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的残骸

看到这座残迹的那一瞬间,单一海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一种暗示,看到了那种在梦境中似乎才有的奇异,他的内心像被谁猛捣了一拳似的,发出叽叽吱吱的疼痛。那种透彻心肺的悸痛传达着一种针刺似的快感。他深呼一口气,任这快感在内心中四处窜游,心情豁地出现了一个窗口。一块明亮的窗口。

这块残迹在他眼中出现两年了。两年中,他每年都要利用夏天到这里看看。像看一个老朋友似的,他有种莫名的亲近。似乎这里才是他单一海最富有意义的地方。他很满意自己还有这种被冲撞的激动,这表明他还是多么富于激情。激情才是人年轻的激素!

他点燃一支烟,把迷彩帽从头上抹下,顺势把头上密集的汗液抹去,像抹去刚才短暂的惊讶,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宁静地站在这块神秘的废墟上,对他几乎像是一种洗澡。一种只有用心灵才可以感受的被擦去污垢的清澈的安宁。

太阳这时又唰地下坠了一阵,刚才的艳丽尽消,圆圆的涨着红脸挂在焉支山梢口的风中,一浮一浮的。在西部呆久了,单一海有一种错觉,似乎太阳是唰唰地升起来,又唰唰地落下去。但这时似乎才中午两点整,太阳应该在自己笔直站立的头顶,可却偏斜着。一切的征兆,包括山呀什么的明确的物体都倾斜着。向西倾斜着。整个西部的地势,都像一条巨大的正在下滑的凝滞着的河流。这种倾斜在这儿明确到了让人悲哀的地步。可单一海似乎天生喜欢这种西倾的姿势。在他刚刚踏入这种倾斜的感觉中时,连精神上也立即趋于一致了。他在给女朋友邹辛的信中说“这是战士的姿势,我喜欢冲击的感觉,冲击令人神圣,西部就让我神圣,我指的是这儿似乎天生让我觉得西部从古至今,似乎只有战士、古战场、边塞等等才配拥有……”很是自我陶醉了许久。这种胜利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美食一样,不可以吃但却扎扎实实地融进了单一海的血液。

单一海把脚蹬在一段山口上,回避着从稍西方向上直射过来的阳光。残迹像覆上了一层静悄悄的柔光,伴着寂静,几乎就是一幅被几百年前画好之后搁在这儿的一幅大尺寸油画。那种远远近近逼来的宁静的锋芒,有声有色地刺激着单一海,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对面这座过于突兀的残迹。不,准确地说,是一座残碎的城堡。这城堡,再准确地说,只是一片极像城堡的影子。它夹在焉支山脉接近主峰的地方,像一把兀现的利刃,刺击着这儿的宁静。单一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一座废弃的城堡,居然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这种高度和那城堡隐隐显出的肃杀,让他隐约有些伤感。他一见到这城堡,就隐约觉出这是一座兵营,是一座古代的战士们据守的兵城。这种发现激醒了他心中的血,他下意识地觉出一种亲切,一种隐蔽着的但让他特别激动的欲望哗哗呼呼地击拍着他的神经。好几百年前,几千年前,这座古城的主人是谁?那些将军,那些士兵,他们是谁?这些念头涌出来时,他竟有种无由的怅然。

去年深秋,连长单一海带侦察排班长冯冉勘察地形。地形勘察完了,他们发现了一只可怜的岩羊。岩羊真傻,见到人也不躲,还呆呆地望着这两个人类,单一海被这种冷漠激怒了,他想自个好赖还是个战士呀!真是和平了,和平到了连羊也不怕战士了,他对冯冉努努嘴,冯把装好子弹的“八一”式冲锋枪递过去。单一海接过枪,枪声真亮,岩羊在第一声枪响时,仍怅然地寻找枪响的由来。这呆傻再次激怒了单一海,他又一枪出去,鲜血从岩羊的肥臀上嘟嘟泻出。可怜的岩羊这才学会了逃跑。受伤的岩羊带他们翻过一道高坡之后,留下一些如梅花的血迹,闪进一片树林不见了,留下两个猎人在4265米的海拔上大口地寻找氧气。他们未打到猎物,却闯进了这片遗址。他们是上周进驻山上的,他的连队奉命随全团来到焉支山进行每年例行的野营驻训。夜晚露营后,他查对地图居然发现自己仅距遗址五公里,他悄悄地告诉了冯冉之后,便把这秘密压缩进了内心,他不允许战士们出入这里。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占有欲。他觉得,这块遗迹似乎天生属于自己,他自私的把这块遗迹当做了自己的一块领地,一片精神上的军事禁区,他想在精神上保留一块战场,哪怕是废弃的沙场,也是一种胜利。

遗迹真像是一个人的脚印,可是这脚印真是太大了。

他凝视着低处的残迹,那是个奇怪的圆形的城堡。他的形状多么像是一个圆圆的大型的鸡蛋,蛋壳用黄土垒造而成,蛋壳内的城墙显示着当年房屋的规模。那是一种异族的形状和文化垒筑的东西,似乎与古罗马的建筑相似。但令他觉出兴趣的是那土城的造势。站在一个战士的立场,他很佩服那个当年垒城的人,城内弯弯曲曲的街巷如同一座小小的城市。那巷道却无时无刻不在地体现着军事用途。城有四重,四重的城墙垛上配置着的武器,火力密集,科学地体现着当年守城军士的智慧。这城在古代的战争中肯定从来未被击破过,只是未被战争破坏过的城墙却被时间无声的损坏了。一想到时间,单一海不由得想起土城墙那被风消蚀得只剩下土粉断垣的样子。有时候,他真想告诉那些整天喋喋不休的寻找时间的家伙们,你不是要寻找时间么?呶,你不用找了,这就是时间,只有这些残缺的被时间打败的遗迹,才配代表时间。单一海莫名的涌现出一种孤独,一种内心深处极端的悲凉。他忽然强烈的觉出,战士和战士,其实是一样的,其实是没有历史的,也没有时间。可是,对面的黄土内,那些人是谁呢?他们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

他并不比这座沉默的城知道得更多,他唯一可做的是他终于把这座城浓缩在了一张纸上,他有了这座残迹的草图就像有了什么证据。他找了许多人去问,去查了县志,但却仍是糊涂,可越是糊涂。他越想弄清这座城的由来。后来,他见了在凉州一家古籍研究所的一个古怪的老人,老人姓子,这个姓太古怪了,与他研究的学问一样怪。他在寻找一支失踪的军队,一支由古罗马战俘组成的军队。那个姓子的老者默不吭声地看了那张草图许久,才拍手大叫:“真是奇迹,它们真的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与我想象的太一致了。”老人喃喃着,把急着要返回山上的单一海送出家门,郑重地握着他的手:“也许你发现了一支军队,也许只是一座旧城的残骸,可我没有证据,比如文字,比如他们残缺的脚印,比如残矢、脸孔……我需要你画出这座城详尽的地址和方位,还有一些实物。也许我们将共同发现一个二千年前的秘密。这也许是个可怕的发现。”

单一海驱车向山上野营驻地急驰时,内心像被攫住一样。他太压抑了,他觉得自己几乎被子老讲的那些话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把司机换了过来。在山坡上急速行进的吉普车,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会儿就蜿蜒到了驻地。

尽管老人的话只是一种猜想,可他真下意识的预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在战士间才有的秘密。自从有了这个猜想,那种急切进入这块遗址的想法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了,直到今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看到湛蓝的天空时,这种念头方又呼地燃烧起来,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压制着自己没有半点流露。上午是政治学习,他向指导员交待了几句,就一个人出来了。那一段路他走的急如星火,全身出了许多的汗珠子。现在凉风刚过,全身舒服得骨头节吱吱响。他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走向城堡的大门。那门只是两座土墙之间的一个缺口,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大门。因为他注意到只有这儿才寸草未生。他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感觉是在检阅。突然他又把腰下意识地挺直,仿佛城门边还立着个哨兵,也许就是那传说中的古罗马人,穿着汉族的衣服。并且是被汉族俘获的古罗马人。他们怎么来的,这么远,又是怎样在这里当起了战士。单一海的心中涌满了这些奇怪的问题。但他未作停留,任这些念头在脑子里晃悠。一瞬间,他甚至后悔,未曾向子老问及这些问题。未问别人,便等于给自己背上了一个疑问。有个疑问,总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像挑着一担水,却不知这水是那口井里的。他习惯边走边想,一走路他脑子就特别活跃,特别适于思考。走路和思考,对他是一种巨大的享受,可这种享受在他还未进入大门时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一双清晰的鞋印。那两行鞋印从大门口大摇大摆而入,又悠然而去。已被风吹软的浮土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哪!

可这人是谁?单一海有些突然的惊愕。

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

那行脚印行走的方向有些不守规则,蜿蜿蜒蜒地像是叹息。从那行淡淡的脚印上,单一海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偶尔驻足和呆呆仰望的神情。一个人的脚印就是一个人的表情哪!单一海在军校攻读时,读过一本关于脚迹方面的书。从那以后,他下意识地注意过许多人的脚印,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印迹上,他读懂了许多自己未曾发现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才是人最基本的表情。他下意识地保持着自己这一奇特的习惯。保持一种怪异甚至是独特的窥视方式,就像持有一种独特的认人方法和标准。

他跟定那行脚印,从土墙进入这座残缺的古城堡。堡垒内的阳光似乎被那些土吸走了一般,倏然暗淡了下来。单一海镇定一下,看准方位,摸出纸笔。他决定先不去理会那行脚印。这也许只是一个牧羊人的足迹吧!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但他忽视了这个牧羊人的羊群。他有种深深的冲动,描摹出这座城的每一点细微末节,并且尽可能找出一点实物,如果可能,他真想让自己的连队,把这座城挖地三尺。他想,肯定会有一些残矢或者那些战士的骨殖开口说话的。为子老提供一个可供判断和佐证的东西,也为自己。

他把那张绘图纸在图板上固定好。淡淡的微风哗哗地掀动着它,发出啪啪的带有金属质的回响。单一海很喜欢这种纸。硬韧光滑。一看就有种想在上面挥毫的冲动。他还有个私人的小毛病,凡属一些重大的材料或者标图,他都爱找来这种纸,用以实施个人的想法。他觉得,高质量的东西必须要有高质量的纸张才相配。一看到那种把高质量的东西用软不拉叽的白粉纸表现的行为,他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今天,他特意把那几张好纸拿来。他想,我肯定可以把这座城绘好,并且一次成形,永不改动。

单一海有这种能力,他比任何人都信服自己的本领。他在陆军大学指挥专业学了三年,此后又在司令部绘了三年地图,垒了三年沙盘。在十年间几乎绘遍了自己驻防地域的所有地图,并且差距仅万分之三。要知道,这是手绘呀!他的参谋专业几乎成了这个集团军参谋专业的标高。他可以用一把尺子,一只铅笔,当然还有一张上好质地的高标绘图纸,靠目测就可以准确地复述你随手指定的某类地形地物。但他天生不爱在平静的司令部机关闲呆,他用了一个不过分漂亮的借口,终于到了这个乙种师的168团当了二连连长。这个连长太悲哀了,悲哀到了一种连他的专长也一无用处的地步。战士们并不需要他做任何类似的表演。

他已有一年时间,收藏起了这种特殊的专长。

他在等待那种深深的从精神上覆盖一座山的快感。他拿出指北针,在图板上放好,对准大门。他迅速发现了这座城的怪异,城偏着西。也就是它的大门开得毫无规则,或者说,这座门并不是按传统的中国建城规则,天圆地方,四方四正,正东正西,不得有丝毫混差。而这城的大门,却是在偏西上。他有些稍微的惊奇,迅速走到门前150米远处的一座高岗上俯视,这座城竟只有这样一个偏西的大门,他忽然觉出一种深深的寒意和悲哀。这些守城的战士,只给自己留了一个门,还是战斗的门!也就是说,这座城和这些士兵永无退路。从一开始,他们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一个战士的标准:只有胜利,否则死亡。明白了这层含意,单一海脊骨间涌起阵阵寒意,他闭眼定神,似乎要从中挣扎出什么似的。他提笔疾画。仅片刻,那座城的轮廓和概貌便挪到了纸上,但中间却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把这四重城内的全貌用线条和代码全部画出来,他觉得那些传说中的战士,也许正在城内隐藏着。

他重又进入土城,这次他决定,凭直觉前行。在山上他已看出,这座城近似迷宫,四重内又是四重,似乎永无尽头,又似乎一步到头。所以,他那次与冯冉在城边上驻足良久,还是未敢轻易进入。他忽然想起那行脚印,是谁,竟敢轻易入内?

城内的土屋残壁已被风化,有的只剩高高的一堵大墙,中间却洞开着,风从中间跃过时,呜呜的如同吹胡茄。城内残垣密集,回音效果奇好,到处一片肃杀的低鸣,仿佛是一些绝音,夹着风尘,一点点地来回走动。单一海每走十多米,都用残石碎土,用自己的理解,在地上摆成一个小小的沙盘或模型,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在图上留下一片小点。他准备把全城用模型局部凸现完毕后,再进行详画。还有一个作用,他把这当成了路标。

转过一条貌似街道的路后,他又触到了那行脚印。那行脚印时隐时现,令单一海有种无由的亲切。这个牧人居然与自己的直觉有些相似。至少与自己这半个小时的直觉是吻合的。他忽然对那脚印产生了兴趣,他觉得这个人只要不离开他的直觉,他肯定可以凭直觉找到他。他顺着残道前行,看到一堵残垣挡住了去路。面前一下出现了三种选择,左右各有一条小路,但那行脚印却直接从残垣后面绕了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略作思索,选择了向左。他对那行脚印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拒绝,他本能的认为那行脚印是正确的,可却又希望它不正确,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筹。单一海想着,已悟到再向左走,只是一条死路。他本能地回转身,绕过残垣,向前直走。前面是一段石板,上面的脚印失去了。单一海觉出片刻的轻松,拿出指北针,判定自己还是在正北方向。他在每个重要的地方都堆了个小小的模型。现在,这半个城的许多局部都在他的心里自动组合,揉捏成了一个整体。迎面是一排房屋,还有一口井,似乎每间屋里还有炊烟的迹痕。这应该是住人的房子。可这房子这么小,像一个个住家的单元,更像是战士们的家。家,一想到这个字眼,他的心里不由一动。内心温暖了一下,又被片刻的惊讶给淹没了。此城的设计者肯定是个大胆无知……又谋略超群的家伙。他太狂妄了,狂妄到忘了给自己留一座逃跑的门的地步,无知到了把家属妻儿摆放在城门边缘。这正是兵家所忌呀!可这个家伙全然不顾什么兵家所忌。他按自己的思维和权力,为自己和自己的属下造了一座坟墓式的老城。而几千年来,居然从未被击破!忽然,单一海有些心悸般的敬佩起那个无名的家伙了,此人真狂啊!他感叹,从一开始,他就为自己和属下们断了逃跑的路径,他不允许自己的兵们,留出心思来寻找生还的路径,他把你的亲人放在你的身边,让他们温情的目光盯住你。这样的驭兵之道比他的“破釜沉舟”还“破釜沉舟”,这是一种大绝望,也是一种大勇气,更是一种大战士风度。

他不由得有些坏坏地笑了。大步越过半堵破墙,那行脚印又出现在了他的路上,真邪了,他暗自惭愧。这个人仿佛路标,仿佛城内的主人,到处转悠,从脚印上看,似乎全无顾虑,全无徘徊,甚至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犹豫。似乎边走边欣赏,只是随意走去,便走通了一座迷宫式的兵城。单一海有些莫名的愤怒。他觉得内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占领了似的,老觉得有双脚在踩击着他,让他疼。他恼怒地蹲下来,认真地盯着那双脚印,那脚印不深,浅浅的,从尺寸上他判断有37码,也就是说,此人身高1.62米左右,又是一个小个子。他继续读着那鞋印,这竟是双部队配发的87式迷彩高腰胶鞋的印迹。这种鞋子刚装备部队不久,穿着舒适,看着帅气,官兵没有谁舍得拿这种鞋子给老百姓换鸡蛋吃。是连队里谁吧?比如冯冉,也不可能,临出门时,他还看到他在连队。从这鞋印上看,肯定是刚刚踩上的,而且,他凭感觉,此人肯定在前方不远处行走,还没走出去。这个发现让他内心一动,也许是一个对这座城堡有兴趣的人,可他会是谁?他起身又跟着脚印走了几步,判断出此人体重最多50多公斤,也就是说,此人体重偏瘦,从行走步幅的方式上看,似乎……似乎是个女人!穿一双迷彩胶鞋的女人!他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抑或有种惊讶,更多的是激起了自己的好奇。他迅速起身,跟着那脚印前行,又走了几十米。虚浮的土已被茂密的草木遮住。草棵子很深,偶尔哗地飞起一只野鸽子,倏地又消失了。太阳此时被城墙挡住了,单一海无法判断时间,他的头脑中有些乱哄哄的,神秘的女人、遥远的来历不明的战俘、城中曲折的小径乱七八糟地涌在他心里。心神一乱,他的直觉就产生了问题,他越过一堵墙,过了几分钟,他又回到了那堵墙边儿上,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他有些愤怒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出神。半晌,待心神稍静后,他拿出指北针,重又确定方向,决定原路返回。

原路真好找,他很满意自己那些小小的模型,他一路上只找这些自己摆放的路标,它们此时静静的摆放在那里,每过一个小模型,他都有种行走在微缩了的这座残迹的快感。但渐渐地,他看到,在有浮土的地方,又多了一行鞋印,也就是说,那个人也返回了,或者是说他(她)也迷路了。这样一想,他竟有种无由的欣悦,毕竟她的直觉也与我一样,并不超群。但很快,单一海就发现异样了,他看到那脚印在他垒的每个模型前都略有停顿,并显得有些杂乱。很显然,这个人认真地审视过它们,让单一海略为惊讶和不满的是,他垒的几处模型已被人悄悄挪动和删改了。有一处表现古井和炮台、堡垒的三角模型被改得几可乱真,很细腻地呈现着实物的韵味。他稍微欣赏了片刻,看出那人没受过任何垒积训练,但却对环境有种天然的逼真的摹拟感。

他不再孤独了。单一海叹息了一下,缓步向前走。那条土街的两边长满了高高的密草,有的竟如小树林,十分粗壮。他不再关切这些,顺手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抬眼瞥见街前30多米处奔出一只肥硕的大兔子来。它似乎受到什么惊扰,哗哗地撞断许多草枝,向他跑来。好大一只兔子!他大呼一声,迅急朝兔子追了过去,那兔子太笨,眼见单一海过来,却来不及转身,竟在原地打了个滚。单一海心中暗叫着乖乖,就要伸手去捉。兔子从他手中挣脱,又向前跑去。单一海爬起又追,就在距那兔子三米远左右,单一海只觉耳边裂帛似地一声枪响,眼前红光一闪,那兔子翻身倒地,又挣起来,撞断几棵篙草,一头栽在草丛上,身上涌着汩汩的血。

单一海那一刻觉得有些异样的惊骇和恐惧,一下子呆住了。内心中瞬间空白。那是一声枪鸣,从刚才的声音上,他判断是一支猎枪发射的子弹,子弹是狩猎用的散弹,内装六颗铁丸,射击半径正好两米左右,也就是说,他再往前跑半步或者一米,必有一颗铁丸嵌进自己的身体。要命的是,枪只打中了那只兔子,这家伙枪法好到了要用他这个活物作陪衬的地步!那一瞬间,单一海又气愤又恐慌,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行走时,那支枪和两只眼睛已跟踪了他许久,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他不由一阵后怕,要是那颗子弹将自己谋杀掉,那自己临死也无法窥见凶手一面了。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他只有呆呆地站着,等那个狩猎者自己出来,此时,再作任何表示躲避,比如在地上迅速滚进之类的动作,都将只会成为一场可笑的表演,甚至增加对方自我欣赏的快感。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去,把那只兔子拎起来,看到三颗铁丸全部散布在那兔子的身上,枪法真准呵!这个混蛋。嘴上却大声喊:谢谢你把这么肥的兔子送给我。说完,拎起兔子就走。

话音未落,从刚才射击过的草棵子后面摇晃出一个人来:“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那是我的猎物呀。”

单一海被那声好听的女音撞击着,嘿,是个女的,果真是个女的!听声音,还是个姑娘。他咬着牙:“我也是你的猎物,为什么刚才不给我一枪,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想当兔子还不容易,能撞到我枪口上的人,你是第一个。”话音未落,单一海便觉得头顶上“眶”又是一枪,霰弹的啾啾声撕裂着寂静的空气。单一海仍不回头,内心中却被这枪声惊得一忽悠一忽悠的,他感觉出那姑娘在距他十米左右,正仰角发射,枪声距他很远,这是个至少不那么特别让人烦的姑娘。可却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他想,如果她不是当地猎户的女儿,那么她就是随团卫生队来出诊的三名女军医中的一个。那三个姑娘迄今他只见过一个,丑丑的矮矮的,他感冒时去输液,那胖姑娘足足用了半小时才找到了他的血管。

但愿不是她们中的一个。

“哎,你怎么一点也不怕?小中尉。”单一海听出身后那个女人轻轻跺足。猜测她也许很好看,因为这一跺足明显的有些撒娇。同时,他也悲哀地觉出,这女人是个军人,因为她可以看懂他的军衔。还可以讲略带家乡味的普通话。本地女人又土又纯朴,不会像她这样讲话。

他觉得晦气十足,打定主意不回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付这类女人的经验。

“我料定你不会向一个陌生男人开枪,何况,你知道自己的枪口应该对准谁,而不是我。”单一海硬硬地说,把兔子随手抛在地上,“野兔在打死一个小时后剥皮,烧烤,是一道最佳的野味……哎,可惜了,死在一个不懂如何享受猎物的人手里,我为它不幸。”

单一海耸耸肩,扬长而去。

“站住,胆小鬼,你以为你这样说几句俏皮话就是幽默,就是潇洒啦,我最讨厌你这类男人了,又虚又假,明明恐惧,还强作潇洒,明明害怕,还强作英勇状。你以为你走了,我就会自责啦,告诉你,刚才我还有道歉的不安,现在没有啦,你真没劲,没劲到了不敢回头看看向你开枪的人!”身后女人的口气似乎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失落。她以为这个被惊吓的男人,肯定会转过一张极为惊恐的脸面对她,但今天这个家伙居然高傲到了不愿回头看她一眼的地步。这已经不是对她的无礼,简直是轻蔑了。

单一海并没有驻足,他快意地吹起了口哨:啊,朋友,再见。哨声响亮,甚至刺耳。他向山下走去,刚走出几米,单一海听到身后头顶上“哐”地又是一枪。一只鸽子扑地落在他身边,他下意识地一蹲,双手捂住了脑袋。身后刺耳的尖笑声响作一团。他不由沮丧地闭上了眼。后悔自己居然没有能坚持住。他朝地上砸了一拳,恶狠狠地为自己悲哀。我还是怕了,唉,我以为我是不怕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怕。唉,谁也不可能躲过去呵!这些悬垂着的怕。可我怕什么呢?怕一个狩猎的女人指向不明的枪口?人呵!其实最担心的还是背后的枪口。单一海惭愧自己也有这样的恐惧。只是……那女人仿佛未曾向他开过枪似的,接着他刚才吹的“呵,朋友,再见,”摇曳而去。单一海缓缓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极婀娜的背影从眼前晃去。他忽然觉出这背影真美,女人着一身军装,尤其是一件只有军队上才有的迷彩服,会有一种新的韵味。他轻轻的咀嚼着那女人的后背,忽然听出她哼的那曲子极准确,第一句正好接上他刚才被一惊而未哼出的第二段的第三句话。那女人走过他身前数米,亭亭转身,单一海发现这女人美得足以让人一下子忘记了仇恨。

他蹲在那儿,感觉像一朵过秋的向日葵,枯萎了。

直觉的重复

“我还以为你不怕呢?没想到,你真的怕。”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看定单一海,轻声低语,但没有丝毫的嘲弄。仿佛是在与他探讨什么事儿,倒忘了自己的恶作剧。

单一海有种被轻视的痛苦。他认真的看这个女人,哦,她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

“是的,我怕,不怕就不是我。我怕一切我怕的东西,包括我背后的枪口。”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他俯视对方,至少在心理上一下就扯平甚至垫高了自己。果然,对面的女人向后退了两步,不习惯地向他仰视。单一海忽然发现,她的肩上竟也扛着一杠两点的中尉肩章。这女人竟果真是团卫生队的。可她什么时候来的呢?他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与这女人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姓名,比如……

“可我讨厌别人在背后跟踪我。知道么?一个人尾随另外一个人比一支枪尾随一个人更可怕,也更危险。”那女人略略带些恶意地微笑着。

单一海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并不笑,反而更透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居然只用嘴来表达笑,单一海认定这是……冷笑。

“这不是跟踪吧,我只是好奇,有谁敢进入这座迷宫式的残城。恰好我也对此有兴趣。我是指当我进入这座城的时候,我发现我要走的路,也就是唯一可以走的路已被一个人走过了。我想我不能因为前面有行脚印,就让自己别走了。何况这是全城唯一的一条路。”单一海轻舒一口气,略带嘲讽地看定对面女中尉的脖子,偷偷感叹,那儿真白。

“你怎么敢断定只有一条路?”女中尉脸儿轻斜,枪拄在地上,很明显,她的敌对情绪已转为怀疑,怀疑往往是对一种事物的初步肯定啊!单一海看出,那是一只英国造的“赫斯”猎枪,短小粗硬,手握在枪托上,像嵌在那儿一样,又舒服又坚强。真是支好枪,他轻轻咏叹。听那女中尉嘲弄地轻启朱唇,讲出第二句话来:“多么可笑的借口。”

“这座城,不,城堡,在去年我就发现了,那时候,它的周围一片死寂,除了风,甚至没有一个牧羊人光临。我庆幸是我发现了这座城。”单一海稍停顿,感觉她在听,内心中涌出许多的语言,“我曾经三次试图进入,我想,我发现了这座城,至少该我第一个进入吧……”

“可你并没有第一个进去呀,我在踏入城内时,浮土上只有些小小的蚂蚁留下的脚印,还有我的脚印,这说明了什么?”

“你说的是个事实。我发现了它,却在临进入时,又觉得这城实际上是一座迷宫。”

“迷宫,又是笑话。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迷宫,只在乎一路走去,我就走到了底,哪儿有什么迷宫啊?”

“是啊,是啊,等我终于觉得有把握走入时你已经先进去了。”单一海有些小小的惭愧。这个女人真是个巫婆,伶牙利齿,占尽上风,你瞧瞧那眼睛,“并且很奇怪的走在我的直觉前面。”他补充说。

“你是说你的跟踪,只是与我的直觉发生了重合?两个人的直觉发生了重合?”她吱吱地尖笑,腰肢乱颤,感觉中那些该凸出的东西要碎似的。可事实总是男人的担心都是空想式的愿望。笑毕,把手伸出来,示意什么般的,又划回原地,“我是头一回听人把跟踪解释得这么完美,就冲这,我原谅你了,中尉。”

单一海搓搓手,努力挤出笑来。

“我想被原谅的应该是你。知道么?我以为我是这座城几百年、几千年后第一个检阅它的战士,我曾幻想过几十种隆重而又神奇的个人入城式,却唯独没想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入城。’他轻轻地叹息着,满眼孤独和无尽的遗憾。

“我很高兴无意中成了别人幻想中的主角,可是,中尉,应该自责的是你,我那会儿看到这座城时,首先发现的便是城外这一大堆凌乱的脚印。我还怀疑,这人既然到了城前,可竟未进。原来是你。”那女孩子满脸怜悯。

“你是怎样发现这座城的?”单一海稍一沉吟。团卫生队与团部驻扎在距此近六公里的一个山脚下,她居然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打猎。

“今天我休息,早晨出来散步。这儿太静了,静得只剩下了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走,就看到了这座城……哎,你知道这座城的来历么?”女中尉又把脸儿稍斜,这种妩媚放在此时不太相宜,单一海老被那双冰样的目光给扰乱着,无法从中拔身。他还注意到,这女孩子不说这儿的风景美丽,而只说宁静。哦,宁静,只有宁静才是这儿真正的美啊。单一海觉得,这女中尉不寻常。

“这城……”单一海回过头,深深地看那在夕阳中的残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这是一座兵城。距今有可能超过两千年,或者一千五百年,有可能是异族人建的,比如匈奴,比如……还有一种可能,也许这儿驻扎过一支古罗马战俘组成的军队……”

“古罗马战俘……别是又在讲什么故事吧!我发现你的想像力极好,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你几乎可以由此伸展下去,写一部奇特的传奇小说。”女中尉近乎戏谑地看定他。

“我不喜欢用幻想来解释这座残城。”

“所以,你寻找证据?”

“你怎么知道?”单一海有些惊讶这女孩子的敏感。女人都是直觉和敏感的小兽,仗着这些,到处表现着自己的聪明。

“我看到那些你垒的模型了,那些东西单独存在没有任何意思,可把它们一旦组合起来我就有些后怕了。这座城真是一个迷宫。我都奇怪,自己居然不以为自己是走在迷宫里。”她快活地补充,“你当过参谋吧!把个小石头和浮土揉捏的像那些残缺的房子的灵魂,一看就把人抓住了……可是,你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你想寻找历史?”

“我想找到那些战士。那些很久以前的战士。”单一海眼神中有些恍惚,忽然缄口不语。

“我明白了,”女中尉稍稍沉吟,“你的地图画完了么?”

“没有,才一小部分。”

“你明天还来吗?”

“当然,如果有时间,我得尽快把它绘完,为了自己,也为了另外一个人,他比我更需要。”

“他是谁?”

“我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姓子,是个古怪的老头。但他在寻找一支奇怪的军队,为这,我就答应了他。”

“他居然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来得及,当时我只有五分种,部队要出发了,军令不容啊,但他答应等我回去后,告诉我。”

“是么?”她好奇地说,“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你画完后,可否复印一份给我?我喜欢这座残缺的城堡,可我并不在乎它的过去,甚至历史。你发现没有,残缺的东西真美。”她入神地凝视着城堡,阳光在风中哗哗鸣响,黄土反射着秋日斜阳最后的温暖,旁边地上的青草簌簌乱抖。

单一海那一刻有种很奇怪的感受,俩人彼此为一座残城感动着,其间并没有相同的原因,这使他觉得这个下午很有意思。他头一次与一个女人,陌生到不知姓名、来由的女人,交谈这么久,并且默契的如同呼吸,感觉上十分舒服。

“我为什么要复印给你?迄今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呐。”他很奇怪地问,话一出口,又觉极蠢,潜意识里他早已答应了她可却又傻傻地跟上这么一句。人啊,真是奇怪,奇怪到了个人要否定个人的地步。

“是么?”她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很重要么,单一海连长。”

这回轮到单一海吃惊了,这女人早就谙熟他的名字。也许还知道他的其他,比如隐私,比如各种有利不利的传闻,甚至详细到了出生年月之类。难怪她这么不动声色,成竹在胸,跟一个把自己摸得透透而自己却对对方一点也不明晓的人,尤其是女人打交道,简直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定定神,竭力不让吃惊成为自己的表情。

“原来你早就注意上我喽。”他淡淡地说。话音未毕,便发现女中尉脸上红潮泛起。不过因为夕阳红亮,反倒让人无法确定是阳光还是其它。不过,单一海私下认为,那是潮红,一般的女人在经过这句话后,不应该没有反应的。尤其是这位长着一双冰冷眼睛的女中尉。

“谁注意你了,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不觉得应该从其它方面找找原因?”她反唇相讥。

“当然,当然,我很有自知之明,本人有许多条伟大的优点和不伟大的缺点,不知是那一点对不起了你的注视。”他偷偷地把注意换成了注视。

“你还记得这样一段自白吗?穷人的儿子单一海,山西人,生于1969年的乡村,现在古凉州当兵,他的个性导致了自己的偏执,热爱自己的父母与情人,崇拜狼,等等……顺便还附了一张照片,极短的头发,宽长的额头,眼睛如同细线,嘴唇很硬。当时,我心说,天下这样难看且诚实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天看到你,心里正在想怎么就是你,不过,你现在似乎看上去有些成熟了,也衰老了。”

单一海记得毕业时写过这样的几句文字,当时军校的战友们临别赠言,踌躇满志,挥笔如挥剑,各自在留言簿上喷泻个人的各种胡话、酒话。这样的话他也许写了,但忘了写在那个同学的本子上了。

他故作悲哀,夸张地耸耸肩:“我还以为是你知道我那次从小流氓手中抢回一个美丽姑娘的故事。没劲,没劲,彻底没劲。”他的怪样子逗笑了女孩子,吱吱的尖笑一波又一波地,弄得单一海浑身不宁,“可这话你是哪里看到的。”

“师诺你认识不?”

“师诺?是这个小子呀!听说调到总参某部了,春风得意,少年得志的家伙。我们断了联系有四年了,怎么,你知道他……”

“他是我表哥!”她皱皱眉头,显然不满意单一海的粗鲁。

“是你哥?”单一海有些疑惑地看定她,待她点头后,才有些尴尬地搓搓手,“对不起,对不起呀,我怎么就忘了天下怎么就这样小了呢?碰上了他妹妹。”

“别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太阳碰山尖了,该回去了。我们……”女中尉把枪扛在肩上,单一海赶紧把那兔子帮她拎上。

“那么,我该叫你师什么呀的吧……”

“我不姓师,我叫女真。”

“女真?为什么?”他有些怪异地问。这名儿太奇怪了,怪到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地步。

“不为什么,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怪,叫女真怎么啦,不能叫?”

“不,不,只觉得有些挺那个的,似乎像一个族的名字,过去有个女真族吧!”

“女中尉不再说话,单一海就跟在后面走。迅速暗下来的光淹没着他们的背影,到了岔路口,女真停住脚,单一海把兔子递过去。借着黑暗,俩人的目光灼闪波流。稍顿,单一海问:“那把‘赫斯’猎枪真漂亮,是你的吗?”

“嗯,我父亲去世时留下来的,有支枪让人有种安全感,你说是不?”

“有枪的人都这么讲。可我没枪,不过,我希望有机会能看你打猎。只是,可千万不要把我当成猎物呀。”

“是吗?”她柔声笑笑,把那兔子拎上,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并不说告别,可在感觉上,两个人已经告别过了。礼节性的告别才是真正的告别呢!他相信他们还会相遇。单一海呆呆的看她走了许久,才听到身后连队开晚饭的哨声。哨声温暖而悠长,感觉像母亲唤未归家的小儿。单一海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了,他强烈地想念米饭和土豆炖猪排。

孤独的丑者

单一海走近靠团部的那片帐篷区100多米处,就慢下脚来,那里是他的一个禁区。团里的机关和首长全部聚汇在这里。没事,即使散步,他也绝不往这个方向走。潜意识里,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团里的首长。见一次,他就有一次的沮丧或者压抑。在基层连队的人,最忌首长干扰。而基层团队的首长,又基本上属于家长式的干部,见了你,便要询问你的工作啦、连队的思想啦什么的,等你一五一十地汇报完了之后,他再指示,而那些指示,有时又完全是不适用的,可不执行,又犯忌。所以,单一海能躲就躲,尽可能不出现在首长的视野内。

可刚才,十分钟前,女真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在无线电话中温润悦耳,很动听地撞击着他的耳鼓:“……是二连单连长么?我是……哦,就是昨天冲你开枪的那个女真……对,你十分钟后能来这儿么?我们有个小小的野餐,主要就是烤那只野兔,顺带着向你道歉,怎么样?”

单一海稍稍有些惊愕:“在团部么?那儿太显眼了,再说……”他略略沉吟,“连队工作忙,我可能走不开……”

“咯咯咯,到底是个连长,顾虑重重呵!我们这个野餐在团部一里外的松林边上,只有我们卫生队的三个女士,男同志就你一位。我打听过,今天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教育,是指导员的事……”

“这……”

“别这啦那啦的。十分钟后,在团部前面的那条小河边我等你。”说完,把电话撂了。

单一海握着电话,半晌未动,嘴里喃喃着……兔子肉,三位女士,他的神经嘣嘣地跳跃开了。他想起出来半个月了,居然没再见过女人。除了昨天见到女真,自己几乎忘了女人是什么样了。他忽然奇怪,自己居然有半个月没有再想起女人。去,他妈的。他想,管它是什么兔子宴还是鸿门宴哪。他揽镜顾影,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把鼻子贴到衬衣上使劲嗅,一股强烈的汗臭溢了出来。他用梳子在头上使劲地梳,除了又崩断几根梳齿外,便是把头发扯得生痛。单一海与指导员打了声招呼,上路了。他在靠近连队的山凹内,寻找到了那条小河。女真正微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她没有发现他。她的两手伸到水流中,一下一下地拂水。女真没戴帽子,头发长长地披到了肩上,有几丝还闪进了水中,她也浑不在意。那种悠闲与孤独让单一海内心一动。他痴痴地看着她,甚至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惊动她。他从她的身上,认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也有这样的长发,只是没有女真漂亮。只是她……也许真的不属于自己了。单一海痴痴地望着女真,不由长叹一声。

叹息惊动了女真,她抬起头,快活地喊:“呀,你早来了呀,鬼鬼地躲在一边,吓人家一跳。”

“吓人家一跳。”单一海暗暗回味,多么明媚的撒娇啊。他又长叹一声,假装做受委屈似地嚷,“那只兔子放了有两天了吧,肉都酸臭了,你还敢烤?”

“少废话,快走吧!那两个家伙都快馋死了。”

“那她们咋不动手先烤呢?我就这么重要。”

“要会动手,还叫你?”女真轻轻娇叱。

“……哦,敢情是你们几个不会吃,也不会做,把我带来给你当厨师来了啊!”单一海满脸傻傻的快乐。

那片森林仍呈现着原始的古朴。老朽的树枝自然地锈蚀着。新长的松树透着青涩的香气。偶尔有几只蝴蝶在草丛中飞,它们简直是美的化身,轻轻地在草丛中跳舞。这个地方还真不错。单一海驻足对女真说。抬头看到两个女兵欢呼着从草上爬起来,做欢迎状。

最先走过来的是——单一海迅速就认出她就是上个月那个给自己扎了半小时才找到血管的胖姑娘。呀,她可真胖,好像这半个多月的野营训练只是为她提供了一次加餐的机会,身上的大号军衣可怕地显小了。该凸该凹的地方原形毕露,仿佛这衣服就是紧身衣似的。单一海为她担着心,一边伸出手,一边迅速回忆她的姓名。似乎叫什么梅森。这样一个名字放在她身上似乎总有些不像似的。他感叹着,使劲拉了拉那胖姑娘的手:“梅森医生呀!你这半个月怎么又瘦了。上个月,我来输液,就见你皮包骨头似的,现在好像只剩下骨头了。怎么,工作太累了吧!”他故意做出惊讶和伤痛的表情。梅森是个护士。但他知道野战医院的护士们都不喜欢人们喊她们做护士。所以单一海也干脆叫她做医生。尽管他们表面上骂你,心里可不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话逗起了女真和那个姑娘的笑声。只是女真的笑含蓄了许多,看不出多深的喜悦。倒是挽着女真的那个姑娘笑得天真无邪了些,露出了明媚的几个牙齿,显得嘴大了点,可不难看。

“单连长,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咱们全团30岁以下单身干部们注目的中心。谁敢不记得你呀!”

“是吗?”梅森笑眯着眼。接上刚才的话茬,“我真的瘦了吗?”随即站起来,做了一个芭雷式的双腿弹跳小交叉,浑身像地震似地滚做一团。

“单连长的眼力就是不错,前天我下山称了一下,比原先体重下降0.5公斤。这么细小的变化你随便就看出来了,可女真和艳芳她们就是不信。”梅森嘟嘟小小的嘴唇,一脸的娇媚,胖姑娘的撒娇更彻底一些,心里可能仅有一分,脸上已显出了十二分。

“信,我们信,行了吧!”女真和艳芳抚臂大笑。笑毕,随手拉过艳芳:“这位你还没见过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呀,是艳芳吧,如果再恰巧姓梅的话,香港那个也叫梅艳芳的电影演员就与你重名了。”私下里却想,这名真该给梅森,俗得够够的了。

“你这人挺逗呵。”梅森护士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揉肚子。

“还是你机灵些,听别人叫我艳芳也跟着喊,还乱喊,不过,很高兴认识你。”艳芳把手伸过来。单一海还没握住,那手已抽了回去。这个小动作又让两人大笑不已。单一海有些尴尬。“亏你没有把手上的细菌给我,谢谢。”

“谁手上有细菌了?”艳芳急嚷。

旁边女真忍住笑,推了单一海一把:“别一见女人就跟抽疯似的卖贫,知道你今天的任务吧!”

“知道,剥掉那只你们不会吃的兔子皮,架火烧烤,伺候你们三位千金过好今天的小型聚会,并且是正连级服务水准。各位就委屈一下吧!不要再提什么更高的标准了,否则,我又得努力当官了。”三人又笑。单一海一脸严肃,把身上油渍麻花的作训服解下,把两袖子在腰上一扎,便成了围裙。喊:“东西在哪里,啊!”梅森把他的手一拉,说:“在这儿哪!”

那只兔子捆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放着一把匕首,再旁边是姑娘们捡的树枝和干柴。草地上铺着一张淡绿色的塑料布。还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炉火正旺,里面的水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看来一切就绪,只等他和兔子了。单一海把兔子提起来,却不杀,交给梅森:“去,先剥了皮,在河沟里洗洗,我来架炉子。”

“这……这皮我可不敢剥,我从小连鸡也不敢杀。”梅森怯怯后退。

“你还是军医哪,解剖没搞过?太平间没去过?一个动物的尸体就把你吓坏了,真不像我心目中的好医生。”单一海故意说。

“行,我去,剥皮我熟。”艳芳倒是麻利,一把拎过兔子,就走了。

“看看,人家艳芳。”单一海又想损损梅森,抬眼看见女真默默坐在一边,看着远处发呆。她的沉默一下就让单一海安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好半天没有听见女真说话了,而他,似乎一直在说给女真听。

他用小锹在地上掘了一个小坑,把四根干柴各用两节交叉捆好,固定。她们忘了带铁丝,单一海就又放了一根青枫木替代,这东西耐烤。做这一切他太熟悉了。每年上山,连里打来野鸡和野兔都是他主烤。他的烧烤手艺已成了连里许多小伙子佩服的要素之一。他的架子刚搭好,艳芳也把兔子皮剥完了,她的手艺真好,皮剥的干净利落,那只精光溜溜的兔子此刻像一个刚问世的婴儿,粉粉的,嫩嫩的,放在托盘上有些动人心弦。

单一海把盘子接过来,盘腿坐好:“姑娘们,咱们要吃个什么味儿的!”他的目光转向女真,看似对三个人说,其实只是想听听女真的意见。

“能不能有巧克力味儿。”梅森抢着说。

“还口香糖味儿呢,能烤熟就行了。”艳芳打打梅森的腿。

“你还会烤许多种味儿出来?”女真微笑着问。

“那是,在我手里过的兔子、鸡,最少不下300多只了吧。清烤,火爆,椒盐,泥烤,最少不下20多种。这样吧,本来我想来个简单的,看在你们头次吃烧烤的份上,我玩个花样……“泥巴香烤,若何?”单一海仿佛受到鼓励,热烈地看着女真。

梅森说:“咳,还是人家女真面子大,说吃啥单一海就烤啥,哎,人比人,气死人哪!”说完,掏出小镜子把自己的胖脸摁进去,哗哗地梳头发。

女真嘴儿一抿,轻轻地打了梅森一下,俩人立即又嬉作一团。单一海眼神忽悠一下,觉得女真涌现出的娇媚真是无比生动。

“哎,你刚才说烤什么哪,用泥巴?”女真醒过神来似地问他。

“对呀,就是把各种调料和泥巴糊在兔子身上。在火上烤,泥巴剥落了,兔子熟了,味道也就进去了。怎么样?”

“呀,那多脏呀!”艳芳急道。

“那倒谈不上,高温烧烤,那还有脏东西呀!哎,我这可是祖传手艺,轻易不露的,你们要怕,我就不烤了。”

“不,不,还是吃泥巴什么烤吧。”梅森的口水已在嘴里来回动了。

“哎,孜然带没,盐巴,味精……带没?”看大家摇头,单一海从衣袋里摸出东西,掂掂,“我早知道诸位才是客人呢,否则今天这手艺是露不成了。”

“哟,没想到我们的单连长人丑嘴倒挺甜的,巴结女人挺有一手,说说,骗了多少个纯情少女?”梅森大咧咧地看着单一海。

单一海听到此,脸上不由一动。女真赶紧推了梅森一把:“什么丑呀美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赞美人也不会。”

单一海的心开始隆隆的沉。正是对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有着深深的自卑,他的这种自卑在某些方面转化成了自傲,正因如此,他感激和爱着那个忽视了这一点的女朋友邹辛。想到邹辛,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难受,他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做痛苦状,慨然道:“丑陋挺让人觉得有趣,是不?我明白自己的优点,就是让不漂亮的人增加信心。让比我漂亮的人,增加优越感,提供一个相互对比的标本呀。”一边把兔子放上烤架,来回翻滚。有一刻,他觉得几乎是在烤自己。

梅森却接过来,直率地说:“单连长倒是会寻找借口,自我解嘲的本领挺高明。哪天我找你拜师,行不?”脸上却是高傲的神情。

单一海有些恶作剧地笑笑:“何必找借口,本人高兴还来不及哪!丑有什么不好,它才是上天送给你的好礼物哪!”

梅森被逗笑了,用手拍着腿:“哎哟哎哟,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我倒真想听听丑陋有啥不同。”

女真动容地看定他。似乎知道他要讲什么似的不语。这种神情鼓励了他。他环视另二位,继续讲:“嘛!”丑人天生沉默内向,敢于从童年就铸造自己的一切,喧闹,叫嚷,风流美妙与他相距遥远,只有孤独或者不太漂亮的寂寞与他相伴。这是丑人天生的艺术情怀,这境界又岂是长相绝伦的美人所能轻得?丑人风貌别致,不容亲近。天生的敏感,导致心灵与肌肉的强健与刚硬,固守一方的心灵之田,很少有人可以共享。”单一海口若悬河,环视听得目瞪口呆的三位女士,期待掌声,可三位听得愣住了或者溶化在他的思维中。他注意地看女真,女真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他的话触动了她。她们还沉在他的话语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把手一摆,制止了那在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掌声,“……丑人爱人如爱己,女孩子在美人面前往往羞愧,失去自己。在丑人面前她们得意讥笑,可却不知爱一个丑人是她一生的幸福。这幸福是明确的,清晰的,无任何复杂的过程,但刻骨铭心。所有丑人的爱人都是懂得爱的女孩。她们一生漂亮,幸福,相伴终生,只是因为丈夫的丑和心的美。而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丑人的厚爱?”话语至此,单一海感觉很久没这样宣泄过了。没想到,这样的宣泄就像洗澡,真精彩,真舒坦,真过瘾。

“谬论,精彩的谬论!”女真带头鼓掌。她的眼睛里藏了许多难以言述的东西,像雾像雨,更像一种情绪。单一海使劲看,却什么也没读出来,“很久没听过这样精彩的话了。我发现,单一海深刻起来也与其他人的深刻不一样。他的深刻不刺伤人,可并不让人舒服,像怪味豆。”

艳芳着迷地看他,好半天忘了鼓掌。只有梅森稍怔了怔,喃喃地说:“唉,可做丑人又是多么不易呀?”

“当然,做一个自以为是的丑人也不容易。”单一海笑了笑,把兔子翻了一下。女士们的赞许和认同才是激发一个人才华的最好激素。单一海是个一旦抓住机会,就不会放过的家伙。他想,我今天非让你们自己也想变成个丑人!

“可那是表面的硬撑啊!内心的苦又有谁可以理解?”梅森已经彻底被他征服了。他看到艳芳轻轻捣了女真一拳,女真会意地笑了一下。

“第一,可以拒绝镜子。然后失去顾影自怜的机会。打击自己的不是别人,是失去自信。

“第二,有许多机会面对失败。在所有的厄运中,都要自己把自己扶起来,这是明智的锻炼。许多比我有名气的伟人们都有相似的体验,但我与他们不同,我爱自己。”他觉得自己像在演讲,同时暗佩自己今天居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忽然,他发现自己今天这样冲动其实只为一个人。

“自己把自己扶起来?”女真盯住单一海。似在沉吟,又像在思考。

“做丑人还真这么好?”梅森脸上堆满薄云,其实也挺好看的。“照你这么说,丑陋简直是一种美德了吧?”

“丑人的美德,就是忧虑地盯着那些美人看他时的神情,感觉是相同的。”单一海脱口而出。

艳芳带头鼓掌。她已被这个丑小子讲的丑理论,给迷住了。

“丑陋是无法遗弃的美德。珍视父母大人赠给你的这一美德吧!”单一海振臂一呼,把烤好的兔子放在盘子里,“关于丑的演讲今天到此结束。谢谢各位倾听。下面,我隆重宣布,兔子肉野餐会正式开幕。”

“哇!”梅森带头鼓掌,“单一海,如果不是我已有了对象,我都差一点爱上你了。”

“咱们下辈子再会也不迟。”单一海脸稍红。看到女真仍沉在刚才的情绪中没出来。保持沉默其实才是对某一类东西的重视呢,他暗自高兴。女真至少有一半思维被自己的胡言乱语给撞乱了。同时他还觉出,她总是把自己缩在别人的后面,似乎不露声色,却在沉默中显露着深刻的迎合。单一海突然感悟,今天的演讲者和听众只有两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女真。其他二人不过是陪衬而已。

想到这里,他胃口大开,撕嚼着肉,闭上嘴,默不吭声。只听三人零碎讲些闲话,再不插话,仿佛突然消失了似的,内心感到有些强烈的累,甚至伤感。1个小时后,单一海提出告辞。女真仿佛不经意地站起来,陪他慢慢地走。单一海并不拒绝,俩人就那样慢慢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远看倒像是一对情侣在散步。

山坡上青草油油的绿。两人什么也不看,各自在沉默中打量对方。行至小河旁,单一海站定。看女真,那意思很明确,请回吧!

女真迎着他的目光,有些无意地说:“其实,你挺孤独的是吧!你不要解释,我是说,你的心里空荡荡的,即使与我们几个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的。因为对于一个内心空荡的人来说、在哪儿都一样……不过,我也有一语相劝,我多么希望你像你的尖刻一样优秀。”她说这话时,几乎是喃喃自语了。说完,悄悄地转身走去,又把背影扔给了单一海。

单一海远远地看定她,忽然觉出一片深深的感动,正从内心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