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克拉西亚

第十七章 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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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亚伦?他手持摇曳不定的火把,顺着阶梯步入下方更深的黑暗时,不禁自问道。太阳即将西下,营地距离这里还有数分钟的路程,但这道台阶对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卡伯和瑞根都曾警告过他这种情况。某些信使无法抗拒在废墟中寻获宝藏的引诱,愿意去冒不必要的风险、愚蠢的风险。亚伦知道自己就是这类人,但他一直无法抗拒探索“地图上失落的地点”,一如朗奈尔牧师所说。他利用担任信使赚取的财富展开这些旅程,有时候会前往远离道路好几天路程的地方。但不管耗费多大的劲,他一直没有多少收获。

他的思绪回到那叠他还来不及翻阅,便在他手中化为灰烬的上古典籍,划破自己手臂并导致伤口感染灼痛的箫剑,突然坍塌导致他受困三日,最后凭借自己的力量重见天日,却连一瓶酒都没带出来的酒窖。探索废墟从来没有带来任何好处,而且他知道终有一天这些废墟将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回去,他催促自己。吃点东西、检查魔印,然后休息一下。

“黑夜会害死你。”亚伦诅咒自己,然后快步走下台阶。

尽管自怨自艾。亚伦依然难忍心中的兴奋。他感受到了自由城邦所缺失的自由与活力,这就是他立志成为信使的理由。

他抵达台阶底端,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拿出水袋喝了一小口水。在这种高温下,他实在很难想象日落后沙漠的气温竟然会降到足以冻死人。

他沿着一条满是碎石和沙砾的走廊前进,将火把插在墙壁上,火苗如同暗影恶魔般上下左右翻飞。世界上有暗影恶魔吗?他心想。照我的运气来看应该是有的,他叹气,世上存在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

在过去的三年中,他学到了很多,如同海绵般拼命吸收来自其他文明的知识及对抗地心魔物的经验。在安吉尔斯森林里,他花了几个星期研究木恶魔。在雷克顿,他见识过比提贝溪镇双人独木舟还大的船只,为了满足对水恶魔的好奇,手臂上多了道凸起的疤痕。他当时很幸运,可以站稳脚跟拉扯水恶魔的触角,将它拖离水面。由于无法忍受陆地的空气,恐怖的怪物放开亚伦窜回湖中。他在那里停留好几个月研究水系魔印。

来森堡和他的家乡很像,不太像是一座城市,比较类似农村村落,人人互助合作,减少穿越魔印桩而来的地心魔物造成的损失。

但沙漠之矛克拉西亚堡,才是亚伦最向往的城市。克拉西亚终年刮风,白天炎热,而冰冷的夜晚则会召唤来自沙丘的沙恶魔。

克拉西亚,一座顽强的城市。

克拉西亚的男人不允许自己向绝望屈服。他们每晚都将女人和小孩锁在家中,拿起长矛和大网与地心魔物作战。他们的武器和亚伦携带的一样,无法刺透地心魔物坚硬的外壳,但它们可以刺痛恶魔,足以将它们逼入魔印陷阱,然后等到太阳升起,把它们化为灰烬。他们坚定的信念十分鼓舞人心。

但学得越多只是让亚伦渴望更多。每座城市都教会他一些其他城市学不到的技术——世上一定有某个地方存在着他寻求的答案——于是他踏入这座废墟。这座一半埋在沙里的安纳克桑城废墟,已数百年无人造访。地表上的城墙楼房等已在风沙的侵蚀下坍塌风化,但深入地底的部分,至今仍保存完好。

亚伦走过转角,屏住呼吸。借助幽暗的火光,他看见前方走道两旁的石柱上刻满符号——魔印。

亚伦移近火把仔细查看。这些魔印年代久远,非常古老,散发着数百年累积下来的腐败味。他从背包里拿出纸张和炭笔开始拓印,接着咽了一下喉咙,继续往里走,每一步都很小尽量不激起陈年的积尘。

他来到走道尽头的一扇石门前。门上雕刻着斑驳的魔印,亚伦只认得其中几个,他取出笔记本,抄下还可以辨识的魔印,然后开始研究这扇门。

它比较类似石板,不太像门,亚伦很快就发现除了本身的重量,他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支撑。他拿出长矛充当杠杆,将矛头插入墙面和石板间的缝隙,然后用力一拈;矛头立时折断。

“黑夜呀!”亚伦骂道,在距离密尔恩如此遥远的地方,金属十分昂贵、稀有。他不愿放弃,从背包中取出凿子和榔头开始凿墙壁。他轻松地凿落不少沙石,不一会儿,就挖出可以将矛柄伸入后方房间的缺口。亚伦将又粗又硬的矛柄插入缺口,用尽全身重量顶上,大石板微微松动了一些。大石板还是太重,木柄可能会在推开大石板前折断。亚伦继续利用凿子撬开石门下方的地板石块,挖出一条足以将凿尖插入的凿沟。既然有办法移动这块石板,便可利用它本身的惯性让它继续移动。

回到长矛前,他再度使劲去推。石板一动不动,但亚伦咬紧牙关用力。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石板轰然倒下,墙面上留下一道狭窄的裂缝,尘土四下飞扬。

亚伦进入一间看起来像是墓穴的地下室。空气弥漫着陈年的腐味,但新鲜空气已经开始自外面的走道涌入。他高举火把,发现墙上画满许多有民俗特色的小人图像,描绘出上古人类与恶魔作战的景象。

似乎是人类处于优势的时代。

房间中央躺着一座黑色石棺,粗略雕刻成男子手持长矛的图案。亚伦来到石棺前,注意到整座棺材四周刻满魔印。他伸手触摸它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离太阳下山只剩一点点时间,但此刻就算所有地心魔域的恶魔都爬出来找他,他也不愿转身离开。他作了一次深呼吸,走向石棺头部,用力推开棺盖,试图在不破坏棺盖的情况下打开石棺。亚伦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先抄录魔印图案,明天再来开棺盖探宝,可充满好奇的他哪忍受得住那份煎熬。

亚伦一脚蹬在身后的墙上施力,肌肉上青筋勃起,满脸涨得通红。沉重的棺盖缓缓开启,在一声回荡于走廊上的吼叫声中,棺盖滑开,掉落在地。

亚伦毫不理会棺盖,只是凝望着石棺中的景象。里面的尸体保存良好,但尸体无法吸引他的目光。亚伦眼里只看到它包满布条的手中所握着一杆金属长矛。

亚伦虔敬地将武器自尸体粗壮的手掌中取下,对它的轻盈感到十分惊奇。这根长矛从头到尾足足有七英尺长,矛柄直径超过一英寸。矛头在尘封多年后仍锋利无比。亚伦不曾见过这种金属,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因为另一件事吸引了他——长矛身上刻有魔印。魔印沿着银色的柄身雕刻,一种已经失传的技术。这些魔印与他所学到的魔印大不相同。

当亚伦了解到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时,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离死神有多近。太阳渐渐西沉。如果他没有活着将这些古董带回文明世界,一切将没有意义。

亚伦抓起火把,冲出墓穴,飞速跑过走廊,一次跨越好几级台阶上楼。他凭借直觉穿梭在迷宫似的走道中,暗自祈祷自己没有走错路。最后,他看见出口外的尘封街道,但门外没有丝毫日光洒落。来到门口时,他发现天空还有些微色彩。太阳才刚刚下山。营地已印入眼帘,地心魔物才刚开始现身。

亚伦没有丝毫迟疑,沙恶魔体型较小,动作比较灵巧,但在众地心魔物里仍属于最强壮而且外壳最硬的品种之一。它们有小巧尖锐的鳞片,呈肮脏的黄色,在沙漠中看来毫不显眼,与它们的表现石恶魔身上的深灰色大型甲壳大不相同,而且它们以四肢着地行走,而石恶魔则以双脚站立。

但它们的长相一模一样;两排锐利的牙齿如同动物的口鼻般露在下颚之外,鼻孔很粗,而且相隔较远,十分接近上方没有眼睑的大眼。额头上骨骼高高隆起,如同尖锐的兽角般长在鳞片间。它们在行走时会不停甩头,借此甩落永不止歇的风沙。

而比巨大的体型更可怕的在于,沙恶魔集体掠食。它们团结协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亚伦心跳急促,将刚刚的惊喜完全抛到脑后,以敏捷的动作极快地穿过废墟,跳过坍塌的石柱和石块,左右闪避逐渐形成的恶魔。

在恶魔理清地表的状况之前,亚伦朝自己的魔印圈冲去。他踢中一头恶魔的膝盖后方,将它击倒在地,迅速通过。接着他笔直冲向另一头恶魔,在最后关头才向旁闪开,恶魔的利爪划过空荡荡的空气。

随着魔印圈逐渐接近,亚伦全速前进,但一头恶魔挡在面前,已经闪躲不及。对方近四英尺高,它四肢伏地,嘴中发出饥渴的嘶嘶声,准备攻击直冲到面前的猎物。

亚伦已经十分接近目的地了——他宝贵的魔印圈就在数英尺外。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战胜恶魔,然后在它杀死自己前滚入魔印圈内。

他跳起身来撞向恶魔时刺出自己的钢铁长矛。长矛击中恶魔时发出一道强烈的闪光,亚伦重重落在一片沙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入魔印圈内,终于远离危险。

亚伦一面猛喘,一面抬起头来,透过沙漠暮色下的轮廓看着将他团团围住的沙恶魔。它们嘶嘶吼叫,攻击他的魔印,利爪在力场上划出耀眼的魔光。

透过其中一道闪光,亚伦看见刚刚被他撞倒的恶魔。它正一步步远离亚伦以及它的同伴,在沙地上留下一条深黑色的痕迹。

亚伦瞪大双眼。慢慢地,他低头凝望依然握在自己手中的长矛。矛头上沾满了恶魔的脓汁。

亚伦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回头看向受伤的恶魔。一个接着一个,恶魔的同伴停止攻击亚伦的魔印,开始嗅闻空气。它们转身,瞪着地上的胆汁痕迹,然后转向受伤的恶魔。众恶魔发声喊叫,扑向受伤的恶魔,将它撕成碎片。

沙漠夜晚的寒意终于强迫亚伦将目光自金属长矛上移开。之前扎营时,他已经架好了一堆堆柴禾,此刻他打了点火星进去,生起营火取暖,顺便烧制食物。下午,亚伦已将黎明跑者捆绑在魔印圈中,覆盖毛毯,刷过鬃毛并且喂食,然后才离开营地前往探索废墟。

与过去三年的每个晚上一样,独臂魔在月亮升起后立刻现身,穿越沙漠,赶跑挡路的地心魔物,站在亚伦的魔印圈前。亚伦按照惯例双掌击向它,独臂魔则朝他发出愤怒的吼声。

刚离开密尔恩时,亚伦曾怀疑可能无法在独臂魔攻击魔印圈的巨响中入眠,但现在他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这些年来,证明了他的魔印圈已坚不可破,亚伦还是谨小慎微地维修它、修补绳索、擦亮木牌。

他痛恨这头恶魔,长年的对抗并没有让他与密尔恩城墙守卫一样对它产生熟悉感。就像独臂魔记得手臂是被谁砍断的,亚伦也从未忘记自己背上皱巴巴的伤痕是谁抓的,当年是谁差点夺走了自己的性命。他同时也记得密尔恩有九名魔印师、三十七名守卫、两名信徒、三名草药师,以及十八名平民葬身在它手下。他冷冷地瞪着恶魔,下意识地抚摸手中的新矛。如果他主动进攻会怎么样?这把武器刺伤了一头沙恶魔。其上的魔印是否也能伤害石恶魔?

他竭尽全力抗拒跳出魔印圈去决战的冲动。

阳光将恶魔逐回地心魔域,亚伦几乎彻夜未眠,但依然兴致高昂地自地上爬起。用过早饭后,他取出记录,检视长矛,专心一意地抄录所有魔印,并且研究它们在矛柄和矛头上相互连接的模式。

忙完手上的活,太阳已高挂天际。他拿了另一支火把,回到地下陵寝拓印刻在石棺上的魔印。底下还有其他墓穴,他很想不顾一切逐一撬开它们。但就算多待一天,他的食物都会在抵达黎明绿洲前耗尽。他本来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期待在安纳克桑城里找到水井,而他也找到了,但附近的植物稀疏且不宜食用。

亚伦叹了口气。这座废墟已经耸立数百年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它还是会在这里,只希望到时候他是带着一整队克拉西亚魔印师同行。回到地上,日头已经逐渐西进。亚伦花了点时间活动身体,喂黎明跑者,为自己煮了一顿晚餐,盘算着当前的处境。

克拉西亚人会要求证据,长矛刻有杀死恶魔的证据。他们是战士,不是废墟探险家,他们不会在理由不够充足的情况下腾出任何有战斗能力的人手参与远征探险。

证据,他心想。当然应该由他提出。

距离日落只有一小时,亚伦开始布置营地。他再度捆绑马匹,检查围在马身边的携带式魔印圈。他如同往常一样准备好自己的十英尺魔印圈,然后从背包里取出许多魔印石,开始在魔印圈外架设一道直径四十英尺的大型魔印圈。他稍微放宽魔印石的间隔距离。仔细计算它们的位置。鞍袋里还有一道携带式魔印圈——亚伦总是喜欢多准备一份——他将这道魔印圈也架设在营地中,位于外圈内侧,沿着边缘而设。

忙完后,亚伦跪坐在内圈里,长矛摆在身侧,深深呼吸,涤净心灵。他并没有张眼去看太阳西落、沙漠地平线的反射暮光,以及黑夜降临的景象。

小型沙恶魔最先现身,亚伦听着外圈的魔印力场发出魔光及撞击声,阻挡它们的攻击。片刻后,他听见独臂魔的叫声,推开挡路的小恶魔,来到亚伦的外圈前。亚伦没理会他,继续作深呼吸,闭目养神。这种不屑一顾的表情令独臂魔愤怒不已,它开始拼命攻击魔印圈。

一时间魔光大作,尽管紧闭双眼,他依然可以看见光亮。但恶魔没有立刻继续攻击。看到独臂魔好奇地侧头打量,亚伦露出一丝冷笑。

独臂魔再度攻击魔印,接着再次中止。这次,恶魔发出尖锐的吼叫,伸出魔爪,对着魔印力场挥出完好的手臂。恶魔身体前倾,仿佛在推挤一道看不见的墙,于痛苦的嘶吼声中一再增加力。它的魔爪与力场接触的地方绽放出一张狂暴的魔法光网,随着恶魔加强力道,魔印力场开始出现向内缩的现象。

在令亚伦胆战心惊的声响中,石恶魔挺直双脚,踏穿魔印网,跌入两道魔印圈之间。黎明跑者嘶声哀鸣,试图挣脱绳索。

亚伦与石恶魔同时起身,目光交会。弱小的沙恶魔拼命模仿独臂魔的身姿,但魔法石的间隔十分精确,单凭沙恶魔的力量根本无法闯入。它们朝魔法力场发出沮丧的叫声,退到一旁见证魔印圈内的冲突。

现在的亚伦已经比第一次见面时长高了许多,但独臂魔似乎还是和那个恐怖的夜晚里同样高大。石恶魔从头到脚超过十五英尺,比两个男人加起来还高。亚伦必须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地心魔物狠狠瞪视自己的双眼。

独臂魔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锐利的牙齿,口水直流,并且挑衅地伸展匕首般的利爪。它挺起坚硬的胸膛,上头覆盖一层一般武器无法穿透的黑色硬壳,长满尖刺的尾巴前后甩动,力道足以杀死马匹。它的身体因为穿越魔印而满身焦痕,不断冒烟,但这些明显的创伤只会让地心魔物看来更危险,如同因痛苦而疯狂的巨人。

亚伦紧握金属长矛,步出魔印圈。

第十八章 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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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魔仰起脖子朝夜空大声吼叫,复仇的时刻终于到了。亚伦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狂跳的心脏。就算长矛上的魔印真的可以伤害这头恶魔——目前他只能一厢情愿地如此希望——也未必能赢得这场决斗,他需要激发所有潜能。

他缓缓撤开双脚,摆出战斗姿势。沙地会影响他的反应速度,但也会影响独臂魔。他维持与恶魔目光接触,不敢轻举妄动,任由地心魔物享受此刻。即使手持长矛,它的攻击范围还是比他广多了,让它采取主动。

亚伦觉得自己的一生仿佛就等着这一刻的来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考验,但在被这头恶魔追踪十多年后,他认为自己已不能继续逃避。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可以退入身后的魔印圈,避开石恶魔的攻击。但他远离魔印圈,毅然接受这次决斗。

独臂魔看着他绕圈,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它的尾巴越摆越快,亚伦知道大战即将来临。

恶魔大吼一声,疾扑过来,张开利爪,破空袭来。亚伦迎向前去,闪过利爪,闯入地心魔物的攻击范围。他继续狂奔,在它的两腿间,就地一滚,将长矛插入它的尾巴。一道耀眼的强光闪过,恶魔在长矛刺穿硬壳、插入皮胃中时放声吼叫。

亚伦猜到恶魔会以尾巴反击,但没想到反击竟然来得如此迅猛。他就势扑倒,尾巴尖刺距离他的脑袋数寸呼啸而过。他翻身而起,但独臂魔已转身,利用尾巴的力道加速回旋。这头地心魔物的体型巨大,身手却异常敏捷。

独臂魔再度出击,亚伦无法及时闪避。他挺直矛柄试图格挡,但他很清楚恶魔的力量根本无可抵挡。他被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头,现在与独臂魔比力量还言之过早。他暗骂自己竟然如此愚蠢。

然而,当恶魔的利爪击中金属矛柄时,刻在矛柄上的魔印立刻大放光明。亚伦几乎没有感受任何冲击,独臂魔却如同击中魔印力场般被反弹出去。恶魔在自身力道的反击下向后跌倒,不过很快就站稳脚步,毫发无伤。

亚伦强抑心中的讶异,随即加紧进攻,心知刚才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决定要善用这项优势。独臂魔疯狂进攻,决定要以蛮力突破这个全新的障碍。

在一阵尘土飞扬中,亚伦冲到一根石柱的残骸后方,借助石柱的掩护随时准备向左或是向右闪避,偷看恶魔从哪个方向攻击。

独臂魔狠狠撞上这根直径约四英尺的石柱,将它撞成两段,挥动肌肉发达的手臂,将一边断柱甩向一旁。恶魔的力量大得惊人。亚伦冲向魔印圈,试图争取时间喘一会儿气。

恶魔预料到亚伦会有这个反应,双脚一蹬、腾空飞起,落在亚伦与魔印圈之间。

亚伦猛然止步,独臂魔再度发出胜利的叫声。他已经测试过亚伦的斗志,发现他的斗志并不坚决。它敬畏长矛的威力,但当它前进时,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亚伦刻意放慢脚步缓缓后退,不希望以任何大动作激怒对方。他一路后退到魔印石组成的外圈边缘,几乎进入围观沙恶魔的攻击范围。

独臂魔看出他的窘迫,发出一声怒吼,以雷霆万钧之势疾扑上来。亚伦站稳脚步,双脚微屈。他并不打算举起长矛阻击。他竖起长矛,准备突刺。

石恶魔这一拳的力量足以击碎狮子的头骨,可惜没有击中目标。亚伦刚刚故意示弱,趁势退入隐藏在沙堆中的备用魔印圈内。

只见魔光大现,恶魔的攻击遭受反弹,亚伦早已蓄势待发,突然向前跃起,将他的魔印长矛深深插入恶魔腹中。

独臂魔的惨叫哀嚎声划破夜空,震耳欲聋、令人丧胆。在亚伦耳里却宛如天籁。他试图拔出长矛,但长矛卡在石恶魔的黑色硬壳中一时拔不出来。他再度猛力拉扯,这一次差点赔上性命,因为独臂魔发出拼命一击,利爪深深插入他的肩膀和胸口。

亚伦身体急旋,他奋力转向备用魔印圈,随即瘫倒在魔印守护中。他紧压伤口,看着巨大的石恶魔跌跌撞撞。一次又一次,独臂魔试图抓住长矛,将它拔出来,但一直被矛柄上的魔印弹开。而魔法持续运作,在伤口内闪闪发光,绽放出致命的波动侵袭地心魔物的躯体。

亚伦面露微笑,眼看独臂魔瘫倒在沙堆上,不停挣扎。但当恶魔四肢甩动的幅度变小,逐渐变成抽搐后,他心中竟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虚感。他曾无数次幻想这次场景,预想此刻的心情,自己会说些什么,但此刻的情况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他没有兴高采烈,反而感到沮丧茫然。

“这是为你复仇,妈。”他在恶魔不再抽搐时低声念道。他试图回想她的长相,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认同,但发现自己已想不起母亲的容貌。他感到震惊与愧疚,放声大叫,在星空下感慨自己的不幸与渺小。

亚伦和恶魔保持距离,绕道回到自己的装备前开始包扎伤口。他缝得很糟,但至少伤口不再外露;皮肤上的猪根泥膏发烫,不过会痛表示药膏确实发挥了药效,伤口已开始感染了。

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眠。不只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以及内心的煎熬,同时还因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即将走到尽头,而他一定要亲眼见证这个阶段的结束。

当太阳自沙丘上升起时,阳光以一种只能在沙漠找到的速度照亮亚伦的营地。沙恶魔一看到日出的迹象立刻抱头鼠窜,此刻已消失殆尽。亚伦站起身来,艰难地踏出魔印圈,站在独臂魔前,取回他的长矛。

在阳光照耀下,黑色硬壳开始冒烟,接着爆出火星、起火燃烧。不久恶魔尸体变成了焦黑的灰烬,亚伦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一幕。当石恶魔化为灰烬在晨风中灰飞烟灭时,他看见了人类的希望。

第十九章 克拉西亚第一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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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大道其实称不上道路,只是由许多古老方向牌排成的导向藩篱,以免旅人迷失方向,有些路牌上布满爪痕和缺口,有些则有一半深埋在沙丘中。一如瑞根所说,沙漠并非全是沙,但这里的沙已经多到可以让人行走数日仍看不见其他东西。沙漠边缘还有蔓延数百里的荒漠,龟裂的地表只会看到一些太干燥而腐烂不了的枯萎植物。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海中沙丘遮蔽出的阴影,完全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炙热的阳光,气温高到亚伦无法相信与为密尔恩堡带来和煦光芒的是同一颗。风沙持续吹袭,他必须以布捂住口鼻,以免吸入沙尘;他的喉咙又干又痛。

夜晚更难熬,太阳沉入地平面后,热气立刻自地表消失,变成一片寒冷的冰窖,迎接地心魔物的到来。

但即使在这种地方,生命依然存在:蛇类和蜥蜴猎食小型锯齿动物。腐食鸟类找寻受恶魔攻击或无意间闯入沙漠、找不到回家路的生物尸体。沙漠里起码有两座大型绿洲,聚积大量清水,于是附近的土壤滋长出茂密的可食用植物,并出现自岩石中冒出的细流,或直径不超过人类一步距离的小水洼,孕育着一小撮发育不完全的植物以及小型动物。亚伦见过这些沙漠生物晚上将自己埋在沙里,一方面利用残留的热气御寒,一方面躲避在沙漠中游荡的恶魔。

因为猎物太稀少,沙漠里没有石恶魔。没有东西可以燃烧,所以没有火恶魔。缺乏树干让木恶魔栖息,也没有树枝可供它们攀爬。水恶魔无法在沙中游泳,风恶魔找不到地方落脚。沙丘和荒原是沙恶魔独霸的地盘,然而就连它们也极少出现在沙漠深处,大部分会待在绿洲附近,但火堆会将方圆数里内的沙恶魔统统吸引过来。

来森堡与克拉西亚相距五个星期的路程,其中有超过一半的路途位于沙漠中,而这已超过大部分信使愿意承受的极限。尽管北方商人愿意提供优厚报酬换取克拉西亚丝绸和香料,还是只有少数信使渴望冒险——或是疯狂到铤而走险前往克拉西亚。

在亚伦看来,这是一段平静的旅程。白天最炎热的时段他会睡在马鞍下,全身裹在宽大的白布中。他经常喂马喝水,晚上在魔印圈下铺一层油布,以防魔印陷入沙中,这比藏在地下墓穴数百年更杳无踪影。

尽管沙恶魔叫声不断,黑夜在亚伦听来仍显得十分宁静,因为他已经习惯独臂魔的叫声。那些夜里,他睡得比以往任何夜晚还要平静。

生命中第一次,亚伦发现自己的未来不再局限于一个受人敬重的跑腿差役。他一直都坚信担任信使并非自己的使命终点,他命中注定要挺身战斗。但现在他了解自己的使命不止于此,他命中注定要带领众人冲锋陷阵。

他很肯定自己可以制作更多魔印长矛,并且开始思考将魔印运用在其他武器上的方式;弓箭、手杖、投石器的石弹等等,不胜枚举。

在他足迹所到之处,只有克拉西亚人拒绝生活在地心魔物的恐惧下。基于这个理由,亚伦特别敬重他们。全世界就属他们最有资格接受这份礼物。他会向他们展示长矛,而他们会提供他一切材料,制造足以扭转战局的超级武器。

看到绿洲时,亚伦回过神来,沙漠会反射蓝天的色彩,诱使人类远离道路,迎向根本不存在的水源,但当他的马开始加快步伐时,亚伦特意肯定眼前所见并非幻觉,黎明跑者能嗅出水汽。

他们的饮水在一天前就已耗尽,所以抵达小池塘时,亚伦和马都已经渴到极限。他们同时将头埋入水中尽情畅饮。

喝饱后,亚伦装满水袋,将它们放在无声耸立于绿洲外围的巨石阴影中。他检查巨石上刻的魔印,确定它们都还很完整,只是有点磨损的痕迹,可能因为终年吹袭的风沙侵蚀所致,逐渐风化魔印锐利的边缘。他取出雕刻工具,加深笔画,重刻边缘,确保魔印网运作正常。

黎明跑者吃些野生的杂草和灌木的落叶。亚伦则忙着采集枣子、无花果以及其他绿洲树木上的果实。他收起自用的分量,然后将剩下的放在阳光下晾干。

绿洲的水源来自一条地下河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不断有用刨子凿穿底下的岩石,终于挖到流动的河道。亚伦沿着石阶下行,来到一座清凉的地下石窟,拿起放在那里的渔网撒入河水中。他带着很多的鲜鱼离开洞窟,他挑出几条食用,清理剩下的,以食盐腌渍,然后与水果放在一起晾干。

他自绿洲的储藏库中取出一根长叉,在岩石附近搜寻,最后在沙地上找到一条泄露行踪的沟痕。不久他就以长叉插起一条蛇,抓住它的尾巴,如同鞭子般甩在岩石上,将其击毙。附近也一定藏有蛇蛋,但他没有费心去找。在绿洲中耗费过量的资源是可耻的行为。他再次收起部分蛇肉,将剩下的拿去晾干。

在其中一座砂岩上某个人工挖凿、周围有许多信使印记的隐秘角落中,亚伦取出一堆之前信使遗留下来的坚果干、鱼干以及肉干,装满他的马鞍袋。等刚刚采集到的食物晾干后,他也会为下一名路过此地的信使添满补给。

想要在不经过黎明绿洲的情况下穿越沙漠是不可能的事。这里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往来沙漠的所有路人的目的地。大多数是信使,这也表示他们都是魔印师,多年来这个独特的族群在这里的岩石上留下他们存在的印记。数十个名字刻在岩石表面,有些只是潦草的字迹,有些则是大师级的美丽字体。许多信使不只是留下他们的名字,有些还会列出他们去往的城市,有些则会记录他们路过黎明绿洲的次数。

这是亚伦第十一次穿越沙漠,他早就刻过自己的名字和到过的城市,但他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所以他总是有更多东西可以补充。亚伦使用美丽的涡卷形字体,缓慢地、虔敬地在他曾造访的废墟清单上刻下“安纳克桑”。在绿洲留名的信使都不曾提及自己造访此地,这让他感到满心骄傲。

第二天,亚伦继续补充绿洲的库存。在离开绿洲时留下比抵达时还多的食物对信使而言是项荣耀,以免有人在负伤或中暑的情况下抵达绿洲,没有能力自行采集食物。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封信给卡伯。他写下很多信;它们全都好好地放在自己的鞍袋里没有寄出。他每次写信给卡伯,都觉得无法表达自己不辞而别的歉意,但这个消息实在太重要,一定要告知他。他精确无误地在心里画下矛头上的魔印,心知卡伯会立刻对密尔恩所有魔印师公开这些知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匆匆离开黎明绿洲,朝西南方前进。接下来的五天里,他除了遍地黄沙和沙恶魔什么也没看到。但第六天一早,笼罩在后方的群山间的沙漠之矛克拉西亚堡终于映入眼帘。

远远看来,它与普通沙丘没什么两样,砂岩城墙与周围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这座城市沿着一座比黎明绿洲大上许多倍的绿洲而建。根据古老地图的说法,两座绿洲的水源都来自同一条地下河道。城墙上的魔印是雕刻的而不是用漆的,傲然耸立于太阳下。城市之巅飘扬着克拉西亚旗帜,上面绘有两根长矛交叉插在升起的太阳上。

城门守卫身穿黑色戴尔沙鲁姆之袍,克拉西亚战士阶级专属服装,脸上裹着面纱以对抗无情的风沙。尽管体型不如密尔恩人高大,克拉西亚人还是比一般安吉尔斯人或雷克顿人约高一个头,而且全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亚伦路过时朝他们点头招呼。

守卫高举长矛回礼。依照克拉西亚人的习俗,这是最基本的礼仪,但亚伦可是花了十来年的辛苦耕耘才赢得这一点点尊重。在克拉西亚,一个男人的价值取决于他身上伤疤的多少,以及他杀过的阿拉盖——地心魔物的数量。外来者,或者克拉西亚人口中的“青恩”,即使是信使,都被视为放弃战斗的懦夫,不值得任何戴尔沙鲁姆的敬重。“青恩”这个词本身有鄙视意味。

出乎克拉西亚人意料的是,亚伦竟然要求与他们并肩作战,他教导他们的战士许多新的魔印,并且协助他们除掉许多恶魔,现在他们改口称呼他为“帕尔青恩”,意即“勇敢的外来者”。他们永远不会将他视为战友,但至少戴尔沙鲁姆已经不再朝他的脚吐口水而且亚伦甚至结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

穿越城门后,亚伦进入大迷宫,这是介于城墙与城市内墙间的庭院,其中布满高墙、壕沟及深坑。每天晚上,戴尔沙鲁姆都将家人锁在内墙中,与恶魔展开“阿拉盖沙拉克”,所谓的“圣战”。他们引诱地心魔物进入大迷宫,以埋伏奇袭的战术将它们困入魔印深坑,然后等待阳光的到来。伤亡人数很多,但克拉西亚人相信在阿拉盖沙拉克中战死的人都有资格伴随在艾弗伦(也就是造物主)的身侧,所以他们都乐于赴死。

再过不久,亚伦心想,死在这里的就只有地心魔物了。

位于主城门后的是大市集,商贩站在数百辆装满货物的推车后高声叫卖,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克拉西亚香料、焚香以及奇特香水的气味。毛毯、布匹、绘有美丽图案的陶器、各式各样的水果和嘈杂的牲畜挤在同一场地买卖。这是个喧嚣拥挤的地方,到处都是讨价还价声。

亚伦见过的所有市集统统挤满男人,只有克拉西亚大市集里几乎清一色女人,个个从头到脚都包在黑色的厚布中。她们吵吵闹闹地交易、互相大吼大叫,最后一脸怨怼地拿出陈旧的金币付账。

珠宝和华丽的服饰在大市集里销路很好,但亚伦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拿出来穿戴。男人告诉他女人都将珠宝和服饰穿戴在黑袍里,只有她们的丈夫才知道。

几乎所有超过十六岁的卡拉西亚男人都是战士。少数人会成为“达玛”,克拉西亚的圣徒,兼世俗领导人。其他职业都是不荣誉的职业。工匠被称为“卡菲特”,属于低贱的阶级,在克拉西亚的地位只比女人高一点点。城内从务农、煮菜到照顾小孩等所有日常生活事务都由女人打理,她们挖掘黏土,制作陶器,建造或修葺房屋,养殖及屠宰牲畜,还要上市集去讨价还价。简单说来,除了战斗,所有家务事情都由女人负责。

尽管整天累得死去活来,她们对男人还是百依百顺。男人的妻子和未嫁的女儿就是他的财产,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就算杀掉她们也没人可管。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妻子,但女人就算只是让其他男人看见自己没戴面纱的模样,都有可能——通常也会被杀掉。克拉西亚女人被视为消耗品,男人是主人。

亚伦知道,少了他们的女人,克拉西亚男人将会无所适从,但大多数的女人都很尊敬男人,对于她们的丈夫更是近乎崇拜。她们每天早上都会出门搜寻前一天晚上战死于阿拉盖沙拉克的战士,在她们的男人尸体身上号哭,将自己宝贵的泪水收集在小玻璃瓶里。在克拉西亚,水就是钱。战士的身份地位可以由死时获得的泪瓶数量加以衡量。

如果一名男子战死沙场,他的兄弟或朋友会出面接收他的妻子,让她们永远有个男人可以服侍。曾经有一次,在大迷宫中,一名垂死的战士躺在亚伦怀里,要求他接收自己的三名妻子。“她们很美丽,帕尔青恩,”他保证道,“也很能生,她们可以帮你生下很多儿子。答应我你会接收她们!”

亚伦承诺会照顾她们,然后另外找人接收她们。他很好奇克拉西亚女人的黑袍下究竟有些什么,但没有好奇到愿意拿他的携带式魔印圈交换一间黏土房舍,也不打算拿自己的自由去换取一个家庭。

几乎所有女人都跟着好几个身穿褐色服饰的小孩;女孩将头发包在布里,男孩则头戴破布帽。十一岁后,女孩就开始嫁人,改穿代表女人的黑色服饰,男孩则在更年轻时就被带往训练场。大多数男孩都会换上戴尔沙鲁姆的黑袍。少数人会穿上达玛的白袍,用自己的一生服侍艾弗伦。无法担任以上两种职业的人将会沦为卡菲特,直到老死都必须穿着代表耻辱的褐色服饰。

女人看着亚伦骑马穿过市集,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他打量着她们。没有任何女人接触他的目光或是上前攀谈。她们喜欢的是他鞍袋中的物品——上等来森羊毛、密尔恩珠宝、安吉尔斯纸,以及其他来自北方的宝藏——但他是男子,更糟糕的是他是青恩,她们不敢上前攀谈。达玛的眼线无处不在。

“帕尔青恩!”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亚伦转身看见他的朋友阿邦朝自己迎过来,这名肥胖的商人一拐一拐地拄着拐杖走来。

阿邦从小瘸腿,是个卡菲特,没有资格与战士并肩作战,也没有能力成为教徒。不过,透过与来自北方的信使交易,他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戴褐帽,身穿卡菲特上衣,但外面又加穿色彩鲜艳的包头巾、背心以及亮眼的丝质马裤,缠有许多彩色花边。他宣称自己妻子们的容貌可以与任何戴尔沙鲁姆的妻子比美。

“看在艾弗伦的分上,真高兴见到你,杰夫之子!”阿邦以标准的提沙语招呼道,同时在亚伦肩膀上拍了一下,“每当你大驾光临,阳光都显得更加耀眼!”

亚伦希望自己从没告诉对方自己父亲的名字,在克拉西亚,一个男人父亲的名字比他本身的名字意义更重大。他很好奇,如果他们知道他父亲是个懦夫会怎么想。

但他只是轻拍阿邦的肩膀,露出真诚的微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朋友。”要不是这个瘸腿商人的帮助,他绝不可能学会克拉西亚语,也无法了解此地奇特而危险的文化。

“来,来!”阿邦说,“来我的摊位歇歇脚,喝杯茶润润你的喉。”他领着亚伦进入位于他推车后方的鲜艳帐篷。他拍一拍手,妻子和女人们——亚伦一直无法分辨谁是谁——立刻跑出来掀开帐门,照料黎明跑者。亚伦心知男人公然劳动在克拉西亚人眼中是很不得体的行为,所以只能强忍出手帮忙的行动,眼睁睁看着她们卸下沉重的鞍袋搬入帐篷。其中一名女子伸手去拿挂在鞍角上,用布缠起的魔印长矛。但亚伦抢先一步取走长矛。她深深鞠躬,深恐自己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

帐篷里放满色彩鲜艳的丝绸枕头以及图案袱的针织地毯。亚伦将积尘的靴子留在门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清凉芳香的空气。他靠在地上的枕头堆里休息,阿邦的女人端着清水和水果跪在他面前。

清洗完毕后,阿邦再度拍手,女人端出热茶和蜂蜜糕饼。“穿越沙漠的旅程还顺利吗?”阿邦问。

“喔,顺利。”亚伦微笑,“非常顺利。”

接着他们闲聊了一会儿。阿邦从来不会跳过形式上的客套,但他的目光不时飘向亚伦的鞍袋,同时会不由自主地摩拳擦掌。

“来谈生意吧?”亚伦认为客套够了,立刻问道。

“当然,帕尔青恩是大忙人。”阿邦同意,轻弹手指。女人们迅速搬出一大堆香料、香水、丝绸、珠宝、地毯以及其他克拉西亚特产。

阿邦检视来自亚伦北方客户的货物,亚伦则仔细研究对方打算交易的商品。阿邦皱着眉挑剔每样食物。“你穿越沙漠就只是为交易这种东西?”他看完后一脸厌恶地道,“你跑这趟根本不值得。”

亚伦强忍笑意,与他一同坐下,等待女人端上新茶。讨价还价通常就开场了。

“胡说八道。”他回道,“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我带的是整个提沙最好的货物,比你的女人拿出来这些可怜的玩意儿要好多了。我希望你还藏着更多好东西,因为——”他指向一块地毯,纺织工艺的顶级产物——“就连泡在废墟中腐烂的地毯都比这玩意儿好。”

“这话太令我伤心了!”阿邦叫道,“亏我提供你茶水和庇荫!我真是太悲哀了,帐篷里的客人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他悲叹。“我的妻子们夜以继日地操作纺纱机,使用上等羊毛编制出这块地毯!你绝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毯!”

紧接着,双方就各展身手展开议价,亚伦从来没有忘记很久以前从老霍格和瑞根身上学到的技巧。一如往常,这场议价以两人表面上都一副被抢了,实际上心里都自认占了便宜收场。

“我女儿会帮你收拾货物,暂时保存到你离开。”阿邦终于说道,“今晚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我的妻子们准备了一桌你们北方人做不出来的好菜!”

亚伦遗憾地摇头。“我今晚要参与圣战。”

阿邦也摇头。“你太融入我们的习俗了,帕尔青恩,你寻求和我们一样的死法。”

亚伦继续摇头。“我不会死,也不期待来世进入天堂。”

“啊,我的朋友,没有人愿意年纪轻轻就回归艾弗伦的怀抱,但参与阿拉盖沙拉克的人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还记得从前克拉西亚人与沙漠中的沙一样多,但现在……”他伤心地摇头。“这里几乎已经算是空城。每个妻子的肚皮都塞满了小孩,但夜晚死去的人还是多于白天出生的人。如果不改变,十年后克拉西亚将会深埋在沙漠中。”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来改变克拉西亚的处境呢?”亚伦问。

“杰夫之子的心意真诚,”阿邦说,“但达玛基不会听你说话。艾弗伦要求我们作战,他们说,没有青恩可以改变他们的心意。”达玛基是克拉西亚的统治议会,由十二个克拉西亚部族地位最高的达玛组成。他们服侍克拉西亚的最终决策者,艾弗伦最宠爱的达玛安德拉。

亚伦微笑。“我不可能要求他们停止阿拉盖沙拉克,”他同意道,“但我能帮助他们打赢这场战争。”他解开包裹长矛的布匹,举到阿邦面前。

阿邦微微张大眼睛,看着这把闪闪发光的武器,接着扬起手掌,摇头说道:“我是卡菲特,帕尔青恩。我的手掌污秽,不配碰触这根长矛。”

亚伦收回武器,鞠躬道歉。“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哈!”阿邦大笑,“你或许是唯一向我鞠躬的男人!就算是帕尔青恩,也不须担心对卡菲特不敬。”

亚伦皱眉。“你和大家一样都是男人。”

“这种想法注定你一辈子都只是个青恩。”阿邦说,但面带微笑。“你不是第一个在长矛上绘制魔印的人。”他说,“没有古老的战斗魔印,这样做并没有多大意义。”

“这些就是古老魔印。”亚伦说,“我在安纳克桑废墟里找到的。”

阿邦脸上苍白。“你找到失落之城了?”他问,“那份地图真的存在?”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亚伦问,“我以为你保证那份地图精确无误!”

阿邦咳嗽。“是啊,这个,”他说,“我相信商品来源,当然,但已经三百年没有人踏足那座古城了。谁敢说那份地图能有多精确呢?”他微笑。“再说,就算我弄错了,你也不太可能回来要求退货。”两人同时大笑。

“看在艾弗伦的分上,这是很棒的故事,帕尔青恩。”阿邦在亚伦说完失落古城冒险故事后说道,“但如果你还在乎自己的小命,就不要让达玛基知道你搜刮了安纳克桑圣城。”

“我不会。”亚伦保证,“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认同这根长矛的价值。”

阿邦摇头。“就算他们同意让你在议会发言,帕尔青恩,”他说,“而我对这点保持怀疑,他们还是不会认同任何青恩带来的物品会有什么价值。”

“你说的或许没错,”亚伦说,“但至少我的常识。反正我也有讯息要带去安德拉宫殿,陪我走走。”

阿邦立起拐杖。“宫殿距离这里很远,帕尔青恩。”他说。

“我走慢点。”亚伦说,心知拐杖只是他不愿去的借口。

“你不会希望在市集外的地方被人看见和我走在一起的,我的朋友。”阿邦警告道,“单是一点就能让你在大迷宫中努力赢得的尊敬前功尽弃。”

“那我就再多赢点。”亚伦说,“如果不能和朋友在一起受人尊敬又怎样?”

阿邦深深鞠躬。“有一天,”他说,“我真希望能够亲眼见识,究竟是怎样的土地能孕育出杰夫之子这样高贵的人。”

亚伦偷笑。“当那天到来时,阿邦,我会亲自带你穿越沙漠。”

阿邦抓住亚伦的手臂。“等一等。”他命令道。

亚伦立刻照做,尽管没看出任何不妥,他仍信任朋友的判断。他看到街上有一群身扛重物的女人,还有一群戴尔沙鲁姆走在她们前面。另一队人马自另一个方向而来,双方各由一名白袍达玛率领。

“卡吉部族,”阿邦说着,扬起下巴比向面前的战士,“另一边马甲部族。我们最好先在这里等一等。”

亚伦眯起眼睛打量两边的人马。双方都身穿黑衣,手中的长矛简单朴实,没有标记。“你怎么分辨得出来?”他问。

阿邦耸肩。“你怎么分辨不出来?”他反问。

在他们眼前,一边的达玛对另一边的达玛大声说了句话了。两人接着对峙起来,开始争辩。“你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亚伦问。

“总是那么回事。”阿邦说,“卡吉达玛认为沙恶魔住在地狱第三层,风恶魔住在第四层。马甲达玛认为正好相反。《伊弗佳》在这个部分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他补充道,“《伊弗佳》是克拉西亚的人神圣的《卡农经》。”

“这有什么区别吗?”亚伦问。

“位于越下层地狱的恶魔距离艾弗伦就越远。”阿邦说,“应该先杀。”

这时,达玛越吵越激烈,双方的戴尔沙鲁姆都已经在盛怒之下举起长矛,随时准备保护各自的领导人。“他们会为了应该先杀哪种恶魔而自相残杀?”亚伦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邦啐了一口。“卡吉部族会为了更微不足道的事与马甲部族打得血流成河,帕尔青恩。”

“但太阳下山后会一起面对真正的敌人!”亚伦反驳道。

阿邦点头。“到时候卡吉与马甲部族会团结一致。”他说,“就像我们说的,‘夜晚来临,我们的敌人成为我们的兄弟’。但太阳还得好几个小时才会下山啊。”

其中一名卡吉戴尔沙鲁姆拿矛柄戳一名马甲部族战士,将对方击得蹲了下去。数秒过后,双方已经打成一团。他们的达玛站在路边,对于暴力冲突漠不关心,也不干涉,只是继续与对方争吵。

“为什么放任这种事?”亚伦问。“安德拉不能严令禁止吗?”

阿邦摇头。“理论上安德拉应该在部族间严守中立。但事实上,他一直偏袒自己所属的部族。就算他真的中立,也不可能平息克拉西亚所有的世仇。你不能禁止男人去做男人会做的事。”

“他们的行为比较像小毛孩。”亚伦说道。

“戴尔沙鲁姆只会耍长矛,达玛只懂《伊弗佳》。”阿邦悲伤地同意道。

战士们没有使用矛头……目前还没,但暴力行为愈演愈烈。如果没人出面制止,很快就会闹出人命。“不要乱来。”阿邦说,在亚伦准备上前时抓住他的手臂。

亚伦转身想要争辩,但他的朋友看着他的身后,突然一脚屈膝跪倒。他拉扯亚伦的手臂要他照做。

“如果你还珍惜生命,快跪下。”他嘶声说道。

亚伦环顾四周,发现阿邦恐惧的来源。一名女子沿街走来,身上裹着神圣的白袍。“达玛丁。”他喃喃说道。克拉西亚的神秘草药师鲜少在公开场合现身。

他在她通过时低下头,但没有下跪,这其实没有差别。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埋着头迎向混乱现场,众人直到她来到身边才察觉。两名达玛一看到她立刻吓得脸色发白,随即朝部下大吼大叫。打斗停止,战士们拜倒,清出一条路供达玛丁通过。在她通过后,战士与达玛一哄而散,路上的交通恢复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帕尔青恩,你到底是勇敢,还是疯了?”阿邦等她离开后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要向女人下跪?”亚伦疑惑问道。

“男人不须向达玛丁下跪,但如果卡菲特和青恩够聪明,他们就该这么做。”阿邦说道,“就连达玛和戴尔沙鲁姆也怕她们。传说她们可以看穿未来,知道哪些男人可以安度夜晚,哪些会战死沙场。”

亚伦耸肩。“那又怎样?”他语带疑惑地问道。第一次进入大迷宫那晚会有达玛丁施术预测他的未来,但当时的经历并不足以让他相信她真能预见未来。

“对达玛丁不敬就等于是对命运不敬。”阿邦的语气仿佛把亚伦当作笨蛋。

亚伦摇头。“我们创造自己的命运,”他说,“就算达玛丁可以抛掷骸骨预测未来也一样。”

“好吧,如果你惹火了达玛丁,我可不会羡慕你的命运。”阿邦说。

他们继续前进,很快就抵达安德拉宫殿,一座由与这座城市一样古老的白石建造而成的巨大圆顶建筑。宫殿的魔印是以金漆漆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在他们还没踏上宫殿石阶前,一名达玛已从上方跑到他们面前。“滚,卡菲特!”他叫道。

“很抱歉!”阿邦道歉,深深鞠躬,凝望地面并向后退开。亚伦站在原地。

“我是杰夫之子亚伦,来自北方的信使,人称帕尔青恩。”他以克拉西亚语说道,他将长矛插在地上,即使用布包覆,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为安德拉及其他官员带来信件与礼物。”亚伦举起背袋,继续说道。

“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语言,就不该与这种人走在一起,北方人。”达玛说,仍怒瞪着阿邦,阿邦已经卑躬屈膝地伏倒在地。

亚伦心下大怒,但只能忍气吞声。

“帕尔青恩需要人带路,”阿邦对着地面说道。“我只是指引他……”

“我没叫你说话,卡菲特!”达玛大吼,对着阿邦的身侧狠狠踢过去。亚伦肌肉紧绷,但在朋友警告的目光下隐忍不发。

达玛仿佛没事似的转回身来。“把信交给我就行了。”

“来森堡的公爵要求我亲自将礼物呈交给达玛基。”亚伦大胆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青恩与卡菲特进入宫殿。”达玛嘲笑道。

这个回复令人失望,但并不意外。亚伦从没见过任何达玛基。他交出信件与包裹,皱眉看着达玛走上台阶。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的朋友。”阿邦说道,“我跟你一起来只会让情况更糟,但我没说错,达玛基绝不会接见任何外来者,就算是你们来森堡公爵亲临也不例外。他们会礼貌性地让你傻等着,然后躺在某个丝质枕头中忘掉你,让你丢脸。”

亚伦咬牙切齿。他在想瑞根造访沙漠之矛时是如何应对,他的老师难道可以忍受这种侮辱吗?

“现在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阿邦问,“我有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儿,非常漂亮。她会在北方做你尽职的妻子,在你出远门时帮你持家。”

什么家?亚伦暗想,忆起安吉尔斯堡那间堆满书籍、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小屋。他看向阿邦,心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这个诡计多端的朋友在意的,只是他女儿在北方可以建立起的贸易关系,而不是他的快乐或帮亚伦持家。

“你让我倍感荣幸,我的朋友。”他回复道,“但我还不打算放弃。”

“我也这样想。”阿邦叹气,“我想你是要去找他?”

“没错。”亚伦说。

“他和达玛一样不能忍受我的出现。”阿邦警告道。

“他了解你的价值。”亚伦不认同。

阿邦摇头。“他是因为你的关系才忍受我的存在。”他说,“自从你第一次随军进入大迷宫,沙鲁姆卡就一直想学北方人的语言。”

“而阿邦是克拉西亚堡内唯一懂得北方语言的人。”亚伦说,“这就让他在第一武士眼中成为有价值的人,尽管他是卡菲特。”阿邦点头,但并不信服。

他们朝距离宫殿不远处的训练场前进。城市中央是所有部族的中立区,他们聚集在那里拜神,并为阿拉盖沙拉克作战前准备。

当他们赶到时已经黄昏,营地里人马杂沓。亚伦与阿邦首先路过武器匠和魔印师工坊,这里产的工艺品是唯一够格让戴尔沙鲁姆使用的东西。再穿过一大片空地,则是战士接受训练的校场。

校场的另一端坐落着凯沙鲁姆宫,是沙鲁姆卡与他手下军官的宫殿。这座雄伟的圆顶建筑只比安德拉宫殿小一点,是在战场上一再证明自己勇猛善战,而成为全城最光荣的男人的住所。相传宫殿下方是一座大后宫,专供这些战士未来的世代留下优良血脉。

当阿邦拄着拐杖蹒跚路过校场时,人群中传来许多不满的目光与咒骂声,但没有人胆敢阻挡他们的去路,阿邦身受沙鲁姆卡的守护。

他们路过一排排练习刺矛的男人,另一些人则练习残暴但很有效率的沙鲁沙克,克拉西亚肉搏术。战士们练习投矛的精准度,或瞄准不停移动的持矛男孩,对他们抛掷网子,为了当晚即将到来的战斗准备着。校场中央有一座大营帐,贾迪尔就在里面和他的手下商讨策略。

阿曼恩·阿酥·霍许卡敏·安贾迪尔是克拉西亚的“沙鲁姆卡”,这个头衔翻译成提沙语,就是“第一武士”。他的身材高大、超过六英尺,全身黑衣、头裹白布。根据某个亚伦不太理解的习俗,沙鲁姆卡同时也是有宗教意义的头衔,白头巾代表他的宗教地位。

他有着深铜般的肤色,双眼的色泽如同漆黑的发色,头发则以发油后梳,垂在脖子上。他的黑胡左右对称、修剪整齐,却没有丝毫文弱气息。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有猛禽的气势,身手矫健、充满自信,宽大的袖子向上卷起,露出坚硬结实、表面布满伤疤的手臂;他刚三十岁出头。

一名营帐守卫看见亚伦和阿邦走近,于是弯下腰去向贾迪尔汇报。第一武士的目光随即离开以粉笔书写的石板。

“帕尔青恩!”他招呼道,张开双臂起身迎接他们,“欢迎回到沙漠之矛!”他说的是提沙语,字迹和口音都比亚伦上次来访时进步很多。他热情地拥抱亚伦,亲吻他的脸颊。“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今晚阿拉盖会害怕得发抖!”

第一次造访克拉西亚时,第一武士之所以对亚伦感兴趣,完全是出于好奇,但后来他们一起在大迷宫中为彼此流血奋战,而这在克拉西亚代表了一切。

贾迪尔转向阿邦。“你怎么敢来这里与男人站一起,卡菲特?”他一脸厌恶地问道,“我没有传唤你。”

“他是跟我来的。”亚伦说。

“他不必再跟着你了。”贾迪尔冷冷地说道。阿邦深深鞠躬,以他的瘸腿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离开。

“我不知道你干吗在那个卡菲特身上浪费时间,帕尔青恩。”贾迪尔啐道。

“在我的家乡,人们不仅仅以长矛来评断男人的价值。”亚伦说。

贾迪尔大笑。“帕尔青恩,在你的家乡,人们根本不会去碰长矛。”

“你的提沙语比之前进步很大。”亚伦注意道。

贾迪尔咕隆一声。“你们青恩的语言真不好学,当你不在时,我还得去找个卡菲特来练习。”他看着阿邦一拐一拐地离开,对他亮眼的丝袍不以为然,“看看那家伙,打扮得像个女人。”

亚伦看着广场对面一名黑衣女子提水而过。“我可没看过女人穿成那个样子的。”

“那是因为你不肯让我帮你找个可以让你揭开面纱的老婆。”贾迪尔笑道。

“我怀疑达玛会让你们的女人嫁给不属于任何部族的青恩。”亚伦说道。

贾迪尔挥手。“胡说八道。”他说,“我们曾一起在大迷宫中挥洒热血,我的兄弟。如果我要你加入我们的部族,就连安德拉本人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亚伦可不敢肯定,但他没开口争论。在克拉西亚人吹牛时,质疑会导致对方暴力相向,况且他未必是在吹牛。贾迪尔的地位至少可以与达玛基平起平坐。战士们会毫不犹豫地遵从他,甚至会为了他违背达玛的命令。

但亚伦并不打算加入贾迪尔的部族,或是任何其他部族,他令克拉西亚人不自在;一个参与阿拉盖沙拉克,同时又结交卡菲特的青恩。加入部族可以化解这种不自在的情绪,但一旦加入,他就归该部族的达玛基管辖,卷入所有的部族间世仇,并且永远不能离开克拉西亚。

“我现在还没打算结婚。”他说道。

“好吧,别等太久,不然大家会以为你是普绪丁。”贾迪尔说着哈哈大笑,在亚伦肩上推了一把。亚伦不确定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进城多久了,我的朋友?”贾迪尔问。

“才几个小时。”亚伦说,“我刚把信送到宫殿。”

“然后你就带着长矛前来助阵啦!看在艾弗伦的分上,”贾迪尔对手下叫道,“帕尔青恩体内一定流着克拉西亚的血!”他的手下跟他一起大笑。

“随我走走。”贾迪尔说着,一手搭在亚伦的肩,远离其他人。亚伦知道贾迪尔已开始盘算他今晚适合在什么位置作战。“巴金部族昨晚折损了一名深坑魔印师,”他说,“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深坑魔印师是克拉西亚战士中最重要的角色,负责为囚禁地心魔物的深坑绘制魔印,并确保魔印会在恶魔坠入后立刻启动。这个工作十分危险,因为万一掩饰陷阱的油布没有完全落下,彻底露出其下的魔印,魔印师就必须在沙恶魔随时可能爬出深坑杀害自己的情况下负责揭开魔印。只有推进兵这个职务的死亡率比深坑魔印师更高。

“我比较想当推进兵。”亚伦回道。

贾迪尔摇头,但面带微笑。“你总是想担任最危险的职务。”他指责道,“如果你死了,谁帮我们送信?”

尽管贾迪尔的口音很重,亚伦还是听出话中的挖苦意味。信件对他而言没有多大意义,戴尔沙鲁姆根本没几个人识字。

“今晚没那么危险。”亚伦说。他难掩兴奋,拉开包裹新武器的布条,骄傲地举在第一武士面前。

“有帝王气势的武器,”贾迪尔低头道,“但帕尔青恩,击败黑夜的是战士,不是长矛。”他一手搭上亚伦的肩,凝望他的双眼。“不要太信任你的武器。我看过比你更经验老到的战士,他们在武器上绘制魔印,结果还是面对凄惨的下场。”

“这长矛非我所制。”亚伦说,“我是在安纳克桑废墟里找到的。”

“解放者的诞生地?”贾迪尔大笑,“卡吉之矛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帕尔青恩,失落之城早已深埋在沙漠之下。”

亚伦摇头。“我去过了。”他说,“我还可以带你去。”

“我是沙漠之矛的沙鲁姆卡,帕尔青恩。”贾迪尔回道,“我不能像你一样打个背包,骑头骆驼深入沙漠,只为了寻找一座存在于古老文献中的城市。”

“我想入夜后,我就能用行动说服你。”亚伦说。

贾迪尔耐心地微笑。“向我保证你不会尝试任何愚蠢的事就够了。”他说,“不管有没有魔印长矛,你都不是解放者,埋葬你会让我非常伤心。”

“我保证。”亚伦说道。

“那就好!”贾迪尔拍拍他的肩,“来,我的朋友,天色已晚。今晚应该在我的宫殿用餐,然后一起前往沙里克霍拉集结!”

晚餐有香料肉、花生以及克西亚女人将湿面团放在热腾腾岩石上烘烤出来的薄面包。亚伦坐在贾迪尔身旁的荣誉座上,身边围绕着凯沙鲁姆,接受贾迪尔本人的妻子们服侍。亚伦一直不懂贾迪尔为什么如此礼遇他;但在安德拉宫殿外遭受那种待遇后,他很乐意接受这种盛情款待。

男人们要求他讲故事,指明要听独臂魔失去手臂的故事,尽管他们早就听过很多遍了。他们总是要听独臂的故事,或是阿拉盖卡的故事,他们如此称呼独臂魔。石恶魔在克拉西亚十分罕见,当亚伦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时,听众都听得如痴如醉。

“你上次来访后,我们建造了一台新的巨蝎。”一名凯沙鲁姆喝餐后花蜜时对他说道,“它可以利用长矛击穿一座石墙,我们迟早会找出方法击穿阿拉盖卡的外壳。”

亚伦轻笑摇头。“恐怕你们今晚不会见到独臂魔了。”他说,“永远都不会,它见过太阳了。”

凯沙鲁姆瞪大双眼。“阿拉盖卡死了?”其中一个问道,“你怎么杀死他的?”

亚伦微笑。“今晚战胜后,我再向各位述说这个故事。”他说话的同时轻拍身旁的长矛,第一武士以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他手中的长矛,一言不发……

第二十章 阿拉盖沙拉克

328 AR

“伟大的卡吉,艾弗伦之矛,今晚你的战士以你之名参与圣战,请赐予战士的手臂力量,为他们的心灵灌注勇气。”

亚伦不自在地移动身体,等待达玛基为戴尔沙鲁姆授予第一任解放者卡吉的祝福。在北方,宣称解放者只会使凡人遭来一顿毒打,但不会触法。在克拉西亚,这种异端邪说会被处以死刑。卡吉是艾弗伦圣徒,降世团结人类,共同对抗阿拉盖。他们称他为沙达玛卡,第一武士祭司,宣称当他们找回沙拉克卡,第一次大战时的美德后,有一天他会再度下凡团结世人。任何对此抱持异议的人,都会面临迅速残暴的死法。

亚伦没有愚蠢到将自己对于解放者神性的质疑说出口,但这些圣徒依然令他颇不自在。他们是否随时都是在想办法带他这个外来者去冒犯他们——在克拉西亚冒犯圣徒,通常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亚伦在达玛基面前感到多不自在,来到沙利克霍拉,艾弗伦的雄伟圆顶神庙,总是令他欣慰的。沙利克霍拉字面上的意思是“英雄骸骨”,代表古人达成的成就,气势恢弘令亚伦见过的所有建筑皆相形失色。与他相比,密尔恩的公爵图书馆简直微不足道。

沙利克霍拉令人叹服的不只是规模;它代表了超脱死亡的勇气,因为它的外观是以所有在阿拉盖沙拉克阵亡的战士骸骨装饰。这些骸骨支撑梁柱,组成窗框。大圣坛完全是由腿骨为材料。参拜者饮水的圣杯是一颗空心颅骨,杯座是两个骷髅手掌,座架是一根前臂骨,座底是一双脚掌。每盏巨大的吊灯都是由十几颗颅骨与数百根肋骨组成,而距离地面两百英尺高的巨大圆顶,则镶满古老克拉西亚战士的头颅,俯视下方,评断后人,并索求荣耀。

亚伦曾试图计算大厅用了多少战士的骸骨,但最后放弃了。所有提沙城市与小村庄的人口加在一起,或许约二十五万个灵魂,都不够用来装饰沙里克霍拉的一角。克拉西亚的人口曾多到数不清。

现在所有克拉西亚战士的总数或为四千左右,已无法填满沙里克霍拉。他们每天会在这里集合两次,黎明一次,黄昏一次,向艾弗伦表达敬意;感谢他守护他们铲除前一天晚上的地心魔物,并且祈求他赐予力量,继续当晚的战争。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祈求沙达玛卡重返人间,展开沙拉克卡。到时候他们会随他一同前往地心魔域。

尖叫声随着沙漠之风传到埋伏区中焦急等待地心魔物闯入的亚伦耳中。他身边的战士不断改变站姿,向艾弗伦祷告。阿拉盖沙拉克已在大迷宫中某处展开。

他们听见驻守城墙的穆罕丁部族射击武器,将沉重的石块与巨矛投入恶魔阵地中的声音。有些投掷武器击中沙恶魔,击毙恶魔或对恶魔造成足以让伙伴转而攻击他们的伤势,但远程攻击的真正目的是要激怒地心魔物,令他们陷入疯狂。恶魔很容易激怒,一旦被激怒,就会在看见猎物时如同赶羊般被赶往伏击点。

地心魔物陷入疯狂后,外城城门开启,外围的魔印网也被解除。沙恶魔与火恶魔冲锋入城,风恶魔则从天而降。通常他们会放数十头恶魔入城,然后关闭城门,重启魔印。

一群战士等在城门内侧,以长矛敲击盾牌。这些是所谓的诱饵兵,大多数是老弱残兵,是战略上的牺牲者,但他们死后可以得到无上光荣。他们大吼大叫,分散恶魔的攻势,以安排好的路线引诱恶魔,分头撤入大迷宫深处。

城墙上的观察兵以流星锤与巨网击落风恶魔。当风恶魔坠落地面后,木棒兵立刻离开小小的藏身处,在它们来得及挣脱前,将他们钉在地上,以镣铐锁住四肢,拴在魔印棒上,以免它们遁回地心魔域躲避黎明。

同一时间,诱饵兵继续前进,引诱沙恶魔以及少数火恶魔迎向它们的死亡之路。恶魔奔跑的速度较快,但在大迷宫中不像人们那般熟门熟路。如果有人快被追上,观察兵就抛掷巨网,拖慢恶魔的速度。这种做法有时会成功。

听见诱饵兵的叫声逐渐接近,亚伦与其他推进兵开始紧张。“注意!”一名观察兵在上方叫道,“我看到九头沙恶魔!”

九头沙恶魔比起正常情况的两到三头更多。诱饵兵会分头逃跑,试图减少它们的数量,尽量不让一支埋伏部队面对五头以上的恶魔。亚伦在其他戴尔沙鲁姆兴奋地瞪大双眼时紧握魔印长矛。在阿拉盖沙拉克中战死,等于领到了进入天堂的门票。

“点火!”上面的声音叫道。诱饵兵引诱恶魔进入伏击点的同时,观察兵点燃耀眼的火盆,透过调好角度的镜子,将整个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下出其不意,地心魔物尖叫退缩。火光伤不了它们,但为精疲力竭的诱饵兵提供逃亡的机会。他们对强光早有准备,训练有素地绕过恶魔深坑,撤入浅浅的魔印壕沟。

沙恶魔迅速自惊吓中清醒,继续展开冲刺,没有紧跟刚刚诱饵兵所采取的路径。三头恶魔直接冲上一张掩盖两条恶魔深坑的沙色油布,在惨叫声中坠入二十英尺深的深坑。

推进兵从伏击区一拥而上,朝恶魔大叫推进,将长矛与圆形魔印盾牌平举在前,将地心魔物逼入深坑。

亚伦大吼一声,抛开恐惧,与其他人一同冲刺,感染了克拉西亚人的疯狂气氛。这是他幻想中古代战士该做的事,在冲锋陷阵间尽情地呐喊,奋不顾身地冲杀。一时间,他忘了自己是谁及身在何处。

然而,接着他的长矛击中一头沙恶魔,上面的魔印大放光彩,恶魔身上随即爆出银色闪电。它惨叫连连,但随即被亚伦身旁的长矛甩开。在耀眼的防御魔光中,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亚伦的队伍将剩下的两头恶魔赶入他们这一侧伏击点的深坑。坑口绘有单向魔印,是克拉西亚人的不传之秘。恶魔可以进入魔印圈,但无法逃脱。深坑的地面铺有人工开凿的石块,防止它们逃回地心魔域,借此将它们困于坑内,直到黎明到来。

亚伦抬头看向伏击点另一边,发现战况并不乐观。油布落入深坑时被突起的木桩卡住,导致某些魔印仍被遮蔽。在深坑魔印师有机会扯下油布前,最初坠入深坑的两头地心魔物已经爬出深坑,并将他杀害。

位于伏击点另一边的推进兵已陷入一团混乱,不仅扑捉恶魔的深坑失效,且正力战五头沙恶魔。该推进部队只有十人,恶魔闯入队伍中狂咬猛抓。

“退回伏击区。”亚伦这边的凯沙鲁姆下令道。

“我死也不退!”亚伦大叫一声,冲往另一边,协助那里的人。眼看外来者展现这种勇气,众戴尔沙鲁姆立刻跟进,留下指挥官一个人在后方大叫。

亚伦驻足片刻,踢开卡在恶魔深坑上的油布,启动魔印圈。一瞬间,他已经加入混战,将手中魔印长矛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刺穿第一头恶魔的身侧,这次所有人都看见武器击中恶魔时发出的魔光。沙恶魔立即摔倒,一命呜呼。亚伦随即感到一股奔流的能量汇入体内。

他以眼角余光察觉动静,顺势转身,以长矛架住另一头沙恶魔的利齿。在地心魔物有机会咬下前,矛身上的防御魔印已启动,将它的血盆大口固定成张开的姿势。亚伦旋转矛身,魔光大作,击碎了恶魔的下颚。

第三头恶魔疾冲过来,但亚伦全身充满力量。他挥出长矛下半部,该处的魔印随即打掉地心魔物的半张脸。在肉块落地的同时,他抛开盾牌,扭转手中的长矛,顺势狠狠插入恶魔的心脏。

亚伦大吼一声,转头寻找其他对手,但剩下的恶魔已被赶入深坑。四周的战士都敬畏地凝望着他。

“我们在等什么?”他吼道,冲入大迷宫中,“猎杀阿拉盖!”

戴尔沙鲁姆口呼:“帕尔青恩!帕尔青恩!”跟着他冲入沙坑。

他们首先遇上一头从天而降的风恶魔,将一名亚伦追随者的喉咙一爪撕烂。在恶魔有机会返回天际前,亚伦抛出长矛,在一片火星中射穿地心魔物的脑袋,将它击落。

亚伦取回武器,继续前进,长矛上的狂野魔法让他化身神话中的狂暴战士。随着他的队伍席卷大迷宫,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而随着亚伦一双接着一双砍杀恶魔,口呼“帕尔青恩!帕尔青恩!”的人也越来越多。

魔印伏击区与逃生沟被彻底遗忘,对于黑夜的恐惧与敬畏烟消云散。手持金属长矛的亚伦所向无敌,而他散发出来的自信似瘟疫般在克拉西亚人之间蔓延。

亚伦的脸庞因胜利的兴奋而红润,感觉如同破茧而出的上古英雄。尽管已奔跑战斗了数小时,他丝毫不觉得疲惫。尽管身上满是碎布条与伤口,他仍不觉疼痛。他的思绪完全集中在下一名对手,下一头即将死亡的恶魔。每当他感受到魔法的力量刺穿地心魔物外壳时,脑中就会浮现一股想法。

所有人都该拥有一根。

贾迪尔出现在他面前时,亚伦全身沾满恶魔脓汁,高举长矛向第一武士行礼。“沙鲁姆卡!”他叫道。

“今晚没有恶魔可以活着离开大迷宫!”

贾迪尔大笑,高举自己的长矛回礼。他走过来,如同兄弟般拥抱亚伦。

“我低估你了,帕尔青恩。”他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亚伦微笑。“你每次都这么说。”

贾迪尔指向亚伦刚刚砍杀的两头沙恶魔。“这一次,肯定不会。”他保证道,回应亚伦的笑容。接着转向跟随亚伦的战士。

“戴尔沙鲁姆!”他叫道,指向地心魔物的尸体。“累集这些恶心的东西,拖到外面城墙上。我们的投石部队需要练习!让城外的地心魔物看看攻击克拉西亚城堡的蠢蛋会有什么下场!”

战士们欢声雷动,迅速领命而去。他们离开的同时,贾迪尔转向亚伦。“观察兵回报某个东伏击点附近战斗还没有结束,”他说,“你还有力气作战吗,帕尔青恩?”

亚伦面露野兽般凶狠的微笑。“带路吧。”他回应,两人随即出发,将其他人留在后方。

他们狂奔一阵子,抵达大迷宫最偏远的角落。“就在前面。”贾迪尔在他们转过转角,进入某个伏击点时叫道。亚伦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寂静,耳中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及血液奔腾的声响。

当他转过转角时,侧面突然冒出一条腿,在他脚下一绊,将他撂倒。他在地上翻滚,手中紧握宝贵的武器,但当他再度起身时,伏击点的唯一出口已被人封锁。

亚伦迷惘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与恶魔战斗的迹象。确实有人埋伏,但目标不是地心魔物——

第二十一章 只是一名青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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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鲁姆将亚伦团团围住,那是贾迪尔的精英部队。亚伦全认得,都是当晚与他共进晚餐、共同欢笑,并且曾多次作战的男人。

“这是干吗?”亚伦问,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

“卡吉之矛属于沙达玛卡,”贾迪尔一边走来一边说道,“你不是他。”

亚伦紧握长矛,仿佛担心长矛会自动脱手。现在围上来的人,都是几小时前与他一同用餐的人,但此刻他们眼中没有半点情谊。贾迪尔成功分化了他与他的支持者。

“没有必要走到这个地步。”亚伦边说边退,直到脚跟抵到伏击点中央的恶魔深坑。他隐约听见坑中传来沙恶魔的嘶吼声。

“我可以制造很多这种长矛。”他继续道,“每个戴尔沙鲁姆都将拥有一根,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这种事我们也有能力办到。”贾迪尔微笑,两边长满胡须的脸透露出冰冷的气息,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你不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你不过是一名青恩。”

“我不想和你动手。”亚伦道。

“那就不要,我的朋友。”贾迪尔盛情说道,“交出武器,去牵你的马,天一亮立刻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亚伦迟疑片刻。他绝不怀疑克拉西亚的魔印师有能力复制这根长矛。用不了多久,克拉西亚人就可以逆转圣战的战局。数千条性命将会获救,数千头恶魔将会死亡。功劳是谁的真的如此重要吗?

但谁的功劳并非此时唯一的重点。这根长矛不该只是克拉西亚人独享的恩赐,他应该属于全人类。克拉西亚人愿意与其他人分享知识吗?依照眼前的状况来看,亚伦不这么认为。

“不,”他说,“我想我要多保留它一会儿。让我为你制作一把,然后我就离开。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而且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贾迪尔轻弹手指,众人朝亚伦逼近。

“拜托,”亚伦恳求,“我不想伤害你们。”

贾迪尔的精英部队哈哈大笑,他们对那根长矛势在必得。

亚伦也跟着无奈地苦笑。

“地心魔物才是敌人!”他在他们进攻时叫道,“我不是!”即使在抗辩的同时,他已迅速转身,转动武器挡下两根长矛,狠狠踢中一名战士的肋骨,将对方踢到另一人身上。他说打就打,冲入敌阵,如同挥动木杖般旋转长矛,拒绝以矛头伤人。

他以矛柄重击一名战士脸颊,对方下颚碎裂,然后顺势倒了下去,以挥舞木棒的手法打中另一个人的膝盖。战士尖叫倒地的同时,一根长矛自他头上呼啸而过。

而与对抗地心魔物不同的是,这根长矛现在在亚伦手中沉重万分,支持他纵横大迷宫的活力荡然无存。对抗人类,它只是一根普通长矛。亚伦以长矛撑地,跃入空中,一脚踢中一名男子的喉咙。长矛矛柄击中另一人的腹部,撂倒对方。矛头划破第三名男子的大腿,逼使他放下武器,护住伤口。亚伦自众人的反击中撤退,位置维持在恶魔深坑之前,以免遭对手包围。

“我再次低估你了,虽然我向自己承诺不会再犯这个错。”贾迪尔说道。他挥挥手,更多战士加入混战。

亚伦竭力挣扎,但此战的战果早已注定。一根矛柄扫中他的脑侧,将他击倒,所有战士疯狂拥上,拳打脚踢,直到他放开长矛,伸出手臂护住头部。

长矛一脱手,众人立刻停止殴打。两个身材魁梧的战士拉起亚伦,将他的双手反钳在身后,他则眼睁睁看着贾迪尔弯腰捡起长矛。第一武士紧握到手的宝物,直视亚伦的双眼。

“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他说,“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收场。”

亚伦一口啐在他的脸上。“艾弗伦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里!”他大叫。

贾迪尔只是微笑,擦拭脸上的口水。“不准你提艾弗伦的圣名,青恩。我是他的沙鲁姆卡,你不是。少了我,克拉西亚会沦陷。谁会想念你,帕尔青恩?你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

他转向押着亚伦的战士。“丢到坑里去。”

在亚伦自坠地的撞击中恢复过来前,贾迪尔的上等长矛已经笔直地插在他眼前的沙土中,兀自抖动。抬头望向二十英尺高的坑壁,他看见第一武士站在上面俯视他。

“你光荣地度过一生,帕尔青恩。”贾迪尔说,“所以你可以带着你的荣誉死去。奋战至死,你将在天堂获得重生。”

亚伦咬牙切齿,转头看向深坑另一边的沙恶魔躬身而起。它发出低沉的吼叫,露出锋利的牙齿。

亚伦站起身来,忽视身上的瘀伤及疼痛。他缓缓伸手拔矛,直视恶魔的双眼。他的一举一动既不具威胁性,也没有丝毫恐惧的情绪,令恶魔困惑。它四脚着地,来回踱步,不确定该采取什么行动。

使用没有绘制魔印的长矛杀死沙恶魔,并不是不可能。它们的眼睛很小,没有眼睑,通常以额头上的骨脊守护,而在展开攻击时会张大。只要精确地刺入这个弱点,力道又猛烈到足以贯穿眼眶后的脑颅,就有可能瞬间击毙它。但恶魔自我疗愈的速度极快,如果没有刺准,或是没有直接贯穿脑袋,就会进一步激怒它们。在没有盾牌,且只有月光及洞口暗淡的油灯照明的情况下,想要完成这个动作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趁着恶魔困惑迷惘的时机,亚伦缓缓于沙土中拔起矛头,在重要位置前绘制魔印,那是地心魔物最有可能攻击的方向。对方很快就会绕道而行,但这样可以为他争取一点时间。一笔一画,他在沙上画下符号。

沙恶魔退回坑壁旁,上方油灯光线投射阴影的最暗处。它深褐色鳞片融入周围的泥土色,几乎看不见踪迹,唯一看得到的,是一双反射周围微弱光线的黑眼。

亚伦在对方动手前已经看出端倪。恶魔的肌肉贲张扭曲,后腿压低。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画好的魔印后方,随即偏开目光,仿佛认命地投降了。

地心魔物低吼一声,随即放声大叫,朝他直扑上来,尖牙利爪,肌肉坚硬,体重超过一百磅。亚伦以逸待劳,看着对方撞上魔印力场,随即在魔印绽放魔光的瞬间,对准恶魔的眼珠刺出长矛,借由恶魔的冲势加强此击的力道。

在洞口围观的克拉西亚人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亚伦感觉矛头深入对方头颅,但还没贯穿脑袋前,恶魔就已经被魔印和长矛冲击的力道反弹回去,于尖叫声中跌落到深坑的另一边。亚伦打量长矛,发现矛头已经折断。恶魔忍住疼痛,站起身来,亚伦透过月光看见矛头在对方眼中闪闪发光。它利爪一挥,拔出矛头,伤口随即不再流血。

地心魔物低吼一声,腹部在沙土中拖行,从坑底一端爬过来。亚伦不去理它,迅速绘制半圆形的魔印圈。恶魔再度攻击,临时赶工出来的魔印力场再度发光,阻挡它的去路。亚伦再度出矛,这一次试图将断矛自它口中插入,进而接触喉咙中比较柔软的肌肉。地心魔物动作飞快,一口咬住亚伦的长矛,趁着反弹的势道夺走他的武器。

“黑夜呀。”亚伦咒骂。他的魔印圈尚未完工,少了长矛,他根本没有指望完工。趁着沙恶魔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亚伦跳出魔印力场,自它身后出手勾住它的双臂。上方,围观的众人大声叫好!

地心魔物又抓又咬,但亚伦身手矫健,在它身后迅速移动,上臂穿越它的腋下,十指紧扣它的后颈。他直立而起,将恶魔提离地面。

亚伦的体型比沙恶魔高大,体重也较重,但力量一直不敌挣扎中的地心魔物。它的肌肉感觉像是密尔恩采石场的缆绳,而它的利爪随时可能将他的双脚撕成碎片。他甩动恶魔的身躯,撞向深坑的坑壁。在它从冲击中恢复前,再次甩去撞墙。怪物猛烈挣扎,他钳制对方的力量逐渐衰弱。于是他再度甩动恶魔,将他抛向自己的魔印。魔光照亮深坑,冲击恶魔,亚伦抄起地上的断矛,在恶魔起身前冲回魔印后方。

愤怒的恶魔不断攻击魔印,但亚伦迅速完成一道半圆形的魔印力场。魔印网中存在漏洞,但是他希望这些漏洞小到让恶魔找不到也挤不进来。

不久后,希望破灭,地心魔物跳上坑壁,利爪深深陷入黏土中。它沿着坑壁朝亚伦逼近,牙齿外露,口水直流。

亚伦仓促间绘制而成的魔印力场威力不大,守护的范围也有限,只比恶魔跳跃的高度高出一点点。地心魔物不久就会发现可以自上方突破力场。

在斗志激励下,亚伦伸出一脚放在最接近坑壁的魔印上方,隔绝上方的魔力。他将脚掌保持在距离地面一英寸的高度,确保不会刮花魔印。他等待恶魔扑来,然后向后退开,露出其下的魔印。

力场在恶魔通过一半时重新启动,瞬间将地心魔物一分为二。半截身体坠入魔印圈中,另外半截掉在圈外。

尽管少了下半截身躯,地心魔物依然连抓带咬。亚伦翻身闪避,以手中断矛阻止它继续逼近。他穿过魔印圈,将沙恶魔的上半身困在圈内,任其一边抽搐一边分泌黑色脓汁。

亚伦抬起头来,看着克拉西亚人目瞪口呆地瞪视自己。他满脸怒容,将断矛在膝盖上再度折成两段。受到之前恶魔的启发,他将矛柄插入坑壁,鼓起肌肉使劲拉扯,身体上升,接着他举起另一手,将矛头插入更上方的坑壁。

一手接着一手,亚伦爬上二十英尺高的深坑。他不在乎之后必须面对什么情况,有什么在上面等着他。他将全副精力放在眼前的问题,完全忽略肌肉的灼痛以及皮肤的撕裂感。

爬到洞口时,克拉西亚人瞪大双眼,向后退开。其中不少人口念艾弗伦,伸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与心口,其他人则在身前平空比画,仿佛将他当作恶魔。

亚伦四肢瘫软,挣扎起身,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第一武士。“如果你想要杀我,”他怒道,“你必须亲自动手,大迷宫中已经没有剩下的地心魔物可以代劳。”

贾迪尔向前跨出一步,但在听见部属中发出不满的声浪时停下脚步。亚伦已经证明自己是战士,现在动手杀他将是可耻的行为。

亚伦就是指望这点,但在其他人有时间决定立场前,贾迪尔已经迎上前,以魔印长矛的矛柄击中他的脑侧。

亚伦摔倒在地,脑中轰隆作响,世界天旋地转,但他吐口口水,双手撑地,挣扎起身。他抬起头来,只见贾迪尔再度出手。他感到长矛击中自己的脸颊,随即不省人事。

第二十二章 浪迹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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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手舞足蹈地向前走,四颗亮眼的彩色木球在他头上翻转。他没有能力站在原地耍球,但罗杰·半掌必须维护自己的名声,于是他学会用别的办法弥补自己的不足,脚下如同行云流水般移动,将残缺的手掌保持在适合接球抛球的位置。

尽管已经十四岁,他的个子依然矮小,仅超过五英尺,有着红萝卜色头发,绿色双眼,脸形圆润,面色白皙,布满雀斑。他缩身、挺立、迅速回旋,脚步随彩球的节奏移动。五指分开的软鞋上布满灰尘,扬起的尘土在他身边飘动,每次呼吸都夹混着浓厚的干土气味。

“如果你不能原地耍球,还值得这样练习吗?”艾利克无耐地问道,“你看起来很不专业,而且观众和我一样不喜欢吃灰尘。”

“我又不会在路上表演。”罗杰说道。

“在小村庄表演时或许就会。”艾利克不同意,“那种地方没有木地板。”

罗杰乱了节奏,艾利克立刻沉默下来,看着男孩手忙脚乱地试图挽回局面。他最后终于再度找回节奏,但艾利克还是啧声不断。

“没有木地板,他们要怎么阻止恶魔在城墙内出没?”罗杰问。

“也没有城墙。”艾利克说,“就算只是一座小城堡,还是需要十几名魔印师才能维持城墙运作。如果一座村庄拥有两个魔印师外加一个学徒,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罗杰吞下涌入口中的胆汁,感觉些微头晕。十年前的惨叫声再度浮现脑中,他绊了一跤,背部着地,球纷纷落在他头上。他气呼呼地扬起残缺的手掌拍打地面。

“最好把彩球交给我耍,专心练习其他技巧。”艾利克说,“如果你把练习耍球的时间分一半去练习唱歌,或许可以唱三个音节后才开始出现破音。”

“你总是说‘不会耍球的吟游诗人根本不算吟游诗人’。”罗杰说道。

“别管以前说什么!”艾利克大声道,“你以为天杀的杰辛·黄金嗓会耍球吗?你拥有某种天赋。等你建立起自己的名声,你就可以招收学徒帮你耍球。”

“我为什么要别人帮我耍球?”罗杰问,捡起彩球,放回挂在腰间的布袋。做这些事时,他顺便摸了摸裤带旁令他心安的物品,也就是安安稳稳地收在暗袋里的护身符,以获取力量。

“因为真正赚钱的不是杂耍特技,孩子。”艾利克说着,举起永不离手的酒袋喝了一口。“吟游诗人表演就是为了赚钱。建立自己的名声,你会赚到大把密尔恩黄金,就像我从前一样。”他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喝得更多。“但想要建立名声,你就得去小村庄演出。”

“黄金嗓从来没有在小村庄演出。”罗杰说道。

“一点也没错!”艾利克叫着,比了一个大幅度的手势,“他的叔叔或许有办法在安吉尔斯呼风唤雨,但他没有能力影响小村庄。等我们打造出你的名声,我们就可亲手埋葬他!”

“他不是甜蜜歌和半掌的对手。”罗杰立刻回道,很明智地将老师的名号放在前面,尽管最近安吉尔斯街头巷尾都把这两个名字顺序倒过来讲。

“没错!”艾利克高叫,迅速踢踏鞋跟,跳了一段捷格舞。

罗杰及时转移艾利克的怒气。过去几年里,他的老师变得越来越易怒,酒也越喝越多。罗杰的风头越来越盛,他的名号则越来越不响亮。他的歌声不再甜蜜,他很清楚这点。

“离蟋蟀坡还有多远?”罗杰问。

“明天午餐前就会抵达。”艾利克道。

“我以为两座村庄相距不超过一天的路程?”罗杰问。

艾利克咕哝一声。“公爵法令规定,两座村庄之间不能超过男人骑马路程一天的距离。”他说,“徒步行走就会比较远。”

罗杰的希望落空。艾利克真的打算光靠杰若的旧携带式魔印圈露宿野外道路,而这道魔印圈已有十年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但安吉尔斯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安全。随着他们的声望提升,杰辛大师会不时跑来骚扰他们。去年他的学徒打断了艾利克的手臂,并且数次在大型演出后抢夺他们挣得的钱币。在被抢以及艾利克酗酒和嫖妓的挥霍下,他和罗杰还是常常口袋空空。或许小村庄真的可以让他们赚更多钱也未可知。

在小村庄中建立名声是吟游诗人必经的考验,而且与他们安全地待在安吉尔斯时,看来似乎是段伟大的冒险旅程。罗杰望向天空,用力咽了一下喉咙。

罗杰坐在一块大石上,在斗篷上贴着一块白色补丁,就和其他衣服一样,最初那块布料早已烂光,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缝补,直到整件衣服满是补丁。

“弄完就去铺设魔印圈,孩子。”艾利克摇摇晃晃地说道,他的酒袋差不多见底了。罗杰看着西沉的太阳,一脸恐惧,赶紧开始铺设魔印圈。

魔印圈很小,直径约十英尺,只够让两个男人在中间隔着一堆营火的情况下平躺。罗杰在营地中央插了一根木棍,然后取出一条五英尺长的线套在上面,在泥土上画下一个一个平滑的圆圈。他沿着圆圈铺好魔印圈,拿一根直木棍确保魔印牌间等距离相隔,然而他不是魔印师,根本不敢保证自己做得对不对。

铺好后,艾利克晃了过来,检查他的成果。

“看起来很好了。”他的老师含糊不清地道,根本也没有仔细检查。太阳逐渐西沉,罗杰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凉意,于是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弄错,然后又检查一遍,为求心安。尽管如此,他在生火打理晚餐时心里一直发毛。

罗杰从没见过恶魔,至少在记忆中没有。闯入自家大门的利爪永远烙印在他的心中,但当天其他的景象,包括咬断他手指的那地心魔物,在他脑中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浓烟、利齿和魔角。

当树木开始在道路上洒落长长的阴影时,他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凝结了。不久后,一抹鬼魅般的形体自他们营火附近的地面缓缓浮现。木恶魔的体型与正常男人差不多,结实的肌肉外覆盖一层类似树皮的外壳,其上布满树瘤。恶魔看见他们的营火,大声吼叫,抬起脑袋上的长角,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摩拳擦掌,准备猎食。营火边缘逐渐聚集其他形体,缓缓包围他们。

罗杰的目光飘向艾利克,只见他正就着酒袋大口喝酒。他本来期望老师会表现得比较冷静,毕竟他曾在魔印圈中过夜,但艾利克眼中的恐惧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罗杰伸出颤抖的手,在暗袋中摸索,取出自己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中。

木恶魔压低魔角,展开攻击,罗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一段压抑许久的回忆。转眼间他回到三岁时,死亡从母亲肩膀后逼近。那一刻,一切统统浮出水面——他父亲拿起拨火棒,与杰若一起挺身而出,为带着他逃命的母亲还有艾利克争取时间;艾利克推开他们,冲向暗门;夺走他手指的一咬,他母亲的牺牲。

我爱你!

罗杰紧握护身符,感觉母亲的灵魂一直真实地伴随他的身边。在地心魔物的攻击中,他相信护身符比魔印圈更能守护自己。

恶魔狠狠地攻击魔印力场。魔光闪动时,罗杰和艾利克都被吓得跳了起来。杰若的魔印网绽放银色火光,将地心魔物反弹而出,一时动弹不得。

他们短暂地松了口气。声音和魔光吸引其他木恶魔的注意,它们轮流进攻,从四面八方测试魔印网。

但杰若的亮面魔印牌毫不动摇。恶魔一个接着一个,有时甚至是一群,纷纷被反弹而出,只能愤怒地沿着营地绕圈,徒劳地寻找魔印网的弱点。

然而在恶魔不断朝自己扑来的时候,罗杰的思绪早已飞奔到别处。一次又一次,他看见父母死亡,他的父亲深陷火海,母亲将恶魔压入碗槽,然后把自己塞入暗门。一次又一次,他看见艾利克推开他们。

艾利克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亲手杀害没有什么两样。罗杰将护身符拿到嘴前,亲吻她的红发。

“你拿的是什么?”在确定恶魔无法闯入魔印圈后,艾利克轻声问道。

如果是其他情况下,罗杰会因为护身符曝光而惊慌失措,但现在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而是重回当年的梦魇中,迫切地试图理清这一切代表什么意义。艾利克十年来和他情同父子,这些记忆是真的吗?

他摊开手掌,让艾利克看见手中的红发木娃娃。

“我妈。”他说道。

艾利克悲伤地凝视娃娃,脸上的表情明白流露罗杰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回忆是真的。愤怒的言语堆积在舌尖,他全身紧绷,准备扑向自己的老师,将他推出魔印圈,接受地心魔物的惩罚。

艾利克垂下目光,清清喉咙,放声歌唱。尽管歌声因常年酗酒而大不如前,他吟唱旋律轻柔的摇篮曲时仍有几分昔日的甜美,而这首摇篮曲就和木恶魔的景象一样触动罗杰的回忆。突然间,他想起当年在同一个魔印圈内,艾利克将自己抱在怀中,于河桥镇的火海中吟唱同一首摇篮曲。

一如他的护身符,摇篮曲将罗杰笼罩其中,提醒着他当天晚上这首歌为他带来的安全感。艾利克是个懦夫,这是事实,但他没有辜负卡莉托他照顾罗杰的乞求,他为此丢掉公爵赏赐的差事,并毁了他的后半生。

罗杰将护身符放回暗袋中,凝望眼前的黑暗,心里不断浮现十年前的回忆,绝望地想要理清思绪。

最后,艾利克歌声渐弱,罗杰回过神来,开始准备煮菜用具。他们用小平底锅烤了香肠和马铃薯,搭配硬皮面包吃。晚餐过后,他们练习演出。罗杰拿出小提琴,艾利克则喝酒润喉。他们相对而坐,竭尽所能地忽略魔印圈外的地心魔物。

罗杰开始演奏,当琴弦的震动成为他的世界时,所有的疑虑与恐惧统统无影无踪。他先演奏一段旋律,准备好后点点头。艾利克随着他的旋律轻哼曲调,等他再度点头后开始引吭高歌。他们演唱了一段时间,沉醉在多年的练习和演出经验营造出来的和谐气氛。

一段时间过后,艾利克突然不再歌唱,环顾四周。

“怎么了?”罗杰问。

“从我们开始练习后,似乎就没有恶魔攻击魔印了。”艾利克惊奇地说道。

罗杰放下小提琴,带着惊疑凝望着四周的黑夜。他发现老师说得没错,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木恶魔蹲伏在营地边上,毫无动静,但当罗杰与它的目光接触时,对方立刻疾扑而上。

罗杰惊叫一声,在地心魔物撞上魔印力场并弹开时连忙后退。其他恶魔都自恍惚中清醒。魔印圈四周开始绽放魔光。

“是音乐的关系!”艾利克说,“音乐令它们沉醉。”

眼看男孩一脸困惑,艾利克清清喉咙,开始唱歌。

他的声音响亮,远远传开,盖过恶魔的吼叫,却没有造成迷醉的效果。相反地,地心魔物更加愤怒,不断攻击魔印力场,就像愤怒的观众不断抗议。

艾利克的浓眉皱起,改变曲调,唱起刚才与罗杰搭配的最后一首歌。但地心魔物此起彼伏地攻击魔印。罗杰感到更加恐惧,万一恶魔在魔印力场中找到弱点怎么办,就像当年……

“小提琴,孩子!”艾利克叫道。罗杰目光呆滞地低头看向握在手中的小提琴和琴弓。“演奏它,笨蛋!”艾利克命令道。

罗杰残缺的手掌不住颤抖——琴弓在琴弦上拉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如同指甲刻画石板。地心魔物尖叫呐喊,向后逃去。罗杰精神一振,演奏更多刺耳的音调,将恶魔越赶越远。它们大声呐喊,利爪堵住耳朵,仿佛十分痛苦。

但它们没有逃得太远,只是退到足以忍受这种声音的距离。它们在那里静静等待,黑色的眼珠闪烁营火的光芒。

这种景象令罗杰毛骨悚然——它们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演奏下去。

艾利克声称他们在小村庄会受到英雄式的款待,并不是夸大其词。蟋蟀坡没有自己的吟游诗人,而且许多居民都还记得十年前艾利克身为公爵使者时的演出。

当地有一间专供过往车夫及往来林尽镇与牧羊谷的农夫借宿的旅店,店老板热情地款待他们,住宿伙食完全免费。全镇居民男女老少都赶来欣赏他们的演出,单是酒钱就足以支付旅馆的一切费用。事实上,一切都十分顺利,直到他们开始传递收钱帽。

“一堆玉米棒!”艾利克大叫,把东西拿在罗杰面前摇晃,“我们要这玩意做什么?”

“我们可以吃。”罗杰提议道。他的老师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踱步。

罗杰喜欢蟋蟀坡。这里的人都很单纯,也很热心,知道该如何享受生活。在安吉尔斯,观众全挤上来听他演奏,不停点头,打着节拍。但他从没有像蟋蟀坡镇民一样陶醉到跟着音乐翩翩起舞——小提琴还没完全拿出琴盒,人们已开始后退,清出一大块空地。演奏开始不久,他们已经旋转舞动,放声欢笑,完全沉浸在他的音乐中,徜徉在音乐中。他们会在艾利克吟唱悲伤歌曲时纵情哭泣,在他讲述荤段子和表演幽默剧时疯狂大笑。在罗杰眼中,他们是世上最好的观众。

表演结束后,“甜蜜歌与半掌”的呼声震耳欲聋。人们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拿出家里的美食和美酒招待他们。罗杰还被两名眼睛又黑又亮的女孩推入稻草堆,亲得头昏眼花。

艾利克就没他这么开心了。“我怎会忘掉在这种地方表演会是这种情况?”他悲叹道。

他是指收钱帽的事。小村落里没有钱币,或只有少许钱币。仅有的钱币要用来购买生活必需品——种子、工具以及魔印桩。帽子最下方有两枚木卡拉,但这点钱连支付艾利克从安吉尔斯前往此地途中的酒钱都不够。大多数的蟋蟀坡镇民都在收钱帽中投入谷物,偶尔会有小袋食盐或香料。

“以物易物!”艾利说这词的语气,仿佛那是诅咒,“安吉尔斯没有酒商会收大麦!”可蟋蟀坡镇民不只用谷物付钱,他们还会赠送腌肉和新鲜面包,一块奶油或一篮水果之类的礼物。温暖的被套,干净的补丁,他们会心怀感激地提供任何多余的物品和服务。自从离开公爵的宫殿后,罗杰就没有吃过这么丰富的大餐了。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无法了解老师的沮丧。钱有什么好,不过就是用来购买蟋蟀坡人提供给他们的这些东西吗?

“幸好他们有酒。”艾利克喃喃说道。罗杰紧张兮兮地看了老师的酒袋一眼,心知喝酒只会加深艾利克的沮丧,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喝酒会让艾利克显得很愁苦,但被告诫少喝酒会让他更沮丧。

“我喜欢这里。”罗杰大胆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你懂什么?”艾利克大声道。“愚蠢的孩子。”他吼道,仿佛十分痛苦。“林尽镇不会比这里好到哪里去,”他继续悲叹,遥望道路,“牧羊谷则是这些村落里面最糟糕的一座!我到底在想什么,重蹈这种愚蠢的覆辙?”

他踢了宝贵的魔印板一脚,魔印圈歪向一旁,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也毫不在乎,醉醺醺地在营火附近踱步。罗杰倒抽一口凉气。

太阳就要下山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到被踢歪的魔印板旁,手忙脚乱地将它放回原位,一面恐惧地盯着地平线。他及时修好魔印圈,在第一头地心魔物扑来的同时跌向后方,于耀眼的魔光中惊声尖叫。

“可恶!”艾利克朝扑向自己的恶魔叫道。看着地心魔物撞上魔印网,醉醺醺的吟游诗人轻蔑地昂起头,发出母鸡般的叫声。

“你静一静,拜托。”罗杰抓起艾利克的手臂哀求道,一面将他往营地中央拉。

“喔,难道只有你半掌知道?”他大哼一声,猛甩自己的手臂,差点跌倒,“可怜的醉鬼甜蜜歌不知道要远离地心魔物的爪子吗?”

“不是这样的。”罗杰反驳道。

“不然是怎样?”艾利克大声问道,“你以为因为观众高呼你的名字,你就不需要我了吗?”

“不是。”罗杰说。

“当然不是!”艾利克嘀咕道,又拿起酒袋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开。

罗杰喉咙一紧,伸手到暗袋里寻找护身符。他以大拇指抚摸木娃娃光滑的表面及柔软的发丝,试图从中寻求力量。

“没错,去找你妈!”艾利克大叫,转过来指着小娃娃,“你忘掉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是谁教你这么多本事!我为了你放弃了我自己的生命!”

罗杰紧握护身符,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听见她的临终言语。他再度想起艾利克推倒母亲的情景,一股怒意凝聚在喉咙。“不,”他说,“你是唯一没有为我放弃生命的人。”

艾利克皱起眉,朝男孩逼近。罗杰向后退,但魔印圈很小,根本无路可退。魔印圈外,恶魔如饥似渴地跟着旋转。

“把你那玩意给我!”艾利克怒气冲冲地吼道,抓起罗杰的手腕。

“它是我的!”罗杰大叫。他们争夺片刻,但艾利克身材高大,而且双手完好。最后他终于抢走护身符,顺势抛入火堆。

“不!”罗杰大叫,冲向火堆,但太迟了,红发瞬间着火,在他找到树枝挑出护身符前,木娃娃已经烧着了。罗杰跪着,眼睁睁地看它燃烧,目瞪口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

艾利克不去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蹲在外面攻击魔印圈的恶魔面前。“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吼道,“我会沦落到丢掉饭碗,和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在一起挨村乞讨,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地心魔物对他吼叫,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艾利克冲着它们大吼回去,将酒袋砸在恶魔脸上。酒袋破裂,在他们俩身上洒满血红色酒水及皮革碎片。

“我的酒!”艾利克大叫,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跨出了魔印圈,仿佛自己有能力补救这个错误。

“老师,不!”罗杰大叫。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边踢向老师的膝盖后窝,一边高举完好的手掌,抓住艾利克的马尾辫。艾利克被扯回魔印圈内,重重摔在学徒身上。

“把你肮脏的手拿开!”艾利克疯狂地叫道,没意识到罗杰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他爬起身来,一把抓住男孩的上衣,将他推到魔印圈外。

那一刻,两人与地心魔物都僵在原地。随着恶魔发出餐前兴奋的欢呼,艾利克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但众恶魔已朝男孩一拥而上。

罗杰惊叫倒地,完全不指望能及时冲回魔印圈。他扬起双手,绝望地试图抵挡恶魔的攻击,但在恶魔扑倒前,他听见一声呐喊,看到艾利克截下地心魔物,将它撞向一旁。

“快回魔印圈里去!”艾利克叫道。恶魔怒吼一声,重重反击,吟游诗人随即腾空而起。他坠地时想再度弹起,手臂一甩,勾到携带式魔印圈的绳子,扯乱了魔印木牌的位置。

空地上的地心魔物开始朝魔印缺口冲来。罗杰意识到他们俩都死定了。第一头恶魔再度对他扑来,但艾利克再次抓住它,将他甩到旁边。

“你的小提琴!”他叫道,“你可以逼退他们!”然而话刚出口,地心魔物利爪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鲜血自他口中喷了出来。

“老师!”罗杰惊叫。他犹疑地望向小提琴。

“救你自己!”艾利克在恶魔撕烂他的喉咙前喊道。

黎明将恶魔赶回地心魔域时,罗杰完好手掌上的指头已鲜血淋漓。他使尽全身力气,才能伸直手指,放开小提琴。

他演奏了整整一个晚上,营火熄后就蜷缩在黑暗中,拉出不协调的音调,赶跑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地心魔物。

演奏小提琴时,他没有感受到任何音律的美妙,只有难听的尖锐噪声;没有任何东西帮助他忘却恐惧。但现在,看着老师穿着破烂衣衫躺在血泊中的尸骨,一股新的恐惧涌上心头,将他压得跪倒在地,不断呕吐。

一段时间过后,他的情绪稍微平复,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试图停止颤抖。他觉得全身涨红发热,但脸颊在晨风中冰凉而毫无血色。他的胃部持续翻搅,但已吐不出任何东西。他扬起彩色衣袖擦拭嘴角,然后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他试图收集艾利克的残骸加以埋葬,但根本找不到多少东西可埋,一撮头发、一只破破烂烂的靴子,里面的肉都被吃光;还有鲜血。恶魔不忌讳内脏和骨骼,而且它们抢得很凶。

根据牧师的教诲,地心魔物会吞噬受害者的身体以及灵魂,但艾利克总是说教徒比吟游诗人还会说谎,而他的老师说谎的本事可大了。罗杰想起他的护身符,以及母亲的灵魂守护自己的感觉。如果她的灵魂遭受吞噬,他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她呢?

他转向营火的冰冷灰烬。木娃娃还在里面,黑漆漆的满是裂痕,很快就在他手中化为碎片。不远处,艾利克的马尾残骸静静躺在泥土上。罗杰捡起头发,只见其中灰发比金发多得多。他将头发放入自己口袋——他要再做一个护身符。

林尽镇在黄昏前映入眼帘,罗杰终于松了一口大气。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在野外再多撑一晚。

他考虑过折返蟋蟀坡,恳求路过的信使带他回安吉尔斯,但这样就得向他们解释事发经过,而罗杰还没准备好这样做。再说,安吉尔斯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表演执照,他根本不能演出,而艾利克又得罪了所有可以帮他完成学徒训练的吟游诗人。最好还是待在世界的这一边比较好,没有人认识他,公会也管不到他。

就像蟋蟀坡一样,林尽镇里满是愿意张开双臂迎接吟游诗人的单纯好人,完全不会想要去质疑为镇上带来娱乐消遣的人。

罗杰心存感激地接受他们的款待。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因为他只是一名没有执照的学徒,却宣称自己是吟游诗人,但他认为就算林尽镇的镇民都知真相也不会在乎。难道他们会因此拒绝随着他的音乐狂欢,或是在他耍宝时笑得不够痛快吗?但罗杰不敢去碰惊奇袋中的彩球,也不敢开口唱歌。他用后空翻、翻筋斗、倒立行走等特技取代耍球,尽其所能地掩饰自己的不足之处。

林尽镇民没有逼他表演彩球,暂时而言这样就够了。

第二十三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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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阳光令亚伦恢复意识。他抬起头来,风沙吹打着他的脸颊,他吐出细小的沙粒,挣扎着爬起身,往四周扫视一圈,视线之内一片黄沙。

他们将他丢在沙漠中等死。

“懦夫!”他大叫,“让沙漠夺走我的性命不会免去你的罪孽!”

他跪在地上,膝盖不自觉地颤抖,尽管几次试图站起身,但疲弱的身躯只能让自己躺在地上,慢慢等死——他感到天旋地转。

这次本来是为了帮助克拉西亚人——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背叛自己?

“不要骗自己了,脑中的声音说道。你自己也常常背叛他人。你在父亲最需要你时离开他,在受训期满前抛下卡伯,在一个拥抱都没有的情况下丢下瑞根和伊莉莎,还有玛丽……

谁会想念你,帕尔青恩?”贾迪尔如此问道,“你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

他说的没错。

如果他就此死去,亚伦知道,唯一会关心他死去的人,大概就是担心自身损失大于他的性命的商人。或许这样就是他背叛所有爱过他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或许他该就这么躺下等死。

他双脚发软。沙地似乎在拉拽他,召唤他投入它的怀抱。正当他打算放弃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数英尺外的沙地上有只水袋。是贾迪尔良心发现了吗?还是他的一名手下同情被背叛的信使而留下的?

亚伦爬到水袋旁,紧紧抓住它,如同抓住救生索——或许还是有人会为了他的死亡哀悼。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就算他回到克拉西亚,也没有人会相信青恩的话,而质疑沙鲁姆卡。只要贾迪尔一声令下,戴尔沙鲁姆会毫不犹豫地击毙亚伦。

就这样让他们拿走你冒着生命危险取得的长矛?他自问。让他们拿走黎明跑者、携带式魔印圈,以及所有你的东西?

想到这里,亚伦不禁摸着腰部,接着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一切。他的腰上还挂着在大迷宫中作战时随身携带的皮袋,其中放有一套小型魔印工具、他的草药袋以及他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让它找回了仅存的一点信心。亚伦失去了其他书籍,但所有书籍加在一起都不如这本笔记本来得重要。自从离开密尔恩那天开始,亚伦就把自己学到的新魔印统统抄录在这本笔记中,包括长矛上的魔印。

既然他们那么想要,就让他们留着那根天杀的长矛,亚伦想,我可以再造一根。

他挺身站起,捡起水袋,喝了一小口,然后挂在自己肩膀上,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

他手搭凉棚,隐约看见远方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克拉西亚城堡,以确定通往黎明绿洲的方向。少了他的马,这段旅途将在没有魔印保护的情况下在沙漠里行走一个星期。他的水在他抵达前就会耗尽,但他觉得水不会是最大的问题——沙恶魔或许会在他渴死前夺走他的性命。

亚伦边走边嚼猪根草——草药很苦,还会让胃翻腾——他身上满是恶魔的抓伤,猪根可以防止感染。此外,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恶心感总比引发的腹痛要好,每跨出一步都令他痛苦不堪。

他将上衣罩在头上遮阳,导致背部严重晒伤。其实他的皮肤因为之前被殴打而青一块紫一块,而瘀青上又有晒红的痕迹。

尽管口干舌燥、喉咙肿胀,但水喝得很少。亚伦继续前进,直到太阳完全沉入西边的沙丘后。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前进,但身后在风沙中逐渐消失的足迹却长得令他吃惊。

黑夜降临后,地心魔物以及酷寒都足以置他于死地。亚伦躲起来,将自己埋入沙地,一方面维持体温,一方面躲避恶魔。他自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白纸,卷成细长的呼吸管,但埋在沙里依然让他觉得窒息,且担心自己会被地心魔物发现。当太阳升起,温暖沙地时,再爬出沙堆,继续跌跌撞撞地前行,感觉好像根本没有休息过。

他不停地赶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缺乏食物、休息,以及少量饮水的情况下,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他的皮肤龟裂渗血,但他视而不见,咬牙坚持。日光越来越炽,但地平线依然远在天边。

他的鞋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他不确定什么时候掉的,怎么掉的。他的脚掌直接踏在滚烫的沙地上,烧痛灼伤,长满血泡硬茧。他撕下衣袖,将脚掌包起来继续赶路。

他不时跌倒,有时候立刻爬起,有时候会昏厥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在跌倒后一路滚下沙丘。精疲力竭的他将这种情况视为好运,因为这样可以让他减轻下坡的痛苦。

饮水耗尽时,他已经忘记自己走了多少天了。他沿着沙漠大道往前爬,但对于还有多远没有半点印象。他的嘴巴干裂,就连伤口和水泡都不再分泌脓汁,仿佛身体已烤干了。他再度跌倒,接着努力为自己找寻再度爬起来的理由。

亚伦突然惊醒,满脸汗湿。天黑了,这个事实令他有些绝望,但他根本没有力气害怕。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脸浸在绿洲的池畔,他的手泡在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抵达的。他最后记得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穿过沙漠,但他并不在乎。他成功了,这才是重点。深处绿洲尖塔的魔印守护下,他安全了。

亚伦贪婪地饱饮绿洲的池水。片刻后,他开始呕吐,接着强迫自己小口喝水。口渴的问题解决后,他再度闭上双眼,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起床后,亚伦前往绿洲储藏库大肆搜刮。除了食物,他还拿了许多补给装备:床单、草药、一组备用魔印工具。由于身体虚弱,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吃晒干的食物、饮用清水、清理伤口的程序中度过。几天过后,他可以外出采集新鲜水果。一个星期后,他有力气捕鱼。两个星期后,他可以在不感到疼痛的情况下站起身来,伸展四肢。

绿洲中存放着足以帮他离开沙漠的补给品。或许他会半死不活地爬出沙漠边缘的贫瘠荒漠,但换个角度来看,那也算是希望。

绿洲储藏库中还有几根长矛,但与被夺走的伟大的金属长矛相比,这些尖锐的木棍简直令人感到悲摧。在缺乏亮漆补强魔印的情况下,刻在木柄上的符号一旦刺中地心魔物坚硬的外壳,立刻就会损毁。

那该怎么办?他有足以烧结恶魔性命的魔印,但缺乏可刻在上面的武器,这些魔印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他考虑在石头上绘制攻击魔印。他可以抛掷石头,甚至拿石头砸地心魔物……

亚伦哈哈大笑。如果他要跟恶魔接近到那个地步,不如干脆把魔印画在自己手上算了。他顿住,认真考虑这个想法。可以这样做吗?如果可以,他就等于拥有没有人可以夺走的武器,没有地心魔物可以击落或者趁他空手时偷袭的武器。

亚伦取出笔记本,研究画在矛头以及矛尾上的魔印。这些是攻击性魔印,刻在矛身上的是防御性魔印。他注意到矛尾上的魔印没有与其他魔印连接,矛头上的魔印也是如此。这些魔印各自独立,同样的符号不断重复,刻满一圈,矛尾的底端也有,或许它们各代表劈砍与猛击两种不同方式。

随着太阳西沉,亚伦在沙地上绘制猛击魔印,反复练习,直到有把握。他从魔印工具中取出刷子和漆碗,小心翼翼地将魔印漆在左手掌心。他轻轻对着魔印吹气,直到漆完全干透。

画右手就难多了,但根据经验,亚伦知道只要聚精会神,左手绘制魔印的功力不比右手逊色,只是要花比较长的时间。

随着黑暗降临,亚伦轻轻活动手掌,确保这些动作不会造成魔印漆龟裂或脱落。觉得满意后,他走到守护绿洲的魔印尖塔旁,看着恶魔围在力场外,闻着无法染指的猎物所发出的气味。

发现他的第一头地心魔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身长约四英尺的沙恶魔,前肢修长,后肢肌肉鼓起,长刺的尾巴在与亚伦目光接触时前后摆动。

片刻后,它朝魔印网疾扑而来。在它跳起的同时,亚伦向旁一让,伸手盖住两个魔印。魔印网局部失效,地心魔物跌向他的身边,因为没有遇上反抗的力场而感到困惑。他迅速抽回手掌,重新建立魔印网。无论如何,这头恶魔必死无疑。不是死在亚伦手中,就是在杀了他后因为无法逃离绿洲的魔印而死在阳光下。

恶魔恢复平衡,转过身来,口中嘶嘶作响,露出满嘴利齿,围着亚伦绕圈,肌肉紧绷,尾巴极速甩动。接着,伴随一声如同猫科动物的吼叫声,它再度跃起。

亚伦迎上前去,双掌推出,他的手比恶魔的前肢要长。地心魔物布满鳞片的胸口撞上魔印,绽放出魔光以及发出一声惨叫,身躯随即向后弹开。它重重跌落地面,胸口与掌心接触的地方冒出屡屡白烟。亚伦微微一笑。

恶魔翻身而起,再度开始绕圈,这次比之前更谨慎。它不习惯应付会反击的猎物,但很快就恢复勇气,再度扑上来攻击。

亚伦抓住地心魔物的前爪,身体后倾,踢中对方的腹部,将它甩向身后。一与对方接触,掌心魔印随即发光,他可以感觉到魔法的运作。魔光对他没有影响,却令地心魔物的外壳滋滋作响,不过他的掌心浮现微微刺痛的能量,仿佛它们找不到宣泄管道。这种感觉向上延伸,让他的手臂颤抖不已。

他们同时翻身,亚伦以一声吼叫回应地心魔物的怒吼。恶魔舔舔焦黑的手腕,试图减缓灼痛的感觉,亚伦自它眼中看出一丝敬意,敬佩又恐惧。这次,他才是掠食者。

他的自信差点带来不幸。恶魔大叫一声,猛扑而来,而这次,亚伦反应过慢。黑色爪子在他试图侧身闪避的同时划过他的胸口。他不顾一切地挥拳反击,忘记魔印是画在掌心。地心魔物粗糙的鳞片磨破他的指节,撕裂他的皮肤,但这一拳没有任何效果。恶魔反爪回击,将亚伦撂倒。

亚伦面临生死关头,连滚带爬地闪避恶魔的利爪、尖牙以及带刺的尾巴。他试图起身,但恶魔挺身扑到他的身上,再度将他压回地面。亚伦缩起膝盖,将双脚顶在恶魔与自己之间,阻挡恶魔的压制,但它口中热乎乎的臭气喷在他脸上,牙齿与他的脸颊相距不过一英寸。

亚伦咬紧牙关,抓起恶魔的双耳。魔光大作,地心魔物惨叫连连,但亚伦紧紧抓住对方。魔光越来越耀眼,恶魔双耳开始冒出白烟。它疯狂挣扎,利爪乱挥,不顾一切地试图逃跑。但亚伦已经抓住它了,说什么也不放手。他抓得越久,掌心中的刺痛感就越强烈,仿佛在其手中累积能量。他双掌向内挤压,惊讶地发现掌心挤得越近,恶魔的头骨仿佛变得越软,开始液化。

地心魔物的力道转弱,亚伦向旁一翻,反将恶魔压在地上。恶魔的爪子无力地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掰开它们,但徒劳无功。

最后亚伦奋力一挤,双掌交击,恶魔脑浆迸裂,整颗脑袋已被压成碎片。

第二十四章 魔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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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亚伦辗转难眠,不过不是伤口疼痛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在幻想成为吟游诗人故事中的英雄,身穿盔甲,手持魔印武器,对抗恶魔。找到那根长矛的时候,他以为梦想即将成真,但正当他迎向梦想时,梦想却从指间滑落,而意外地让他发现另一种全新体验——

没有什么可以赤手和恶魔搏斗,并在魔法烧尽对方生命时,皮肤感受到那刺痛的能量,就连在大迷宫中所向无敌的感觉也无法与之相比。他渴望再度体会那种感觉,那渴望为他从前的梦想带来全新的希望。回想造访克拉西亚的情景,亚伦发现自己根本不像最初想的那般崇高。他告诉自己,他绝不会满足于当个武器匠,或是成为众多战士中的一员。他想要追求荣耀和名声,他想要名留青史,成为带领人类再度对抗恶魔的人,他甚至想要成为解放者?

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人类的救赎若要有意义且延续下去,需靠全人类通力合作,不只是单靠一人之力。

但人类真的想要获得救赎吗?他们有这个资格吗?亚伦不知道。有些人像他父亲一样失去战斗意志,只想躲在魔印后面。至于他在克拉西亚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比自己的亲身体验,亚伦不禁怀疑那些所谓愿意战斗的人动机也不是那么纯粹。

亚伦与地心魔物之间绝不可能和平共处。亚伦心里明白,现在有了新的选择,他已无法躲在魔印后面,眼睁睁看着恶魔在外耀武扬威。但有什么人会愿意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杰夫为了这种想法打他,伊莉莎为此训斥他,玛丽为此远离他,克拉西亚人甚至试图除掉他……

自从他亲眼见识杰夫躲在安全的前廊上,眼睁睁看着妻子惨遭恶魔毒手的那晚开始,亚伦就发现地心魔物最大的武器是恐惧。当时他并不了解恐惧有许多形式,尽管他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毫不畏惧,其实也还是非常害怕孤独。他希望有人能够相信他的所作所为,任何人都好——一个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一个值得自己为之而战的人。但他的生命中没有遇到或发现这样的人,现在他看清这点了。如果想要有人陪伴,他必须回到城市,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如果他想要战斗,他只能孤身前行。力量与兴奋感刚刚还在让自己亢奋得合不上眼,现在已消失得荡然无存。他缓缓坐起身,环抱自己的膝盖,凝望辽阔的沙漠,寻找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道路。

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亚伦信步走到池塘边,清洗自己的伤口。昨晚睡觉前他已缝好伤口并且敷药,但对待地心魔物造成伤口还是小心为妙。在洗脸时,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文身。

所有信使身上都有文身,表示他们来自哪座城市。那是他们旅程距离的标记。亚伦还记得瑞根对他展示自己的文身那天,那是一座位于群山中的城市,其上飘着密尔恩的旗帜。完成第一件差事时,亚伦本来想要刺个一样的文身。他去找刺青师,准备在身上留下信使的标记,但他迟疑了。密尔恩堡在很多方面来讲算是他的家,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提贝溪镇没有旗帜,于是亚伦偷挑了提贝溪的地理标记作徽章:一条河道贯穿肥沃的田园,流入一座小湖。刺青师拿起刺针,在亚伦的肩膀上留下永恒的家乡标记。

永恒。这个想法在亚伦心中挥之不去。他当时曾仔细观察刺青师工作。对方的技巧与魔印师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精准地描绘草稿,绝不容许出错的空间。亚伦的药草包里有针,魔印工具里有墨。

亚伦生了一小堆火,回想在刺青师店里的所有细节。他将针在火上烤炙,然后在小碗中倒了一些黏稠墨水。在针上缠了一圈线,以免自己刺得太深,接着仔细研究自己左掌的轮廓,留意伸展时所有掌纹的位置变化。准备好后,他拿起一根针,沾了点墨水,开始刺针。

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他常常得暂停片刻,擦干手上的血迹及沾到的墨水。反正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时间,所以他刺得十分仔细,而且手很稳。到了中午,他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刺的魔印。他在掌心涂药,小心包扎,然后开始补充绿洲的存货。当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努力搜集食物,隔天也一样,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开时必须尽量多带点补给。

亚伦在绿洲中又住了一个星期,早上刺魔印,下午搜集食物。手掌的刺青迅速愈合,但亚伦并未就此打住。想到挥拳攻击沙恶魔时指结会皮开肉绽,他又在左手指节上刺下魔印,然后等待右手指节痂脱落后,也在上面刺了一组。从此,再也没有地心魔物能够不痛不痒地挨他一拳。

他一边工作,一边反复回想自己与沙恶魔的那一战,回想它的动作、力量、速度、攻击方式,以及采取行动前的征兆。他仔细思索,用心钻研,思考自己应该采取怎样更好的应对策略。他绝不容许自己再度犯错。

克拉西亚人将残暴且精确的沙鲁沙克肉搏术演绎到了艺术的境界。他开始运用肉搏术的技巧去配合自己手中魔印的位置,进一步提升两者结合的威力。

亚伦离开黎明绿洲后,不走沙漠大道,直接穿越沙漠,前往失落古城安纳克桑。他尽其所能地携带干燥食物。安纳克桑有水井,但没有食物,而他打算在那里逗留一段更长的时间。即使在离开时,亚伦也很清楚自己的饮水并不足以撑到安纳克桑。绿洲中没有多余的水袋,徒步旅行可能须走上两个星期才能抵达,而他的水仅可勉力维持一个星期。

但他没有回头。我曾经也一无所有,他心想。我只能向着未来勇往直前。

当黄昏为沙漠带来黑暗时,亚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进,连扎营都免了。沙漠的夜空晴朗无云,所有星星清晰可见,要维持方向感并不困难;事实上,比白天还要容易。

鲜少有地心魔物会在如此深入沙漠的地方出没。它们习惯聚集在有猎物的地方,贫瘠的荒漠没有多少猎物。亚伦在月光下行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被一头恶魔盯上。他大老远就听见对方的吼叫,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恶魔有能力追踪自己;他也没有试图躲藏,因为当晚他还要赶很多路。他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恶魔穿越沙丘而来。

在看见亚伦沉静的目光时,地心魔物迟疑了片刻,茫然困惑。它对他高声嚎叫、张牙舞爪,但亚伦只是微笑。它发出挑衅的叫声,但是亚伦没有任何反应。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环境——视线所及的任何动静;风吹过沙地时的细微声响;冰冷空气中的气味。

沙恶魔习惯成群猎食。亚伦从未见过落单的沙恶魔,他怀疑眼前这头恶魔并没有落单。一点也没错,正当他的注意力被大吼大叫的恶魔吸引时,另两头恶魔已分别自左右两侧迂回来,在黑暗中近乎隐形,如死神般寂静。亚伦假装没有发现它们,盯着前方逐步逼近的地心魔物。

一如预期,攻击并非来自面前张牙舞爪的恶魔,而是来自从侧面偷袭的两头恶魔。亚伦对于地心魔物狡诈的程度感到惊讶。亚伦心想,在沙漠中这种一望无际、任何细微声都会随风传出数里之遥的环境,想要捕食猎物,必然发展出这类欺敌的本能。

尽管亚伦尚未成为称职的猎人,他也不是容易得手的猎物。两头沙恶魔分别自两旁展开攻击,各自挥出前爪,亚伦突然向前疾冲,迎向着负责欺敌的恶魔。

两头突袭的恶魔及时改变方向,差点撞成一团,面前的恶魔则在惊讶中连忙后退。它动作迅速,但快不过亚伦的左勾拳。指节上的魔印大放光彩,一拳将恶魔击倒,但亚伦并未就此罢手。他对准地心魔物的脸挥出右掌,将掌心的魔印贴上恶魔双眼。魔印启动、焚烧,恶魔大声惨叫,盲目挥爪。

亚伦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一击得手,立刻后退。他倒地翻身,随即在距离瞎眼恶魔数英尺之外再度起身,面对另两头朝自己扑来的地心魔物。亚伦再次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两头地心魔物没有同时进攻,错开攻击的时机,不让他再耍一次互撞的把戏。

然而这个策略反而为亚伦制造了各个击破的机会。第一头恶魔来袭时,他欺身而上,避开它的利爪,双掌压住它的双耳。魔法的威力将恶魔震倒,它痛苦扭曲、抱头尖叫。

第二头恶魔紧随而来,亚伦没时间闪躲或攻击。他想起上次面对恶魔时用过一招,扣住恶魔的前肢,背部着地将恶魔提到身上,两脚随即狠狠踢出。沙恶魔腹部的尖锐鳞片刺穿包在他脚上的布料,插入他的脚掌,但亚伦还是利用它本身的扑势将它远远踢开。失明的沙恶魔继续胡乱挥爪,但已无法构成威胁。

趁被踢出去的恶魔赶上来之前,亚伦跳到在地上挣扎的恶魔身上,膝盖抵住它的背脊,全然不顾鳞片刺体的疼痛。他一手紧握对方喉咙,另一手使劲压入对方后脑。他感到魔法开始凝聚,但被踢走的地心魔物再度来袭而被迫放手,滚向一旁。

亚伦翻身而起,谨慎地与沙恶魔绕圈而行。对方疾扑过来,亚伦膝盖微屈,准备侧身闪避魔爪,但恶魔突然停步,勇猛强健的身躯如同皮鞭般侧身甩来,粗厚的尾巴击中亚伦身侧,将他撂倒。

他倒地后立刻翻身,恶魔沉重的尾脊随即抽中刚刚他脑袋所在之处。他又滚回原位,勉强避开紧接而来的一击。趁沙恶魔收回尾巴,准备继续攻击时,亚伦一把抓住它,使劲一握,掌心因魔印的魔力作用感到刺痛,并在魔力凝聚时感到逐渐发热。恶魔挣扎怒吼,但亚伦动作迅速,另一手随即握上。他快步移动,闪避恶魔的利爪,双掌中的魔法越聚越强,终于烧断恶魔的尾巴,炸断末端的尾脊,爆出一地脓汁。

亚伦向后跌开,地心魔物重获自由,立刻转身展开攻击。亚伦以左手抓住对方前瓜,右肘顶入恶魔的喉咙,但没刺魔印的手肘无法发挥多大的效果。恶魔强壮的手臂一甩,亚伦向后飞出。眼看恶魔疾扑而来,亚伦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与它正面冲突,双掌紧扣对方喉咙,将它向后推开。地心魔物的爪子撕裂他的手臂,但亚伦的手比它的前肢长。它够不到他。他们重重摔落,亚伦提起膝盖,顶住地心魔物的前肢关节,利用体重将它压在地上,继续掐它的喉咙,感觉手中魔力随着时间增强。

地心魔物拼命挣扎,但亚伦越掐越紧,烧化它的鳞片,接触鳞甲下软弱的皮肤。一阵骨骼碎裂声过后,他的双掌完全握到了一起。

他自无头恶魔身前站起,转向另两头恶魔。

被击中双耳的恶魔虚弱无力地爬行逃走。瞎眼恶魔不知所终,但亚伦并不在乎。他觉得这头残废恶魔回到地心魔域后不会有好下场,它的同伴通常会把它撕成碎片。

他解决了在沙漠中爬行的恶魔,包扎伤口,休息片刻后,拿起装备,继续朝安纳克桑奔去。

亚伦夜以继日地赶路,趁中午时躲在沙里睡觉。整段旅程中只有另两个夜晚必须动手战斗;一次对抗另一组沙恶魔、一次对抗一只独自猎食的风恶魔。其他夜晚都忙于赶路。

没有太阳暴晒,他晚上行走得比白天还快。离开绿洲后第七天,饮水已喝得一滴不剩,人也精疲力竭,但当安纳克桑映入眼帘时,他立即充满活力。

亚伦从少数还能使用的水井里重新装满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建筑外围绘制魔印。

附近塌倒的废墟有许多木桩暴露在外,由于沙漠干燥而未腐烂。亚伦拆下那些木头,外加一些零散的木屑充当生火用的木柴。单靠从绿洲带来的三支火把和魔印工具里的几根蜡烛撑不了多久,墓穴中没有任何天然光线。他谨慎地分配仅存的食物。沙漠边缘以及最近可以补充食物的地方,距离安纳克桑至少须徒步走上五天,即使日夜赶路也须三天才能抵达。

他的时间不多,而这里有很多事要做。接下来一个星期,亚伦要探索地下墓穴,把找到的新魔印一一记载下来。他找到更多石棺,但都没有第一座石棺中的武器。尽管如此,石棺和石柱上还是刻有大量魔印,壁画中也有不少。亚伦看不懂壁画中的象形文字,但他看得懂画中人物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图案细致得战士武器上的魔印都清晰可见。

这些壁画里还有不曾见过的地心魔物品种,有一系列图像是描绘人类遭受除了利爪和尖牙,外形与人类几乎无异的恶魔屠杀,其中一幅画有四肢细长、胸口骨瘦如柴、脑袋大到不成比例的地心魔物,站在一整群恶魔前。那个地心魔物与身穿长袍的人类相对而立,男子身后也跟了一群数量与恶魔相当的人类战士。恶魔与男人五官都扭曲,仿佛以意志力对抗彼此,但相隔甚远。他们身边笼罩着光圈,双方人马在冷静地准备着即将爆发的恶战。

或许这幅壁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男子手中没有武器。他身边的光芒似乎是发自他额头上的魔印——刺青?亚伦转向下一幅壁画,只见恶魔与手下落荒而逃,人类则胜利地高举长矛。

亚伦仔细将男人额头上的魔印抄录到笔记本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物一天天减少。继续待在安纳克桑,他可能会在补充食物前挨饿一段时间。他决定天一亮就赶往来森堡。抵达城市后,他可以兑换一张票券,购买马匹和补给,然后回来。

但他实在不想在才刚刚探索安纳克桑进入最关键时点匆忙离去。许多通道都崩塌了,需要时间挖通它们,而且还有不少建筑物中可能存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这片废墟是摧毁恶魔一族的关键,而这已是第二次他迫于饥饿,不得不离开此地了。

地心魔物在他沉思时现身,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安纳克桑。或许它们认为这些建筑物总有一天会吸引人类前来,也可能它们喜欢占据曾试图反抗它们的城市。

亚伦起身走到魔印圈边缘,看着地心魔物在月光下舞动。他的肚子发出饥饿声,他不禁好奇——这些恶魔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组成的?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感到好奇了。它们是魔法生物,不是人,不会死。它们摧毁一切,但不会创造任何东西。就连它们的尸体都会化为灰烬,不会留下来滋润土壤。但他看过它们进食,看过它们拉屎撒尿。它们的存在是否完全超出自然界定律?

一头沙恶魔冲着他张牙舞爪。“你是什么东西?”亚伦问。恶魔只是攻击魔印,沮丧地低吼一声,在魔印的光芒中缓缓退开。

亚伦看着它,一种很明显的想法闪过。“管它那么多。”他低喃道,跳出魔印圈,地心魔物随即转头,亚伦恰好一拳挥下。指节上的魔印雷电般击中毫无防备的恶魔,恶魔在察觉被什么打中前就已死去。

其他地心魔物闻声而来,但它们十分谨慎,让亚伦有时间跳回魔印守护的建筑,并暂时撤出魔印,把恶魔的尸体拖进去。

“来看看你能不能对自然界有所贡献。”亚伦说道,拿漆有切割魔印的黑曜石划开沙恶魔的甲片,惊讶地发现它皮肤与自己的一样柔软。它的肌肉很厚实,与一般野生动物没有什么不同。

但恶魔身上散发出一股很浓的臭味。代表恶魔血液的黑色脓汁臭得令亚伦窒息,泪流满面。他屏住呼吸,自恶魔身上切下一块肉,用力甩掉沾在上面的脓汁,放到火堆上烧烤。脓汁化作白烟,烤干后,肉味不再那么难闻了。亚伦拿着乌黑的恶魔肉,耳畔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可琳·特利格和他讲过的一段话——“不要吃任何外表恶心的东西,你吃的东西都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块肉会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吗?他心想。他盯着恶魔肉,强烈的饥饿让他鼓起勇气,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