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南下欲摧城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在复杂微妙的宋金关系中,大宋的地位虽然屈辱,但面子总算还有一些,毕竟收回了部分燕云领土。金灭辽之后,似乎也还没有马上觊觎大宋国土的意思,只顾着享受胜利成果了。两国关系有可能重演百年和平的好戏。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此时,宋金边界上突然爆发了一桩“张觉事件”,导致宋金关系骤然紧张,金军铁骑转瞬间蜂拥南下!

事件的主角张觉是一位辽的降臣,后来当了大金平州留守。平州是河北要地,治所在今河北卢龙,金灭辽后,将此作为南京。这位辽国旧臣迫于时势,虽然降了,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听说逃窜到北方沙漠中的天祚帝有卷土重来的意思,立刻密谋响应。就在宋宣和五年的五月,张觉和一帮辽降臣筹划叛金,一门儿心思要复兴大辽。

这个行动从忠义角度看,无可非议;可是从当时的局势看,无疑是不智行为。秘密情报传到宋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大宋的君臣在对待这一事件上,本应该慎之又慎,以维护宋金平衡为最高原则。但是,小商人图便宜的投机思想长期渗透在宋的对外战略中,此刻,宋徽宗又看到了贪小便宜的大好机会。

天祚帝的反攻,在事实上万难成功,不过是一股不屈之气罢了。在宋金夹缝中的平州,公开反叛更无疑是以卵击石,决无成功的可能。这个情势张觉其实也是知道的。宋徽宗立刻派人与他联络,许以高官厚禄,劝说张觉降宋算了。

徽宗的小算盘是:张觉叛金后难以自保,有大宋援手,他势必来降。一旦收降了张觉,平州不费吹灰之力就归了宋,又何乐而不为?两下里果然一拍即合。当月,金廷有一批高官前往广宁府(今辽宁北镇)的枢密院,途经平州。张觉派人把他们全部宰掉,以实际行动表示与金决裂,把金国的南京献给了大宋。

对于张觉的反叛,金廷的反应极为激烈——这找死的家伙,怎能让他活着!况且张觉部下有兵力五万左右,直接威胁着金在河北的四个州。

这样的钉子不拔掉还行?金廷迅速派出讨伐大军,与张觉激战。张觉也算是运气好,他的五万兵虽没经过战阵,但居然先败后胜,挫了金军的锐气。

此时金朝出兵,从某种意义上还算是内部平叛,不涉及“国际问题”。可是,宋廷高兴得昏了头,偏要明目张胆地趟浑水,马上把平州改为大宋的泰宁军,正式授张觉为节度使,并赏了他银绢数万。这一来,就等于宋与金之间已经宣战。

设想一下,如果大宋明智,主动助金平叛,说不定大金一高兴,把平州让给大宋也未可知,最起码也能取得金朝的信任,为持久和平加上一个砝码。

一件对自己有利无害的突发事变,大宋却把它变成了引火烧身的火种。

先前的“海上之盟”虽然不公平,里面有欺负大宋的条款,但总体上金朝方面还是守约的。张觉事件的爆发,显然是宋先搞了一个小动作,迈出了背盟的第一步。

政治短视的君主,没看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他这一步,恰恰触发了最危险的地雷阵!

大金不可能饶恕这个降而复叛的张觉。金太祖丧事一毕,金太宗腾出手来开始平叛。大将完颜宗望率军再次讨伐,在金南京城外与张觉激战。

前次讨伐,正值金太祖新丧,大金不想扩大事态,只派了三千阇母部落的兵马。因兵少势单,战事不利,最后主动撤出战场。金军撤退前在营州大门上写下“夏热且去,秋凉复来”八个字,以示警告。张觉基本上是个没有大眼光的人,侥幸取胜后,以“大捷”报入宋廷,结果把宋徽宗给蒙骗了。

幸运没有第二次——

金军这次挂帅的是名将完颜宗望,出动的是精兵,志在必得。果然,一仗就把张觉打得落花流水。张觉无奈,仓皇逃入宋境,躲进了燕京。

宗望是个狠角色,得不到张觉的脑袋,是不肯罢休的。他写信责问宋河北、河东、燕山三路的地方官,索要叛将。

这时候张觉化名“赵秀才”,正躲在燕京郭药师的常胜军中,就藏在甲仗库里。宋徽宗起初还想保护他,命宋燕京守将王安中谎称没见到此人。但是这小儿科的谎言骗不了宗望,宗望料定叛将一定躲在燕京城中,只是要人,否则就要冲进燕京自行捉拿了!徽宗没法,又指示杀掉一个相貌类似张觉的人,砍下脑袋去顶缸,然而这骗术还是被识破。徽宗黔驴技穷,只好一咬牙,下令把张觉绑了,历数其罪,杀掉他去搪灾。

无能的大宋庇护不了一个有功的降臣,不论敌友方面,都通过这件事把这泥足巨人看得扁了!张觉临死前懊悔万分,破口大骂。他的首级被献入金营后,燕京城内的原辽降将与士卒,无不痛哭!

自此,辽降将全无为大宋效力之心。其中郭药师尤为愤慨,觉得连起码的安全感都没有了,自己的脑袋也说不定啥时候会被当做礼物送给金营。王安中作为大宋边境主将,自知安抚不了这个局面,索性挂冠而去。

张觉事件牵扯宋金两国边境领土的敏感问题,大宋方面,前后的处理手法如同儿戏。皇帝糊涂,大臣也不发一言,只有那个从原辽朝来降的书生赵良嗣有清醒的见解,认为宋只要接纳张觉,金必然认为宋毁约败盟,不讲信用,如此将后患无穷——大金肯定会以宋败盟为借口进攻宋境。连残辽都应付不了的弱宋,如何禁得起这虎狼之师的一搏?

可惜忠言从来不进昏君之耳。大宋君臣就这样把军国大事当作儿戏,以小商业思想主导“国际战略”,终于引来滔天大祸!

继起的宋金冲突,引发的是北宋末年的一场壮阔大戏。由于《岳飞传》等通俗文艺的渲染,宋方面的正义性在一般人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后来宋的抗金战争固然可歌可泣,但战争爆发的原因是大宋方面背信弃义在前。这个原因,一般都被忽略掉了。

大宋在处理与残辽的关系上,也极不谨慎。后来居然异想天开,要招降在夹山一带苟延残喘的辽天祚帝,把他作为与大金抗衡的一个筹码。宋徽宗还正式允诺,如果辽帝来归,将待之以“皇兄”之礼,并赠女乐三千人,好好养起来。

天祚帝对大金来说,是最后的心腹之患,且穷途末路不足以与金一搏。宋在这个问题上完全不顾金的感受,无谓地激怒金廷,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

宋宣和七年,金怀疑天祚帝与宋有勾搭,向大宋方面负责前线防务的童贯提出责问,问得童贯哑口无言。这年初,天祚帝企图南逃入宋,被金军阻截,又仓皇奔入西夏,终被擒获。残辽到此彻底覆亡。

宋在辽国灭亡过程中的背盟行为,激怒了大金君臣。此前金太祖和太宗从总体上都还能遵守“海上之盟”,压制住了大臣要求惩罚宋的冲动。而在灭辽后,大金再无后顾之忧,对宋在两国关系上的种种不智行为,就再也不能容忍了。

金著名将领宗翰(粘罕)、宗望等一批激进派,都力主惩罚一下不知深浅的大宋。金太宗也感到:要是不打,宋是根本不能老老实实维持和平的。

这年十月,金太宗下诏伐宋,拉开了对宋战争的序幕。其中以粘罕等为西路军,南下太原,进取洛阳,截断徽宗西逃入蜀之路。

以挞懒、宗望等为东路军,攻克燕京。而后,两路急奔汴京合围,要生擒宋徽宗这个超级大艺术家。歌舞升平了百多年的大宋国土,即将第一次被北方武士的铁蹄践踏!

金军在开战前曾经频繁调动、集结军队,引起大宋方面少数边官的警觉,以银牌急报于朝廷。但是,朝政的主持者正忙于祭天地大典,竟然没有将情况报告徽宗。直到战争即将爆发的种种迹象连傻瓜都能看出来了,身在前方的童贯这才慌了手脚,派人去和大金交涉。

这时候去交涉还顶甚用?宋要求金归还燕云尚未归还的部分,金则提出让宋再割让河北大部土地,根本合不上辙。宋谈判使者马扩表示,一旦开战,宋军将奋起反击。

——可笑!大金还怕这无用的豪言壮语吗?金谈判使者嗤笑说:若是怕你们,我们就不来了,如果你们能把河东、河北让出来,两国以大河为界,宋也许还能保全!

海上之盟、尤其是宋单方面背盟的恶果,到这时尽显无遗。招惹了人家,又打不过人家;原来还可以引为战略伙伴的辽,也让自己亲手参与灭掉了。这时候,就是天王老子再生,也是没咒可念了!

坐镇太原的童贯总算认清了形势,但除了忧虑,一筹莫展。想想金军铁骑的厉害,太原一天也不能多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太原知府张孝纯不想让他走,便质问道:“金人背盟,太师应全力抵抗,假如离去,人心必摇!”

哪想到童贯的脸皮是比城墙还要厚的,他居然答道:“我不过受命宣抚,并非守土!”

张孝纯不禁叹息道:“童太师一生何其威风,怎么事到临头竟然怕成这样,抱头鼠窜,有何面目去见天子?”

童贯不听,一心想走。他是大宋西北军务最高统帅。他一开溜,大宋军队无人指挥,人心混乱。此时的宋军,不过是一群尚未逃散的鸟兽罢了。

金将领宗望此时也遣使到开封,向宋施加压力。宋大臣李邦彦等人平时就没主意,现在就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问金使:如何才肯罢兵?

金使傲慢异常,硬梆梆地甩下一句话:“不过割地称臣耳!”想出“海上之盟”馊主意的大宋君臣,此时被自己制造的苦果噎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派出使者前往金廷求和。

贪小便宜吃大亏,这买卖做得太不合算。大宋君臣都预感到前景不妙——但不去讲和,又能如何?

当然,自从金军侵入宋境,这场战争就变成一场非正义战争。大宋此前的举动就是再愚蠢,也不过是破坏了“国际关系”准则,这是可以通过外交途径予以解决的。金依仗武力,对宋提出骇人听闻的领土要求,悍然点燃战火,涂炭生灵,那么无论其出兵的理由多么充足,都是应受谴责的。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不管以前大宋君臣是何等低能少智,但他们此后所组织的任何抵抗,就都应视为保卫疆土的正义战争。

对于这一点,我们后人不能因历史疆域的变迁,就对以往的历史采取虚无主义,抹杀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界限,否定宋朝抗金名臣和名将的民族英雄地位。

大宋宣和末年,北方铁蹄铮铮,南方山河震悚。

人间顿成烽火地狱。

金东路军进入宋境后,几乎兵不血刃就接连拿下檀、蓟二州,进抵燕山府。燕京守将蔡靖命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率军迎敌。宋军稍作抵抗,就不败自退。郭药师本来就恨大宋待辽降将凉薄,此时索性反了,捆了主帅蔡靖与一干宋文武官员,降了金军。

燕京守军没了领导,一哄而散。燕山府所辖州县也尽入敌手。郭药师降了金以后,恨犹不已,向金将领献计说,宋军精锐都在太原防守,河北空虚,不如趁势南下。于是自为向导,引领金军直扑开封!

西路金军此时也是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太原城下。知府张孝纯最初倒还忠勇,传檄附近各郡援救,但应者寥寥。宋军本无斗志,又缺少高明的战场总指挥,在交城一战,不慎被金军劫了营,损失十之七八。

——雄关危殆,河山袒露,哪里还能有大宋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