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也许,看着舒服相处舒服,便就是个最高的标准,是他对自己生活质量的最高要求。他从来没有独身主义的愿望,然而,娶回家的那个人,必不能只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妻贤妻,甚至两者都不是也无妨,但只要舒服。可这个标准,原来比那两者皆要,更难。难在抽象,无法将“舒服”二字拿任何可以量化的条件定义,只有自己的感觉,可以做主。

1.他不仅仅是大夫

祁县医院。

嘈杂混乱了大半天的急诊楼道终于安静下来,临时未能转院或者住进病房的伤员也都已经做过了处理,轮床被安排一张张挨墙列着,家属大多就在旁边陪护,两三个护士挨床在检查伤员的基本状况。

一楼的电梯门打开,副院长任卫东胳膊撑着电梯门,冲着里面的人说:“大家都差不离从下午三点干到现在夜里一点钟,肯定饿了,就在咱们食堂吃了晚饭,咳,其实是夜宵了,大家休息一晚上明早再走。我们院长亲自把俩大厨从家叫来加班的,据说加了咱们祁县有名的野山菌烧兔子,说怎么也不能让各位来支援的同行再饿两小时开回城里去。”

急救中心的小刘接口:“那我们可不客气了,您一说我立刻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哎哟,头儿,”他赶紧转头瞧向何副主任,“咱没打算客气吧?”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何副主任笑骂:“你怎么老这么二百五。”

叶春萌背靠着电梯微笑着瞧着,离开急救中心下基层支援半年,工作的林县医院急诊科的大夫都把她当“上级老师”,态度大多拘谨,让她经常怀念急救中心急诊一科。任副院长说到祁县特色野山菌烧兔子,她先是立刻觉得饥肠辘辘,然后又才想起来,自己连午饭,甚至早饭都没吃。

一大早起来,叶春萌牢记张欢语的指示,洗澡之后将买早饭吃早饭的时间让给了涂脂抹粉拉直头发,心想,如果跟相亲对象话不投机就赶紧找地方吃饭,吃饭可以占住嘴巴少说几句,然后吃完饭走人,也算不太辜负大学好姐妹的良苦用心。没想到这次跟相亲对象挺谈得来,到了一点才想起要吃饭,她还记得那位李先生也提到了此地特产野山菌烧兔子,还有烤羊腿,他说他曾经在此跟朋友吃过一次,非常地道。他说的时候脸上表情特别向往,让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上实验课一上到饭点儿,大家就开始过干瘾地讨论各种美食,饥饿着却快乐着。她觉得这男人很有几分亲切可爱,那种种围绕在他头顶的光环,以及“相亲”这种过于严肃也有些尴尬的形式所带来的抗拒感和距离感大大地消失,只是就在此时,呼机响了。

医院的急呼就是她的相亲杀手。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仅仅是第二或者第三次在对相亲对象有所感觉的时候接着追命催魂call。

不信命不行。她简直真的要怀疑,要想相亲成功,是确实得先辞职再说了。

离开学校十年之后,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如今的同事一起碰见当年最严苛的老师,听上司和同事在他面前有点夸张地赞美自己的工作,她有一点点属于小姑娘的骄傲又害羞,满足又欣慰的心思,甚至因为这个老师是周明,更多一分难以言说的感慨。

只是,当周明跟她随口交流了几句他们各自所知的她那届同学和住院医生的消息时,叶春萌突然意识到,当年的朋友同学,婚的婚了,一半还都有了娃娃,个别未婚人士,譬如王东,正广撒请柬地要十一大婚,袁军也有了亲密女友,唯独自己,却是连个交往超过两个月的男朋友也无。念及此,她想起早上相处颇舒服的钻石王老五李先生,这让从来没有过做灭绝师太的远大理想的叶春萌,不得不承认自己隐隐地惆怅。

任副院长正抓着周明胳膊坚决不许他不吃饭现在就走,叶春萌笑着道:“任副院长您别拽着周老师,吃饭不重要,您赶快给他找两根烟吊命。”任副院长哈哈大笑说:“周大夫,你直说嘛!咱们干外科的可不一大半都靠这个熬夜?”周明连连摇头,冲叶春萌道:“真不是真不是,烟都戒了七年了。”转头又对任副院长苦笑,“不是跟您客气。正好老婆这几天也出差,俩小混蛋晚上不太肯跟阿姨,不见着爸爸妈妈,能每十分钟琢磨出一幺蛾子折腾人,两人儿轮流。我真得尽快赶在阿姨崩溃之前回去,我现在最怕得罪的就是阿姨。”

“哎哟,可不是。”何副主任在旁边感同身受地接茬,“我们家那个,头两年没上学时,我最谄媚奉迎的就是幼儿园老师。逢年过节就挖空心思琢磨怎么送礼。以为上学了总算好了,得,现在就怕听见班主任打电话说她又惹什么祸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家的孩子就那么乖。”周明叹口气,但分明脸上带着笑。

“看来陈曦说您当了爹之后慈祥很多不是假话。”叶春萌挑起眉毛瞧着周明笑,“我们命苦,不像师弟师妹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这个,我以为是你们一届一届控诉得多了,年年都得着几个‘变态’啊,‘魔鬼’啊,‘狼’啊的外号,”周明似乎颇认真地说道,“我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现在终于做了好人了呢。”

叶春萌大笑,才要说话,忽然望着远处愣住,那是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跟另外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一起走过来,医生护士在对那个男人说谢谢,那个男人摆着手:“我并没有麻烦。反正也要等朋友,恰巧碰上,恰巧顺手帮忙而已。”

那人居然是李岩。

瞧着自己的相亲对象走过来,听见他跟医生护士说话的时候,叶春萌并不敢确信,他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自己。直到他很开心地向自己招手叫自己名字,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次的相亲也许气场强大,居然有希望扛住急救中心传呼这个克星。

跟李岩一起的医生和护士还在向他连连致谢,他刚刚义务地帮个受伤不轻,英语讲得相当不标准的法国旅客跟医生护士之间当了翻译,之后又帮忙打电话给他在法国的家人,一直忙到现在。那人伤情稳定,家人已经得到通知,领事馆被知会,联系了明天转到协和医院。

不懂法语,又听不太懂这人法国口音的英语,并且说任何英文医学名词这人也听不明白的祁县医院医护人员,在这人急得大喊大叫,自己也一头大汗的时候,见李岩神兵天降,帮忙到底,如今一切顺利解决,对这位难得的“志愿者”万分感激。李岩连连说:“我真不是学习雷锋做好事,我确实等朋友,闲着也是闲着。”说着指着叶春萌道,“尤其朋友既然也是来帮忙参加救援,我还有个小心眼,如果戳在这里等着被她瞧见,恐怕她嫌我碍事赶我走人呢。”

他笑着看叶春萌,看见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带着个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的笑容。

张欢语跟他介绍的时候说:“萌萌曾经是我们班最温柔细腻女孩脾气的姑娘,只不过实话实说,这些年让这磨人的临床工作整硬了愣了不少。不过你放心,回头如果看对眼,好好呵护最好劝她辞职,那个水姑娘准还能够回来。”

她变硬了变愣了?

所以可以在前一分钟还在桃花林里低头轻轻笑着,偶尔掠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声音温软柔和地跟他聊起当年跟张欢语她们同宿舍时,小姑娘之间欢乐而青涩的从前;后一分钟,就因为急救中心的一个急呼,在起伏的山地上跑了近三公里,脸上温柔的羞涩尽去,心思也似乎完全将他这个“相亲对象”踢出了思想之外。可以在赶到之后迅速地进入状态,不容置疑地指挥不常经历这样急救场面、忙得晕头的当地医生,作最快的反应和判断。

他远远地看着她穿梭于鲜血和呻吟之间,一个一个重症病人地看过去,一句一句简单的医嘱交代下来,那份决断,竟然并不比哪个女总裁少了一点点的精明干练。

精明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干练跟上的,往往就是一意孤行的霸道,人们如是说。于是张欢语反复强调:“萌萌,她从前可是个见着重伤病人会掉眼泪、自己难过很多天的水姑娘,她爱文学,喜欢的可不是鲁迅,是梁实秋,是林语堂,是沈从文,是张爱玲,她本来是个纤细敏感温柔的水姑娘。”

张欢语说的“萌萌”,究竟曾否改变?

李岩望着眼前的叶春萌。

她的脸上淡妆略残,额头到脸颊有两道汗迹;长发已经绾到头顶,用一个塑料卡子利索地盘住;她身上白大衣的袖口、胸前和下摆都沾着些血迹和药水。但是她安静地抱着双臂微笑,他忽然间觉得,这时的她,竟然比在十里桃花、微风拂面的桃花渡时还要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踏实。

他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像很小的时候,父母答应若是连续考了三个第一就给他一整套遥控赛车,他终于一个一个地拿下第一,最喜欢的那套模型却已遍寻不着,终于无限惆怅地放弃了,不料后来却偶然间在街角的橱窗里看见,于是他长久地站着,双手放在口袋里握拳,不敢就推门进去,生怕那已经不肯出售,或者因为任何的原因,仍然是场空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她对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说道:“头儿,看来我也不能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不行!这都半年没见,我们都想你了!”另外一个年轻大夫大声说,“除非你也有个儿子闺女的在家等妈。是不是,头儿?”

“让你朋友跟我们一起嘛,这么晚了,也没别处吃饭。”何副主任上下打量对面中等身材、普通长相的男人。

李岩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很觉得自己该周旋几句,却一下将平日跟同事下属客户们交流自如、举重若轻的说话本事丢了个一干二净,只带了些紧张地瞧着叶春萌。

却见她忽然一边一个地挽住那俩医生的胳膊将他们拉近,凑上嘴去说了几句什么,那年轻的医生张大了嘴不能相信地瞧着她,然后瞧向李岩,年纪大些的只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终于她一推他们肩膀,朝自己走过来,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哦,好,好的。”他心跳加剧了一阵之后开始好奇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此时她低头看着地面笑,那笑容与其说羞涩倒不如说俏皮得意,就好像是刚刚成功戏弄了别人的淘气姑娘。

李岩很有一种冲动想牵她的手,却终于还是把伸出的手插回自己的口袋,向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将目光定在周明身上,眼见他跟叶春萌扬了下手,又跟那几个大夫说了两句就准备离开,在他迈出了两步之后,李岩不自觉地赶过去几步到他跟前:

“您是……周大夫,十年前第一医院的周大夫。”

周明愣住,仔细地皱眉思索,然后又望向叶春萌,再抱歉地点头:“是,不过您是?”

“您肯定记不得我。十年前,您给我妈妈做过手术。您做得非常好,我们一家都一直感谢。可是后来很快您离开医院说是去外地协助培训基层住院医生,再后来我们就回加拿大了,但心里,一直记着。妈妈去年回国时,我们还去第一医院想看看您,可是一进去,真是人山人海,找到外科,等了几个小时,您也没从手术室出来。”

“哦。”周明笑笑,如同第一次被人当面感谢一样不好意思,“这样。这也没什么可记得的。就是赶上我,赶上别人也一样。”

叶春萌走过来拉李岩的袖子,笑着说道:“赶快放周老师走,你再啰唆,等他回家发现阿姨愤怒辞职,恐怕也就在众多记得他,但是他不记得的病人家属里记住你了。周老师您赶紧回去救火吧,哪天我要去看看能折磨您的那俩宝贝。”

周明边往外走边回头说:“你要是不怕给吵死烦死,什么时候有机会到我家去玩。”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叶春萌向身后的同事同行告别,跟李岩一起往停车场走,她偏头打量李岩,见他依旧望着周明离开的方向,脸上是无尽的感慨。

叶春萌乐了,轻轻咳嗽一声:“你好像见着周老师,比见着我都还激动?”

“哦,不。”李岩慌忙摇头,认真说道,“这,咳,今天真是……呵呵,小叶,你不知道,周大夫对我而言,他并不仅仅是治好了我妈妈病的大夫,真的,不止于此。”

“什么?”

李岩摇摇头,低头走一阵,叶春萌也不追问,直到他打开车门,她坐了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开出医院,她都只望着窗外安静地坐着。

“小叶,我不知道从什么说起。好像跟才见面的女孩子说这,有点太严肃和别扭了。”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伸到车后座抓过包牛肉干递给她,“下午在医院外面小卖部买的,你先垫垫,待会儿有好吃的东西。”

叶春萌接过来,也并不问他到哪里去,也并不问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慢慢地啃着一根牛肉条。

过了好一阵子,李岩叹了口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你会理解,也不会在心里不以为然地耻笑。”

“你说。”

“十年前周大夫是我妈妈的医生。很多东西,真的很多东西,对我而言,从那时候改变。不能说都因为他,但是他是一个开始,之后,我肯去尝试信任,然后,”他慢慢说道,“也许一切都没变,但是我心里的世界,和从前不是一个样子了。”

“他是我老师。”叶春萌似乎并没有对他说的话惊讶或者好奇,只是接口,“绝不只是教会我许多临床技能,甚至职业精神的好老师。好多同学都觉得,他是我该感谢和歉疚一辈子的老师,可是我没跟他说过半句谢谢,更不要说抱歉。呵呵,十年前,如果你妈妈是十年前在第一医院做的手术,那么也许我们曾经碰见过,不过彼此没有印象。不过,我并不在周老师的病区。”

“那个时期应该很特殊。”李岩眯着眼睛回忆,“当时外科很乱,每天都有很多记者出入,甚至听说卫生局专门派了调查组,而调查的就是周大夫,据说……”

“说他给人开了后门加了手术,收了红包,因此往后推迟了正常病人的手术。”叶春萌淡淡地道,“说他接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助长不正之风,病区管理混乱。那是在人大会期间,有代表以私访形式写了这篇文章,于是报纸云集,他是那个批判的焦点。”

“对,看来你当时真的也在外科。”李岩更对她多了份莫名的亲切,“我能不能说,我们真是有缘分呢!会不会有点肉麻?”

“肉麻?因为说缘分吗?”叶春萌扑哧一笑,“我方才为了脱身,跟主任说,我这些年相亲,但凡有点意思的,总是会被医院的急呼破坏。总算天可怜见,竟然有个没给吓跑的人,必然是有点缘分,我若再不抓着,怕这辈子都要贡献给急诊事业了。”

“嗯,我当年着急妈妈病情,否则,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注意这么漂亮的实习医生?”李岩心情大好,忍不住真诚地开玩笑。

“当年我灰头土脸,惶惶不可终日,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她却答得认真,“是我。我恰好就是那个给外科、给周老师带来所有那些麻烦和混乱的人。”

2.或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

车子从医院开出不到十分钟,就已经离开了县城中心,进入山区。平缓的柏油路接上了只有一半宽度的、道路中间时有松果石子的山路,偶尔颠簸。李岩放慢车速打开天窗,夜晚的山风钻进来,带着青草、泥土和松果的味道。一切是如此安静,只除了风过树叶的声音和草间的虫鸣,叶春萌枕在座位的靠枕上,透过打开的天窗,看着树影之间点缀着星星的夜空,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醒来,自己的身上盖着李岩的外衣,车已经停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门外堆着柴草,屋顶码着玉米,大门两边是红色底的倒挂的福字。叶春萌长长地伸个懒腰,侧头瞧着李岩,忽然笑了:

“一觉回到十年前,学生时代的春游秋游。工作单位再组织出去玩,就没住过农家院儿了。”

“今天不自己动手可吃不上饭了。”李岩笑道,叶春萌再伸了个懒腰,推开车门出去,狠狠地吸了两口山区夜间清冷的空气,一时间睡意和倦怠尽去,回过头,见李岩已经从后备厢里拎了两桶水、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掏出钥匙朝小院走过去。

“不用钻木取火的话,我还帮得上忙。”叶春萌跟在他身后。

“打火机如果坏了,可真难说。”李岩打开院门,这是个很小的小院,正面两间房,两侧各一间,院子里有菜圃,种的是白菜,像一朵朵绿色的花朵。李岩领着叶春萌推开侧面小屋的门进去,拉开灯,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两块小黑板,左边那块密密麻麻地依次记录着十几个名字,旁边都有日期,从四月份到前天。右边那个黑板上面写着:

“5月1日,刘小飞与朋友三人消灭光冰箱里所有存货后补充储备,现有羊后腿肉一块,野兔一只,香肠若干,黄瓜五条,青椒两个,烧烤酱料两瓶。抽屉里所有调料齐全。”

李岩在左边小黑板写上5月3日李岩带朋友一人,然后回头对叶春萌说道:

“尝尝麻辣兔肉?”

“好啊,”叶春萌点头,站在小屋中间,向四周打量,见这墙皮已经剥落的小小屋子里烤箱、冰箱、微波炉俱全,墙角还有只不小的煤油炉子、一只电火锅。她偏头瞧着那小黑板,问道:“这都是你的朋友?”

“是,不过有的还没机会见面。”李岩已经开始取出兔子熟练地化冻涂抹调料,“有的是同事,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网上认识的,也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骑车爬山漂流野玩,两年前某天旺季来爬山,没租上旅馆,敲这老乡家的门。老乡的儿子闺女都进城打工极少回来,旁边这屋就空下了,后来我们聊得投机,跟老乡说每年给他一笔钱算租这房子,我们谁偶尔来玩就在这儿歇脚,平时不在,他们会帮我们打扫打扫,定时清理冰箱。老两口寂寞,还挺乐意见着年轻人,我们自然方便,这两年下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把东西越置越全,跟老人关系也熟络得很了。我们照着记录过的人数分摊给钱,跟老人也都从来没算计计较过,倒是互相帮忙得越来越多。”

李岩说着,已经把兔子腌好,切好青椒块,那边叶春萌把煤油炉子点起来,找出铁锅烧上开水,李岩在抽屉里挑拣着调料,对叶春萌笑道:“你休息会儿吧,忙了一整天,等都好了我叫你。”

叶春萌却望着铁锅里细小的水泡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很没头脑地说了句:

“我们的生活时常就是这样的,我有时候觉得很累,更有时候觉得很烦,还有时候委屈不平衡,但是没想改变。嗯,没想。”

李岩瞥了她一眼。

叶春萌微微皱眉,颇认真地继续道:“我们都不小了,我觉得也没必要遮掩,尤其别误会。”

“好,不遮掩。”李岩笑起来,手里熟练地削土豆皮,切土豆片、姜片、洋葱丁,“我收入不算低但是工作不轻松,一年出差的时间大概有三个月,周末经常加班,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做的波段,呃,有人说会影响精子活动力尤其是y染色体,所以很多同部门的同事生的都是闺女,对于重男轻女的女同志,这个……但是,我也不想改行。”

叶春萌愣怔地瞧了他几秒钟,扑哧笑了。

“大夫给说说,他们讲的是否谣言?不是的话我们要向老总申请劳动保护津贴;是的话,要辟谣,这太影响我们找媳妇了。”

“好,我回去给你问问学遗传的同学。”叶春萌忍着笑。

“谢谢,谢谢。”李岩打开窗户,打着放在窗台下的电炉,将倒了油的小平锅架上去,随即将兔丁丢进锅,烟雾吱的一声冲天冒起来,他抓着锅把有节奏地颠锅,之后再顺次地放入配料,薄薄的一层烟雾一时将他裹住。叶春萌眯着眼睛吸了口这油烟的味道,再睁开眼,见他边翻炒着锅里的东西边侧头冲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很倦,但是又舍不得闭上眼睛,只蜷着身子抱着双腿,将脸靠在膝盖上,那种软绵绵的疲倦由她心里蔓延开来,弥漫至全身,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皮,低声说:

“真好像是老熟人。”

李岩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放轻动作,向锅里倒入开水,酱油,点了醋,把锅盖盖上,回过头来,很仔细地打量她。

很好看的女人。很舒服的好看。相处起来,就更加舒服。

这两年,随着他升任这个千多人的公司的技术总监,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说,他条件太高,连父母都说,不要太挑了,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他不想申辩,也没法申辩,任何的说法,都是“这姑娘还不够他标准”的委婉理由。

也许,看着舒服相处舒服,便就是个最高的标准,是他对自己生活质量的最高要求。他从来没有独身主义的愿望,然而,娶回家的那个人,必不能只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妻贤妻,甚至两者都不是也无妨,但只要舒服。

可这个标准,原来比那两者皆要,更难。

难在抽象,无法将“舒服”二字拿任何可以量化的条件定义,只有自己的感觉,可以做主。

终于,在这并没太抱希望的相亲中,认识了她。

她不仅让他觉得舒服,而且亲切。踏实的亲切。可以卸下许多的戒备,可以放下许多的不安,不需要特别拿捏风度,不需要特别在乎言辞,相处的本身就是一种欢愉,就如同,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

在此时,三十二岁的李岩竟然如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很想打电话跟好朋友啰唆几句——当然,三十二岁的时候便就只是想想,然后,忍不住去琢磨从前认为极玄乎的“缘分”二字,且认认真真地搜寻十年之前回忆的画面的每一个角落,究竟有没有个瓜子脸的小姑娘医生。

十年前的她该是什么样子?比如今更加甜美更加娇嫩?还有没有现今这份穿着白大衣时的决断精干与从容,脱下白大衣之后的温和、沉静和灵透?

水姑娘,她如今,给他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水呢?

李岩动作轻而快地翻搅锅里的兔肉青椒和土豆,陆续加些调料进去,香味溢出来,越来越浓,这时候他听见身后叶春萌的肚子里轻轻地响了一声,而她扭了扭脖子,嘴巴吧了两下,却并没睁眼。头在膝间埋得更深,鼻子被挤得轻轻地皱了起来。

李岩几乎想要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十年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十年前的第一医院,曾经有一段自己难以忘记的回忆,似乎,于她,也是,只是她却并没有再多说起。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地回忆,她究竟是那许多穿着白大衣的人中的哪一个呢?

当年的记忆遥远而纷杂,无数的白大衣,弥漫的药水味道,自己不安而不满的情绪,一切都是那么烦躁,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唯独清晰的是那个下午,楼道里乱哄哄的,大概是个年轻的医生跟个冒充家属的记者吵架,病房里面的病人和家属都各怀心事,没做手术的忧心忡忡,做了手术的四处探头打听。这个时候那个瘦高的大夫走进来给一个病人做检查,他就是周明,一切议论和传闻的焦点,也正是将给他妈妈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他跟妈妈交换了个眼色,静静等周明做完检查,转身出去时跟上,快速地把一个装了张银行卡的信封塞到他的兜里,然后转身想走,却被他从身后抓住手腕。

当时他安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拽着他的胳膊走进病房,他心中惶然,被他拉着在妈妈的病床旁边停住,听见他对妈妈说:

“您说过,您以前是做教师的。您会因为哪个学生没给您送钱送礼,故意教错了他,让他考坏么?”

妈妈半天才说:“那哪能够,哪有往坏了教的。他们的成绩那也是我们业绩啊。”随即似乎明白了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夫,但是说实话,人之常情,那送礼的,总是会特殊照顾照顾。

“那么我告诉您,手术台上没有特殊照顾,只有做好做坏。做好是大夫的脸面,大夫的成绩;做不好,是没这个能力,你便把金山搬来,也是没有用的。我可以在这里给你们说,从实习开始,到工作十年,近万台手术,从没有任何一次,在手术台上,我没有尽全力。请你们,信任我。请你们,现在,”他停下来,环顾周围,“像当时选择我做你们的主刀医生时一样,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