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灰暗,这个世界并非可以用对与错判断一切。这个世界的味道,并非是一盒甜美清凉的香草冰激凌的味道。若非这件白大衣,我想,我怎么也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全貌。

1.给他一个最好的家

“啊呜呀呀……”

“小白菜”张着小嘴兴奋地瞎叫着,嘴角和脸颊上都带着些口水,两只小手乱挥,努力想去抓住舒羽拿在手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逗他的小恐龙玩具。

舒羽满脸笑容,不断低声叫着“小宝”,围着他的小床转圈儿走着逗弄着他,他的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跟着她转。

“她跟这孩子真是投缘。”

凌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头看了看卧室里全心神都放在“小白菜”身上的妻子,转过头对坐在对面的林念初说道。

“孩子也特别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很快就肯让她抱。”林念初低头,十指轻轻交叉,放在膝盖上,“原本每天我离开,他都要大哭,自打舒羽上上周末住到我家去跟他相处了才两天不到,我周一上班去,他就只吭吭了两声,舒羽把他抱起来,他就没再像平时那样闹。”

凌岳瞧了瞧林念初,笑了笑:“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真懂得认人,谁花了工夫陪他他就高兴。”

“也得要是真的喜欢他,他也喜欢的人。”林念初掠了掠头发,抬起头来,努力地挂上一个笑容,想要说得平淡些,话出口,却走了音,“你们,决定了?”

“我们是想得很清楚了。”凌岳点头道,“也都做了准备,上户口的事情已经上下打点好,养孩子的书,头几年舒羽就不知道读了多少,现在孩子小,正好舒羽做设计可以在家工作,也能多陪孩子。我们是做好一切准备的,可是,决定权在你。”

凌岳望着林念初:“我们都知道,他虽然是个弃婴,但是现在,并不是个急于脱手出去的‘包袱’,他几乎可以说是,”他停了停,笑了笑,“你的孩子。”

林念初的眉毛跳了跳,深吸了几口气,把几乎就要涌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的孩子。这个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执拗地陪着他护着他,再又冲动地带在身边,在心里做了养护一辈子的准备的孩子。

其实不过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然而这两个月里,这孩子从青紫到红润,从羸弱到丰满,从总是昏睡,顶多只能动动手指到爱哭爱叫,到认识人——每每她一推开家门,这孩子便再也不跟保姆,而一定要让她抱抱,抱的时候,她目光一定要停在他身上,否则,他还是会用哭、闹、叫来吸引她的注意。

不知道为这孩子少睡了多少觉,不知道被这孩子多少次在身上吐了奶——甚至是才刚准备出门,赶着上班,没时间重新换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为这孩子,多少次压抑自己的脾气,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努力学习包容、接受和容忍带孩子阿姨的观点,想尽办法沟通,为了能对孩子,更好一点。

不过是一个多月,“小白菜”再也不是那个菜市场皮包骨头、气息奄奄的弃婴,而林念初,还是从前的自己吗?

“我们知道,只有你确信他会受到更好的照顾,得到更好的爱护的时候,你才会考虑让他做别人的孩子。”凌岳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厚沓文件,“这个是舒羽在妇科的主要病历的复印件,从十二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努力治疗不孕症,五年前我们几乎有一个孩子了,但是在五个月时还是没有留住,之后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对她身体损伤极大。然后,这个,是我的手术病历,我不能再让她拿命拼着要生孩子了,四个月前,我做了结扎手术,然后我跟她谈了,领养孩子。我们,尤其是舒羽,非常喜欢小孩,这么多年,一直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我们算是,有足够的诚意吧?我们也应当算可靠。”凌岳笑,“我弟弟以前是你们医院外科的医生,我父亲跟你们老院长,跟学文的父亲,都是世交,应该还算放心?”

“当然。还没接触,大家就都说,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林念初轻轻抿了抿嘴唇,“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我还一定要你们尝试跟孩子接触看看,大家都说,我是刁难了,谢谢你们不介意。”

“这本来就是绝对该慎重的事情。”凌岳微笑,“怎么会介意?我们很感动,他是个幸运的小孩,如果我们有幸做他父母,一定尽力让他更幸福。”

林念初双手抓着那沓资料,并没有去翻,这些情况,妇科的徐医生早就跟她说过多次,今天他们将这一切这么郑重地带来,更见诚意。

舒羽以一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太太,住进她小小的公寓,打地铺在孩子的小床旁边,对“小白菜”的一切亲力亲为,上手也极快,显见是对于带一个婴儿早就做足功课。舒羽是真正想做这孩子的母亲的。

除去这一切,凌岳跟舒羽的恩爱,更是比他们优越的经济条件,比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更重要十倍。一对恩爱的父母,才会给一个孩子,最温暖幸福的家。

只是,舍不得。

怎么舍得那个小小软软的身子,在自己身上的依偎?怎么舍得那张湿答答的小嘴,在脸上如同亲吻的碰触?如何舍得每天下班,一门心思往家里赶,推开门,就能闻见那一股淡淡的奶香?

当妇科徐大夫找到她,介绍凌岳夫妇的情况,表达了他们想领养这孩子的意愿的时候,她刚刚在跟护士长絮絮叨叨地又乐又叹地说“小白菜”。

“他真聪明,会笑了,咯咯地笑,见着我就笑!一亲就笑!

“小坏蛋,还会假哭!多坏啊,我眼睛一离开他,哪怕嘴里还念叨着乖宝儿——不行!他就哭!干打雷不下雨!等我眼睛盯着他了,就又乐了,坏东西!

“哎呀,这孩子以后可麻烦了。你猜他最喜欢什么玩具?小恐龙!天天抱着,又啃又蹭,晚上睡觉都抱着!曲大夫给我那个,她儿子玩过的。你说这小子喜欢什么不好他喜欢恐龙,还是别人玩剩下的!”

听徐大夫介绍凌岳夫妇,他们的可靠,他们的诚意,他们——他们如果真的收养“小白菜”,那真是他的福气!

她呆呆地听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找领养是那时候的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孩子。他现在是我最亲的人。”

然而,毕竟,话没有出口。

她一直在想破脑袋地想找到门路,给“小白菜”上户口。

他一天天长大,开始乱喊乱叫,几个月,就会到了叫爸爸的时候,再过一年、两年,就会到了问妈妈各种问题的年龄,她一直心里隐约地不安,如何跟他解释呢?最最重要的是,如何给出一个让几岁的孩子不会受伤害的解释呢?

她有那么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能给他所有他需要的爱,一个最好的家。

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

便算是上不了户口,便算是单亲家庭长大,总比在福利院长大要好吧?

可是,突然,就有了另外的可能。

林念初本能地就想拒绝,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只想找到一点点不合乎条件的地方,但是,没有。终于她说,一定要相处试试。她私心里,是那么希望看见,那只是一对外在条件好,热血上头要领养孩子的夫妻。

舒羽来了,雍容而不高高在上,优雅而偏食人间烟火,她是那么渴望做个妈妈,她是那么爱那个孩子。她还有凌岳,那么成功,而又温和地温柔地对待妻子的丈夫,他简直一定是个好爸爸。

那孩子,喜欢他们。她看见“小白菜”欢乐地对着舒羽笑,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在她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舒服地把脑袋靠在她怀里。

林念初希望自己能够不管不顾地,冲动地说:“这孩子是我的,我舍不得,我养他长大。”

就好像当时,把他从医院里抱回家。

能再冲动一次么?

林念初轻轻闭上眼睛,把那一摞资料推到凌岳面前。

“不必看了,我想我都作过调查了。”

林念初缓缓站起身:“他所有的东西,平时吃的配方奶,用惯的尿布,舒羽都知道在哪里,他所有的东西,你们都搬走好吗?不仅是我买的,还有好多,是照顾过他的护士医生,还有把他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学生陆续买的。我知道你们准备了更好的,但是也许,他需要个过渡。桌上有一摞资料,孩子什么时候该添加辅食,什么时候该打什么疫苗……我可能是多事了,你们肯定知道,但是我,列好了,这三年的……做儿科医生,我总是更……更清楚些,你们……参考。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找我。”她仰起脸,背过身,“我的夜班,要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就带他走吧。门,给我关上,就好了。就这样,再见。”

林念初说完,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包和大衣,如逃似的,冲向门口,她听见凌岳在她背后说“谢谢”,她听见……听见从卧室的方向传来“小白菜”的叫声,不是玩耍快乐时的叫,是……是每天她推开家门要离开时,他舍不得的,不满意的叫——幻觉吧,可能只是幻觉而已。这个她爱过的孩子,从她的生命里,经过了,离开了,留下的只是心里永远柔软的一个角落,一个她从前不能相信,可以那么温软的角落。

“小白菜”,你以后不是“小白菜”了。林念初默默地想,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淌下来。

你以后是拥有许许多多的爱的孩子。

有你所能知道的,父母的爱,还有,你一生都不会得知的,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曾拥有的爱。

孩子,你会带着这所有的爱幸福地长大。

2.我更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马上就要手术了。”周明站在秦牧面前,查对了所有最新的检查数据,微微笑了笑,“有没有任何不舒服?”

秦牧摇头,然后仿佛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再摇头:“没有。”他说罢,又自嘲地笑笑,“紧张还是有的。”

周明沉吟了一会儿,望着他问道:“不介意的话,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

秦牧点头,微笑:“已经准备将性命交在周大夫的手上,那么没什么需要保留。”

“为什么坚持在这里做?”周明望着他,“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个手术没有把握,甚至究竟状况如何,我反复考量,在开腹之前,甚或是病理结果出来之前,我都不能确认。这需要承担风险。”

“我不懂医学。”秦牧淡淡地笑,“但是我给客户讲我的设计时,一定会把可能存在的缺陷言明,世界上没有一张绝对完美的图纸,如果有人跟你说他的图纸十全十美,那要警惕,他多半是想卷了钱跑掉的骗子,或者有出事之后赖账的打算。”

周明怔了一怔,半晌才自嘲地笑了:“看来我希望病人予我足够的信任,但是自己,却并没有足够信任病人。不过,确实,我们科室,也包括我,私心里,希望在敏感时期,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争议和纠纷的手术。你又确实有能力转到任何同级医院,我一直以为,被我们特别地危言耸听过了,加上,你天天看见外面这乱七八糟的一切,会转走。”

“我珍惜自己的性命。”秦牧垂下眼帘,“不得以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总是要选择最信任的人。”

“什么?”

“还有谁能更让我信任?”秦牧轻轻地笑,“我也不是傻子,这方面的专家就这么几个,而你,是从车祸现场把我带到医院,一路照顾的人,是在排除车祸创伤的过程中,及时发现我的其他问题,给了我一个早期治疗的机会的人。从水平上说,或者是有比你更出色的专家,但是我对于任何报章杂志的报道或者别人的推荐,都没有对自己的眼睛耳朵更加信任。”

周明望着他,没有说话。

“而且,你的上司,院长主任,确实有对我危言耸听,希望我转走,免了可能的麻烦。但是你,”秦牧望着周明笑了,“你虽然对我讲了所有可能的问题,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虽然不强求,但是你相信,由你来做,对我是最好的。”

周明微微尴尬:“我有这样自大?”

“我觉得,如果没有这个自信,你会直接介绍给我谁做得更好。”秦牧平静地望着周明,神色淡然,方才那些许紧张,仿佛都已经消失了,“周大夫,”他轻轻地伸出手来,“将自己的性命在未来的几个小时交到你的手上,我很放心。”

周明与他轻轻击掌:“很好。在术前来找你,我就是怕签手术同意书时的种种,打击了你的信心,看来,低估了你。”他扬起双眉笑了,“你说得没错,我认为我是最适合治疗你的医生,我现在有足够的信心,未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一定配合默契,合作愉快。”

周明说罢,冲等在一边的家属点头,示意旁边的导医,推着轮床,出了病房,向手术室走去。当他们走进手术室,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阿依古力和秦牧的亲人都等在手术室外闭目祷告的时候,谢小禾捧着一束百合康乃馨的花束,插在了秦牧病房的花瓶里。

空荡荡的病房里,她一个人静静地对着那束花,微笑。

我希望你能手术顺利,我希望你能康复。

分手的时候,你将那快要装修完的,价值不菲的房子过到我的名下。我不要,我对你说,我当时爱极了这个房子,只因为它是我爱的人为了我们的婚礼,亲自设计亲自装修的房子,如今,他跟我们的感情一起失去了任何意义。

你很痛苦,你说其实你明白,但是并不知道究竟能为我做点什么,我说,那么随便你痛苦下去。

那个房子,我后来听小安他们说,你拍卖了房子连同你的设计,将钱捐赠给某地建造小学,而那个地方,是你答应带我去的地方,是我生父生母生活过的地方。那个小学以我名字的谐音命名,你说,你并没有什么爱心,只是希望做点好事,希望那些被惠及的孩子,保佑我以后有最大的幸福。之后,你每年以收益最大的一项设计,捐赠小学。

我跟小安说,这是多么可笑狗血的情节,学艺术的人,真正是一种不靠谱的无聊群体。

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我想,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你健康地幸福地活下去,就是为我做得最好的事。

我并非依然对你放不下,我希望我以后有自己最好的爱情,只要那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会全心全意投入地爱他。可是我希望偶然再碰触回忆的时候,说起你来,哦,那是我爱过的一个男人,但是世事不尽如人意,我们没在一起,我找到了更适合我的人,而不是,想起你,是一段不可弥合的伤。

请让我有机会看到你发福,秃顶,无可奈何地抱怨儿子不听话、老婆太宠孩子的样子。请让我有机会在自己也发福,长满皱纹,缺了牙齿的时候,碰见你,抱怨我们家的倔老头。让我有机会,在一个我们都已经不介意,甚或能拿幼稚的却真诚的,无奈的却甜美的,充满了各种错误,却已经不再需要为它们遗憾的过去开玩笑、互相挤对的时候,再次碰见,然后,争着开口聊起属于我们各自的一切。

秦牧,请你为我做这件事。

3.能做到和能接受之间的距离

“李主任。”

周明站在李宗德办公桌前。

李宗德把手里正打的报告合上,抬起头,看了看表,又瞧了他一眼:“刚下来?”

“嗯,跟家属交代了一阵。”

“坐。”李宗德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

周明坐下来,想了想,对李宗德说道:“是那台胆囊癌。跟会诊上讨论到的情况差不多。幸运的是,浆膜层侵犯不严重,没有局部转移,做了根治术,中间有几次小问题。我之后交报告详细讨论。”

“让你做六个半小时。”李宗德笑笑,“不轻松。其实应该摄像,以后做教学。”他想了想,又笑道,“胆囊癌早期发现的少。这人出个车祸,倒算有了福,不过,也真得赶上的是你。”

“主任。”周明抬头。

李宗德摆了摆手:“周明。我是认真的。”

周明垂下眼皮,半天才道:“主任,一直让你为难……对不起。”

李宗德没有答话。半晌,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报告。

“你的申请,我还没签字。你还是再想想。”

“主任,我考虑得很好了。”周明望着李宗德,“我并不是意气用事,赌气。您也知道,原本我就申请下去的,很多这方面的提议,我都感兴趣,当年还参与了系统对于这个论题的讨论。可惜系统启动这个课题,开始试行时我因为其他的原因,没有下去。”

“我都知道。”李宗德笑笑,“可是,两年了,你哪天也没说交这个申请,到今天,这个节骨眼上。”

“确实,另外一个主要方面,这样也是给外面一个交代——既然给一个交代是必需。怎么讲都可以,尤其外行,会理解为降级处罚。”周明坦然地瞧着李宗德,“主任,对不起,我选了个自己能接受的方法。如果像先前说的那样,其实,真的,也没什么绝对不可,只是在我自己,那样的法子给别人一个交代,我没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李宗德的眉毛跳了跳,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周明。

“我说这个节骨眼,不只说这件事。你明白。”

“您下下个月满六十岁,任期也到了。”周明笑,“还有移植中心。大概就是四个月之后成立。我这回下去了,再回来,是一年之后。”

“真能淡泊名利?”李宗德脸上带了抹淡淡的揶揄的笑。

“不能。”周明答,然后摇头,“只不过出了这次事情,才真知道,我不见得有能揽瓷器活的金刚钻。做领导,不容易。”

李宗德微微皱眉,似乎想品味出他最后这句话的真正意味。

“您给了我们一个挺好的环境。以前,我还真没多想过。”周明诚恳地道,然后微笑,“我呢,做医生的路一直算顺利,其实心里,确实是自大的。我曾经想,我以后可以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家,一个更理想的环境,我有很多设想,我希望能一一实现。”

李宗德点头:“我知道。也许外科所有的人,也都认定,你做主任,第一医院外科,会达到一个新的境界。就是我,我也觉得。”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做别的。这是最近,一个做记者的朋友给我讲的。我本来因为如今媒体报道的许多问题而厌恶这个行业,但是最近,有所改观。也许在我们看来,绝对公平公正实事求是的新闻报道,是理所当然,做不到就莫名其妙,就好像所有病人觉得,任何病到医生手里就应该完美解决,治不好,就是无能甚至医德败坏。可惜,我从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周明笑,“我从前只明白,尽力做好一个手术,跟真正的‘完美’永远有距离,但是竟然都不明白,做一个领导,尽力做好跟真正做好,能做到的跟自己能接受的,理想和现实,其实也永远有很大的距离。”

李宗德靠在椅背上,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我确实觉得,自己,缺乏这个耐力与包容。至少是现在。”周明望住李宗德,一字字地说,“我做不到。至少,为了做到需要付出的努力和牺牲,我不心甘情愿。”

李宗德沉默了良久,终于拿起笔来,在那份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叶春萌绕着学校操场最大的圈,匀速地跑着。她已经跑了两圈,额头微微见汗,呼吸却并不散乱,步子也还轻盈。

这些日子以来,叶春萌惊讶地发现,自己爱上了长跑这项单调的,以前最没兴趣,最怕的必考项目,且随着心情和空闲调整跑的速度与长度。有时候,可以一晚上慢慢地跑上四十五分钟,有时候,会以短跑的速度跑四百米,然后疾走,在疾走中平复凌乱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激动的时候,跑仿佛是种发泄,可以缓和想要大叫大喊与人争辩的情绪,寒风中几千米跑下来,愤怒已经泄了一半;沉郁的时候,迎风跑着,就好像是奋力将快将自己压趴的负担甩在后面的过程,跑到精疲力竭,一身大汗,去痛快地洗个澡,人便已经昏昏欲睡,醒了,又是另外一天;委屈想哭的时候,跑,是最好的回收眼泪的法子,边跑边跟自己说,不哭,不哭,不能哭给别人看,不能软弱给别人看。

不愤怒,也不软弱,在任何人的面前。不让看重她的人失望,不让心疼她的人难过,不让反感她的人对她更增轻视,不让践踏了她的人,再摆足身段儿讥诮地笑。

妈妈从家里来了,也没告诉她,打电话给她时已经是晚上,已经到了大姑家。当她看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时,都没法想象妈妈怎么一个人从车站,把这些运回来的。她知道,妈妈绝对不舍得打车,妈妈舍得给她买她喜欢的精装书,昂贵得超过了他们家消费水平的漂亮裙子,但是不舍得在外边随便吃一顿饭,打一次车。

她到大姑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拖地板,姑父不在,大姑在书房写教案,妈妈一见她眼圈儿就红了,说怎么不到一年这小脸儿又尖了?在学校吃不好吧?妈从家给你带好些你爱吃的东西……哎,一天下来忙吧?你先坐着歇会儿,妈妈拖完地就做饭去。

这会儿姑姑从书房出来,看了眼表,皱眉说:“都几点了,出去吃吧。”

妈妈握着拖把,说:“大姐,我想给萌萌做个剁椒鱼头呢,她就爱吃这个。得咱家那里的剁椒才好,北京没有。大姐您不是也爱吃?哎,我就是觉得先收拾干净了干啥都踏实,没顾上时间,要不你们再等等?”

大姑皱眉,瞥了眼妈妈,轻轻敲着沙发背说:“干家务,说是个体力劳动,也得动脑子,不能傻干。我每次回去都看见你忙里忙外,其实有那么多家务吗?还是效率问题。即使是家务这样的琐事,一样可以用到统筹学嘛,好比说,我烧水的时候就会同时洗菜切菜,炖排骨的时候顺便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我很忙,那么多文献要看、文章要写,怎么能让家务占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要安排合理。”

叶春萌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血全上了头。

如此这般的说话,姑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仿佛真觉得统筹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的家务,如何跟妈妈上照顾老,下照顾小,经常伺候一家十多口亲戚吃饭的家务相比,更不要说,她除了做几顿比食堂都不如的饭,就连锅碗瓢盆,都经常一个星期堆在水池里,等自己来刷。最近自己不来,想必是堆得太多,家里太乱,爱整洁的妈妈看不过去了,先就开始清理屋子。

但是姑姑非常相信这忙得脚不沾地与她“闲庭信步”的区别,是在于智商和教育水平。

姑姑的嘴巴一张一合,让她脑子里蓦然闪出来,之前那许许多多的话。每个字,每个字都如烙在了她心里似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煎熬着她,让她会从噩梦惊醒,会觉得胸口憋闷,近乎窒息。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那些字字句句再度翻滚出来,烧灼得她想要冲上去,掐住姑姑的脖子,让她的嘴巴,无法再张开。

叶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终于,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着对妈妈说:“妈,你猜我今天在急诊看见什么?”

妈妈愣了愣,还没说话,叶春萌继续微笑着说道:“有个教授在家煮着面同时切菜,大概脑子里还琢磨着什么国计民生的大课题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锅烫伤了腿,偏偏那么寸,把菜刀掉脚面上正好刃儿朝下,把脚背的静脉都给切断了。她来了急诊,我说,赶紧得给她处理烫伤、缝合静脉呀,结果她刚一看见我挂着实习生的胸牌,就不干了,说你还不是医生呢,小丫头片子,一看还挺轻浮的,我不放心。于是单腿蹦到正给一急腹症病人查体的李师兄跟前儿,拽着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师兄查完急腹症病人本来该下班吃午饭了,看她也可怜,说,得了,就帮她缝了再走吧,要不跟这捣乱也真影响别人。结果呢,缝完了,给她开破伤风针,她问,说这是进口的吗?李师兄说不是,国产的现在已经质量不错了,再说您这是相对无污染的伤口,就用国产的吧。她说不行,我要进口的,李师兄说好吧,开进口的,她又说,进口的怎么这么贵呢?太不像话了,你拿回扣吧。她啰啰唆唆纠缠着又问了好多好多问题之后,往门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对李师兄说:‘你们真有这么多活吗?怎么不讲统筹安排呢?’”

叶春萌说罢,也不看姑姑,拉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可想你了,我在学校招待所都交了钱定了房间了,咱娘俩晚上好好说说话。您赶紧收拾了自己东西,咱这就走,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呢。”

“萌萌!你……你这什么意思?”大姑愤怒地扳她肩膀,“你给我说清楚。”

叶春萌并不看她,把她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扒开,忽然伸开双臂,抱住妈妈,在妈妈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妈妈,今天你不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住到学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妈妈愣怔着,叶春萌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她觉得妈妈的身子颤了颤,然后,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赔笑地对姑姑说:“大姐,您看这孩子,恋娘了。也是这么久没见,跟您这乱着,也不合适……”

“走走走!”大姑猛地转身往电话走过去,开始拨号,“我得跟我弟弟说,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是你们惯出来的孩子犯神经病。”

叶春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着妈妈的手,望住妈妈的眼睛,缓缓说:“妈,收拾东西,咱们走。”

妈妈的东西,很简单,只一个提包,还没打开,连带另外两个,是给叶春萌带的各种吃的东西的大包,叶春萌全都提起来,径直往外走,妈妈只好跟着追出去,一直到了车站,才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叶春萌的头发:“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这人……”

“妈,”叶春萌淡淡地说,“委屈我,我都没关系。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该委屈的人。”

妈妈怔了怔,再叹气,眼圈红了:“萌,这次我也是气得够呛,还想着怎么也得跟她理论理论。她怎么着我也没关系,你姑从来也不懂人情世故,让她说还能说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们医院这么着揭露,你可怎么做人?就算那医生再坏,她也得顾及你是不是?你人在屋檐下呢!”

“妈妈。”叶春萌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不要这么说。别的没关系,不要说‘那个医生’,坏。”

“啊,”妈妈愣了愣,似乎对那个医生到底好还是坏并不太在意,只忧心地说,“这下子你也真是麻烦。不过萌啊,现在好些孩子都兴出国,你那个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国?你英文又从来都好。你姑姑倒是说,她有个学生,品学兼优的,在美国读博士呢,全奖学金,这次回来专门相亲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错,听着家里也好,你大姑学校,那不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去美国也是挺好的,你姑说让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对眼,不如就出国去念书。我想你姑姑这次这个介绍的真不错,肯定是这回你奶奶也说她了,她也有心……”

“妈妈。”叶春萌打断妈妈的话,许多想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笑笑说:“妈,没有像你们想的。医院没人给我小鞋穿,老师不会牵连到我的。我出科成绩是第一名呢。我喜欢做临床,很喜欢。你以前不是想我做医生么?”

“以前是觉得好。”妈妈再度叹气,“觉得家里有个学医的,踏实。可是,我这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儿。这一大家子人,你当医生,不谁都求你,还不把你累死?要真能出国留洋,也挺好的。”

“车来了。”叶春萌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话,上了车,只是娇憨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一样一样地数自己爱吃的东西。

到了招待所,妈妈住下,叶春萌却立刻走了,只说夜班还得去,明天有个重要的观摩手术,要事先预习。从那里出来,她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回宿舍,只是在操场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

自从他要离开半年的消息传开,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愤恨,如同看一只过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应任何的目光或者话语。

做自己能做的。

为自己想做的,尽最大的努力。

尽管这努力的过程中,有时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终记得,自己想做什么。也只有记住这一点,才能一天天地过去。

有一天,她梦见在许多人对她的冷眼中,有人对她笑了笑,说:“不怪你。你是个好医生呢。”

那是个模糊的脸,不知道是谁,但是笑容很温暖。

她哭了。虽然在醒着的时候,她再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然而她知道,这就是个梦,不会有人跟她说,不怪她。怎么能,不怪她呢?

生活就是要这样挨过去吧?

无所谓开心,但是要坚强地走下去,不管那个尽头,它在哪里。

4.没有自知之明也是种幸福

“请进。”

林念初听见敲门,应声的当儿,把才打的文件存了,眼睛并没离开电脑屏幕,抓紧时间迅速地把方才的一段又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单词。

“忙着呢?”程学文走到她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来。

“哦,不忙,”林念初把文档关上,抬起头,笑道,“今天晚上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得空儿把论文修修。”

程学文仔细打量她,沉吟着还没说话,林念初已经笑了出来:“你这是来安慰我的吧?嗯,他们今天就把‘小白菜’带走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程学文轻轻咳嗽一声:“舒羽在妇科看病,最开始还是我介绍徐大夫给她。”

“什么安慰,说吧。”林念初抱住双臂,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程学文皱皱眉,低声道:“念初……”

“哦,其实,你给我买份对面竹轩的砂锅腌笃鲜当夜宵安慰我吧。我刚从家里出来时,过分难过,忘了吃饭。刚才饿得不行了,就泡了碗面,真觉得还欠点儿。”

林念初挺认真地瞧着程学文,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自从把这小破孩儿带回去,我是真有日子没好好吃过像样儿的饭了。为保证营养又节省时间,除了中午有时候护士长帮忙打饭和偶尔你友情送外卖,基本顿顿啃生菜、西红柿,外加三片火腿,一片面包。今天我一边泡面一边就想,这小子不在我身边了,我……我一个月至少省两千块钱,本打算花钱打通关节给他上户口,现在也免了。我……我给我自个儿雇个广东阿姨,天天吃好的……我周末就去家具城下单,把我嫌贵的那套床加卧室柜买了,好好享受。”她说到这儿,轻轻掩住嘴,眼圈儿却红了,低头沉默了半晌,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文,我不舍得是真。不过你放心,我……我高兴,松了口气也是真。这小家伙,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学文瞧着她,不说话,见她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下来,等她抽出纸巾擦了眼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的时候,才笑了笑对她说:“我其实是来跟你说,不出意外的话,凌远要回来了,大概是后半年,这样儿,咱们都大有机会还能知道‘小白菜’的消息,甚至瞧得见他。”

“凌远要回来?”林念初惊讶地问,“他不是已经辞职了?”

程学文笑:“就算辞职,咱们医院就不能再高薪吸纳优秀人才回来啊?更别说,当年他没接聘书的时候,虽然老爷子气得够呛,但是私下里却跟人事那边协调,一定要保留他的档案,一直琢磨把他弄回来。不过周明这两年成绩实在是太出类拔萃,大概超过了老爷子的期望值,倒也没有他的合适位置。现在横生枝节,自然又再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且很动干戈,一边是院里正式跟他谈学科带头人的事情,一边是老爷子私下里动用私交,让凌岳和凌老先生出面劝的。”

林念初愣了好半天,皱眉道:“他是有才,但是至于?难道……”林念初有几分不安地瞧了瞧程学文,想起来最近大家都议论说最终还是得“走稳”的人上去,当年周明导师比李主任有才,可性格太嚣张,终于还是四平八稳的李主任不温不火地上去了,如今周明比程学文出挑,可是太刚直,终归还是不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老祖宗说的话,还是特别有道理的。

林念初总算是将几乎冲出口的“难道你们大外科剩下的人就都选不出个能跟他差不离的”咽了回去,只是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试探着说:“据说凌远生父的背景,比凌老先生,还要了不得?”

程学文乐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不是来安慰你的,是来找安慰的。”

“我……”林念初颇有点不好意思,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终于认真地对他道。

“说实在的,很久很久以来,我都特希望也有机会帮你的忙,哪怕是听你发牢骚抱怨也好。可是你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

程学文笑着瞧着她。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会。”林念初叹了口气,“你这么跟我说出来,一定自己心里,早都消化好了。”

程学文站起来,在大办公室里抱着双臂,缓缓地走了一圈,站在窗边,慢慢说道:

“念初,我也不瞒你,要说失落呢,是一定有的。但是,真心地气愤不平牢骚抱怨,那都只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才有的幸福。我不是讽刺,有时候,能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绝对是一种幸福。就可以把差距,坦然地归结到命不好和不公平上去。”

“学文,其实也真不能这么讲,”林念初诚恳地道,“主要是看从哪个角度怎么衡量,恐怕就在从前,单说手术,似乎凌远也还不如周明?但是基础研究上的成绩,他们便就都不如你。”

“临床医院,把临床技能放在评价的首位,是绝对合理的,尤其中国现阶段。其实,就说领导能力,”程学文望着窗外,良久,轻轻地说,“在不知道凌远答应他在德国的签约到期就回来之前,我其实很不安。现在上面都说周明不是做第一把手的料子,但是事实上,”程学文笑笑,“周明带出来的班底,我真的不大敢接。”

程学文说完,转头去看林念初,定定地瞧着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林念初心里不安,抓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又缓缓放下,随手胡乱地整理面前的检查单子、论文参考,含糊地说:“学文,有些事情,不勉强也是好的,太勉强,太勉强,对谁都不好。你是豁达的人,该放下,肯定能放下,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林念初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文件。

“我明白。打自你认真考虑把孩子交给凌岳夫妇,我就彻底明白了。”程学文缓步往门外走去,“竹轩的砂锅腌笃鲜,我来之前就去订了,再过五分钟,他们也该送过来了。”

他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念初呆坐在屋里,直到值班护士叫她,说门外有送外卖的,她赶紧去接了,打开,却吃不下去。她这两天一直犹豫,要不要去跟周明随便聊几句,或者,给他一点安慰?

还是算了,她想,就如同程学文永远也不会唠叨抱怨一样,周明也永远不需要别人安慰。

只是,她总觉得该跟他说几句什么。就算是十五年的朋友,也该说一句祝福,几句嘱咐,对不对?毕竟是,如此大的一个改变。然而,真的能如任何普通的朋友一样?她想,或者他也想,但是,都做不到。就如同他几日前打电话给她,客客气气地东拉西扯了半天,犹豫地说:“听他们说你把一个弃婴抱回家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说完,又赶紧说:“不过我知道,你能处理,嗯,帮你忙的朋友也很多。我想,我就是,我有个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市局工作,你给小孩子上户口难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如果需要,你找我。”

她没有告诉他,这时候,舒羽已经住进她家里,户口的问题,已经不那么紧要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太多的话,都很想要说,又已经不可能对着他说出来了。她有些迷茫,面对这个人。回不去,却也并没有真的完全走出来,也就真的只能在未能走出来的时候,躲开了吧?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把所有对他的关心压了下去,于是她笑着说:“谢谢你。”

她把论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来,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声,看看发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会儿。

无国界医生组织。

两年前,她最崩溃的时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申请了许多可以暂时离职的program,包括无国界医生。她甚至向往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甚至每天梦里yy着可以壮烈牺牲,也胜于这生活残忍的摧折。

当时,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礼貌地感谢,回复说已经开始审核她的资料,之后,面试了几次,对方说非常满意,将她作为后备,她非常激情地说但凡需要,她随时准备开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后来再无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说:“该不可能,我想着好好吃喝,买几样豪华家具享受的时候,让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点开了信件,一些客气的感谢之后,那上面写着:“林医生,您的资历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至今记得您的热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员中,我们有一位儿科医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们急需一位儿科医生,我们热诚地欢迎您成为我们的一员。”

林念初盯着那封邮件,苦笑,再忍不住地大笑,然后,打开那份外卖,吃了个干干净净。

5.最后一台手术

“祁老师,我今天能跟手术么?”

早查房结束,大夫们纷纷从大办公室出来,叶春萌紧赶了几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疗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周围好几个医生护士刷地都把头转向她,她却如同没注意到似的,只抬头对着祁宇宙说:“咱们管的五个病人,出院的那个出院单我已经开好了今天一早夹在病历里;才收进来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体检,大病历昨天晚上写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每天的基本检查,我今天早来都做过了,记录好了;要做腹部超声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检验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们去做。今天上午没有特别的事儿了,我能不能跟手术?”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术室门口的二姐明着为难你,连程大夫让你上的手术,她都冷着脸说没有手术服没有口罩把你挡出去,除了夜里急诊缺人的时候,大白天的,你碰过不止一个钉子了吧?这是干吗?

但见她一脸恳求,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惹了天大麻烦的女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从前受一点儿委屈就眼圈儿发红,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惹事之后,一时之间对谁都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就她那个样子,让本来看着她生气,想踩上一脚的人越发想把这脚踩得更狠些。然而,却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异常沉默,难以看出心事,只是闷头干活。病历写得越发毫无可挑的错处,操作越发娴熟标准,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连平时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给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更难得的是随机在门诊抽取的病人,她极其冷静沉着地判断,体检,排除,开检查,非但外科问题作出了所有该作的鉴别诊断,而且并没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对少见的心内科问题,作出了鉴别和排除。在她一边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紧张,一边做心脏叩诊、听诊,询问有无心脏病史,从前有无感觉突然心口疼痛、胸闷憋气的感觉的时候,几位监考老师,俱露出些许惊讶而满意的笑容,纷纷点头。在外科的考试中,不忽略其他科的问题,在初入临床第一次考试的学生中,相当不容易。考核结束,所有的监考老师都给了她综合评分最高分的成绩。且是这三届所有被考核的学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额外加分最多的一个。

这成绩出来之后,关于她的议论却更多,大都是说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也没见怎么着,倒是挺会一鸣惊人。有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名校教授姑姑,想来这基因不错,就等着看她以后去坑谁。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见叶春萌,主要原因是因为偶像兼铁哥们李波。他觉得这丫头不识抬举,要说论什么,李波也没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虽说比普通女生好看几分,也没说好看到了绝顶美人儿的地步,至于这么狂吗?于是自打带教,就对她存了成见,心中暗想我可千万别对她太好,让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没有外科其他小带教老师跟学生的亲密。等到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着别人挤对欺负她,毫无回护自己学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但是到最近,他却开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么,她总是尽可能地把属于他们俩的活,尤其是琐碎活做得妥帖,有时明明是自己忘记提醒她开的检查,她或者淡淡地谦虚地请示,或者,忘记了,被病人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什么,次数多了,祁宇宙的脸上便开始挂不住,再看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对自己的袖手旁观觉得羞愧了。虽然他怎么也不好这时再倒戈,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去,但是暗地里,尽量安排她远离那些尴尬。

比如晚上多带她上手术,白天,尽量安排她写病例催化验单给病人查体,偷偷帮她把需要用的仪器以及口罩帽子领了,免了她受羞辱。手术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这次叶教授害惨了周明的同时,可是没少折腾一病区的护士,实在让外科全体护士同仇敌忾。白天想去跟手术,这孩子今儿脑子是进了啥了?何况今天程学文上午给见习生上课,别说他祁宇宙从来惹不起手术室的姑奶奶们,即使想硬着头皮替她说话,谁买他一个第二年住院医生的账哪?

“今天这台就是个腹股沟疝,你以前也看过几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劝说。

“祁老师,让我今天白天跟手术吧。”

叶春萌目不转睛地盯着祁宇宙,咬着嘴唇,肩膀甚至轻轻发抖。

“你……你这?”祁宇宙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过今天周大夫有台复杂肝血管瘤,韦大夫难得地给做一助,好些人都想观摩呢。衣服肯定紧,不定能进去。”

“没有衣服了,我再出来。”叶春萌低头道。

祁宇宙暗自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谢谢祁老师。”叶春萌低声说,跟在他身后,往手术室走过去。

这一路不过几十米,走过去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叶春萌的脑子里是至纷繁复杂的许多许多画面。

今天是周明下基层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来,他们这批学生就已经转离外科,今天这台复杂肝血管瘤的手术,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亲眼观摩这位被公认为“标准教科书”的老师的手术。

原本在一病区的陈曦跟刘志光自然去观摩,而且陈曦竟然五点半就爬起来,洗漱之后,只啃了几块饼干就抓紧把复印下来、昨天已经看了三个小时的资料和教科书一起,安静地一点点地又过了一遍。

她问陈曦:“这台手术几点开始?正常的开台时间么?”

陈曦点头:“自然是正常的开台时间,”然后又想了想,说,“也许会晚点,这台手术很复杂,韦老师亲自给做一助,王东袁军他们也要来观摩。”

“我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说,“我也想看这台手术,呵呵,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过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一贯伶牙俐齿的陈曦愣着瞧着她,竟然连着叫了两声“萌萌”,说不下去。

叶春萌抱着膝盖坐着,望着窗外,低声说:“我真想有机会,看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以前,其实有很多机会。

每次一病区二病区有代表性的手术,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学文都会跟她和白晓菁说,如果想去看,可以调换一下安排,去观摩。

她从来没去过。她才不要去观摩那个“变态”的手术。“变态”又不是世界上做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就算是,他也还是个粗鲁冷漠不体谅别人的沙猪,她不稀罕去看。她自己,以后要做个比他还出色的大夫。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让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执,当那根深蒂固的成见倏然消失,从前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而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与从前不同。

原来同样的事实,映射于心的感觉,真的可以大相径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做一次他的学生,再有机会叫他一声老师,不仅是因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想做个好大夫的愿望,知道实现这愿望有多少困难,知道自己会脆弱会茫然,这时候,她想跟自己说,我是周明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幼稚的任性与狭隘,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无影灯下,做他的学生,观摩他的示教,被他指点甚或是呵斥,然而,她却想再在同一个手术区,无论是同时走进刷手间的时候,还是各自走进自己的手术室的时候,作为医生的自己有机会再碰见作为医生,也是自己的老师的周明,然后,再叫一声老师。不说自己的忏悔,不说自己的抱歉,也不说自己心里的敬意,只是叫一声老师,他答应一声,如此,就够了。

手术室写着“肃静”的门,就在眼前,叶春萌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衣服不够,得紧着主要手术人员。”

太熟悉的一个回答。

她点头,却没有回身走开,对二姐说:“我能等一会儿么?也许,谁会取消手术出去,就能有多余的衣服。”

二姐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取消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脑子什么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声说:“我就等一会儿,在旁边站着,不碍别人的事儿。”

祁宇宙为难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叶春萌一脸的执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这到底是演哪一出?想了想,只好对二姐说:“您就让她在旁边等会儿,过了十点,该开始的也就都开始了,没有衣服,再让她回去。”

“爱当门神不嫌难看你就等着。”二姐狠狠地说,心里暗想这女孩子果然脸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女。

祁宇宙叹了口气,进去了。

叶春萌笔直地站在登记台旁边。陆续有手术大夫和学生进出,凡是给他们上过课的,经过她身边,她都叫一声老师,对方有的认识她,有的只是讲过大课,只应一声,然后过去。有人有点惊讶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为何登记台边会站了个学生,然而,也不过惊讶一下,之后就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手术室的门频繁地被推开再关上,叶春萌站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盯着门每一次的开合。

终于,她看见周明走进来,在登记台停下,领取衣服,她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心里有些惶急,很怕这生平最死缠烂打争取来的机会,就这样消逝。

她再度努力张嘴,这时候,他转头看见了她,怔了怔,然后微微皱眉:“你站这儿干吗?怎么不抓紧换衣服去?”

“我,”她开口,心里慌张,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这时脑子里却一片混沌,在混乱中,她望着周明,半晌,终于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道,“手术服不够。我在这里等一等。假如有富余……嗯,没有富余,我去带我的病人作检查。”

她说罢,转身往外走。

“你等下。”周明双手搭在登记台上,望着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说,“二姐,麻烦您给高压消毒那边,打个电话。他们肯定应该有消毒过的衣服,不过还在等下一批一起送过来,既然今天咱们这里紧,咱们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温消毒车间就三号楼后面,跑过去回来顶多十分钟。”

“周大夫,至于这么麻烦么?”二姐愣怔地望着周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声音低了些,“多少台手术我心里有谱,就是得保证主要手术大夫的。别人,”二姐瞥了叶春萌一眼,“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还裹乱。”

“咱们的学生,就是以后的医生,就是以后的主要手术人员、主要抢救人员。”周明对二姐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然后,他转过头,对叶春萌说道,“你现在立刻去高温消毒那边取自己号码的衣服,跑着去,跑回来。既然你本来要上的手术不是必须要看,你回来之后,来我这台,你操作考核成绩很好,手法标准,这台手术,最后就你来关腹。”

6.原来你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

一年以后,陈曦拿到了跟谢南翔在同一所城市的大学临床流行病系的录取通知。拿到通知的那一天黄昏,她自己双手插在兜里,从校园走到医院,在医院的大院里,望着急诊门诊门前进出的人们,甚至担架,甚至呼叫着冲进来的急救车,呆立很久。

直到夜幕深沉,急诊楼顶,那巨大的红色十字,亮起了红色的光。

陈曦头一次发现,这刺目的红色,在这样的夜里,让人觉得温暖。

那天晚上,她并不值班,但是穿着白大衣走进了拥挤的急诊楼道,她带着拿B超单子四处问路的病人走向急诊B超,给看着血象检查摸不着头脑的病人一一解释,把一个需要在手臂上缝针,哇哇大哭不肯进去急诊手术室的小孩子,哄得乖乖地走了进去。

那天陈曦离开的时候已经入夜,走出急诊的大门,离那个红十字越来越远,她回头看了一下,眼里竟有泪光。

夜深的时候,陈曦一如既往地给谢南翔写信。

“我终于如愿拿到了×大的录取通知,拆开信封的时候,心情居然很平静。

“想起了很多事,这一年半以来,穿上白大衣之后,一切的一切,尤其是,那一番风波。

“那一场来得轰轰烈烈的审查,最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调查组除了一台主刀医生利用工作时间外加的手术,和护士台收了一个果篮之外,没查出任何违反规定的事情。至于工作时间外加手术究竟是否属于违规,一个果篮是否算贿赂,始终也没个确定的答复。

“至于调查结果,我想调查组会有个书面的报告呈交上级,但是,再没有轰轰烈烈的采访,至少我没有看到。

“作为矛盾的焦点,周老师下乡支援地方医院建设一年,这是我们系统早拟开展的试行项目,而在外,被理解成了降级处罚,也算给了外面一个交代。

“我想周老师自己,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至少,我并没有看出,这一场给了他最大冤屈,而又真实地影响了他前途的闹剧,把他变成另一个周明。在那事发生之后,他尚未下乡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并没推掉任何一台安排中的手术、一个门诊,对我们的考勤抽查与技能考核也依然严格。

“他还是‘那个变态’。

“有最大的改变的,我想是我们——我始终说不清楚,这所有的一切,于我想法的改变,究竟是怎样方向的作用。我想,照道理,逻辑上,这该是让我看到了人心有多么险恶,中国的临床工作,有多么难做,将我在这事之前,刚刚对于‘不做临床’的决定的遗憾彻底浇灭——但是,但是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就是我的脑神经信息处理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我居然对不能再做临床这个事实越发遗憾了。

“即将离开的日子将近,随着先后拿到了尚可的G、T分数,随着跟美国的学校‘套磁’工作的展开并且开始得到一些相对热情的反馈,我竟然越来越惆怅。我发现我居然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这不准确,应该说,我开始喜欢作为这个群体中一员的这种难以说清的感觉。

“这种感觉之所以难以说清,是因为,我无法称其为热爱,我并没有每天都满怀对祖国临床医学事业巨大的热情,迎着朝阳走向门诊,或者披着黄昏夕阳的余晖,带着神圣的责任感走进急诊。

“我还是会忍不住在写病历时叽叽歪歪地抱怨;还是不能真正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面对病人的无理指责——哪怕我明白那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以及过分焦虑的结果;我还是会在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叫起去给一个浑身是血的病人缝合时,抱着值班室的棉被想号啕大哭,然后在从值班室走到急诊室的路上,一边调整着由于突然起来脑袋的晕眩,一边并无具体针对对象地骂几句脏话泄愤;会在任何一个夜班前向四方诸神祷告,但愿天下太平,人民和睦,不要斗殴——至少不要在俺们医院附近斗殴,不要突发急症——至少拖到第二天早上;会在夜间收到病人,而病人的状况属于可以拖过晚上,但是一定最终需要手术的情况下劝他先‘保(守)一保’,观察观察,心里想着反正明天上午的手术就跟我无关了。

“我时常还是会在拉钩的时候走个神——尤其是当手术跨经午饭时间时我的脑子里就会不可抑制地出现红烧排骨粉蒸肉之类的画面,但是之后,突然想到此时‘那个变态’如果在,一定会穷凶极恶地训斥我,指点我拿器械的姿势,我心里竟然特别惆怅。而很多次有这样的惆怅的时候,都有人忽然说,周大夫现在在下面,不知道是因为下面的住院医操作更不规范破口大骂呢,还是因为人家比咱们刻苦,特别欣慰?

“在那段时间,有许多的人,他们在我眼前经过,然后再又消失,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各色的印记。包括一辈子忍着病痛没上过医院的四十多岁的农妇,瘤子塞满了肠腔;包括事故扎伤了动脉血管的民工,当在可能花费巨大但是可以保全一条腿的吻合手术以及相对简单便宜的截肢手术上做选择的时候,眼神空洞地,选择了后者;包括一个浓妆艳抹,言语轻佻的被称为‘鸡’的二十多岁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那位女子,是在外科急诊手术室,我去拿两针麻醉针,当时小五在给她缝合手腕的伤处,血流了一盘子;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任何的虚弱,她甚至惹人厌烦地调笑着小五和王师兄,想要拉下王师兄的口罩,看看他‘是否像胸牌的照片上那样英俊’,且猜测,王师兄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帮干活,是否特别开心’,她说她割了手腕又不想死了,看能不能搞到点钱治病,她还想活下去。

“我第二次见到她却是在手术室,原来她因为‘工作’关系染了病,因为早期滥用广谱抗生素造成耐药性,如今控制不住感染,只能切除子宫,那天我的病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做甲状腺手术,她的爸爸妈妈、姨妈姨夫、男朋友跟着她的轮床到了手术室门口,他们纷纷给她打气,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她出来;而那位女子没有家属,没有亲友,她自己在她切除子宫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手术灯下,她不施脂粉的时候,那张尖下巴的小脸竟然十分清秀姣好,带着跟任何一个病人并无区别的恐惧无奈和脆弱。

“有很多我们想收下而不是推走的病人,有很多我们确信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手术,但是我们真的没法做主。一个字,钱。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完美的医德,或者说我们中的多少具备一定的医德——即便是完美的医德,也不能代替钱起到所有的作用:即便医德可以代替钱来支配医生一部分的劳动,但是医德一定不能代替钱从药厂提取到特效药,从医疗器械公司买到器械,甚至不能代替水电、氧气、棉球、蒸馏水、碘伏。

“老早有过这样的争论,你能够没有钱而从商店拿走一件棉衣,从饭馆取走一笼包子,从玩具店给可怜的没有玩过玩具的小朋友求得一个娃娃吗?

“人们说,那不同,医院,你是面对生命。挽救生命,要钱作为前提么?

“挽救生命所需要的一切,确实是需要钱作为前提的。

“我们其实总会有太不忍心的时候,譬如给‘小白菜’捐款,凑足了医药费用,又多方协调,给他找到了最好的人家,那是个幸运儿。也许并不公平,也许真就只是因为太多的巧合,很多个瞬间——‘白骨精’抱起他来的瞬间,我抱着他亡命狂奔的瞬间,刘志光和萌萌第一次运用急救技能抢救他的瞬间,林老师多少次在死亡线上,亲手将他拉回来的瞬间,这些瞬间,造就了他不一样的生活。这是一个美好的奇迹,但是绝大多数人,因为钱,没有这样的奇迹。

“被抛弃的孩子真的每个月都有,我所知道的幸运儿,却只有‘小白菜’一个。我因为穿上了白大衣,而走进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不算纯净,这个世界不算美丽,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灰暗,这个世界并非可以用对与错判断一切。这个世界的味道,并非是一盒甜美清凉的香草冰激凌的味道。若非这件白大衣,我想,我怎么也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全貌。

“然而我却竟然没有对这个世界过于失望,甚至在最最不满意的时候,也总觉得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身边,有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亮,很温暖,很安全。

“南翔,写到这里,我竟然想掉眼泪。

“我想我跟从前有些不同,连李棋都说,我现在越来越少说犀利而精辟的言语,我变‘柔软’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变得柔软,我只看见,萌萌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了。

“那一天,周大夫临走前的最后一台手术,萌萌意外地来参加,这是她第一次跟周老师的手术,却荣幸地作为唯一一个做了最多操作的学生。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九个多小时,观摩的人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住院医,参与的护士也不少;那台手术结束之后,他当着一屋子的护士医生,对萌萌说:‘你该怎么上手术怎么上手术,该怎么跟查房怎么跟查房,你因为自己的原因缺勤,要给我理由,如果有任何客观原因让你缺勤,你得来跟我报告。有些事情,跟你根本毫无关系,你想都不要去想。人谁能这辈子不碰上点为难的?纠结不清还有完没完?你但凡做够了本分就是。

“爱哭的萌萌那天只是认真地点头,居然没哭。”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十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他望着她,“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得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也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幸运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二十四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