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5日,星期四,夜零星小雨。

我是个富有的人。我的财富清单如下:活着,四肢健全,被需要,被信赖。

沈泰誉的“百草解毒法”鬼使神差地见了成效,石韫生逐渐摆脱了深度昏迷,呼之能应,转入到半睡半醒之中。莲莲喂给她水和仅剩的两块饼干,她迷迷糊糊地吃了、喝了,完了居然抓着莲莲的手,嘟哝一句:

“还要……”

“没有了,怎么办?”莲莲犯了难。

“饿,我饿……”石韫生呻吟着。

“我也饿……”一旁的成遵良火上浇油。

沈泰誉与莲莲面面相觑。

返回旅舍补充给养吗?沈泰誉权衡再三,否定了。一则旅舍的食物并不充裕,同样处于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的状态;二则两相往返,至少需要数小时,其间变故难料,单独留下莲莲照顾两个被毒蛇咬伤的病人,实属不智。

正在思谋间,草丛中弹跳起一只蚱蜢,沈泰誉一弯腰,准确地一把捉住,与莲莲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逮虫吃!”

莲莲是捕虫高手,眨眼工夫就捕回蚱蜢春蝉蚯蚓等等各类虫子。沈泰誉捡拾树枝,一根一根削得细细的,把莲莲的战利品一只一只地穿起来,将火堆燃得旺旺的,放在火上烤。

“虫类富含蛋白质,恰好适合给他俩补补身子,”沈泰誉翻转树枝,虫子被烤得嗞嗞响,“可惜没有作料,要是来点儿辣椒面,来点儿盐,那滋味,甭提有多香!”

莲莲一脸向往地咂巴咂巴嘴。沈泰誉看着她的馋相,忍不住笑了。

“饿坏了吧?”

莲莲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去北京出差的时候,王府井的美食街上,到处都卖一串串的蝎子和蚕蛹,”沈泰誉采用望梅止渴的方法,“云南傣族的昆虫宴,我也吃过,什么油煎竹虫、酱拌蟋蟀,做下酒小菜是最好的,对了,莲莲,你吃过五香虫吗?”

“吃过,吃过!什么五香虫,就是打屁虫呗!”莲莲兴冲冲地说,“小时候,我经常去逮,五更天左右,打屁虫在河滩酣睡着,拨开鹅卵石,一下子就能捉到,放到布口袋里,连口袋一块儿浸进热水,刺激它放出臭屁,然后才下油锅烘焙——沈大哥,我还抓过蜜蜂呢,蜜蜂的幼虫是最好吃的!”

“没被蜜蜂蜇?”沈泰誉逗她。

“当然没有!”莲莲得意,“我是谁啊?蜜蜂胆敢蜇我?!”

“真是个顽皮孩子!”沈泰誉笑了。

“我不是孩子了,”莲莲撇撇嘴,诙谐地说道,“沈大哥,你跟我讲话的语气,老是让我想起我那一本正经、又严厉又古板的小学老师!”

“为什么是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就不一本正经、又严厉又古板吗?”沈泰誉发笑。

“因为我只念过小学,而且我们那所村小只有一位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最喜欢摇头晃脑地背古诗,经常把数学课跟语文课搞混淆,教珠算都能引用一大段听都听不懂的文言文,”莲莲耸耸肩膀,表情稀松平常,“我就见过这位老先生,我不知道中学老师是什么样儿的。”

沈泰誉有些震动。

“只念完小学吗?为什么不继续?”他小心地问,生怕伤害到莲莲的自尊心。

“我讨厌读书,”莲莲坦白地说,“认识的字,足够上网就可以了,加减乘除,我也都会了,算账是绰绰有余了。”

“爸爸妈妈也同意?他们都没意见?”沈泰誉信口道。

“我爸爸过世很多年了,我妈改嫁到贵州去了,我跟着奶奶长大,我奶奶去年也走了。”莲莲语气平淡,像是说着一件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沈泰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这浩大的人世间,那种天涯孤旅的凄惶,他太知道了。

“莲莲,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十七岁。”莲莲说。

“我幼年的玩伴,与我同岁,都是属猴的,四十岁,家在农村,结婚很早,儿子比你还大两岁,已经考上大学了。”沈泰誉漫不经心地说着。

“沈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比我长一辈?”莲莲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道,“你是想占我的便宜、让我叫你叔叔哪?”

“你这丫头!”沈泰誉笑着递给她一串蚱蜢,“熟喽!”

“先给石大夫吧。”莲莲接过来,唤醒石韫生,喂给她。石韫生昏昏沉沉的,也不问出处来历,只管囫囵吃下去,吃了两三只,稍稍解了饥,便竭尽全力半抬起手臂,拦住莲莲的手,软软地说:

“莲莲,你、你也吃吧……”

“别担心我,我已经吃过了。”莲莲哄她。

沈泰誉喂给成遵良吃春蝉,成遵良是饿狠了,一只蝉不够他塞牙缝的,鸡啄米似的一气儿咬完一整串,这才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吃完再要一串,又是狼吞虎咽地一口吞尽。

“他俩胃口不错,算是一个好现象,至少证明他们的肌体处在康复当中。”莲莲说。

“石大夫看起来很衰弱,她的烧还没退呢,”沈泰誉忧虑道,“真希望她能挺过来。”

“她应该能熬住的,”莲莲很乐观,“地震那天她都没事,既然大灾大难都奈何不了她,以后必定凡事都能逢凶化吉的。”

“瞧你,像个江湖术士!”沈泰誉忍俊不禁。

他们坐在火堆旁,吃剩下的虫子。烤得发焦的蚱蜢和春蝉一咬一个脆,蚯蚓则是烂熟柔软的,闻起来有一股异香,但入口滋味都是淡淡的。

篝火时时发出噼啪的轻响,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温暖的火堆旁,相继陷入沉酣的睡眠中。莲莲捧起一堆落叶,添进火中,直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累坏了吧?”沈泰誉悄声问。

“困。”莲莲再打一个哈欠。

“你睡一会儿吧,”沈泰誉怜惜地说,“有我守着他们就行,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莲莲依言在草丛里和衣躺下,差不多是立即就睡熟了,长长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垂落下来。火光映着她,她的脸,半是光明,半是阴影。

沈泰誉查看一下成遵良和石韫生的伤口,成遵良的无甚明显变化,但石韫生的有些发红、溃烂。他一把一把地嚼着不同种类的草,把嚼碎的草敷在石韫生的伤处。他的口腔充满了苦涩的青草汁,舌头因此变得像一块脏污的门垫,又厚又潮湿。

正在忙碌间,沉睡的莲莲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身子蜷缩起来,不安地扭动着,一只手抓挠着脖颈,面色痛楚,仿佛被绳索捆缚住了似的。

“莲莲!莲莲!”沈泰誉凑近,拍拍她的脸,唤她,“你怎么了,莲莲?”莲莲被他拍醒了,懵懵懂懂地一骨碌坐起来,喘着气,惊惶四顾。

“做噩梦了?”沈泰誉关切地问道。

“嗯,”莲莲抹抹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我梦见白天的那个悬崖,我又失足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我拼命想抠住什么,但是我一抠,那些泥巴啊石块啊,就会跟着我一块儿朝下掉,我想叫喊,可是嗓子眼儿里都塞了沙石,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莲莲,不要再想了,”沈泰誉打断她惊惧的述说,温言道,“别害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快睡吧,没事了。”

莲莲重新躺了下去,沈泰誉坐在她旁边,像安抚小孩子那样单调而重复地说着,睡吧,睡吧。他没有孩子,没有哼唱儿歌的经验,否则他会唱给她一支甜蜜稚气的童谣。孤单的莲莲,表面坚如磐石,其实她的内心,与一般女孩无异,是多么柔弱与善感。

“睡吧,睡吧……”沈泰誉念经一般滑稽琐碎地念着。

蒙眬睡去的莲莲蓦然做出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她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沈泰誉没有动。握着他手指的莲莲,犹如得到了某种庇佑,安安稳稳地漂进了幽深的睡梦的湖泊之中。

火堆覆盖了过多的树枝,反倒有些微弱了,沈泰誉想要走过去拨弄一下。他一动,莲莲就惊悸地颤抖一下,更为用劲地抓住他的手指。沈泰誉放弃了起身的念头,莲莲重新进入了熟睡状态,她平缓地呼吸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紧得让他无法挣脱。

从温热的手指传递出来的,深刻而无助的依恋,让沈泰誉心头大恸。这个可怜的孩子啊。沈泰誉明白,他和她,他们的生命,假如还有明天,他要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照顾她。

半夜里,成遵良被一只轻柔微温的手惊醒过来。他睁开双眼,见石韫生吃力地撑着身子,正在为他把脉。火堆另一边,莲莲躺着睡着了,沈泰誉半坐半卧,也睡着了。见他醒来,石韫生嘘出一口气,支撑不住,躺了下去。

“脉象,平稳。”她挣扎着说。

“谢谢你,”成遵良由衷地说,“你还好吗?”

石韫生累坏了似的,一时竟没有气力答复他,喘着气,胸腔起伏得厉害。成遵良侧过身去,用手为她拭去满脸的虚汗,低低说:

“乖,别说话,休息一下。”

“嗯。”石韫生费尽平生力气似的吐出一字。

这气若游丝的应答,蓦然间,令成遵良的心被谁揪紧了一般,钝钝地痛了起来。他顿时紧张了,全神贯注地判断是否心脏有恙,发觉自己的心跳是强而有力的,节律稳定,显然没有大碍,他安下心来。

歇了一阵,急遽的呼吸稍稍平稳,她转过脸来,努力对成遵良微笑。成遵良的心又抽动了一下。他突然醒悟了,他是在心疼她。

石韫生的左手,轻轻悄悄地探过来,怯怯地,放进他的掌心。成遵良的心口怦怦乱跳几下,他猛地握紧了她的手。天!没有错,他真的是在心疼她。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痛惜过一个女人,以至于他已经难以分辨胸口的疼痛究竟是疾病作祟,还是情绪所致。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在如此草率的一夕欢情之后,猝不及防地,让他重温了咽泪入心的疼痛。

这是怎么了?成遵良握着石韫生的手,百感交集。

这一刹那,他又想到了妻子。妻子,是他的初恋,他伤筋动骨地爱过她,目不斜视地爱过她。他不择手段地谋夺权力,绞尽脑汁地赚取利润,在最初,的确是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给妻子买大屋、买珠宝、买裘皮,也是为了给女儿治疗隐疾。

女儿自小聪明过人,识字的速度是一流的,可是,识人的能力几近于零。她不认得老师的脸,不认得同学的脸,与父母对面而过,她有本事扬长而去。若不是苦苦记得他们的衣着,她简直视他们如路人。成遵良利用公共假期,领着她,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深圳,走遍了著名的医院,得到的结论莫衷一是。后来,他的视线投向了国外,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他送女儿遍访名医,终于,确切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女儿患的是脸盲症,又叫,面孔遗忘症。一项罕见的、棘手、未被攻破的医学难题。由于大脑的颞叶和枕骨脑叶不可逆转的缺损,负责面部识别的区域罢了工,因而在女儿看来,一张脸与另外一张脸的区别,就像这一滴水与那一滴水,无法辨认。

他为妻女办理了移民手续,自卑而苦闷的女儿,在崭新的环境里,也许可以快乐和肆意一些吧。可爱又可怜的女儿,需要的,是许许多多的爱,许许多多的钱,两样,他都不遗余力地给了她。他坚信,比命运更为强悍的,是父爱,比父爱更为强悍的,是金钱。

一开头,是缘于深爱的妻女,可是,随着权限与财富的同步增长,他的羁旅中繁花怒放,一朵一朵的玫瑰绽开在他人生的边缘。妻子却是开到荼,他把妻子当做标本,珍存家中。而他,亲手开辟了缤纷织锦的花圃,由此成为顶级的花匠,拥有了非凡的鉴赏力以及出神入化的种植技巧。

培育花卉,养分,不可或缺。养分是什么?是钞票,如假包换的钞票,滋养着千娇百媚的女人花。无疑他是慷慨的,他理想中的自己,是西门庆那样的男人,不专情,不负责,但却从不亏待他的每一个女人,她们要钱,他便给钱,从不斤斤计较。一次一次的厌倦,一次一次的告别,钱就像水流一样逝去了。

在这一个美女和那一个美女之间,他从未稍停,连中场休息都没有,他的眼睛需索无度。他惊艳,但不惊心,在肉欲的饕餮盛宴中,他动用的,是眼睛,是躯体,不是心。他酣畅淋漓地享受着新鲜的欢愉,连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仿佛出演的是一幕辣手摧花的独角戏,身下的女人,是旁白,是龙套,他漠不关心。荒唐的是,有时一转身,他就会忘记她们的面目,他甚至以为自己患上了和女儿同样的病。

那么他被爱过吗,他不知道。他只晓得在床笫间,美女分为两种,柔顺的或热辣的,无论哪种风格,都曲意承欢。些微的阻力是有过的,但那也只是欲迎还拒、扭捏作态。没有谁朝他暴喝一句,拿开你的咸猪手!没有。从来没有。这其实是他的怅憾,棋不逢对手,每一步棋,随便怎么走,到最后,都注定是赢家,他太寂寞了。

他下意识瞅一眼石韫生,她睡着了,双目紧闭,鼻翼翕动,脸上沾了泥污,又有划痕,浸出的血丝干涸了,混着泥与汗液,成了几条黑道道。他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她脏兮兮的面孔,她的姿色不是最上乘的,可是,她是不一样的,她和他之前的女人们,统统不一样。她们太精了,妖精的精,精灵的精,精到了让成遵良屡屡生疑:率先甩出鱼饵的到底是谁,被俘获的又是谁。

“几点了?”石韫生在迷糊中咕哝道。

“我的手机没电了,看不到时间。”成遵良悄声说。

石韫生睁开惺忪睡眼,朝他笑了笑,眼皮耷拉下去,又睡着了。她的嘴角还残存着一丝笑意,余音袅袅似的,舍不得消散。她的笑容,是多么纯净,多么无邪,没有任何的矫情,成遵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长久地注视着,浑然忘我。

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撼天动地而来,沈泰誉和莲莲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四处察看,石韫生也醒了,惶恐地张望着,喃喃道:

“是什么声音?”

“塌方。”成遵良说。

响动由远及近,他们躺卧的地方忽然剧烈抖动,地底深处像是安放了千万台挖掘机,同时开工,破山凿壁。石韫生抓住成遵良的手,牙齿打战。

“山要塌了吗?”她战栗着。

“我怕来不及了,”在极度的混乱与胆寒中,成遵良急切地、一连串地对她说道,“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你仔细听好了——我、爱、你……”

圣湖前方的道路被巨石阻断,只能从尖锐的碎石上爬行而过,身旁就是悬崖绝壁。曾家沟桥被拧成麻花形状,裂口足足有好几米深,桥面像一道倾斜的彩虹,插入岷江。江水暴涨,浑浊的岷江水黄泥滚滚。

关锦绣搀扶着中年妇人,走走停停,一路攀爬,一路惊险。沿途不断有血淋淋的伤者,被家人用简陋的担架抬出来,浓稠的血液洒了一地。一对夫妇呼哧呼哧地抬着一辆至少重达300斤的无轮摩托车,从山上往下撤,大约那是家中唯一残留的财产了。半道里惊见一辆卡在地缝里的轿车,仿佛三明治中间的那片火腿肉,被挤压得不成形状。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各种无主的家禽和家畜四处乱跑。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守着一群羊,看到陌生人就不停地狂吠。

妇人体力不支,途中晕倒了两三次,关锦绣充当急救医生,以三脚猫的功夫,又是掐人中,又是喂糖水。还好,妇人毅力顽强,总是很快就醒过来。一睁眼,她就会断断续续地哀求着:

“走,我们、快走,我儿子,在等着我……”

关锦绣好言劝阻,她却不肯退缩,倔犟地往前挪移着。有一段狭窄的断桥,仅容一人通过,关锦绣没办法扶住她。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硬是匍匐着,慢慢地、慢慢地,蜗牛似的爬了过去。

临近黄昏,她们路过一处村落,帐篷外的废墟旁,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炉灶,有的人家从砖瓦堆里找出来一点粮食,有大米,也有喂猪用的糙米,勉强生火煮饭。没有足够的塑料布,一家人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一户人家在未曾完全倒塌的小仓库砖墙上随便搭了几根木条,铺上瓦片作屋顶,继续住在里面。

“用脚趾头想想就会明白,你们这样的房子,绝对安全不了!”关锦绣忍不住向屋主道。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不过死要死在自己家里,免得做了游魂野鬼。”人家瞅她一眼,淡淡道。

关锦绣语塞。

为了避雨,妇人们将散落在各处的家当塞在床底下。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支起了小桌,喝起了小酒,酒是大半瓶未被砸坏的老白干,下酒菜是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黄瓜。

“你们不怕地震吗?还喝酒啊?”关锦绣惊奇地问。

“解渴而已。”村民无奈地告诉她,用手泵压出的井水昏黄如泥浆,要沉淀好半天才能稍见清澈。

“没人敢喝的,谁知道地震以后,井水有没有毒呢?”村民说。

“平时喝水怎么办呢?”关锦绣不由得问。

“将就喝稻田里的灌溉用水。”村民说。

“灌溉用水,多脏啊,这样下去,容易发生瘟疫的,”关锦绣大惑不解,“何况山体滑坡这么厉害,你们怎么不搬走呢?”

“这是我们的家,”一位老爷爷指指近旁的大山,“山上有药材,有茶树,祖祖辈辈都靠着这两样东西过活,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不舍得的啊。”

关锦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山梁上的滑坡在暮色中像是一道道的伤痕,可是茂密的林木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以及淙淙的溪水声,却如同世外桃源。

“喝口酒吧,驱驱寒气。”男人们很大方地把稀少的酒分给关锦绣和中年妇人一小杯。关锦绣投桃报李,送给他们一小瓶矿泉水。

她一路走着,蓦然想起一个名叫西蒙的诗人,似乎写过一首诗,叫做《我们的房子》的诗,里头有几句颇为趣怪:

盖一座房子

我们盖了很多年

其实盖房子的材料很简单

需要石块、木头

和一些感情因素

她不是诗歌爱好者,这首诗是在公司的年度联谊会上,一位小资美女朗诵的。由于词句朴素,反倒被她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天黑了,气温陡降,妇人冷得哆嗦不已,关锦绣让她躺进睡袋里暖和暖和,她不干,仍然坚持要走。关锦绣无奈,强迫她吃了点干粮,继续蹒跚前行。

过了白云顶隧道,路旁隐约有人声。关锦绣侧耳谛听,心想若是有人家,可以为妇人讨要一杯热开水。声响渐渐大起来,关锦绣让妇人等一等,她过去看看究竟。

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地靠近一瞧,关锦绣大失所望。人家倒是有的,繁茂的竹林背后,孤零零的一座房屋,可惜已经倒塌了一大半,只残余着低矮的厨房。

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独自坐在垮掉的屋子前面,一声一声地尖叫着,估计喉咙已经严重充血,完全沙哑了。关锦绣一走近,小女孩就张牙舞爪地抓咬她,像一头癫狂的小兽。

“你家里的人呢?”关锦绣不想激怒她,退开几步,尽量轻言细语地问道。

小女孩不予理睬,全心全意地尖叫。关锦绣不能扔下她,视若无睹地掉头走开,于是她绕着房屋走了一圈,在尚未垮塌的厨房门外大声喊着:

“里面有人吗?”

无人回应。

就在这时,关锦绣发现了碎砖断瓦下的一截女人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光溜溜、白森森的,没有血色,仿佛橱窗里木头模特儿的肢体。

“你、还好吗?”关锦绣蹲下身,试着问道。

只有风呼呼刮过竹林的声音。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顺着手臂朝上,砖石底下压着一绺头发,不是黑色,而是暗红的——被血浸透了。她壮起胆子,摸了一下那截手臂,冰凉冰凉的,像一块冰坨,失去了肌肉的温度与柔韧。估计这人是在地震当天就被活活砸死了。

关锦绣搬动了几块残砖,打算把尸体给刨出来,但是她立即就放弃了,小山一般的砖石让她刹那间想起愚公移山的典故。她无能为力。

怔愣间,她的脊背被一小块利物砸中,她痛得咝咝抽了一口冷气,回过头来,见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光着一双脚,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背后,死死瞅着她,眼神竟充满了成人世界的怨毒和戒备。

“那是,你的妈妈?”关锦绣好言问道。

小女孩一扬手,一小块碎石朝关锦绣飞来,关锦绣一闪身,石头擦身掠过。关锦绣敏捷地扑过去,反剪了小女孩的双手,利落地从她的手心里搜去了剩余的几块石头。

“妈妈没有教过你吗,石头怎么可以用来打人呢?!”关锦绣略略提高嗓门。

小女孩看都不看她一眼,跺一跺脚,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撕心裂肺地大哭。关锦绣叹口气,意欲把她揽进怀里,她不领情,暴怒地瞪眼,又踢又打。

“还有别的人在家吗?”关锦绣徒劳地问,“除了妈妈,其他人呢?也被压在房子下面了吗?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女孩的哭声里再度夹杂了尖叫,嘶哑、奋力地号叫着。关锦绣被她叫得心烦意乱,打着手电筒在垮塌的房屋周围转悠,企求能够发现生还者,以便把这头“小刺猬”交托出去。然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是从砖头下面扯出一件旧毛衣。她弯下腰,把毛衣盖在那截冰凉裸露的手臂上。

“不许你动我妈妈!”小女孩发出脆生生尖叫,扑过来,没命地啃咬关锦绣。

“原来你会讲话啊!”关锦绣脱口而出,她捉住小女孩的手,那小家伙的一双脚却在她身上胡乱蹬踢。

关锦绣啼笑皆非,无奈之下,她采取以暴制暴的手段,将小女孩腾空抱起,带离那片无人的竹林。小女孩在她怀里扑腾着,乱叫着,叫到后来,嗓子全哑了,低哑地呜咽着。

见到两眼通红的小女孩,中年妇人诧异地望着关锦绣。关锦绣简略地告诉了她来由,说是破损的屋子四周杳无人迹,她不能眼睁睁地任凭小女孩孤单地留在那里。

“看起来,是因为她妈妈被房子给活生生地压死了,她受到了惊吓和刺激,连话都不肯好好说了,”关锦绣说,“至少得把她托付给什么人,才能放心啊。”

“小妹妹,你没有妈妈了,阿姨我,也许,已经不可能有宝宝了……”关锦绣触景生情,热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孩子的脸上。

小女孩居然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尖叫,也没有踢打,关锦绣惊讶地低头一看,小东西在她的怀抱里,一歪头,睡着了。

“她可折腾得够戗,怕是累得撑不住了。”关锦绣说着,帮小家伙换了舒服一些的姿势,孩子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深夜无光,路途越发险峻,关锦绣背着行囊,怀里抱着熟睡着的死沉死沉的孩子,搀着虚弱的中年妇人,举步维艰。雪上加霜的是,公路在圣音寺附近彻底中断,再也无法前行。

“儿子,我的儿子……”妇人急得团团转。

关锦绣放下小女孩,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六神无主地探寻着。终于,她发觉路基以下十几米,是一处河滩,由山上掉下的巨石堆积而成,是唯一可以往前行进的道路。关锦绣重新抱起孩子,与中年妇人一道,提心吊胆地下到河滩边,淤泥顷刻漫过脚踝。

山间的碎石仍在不住跌落,而咫尺之遥,就是湍急的岷江,江水咆哮着,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间。关锦绣腿脚打战,紧紧抱着沉睡的孩子,每隔两分钟就回头提醒妇人一句:

“当心点!”

那一段河滩,不过短短的五公里,却似漫长无际。有一段路,完全被塌下来的泥土和碎石覆盖,形成了一个陡峭的大斜坡,另一侧就是滔滔水流,关锦绣一手抱孩子,一手牵着妇人,侧过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挪移。

在黑夜中,她们胆战心惊地走了足足四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妇人支撑不住,腿脚发软,瘫倒在地。关锦绣忙不迭地从背包里掏出美术学校的校医留下的十滴水喂给她。

“对不起,我这一路都拖累着你,是我连累了你,耽误了你的行程,”妇人抓住她的手,哽咽地自责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一天下来,你怎么可能才走到这里呢?恐怕早就见到你的丈夫了!他肯定是在等着你的,他会怪你的吧?”

“不会的,他怎么会怪我呢?”关锦绣言之凿凿地说,“我的丈夫要是平安无事,相信此刻,他也一定是在帮助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