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罗爱萍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在等化验结果。

最近一段时间,她身体一直有些不适,人整个恹恹的,还时常恶心、胸闷,喘不上气来,月经也好长时间没来了,原以为是更年期反应,所以没当回事,想过段时间就好了。谁知过了一个月,症状丝毫未减,反而愈加严重,这才来医院检查。她再也没想到,会是怀孕的缘故。拿到化验单时,人整个僵在那里,半晌才道:“不会的,弄错了吧?”

医生给问的不耐烦了,“如果不信,那你就再去验一下血。”

罗爱萍又去验血,结果证明,她的的确确是怀孕了!一时间又羞又悔,神色恍惚,把包忘在椅子上都不知道,出了医院才想起来,急忙回去找,哪里还见踪影?钥匙、钱包、手机都在里面,她又气又急,想这可怎么办?手插进衣兜里乱翻一气,幸好刚才交款时找的零钱还在,忙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姚明远打电话。

姚明远听出她声音异常,还以为检查出什么大病来了,吓了一跳,赶紧开车过来。等到见面一问,才知道是怀孕了,虽然大大松了口气,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不做声,都想着同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哪一次出的错?

按时间推算,应该是11月底、12月初的事,罗爱萍记的很清楚,那段时间丈夫比以往热衷于房事,当时她心里还直嘀咕,他这是怎么了?再细一想,大概是分别的缘故吧,月初姚明远去美国考察,走了10多天,人说小别胜新婚,而且又是去了美国那样的地方,灯红酒绿的,一到午夜,电视里放着的竟是那些让人看了脸红的三级片,可能是受了影响,所以一回来就急着做,这说明他在那边没胡来。这么一想,心中倒几分窃喜,所以尽管不太情愿,还是尽力配合。她再也想不到,他是外面有了人!从前她也不是一点担心没有,那些年权磊在外面闹腾的厉害,她怕丈夫受影响也跟着胡来,所以特别留心,盯了一阵没发现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这几年就更不往那方面想了。他年龄都这样大了,一双儿女又这样成功,没有理由去做这种荒唐事。她不知道,丈夫其实对儿子并不满意,也难怪,母亲看儿子,本来是没有什么分析性的,是怎么看怎么好,也说不出具体哪好,只是笼统地觉的好。但做父亲的就不同了,有时会抛开感情,用男人特有的理智和客观目光来审视,特别是从做为自己继承人的角度,难免带着挑剔的目光,就会生出许多不满来。

姚明远对于妻子怀孕这件事,也是一头雾水,他虽然还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次种下的苦果,但他知道,肯定是在与石小样度过那个激情夜晚之后。那段时间两人性事比较频,一方面是心里内疚,抱着想补偿她一下的心理;另一方面是真想-性这个东西,如果总不做也就渐渐淡了,一旦做了而且又是那样激情似火,就好象老房子着火,真有点控制不住的势头。等到后来他和石小样正式做了情人,就不大想和妻子亲热了,但怕突然中止让她起疑心,所以还是算好了时间,每隔一段时间敷衍一下,就当是“家庭作业”。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怀孕!他一直担心石小样,怕她怀孕,每次都不忘嘱咐她吃药,现在石小样没事,自己老婆倒有了!都这么大年龄了,说出去真让人笑话。但转而一想,又觉的没什么,毕竟是合法夫妻,去医院做了就是。而且以后可以借着这个引子不用再演戏,省去“家庭作业”了。

这么一想,姚明远顿觉轻松,安慰了妻子几句,又问包里都有什么?罗爱萍这才忽的想起,钱夹里有一张信用卡,卡上好几万元钱,姚明远带她去银行办挂失,又去买了个新手机,重新换了张卡,然后送她回家,嘱咐好好休息。

罗爱萍已四十有三,算是高龄孕妇,姚明远不敢大意,托熟人找到妇产医院一位专家,约好日子,先做检查,如果没什么问题再做人流手术。不料就在去医院前一天晚上,罗爱萍在家洗澡时晕倒了。姚明远当时没在家,还是保姆发现急忙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姚明远赶到医院时,人已经醒过来了,但依然胸闷,呼吸困难。医生怀疑不只是怀孕反应,可能有别的病症。当即办理住院,做全面检查。检查结果,罗爱萍肺部血管有栓塞症状,因妊娠导致病症加重发作。这种情况下做人流手术十分危险,手术时病人高度紧张会导致血栓加重,有可能向脑部扩散,引发脑血栓。主治医把情况向姚明远解释清楚,征得他同意,决定先治疗肺血栓,控制住病情之后再做人流手术。

3天后,罗爱萍被送进手术室。医生在她大腿腹勾股处静脉血管切了一个小口,插入一根导管,把引起栓塞的小血块导出体外。手术做的比较成功,术后罗爱萍胸闷、气喘现像大为减轻,姚明远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当天晚上病情陡然骤变,罗爱萍感到腹部疼痛,下体出血,出现流产症状。她又一次被推进手术室,实施人工流产手术。

看着妻子被病痛折磨的扭成一团而变的难看的脸,姚明远内疚不已。在手术室门外,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此时的罗爱萍,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她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姚明远不知道那目光含义是什么,好象是安慰他,又好象在责怪他。并且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手术后罗爱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这是因为血栓已从肺部扩散到脑部而导致的结果。

姚明远从北京请了两位心血管病专家,一再恳求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救过来,哪怕一辈子是植物人也行-可惜,这样的结果最后也没能保住。

在昏迷了7天之后,罗爱萍停止了呼吸。

55

这些天,姚明远像患了伤寒一样,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处在半麻木状态。

表面上看,他好象很平静,照常吃饭,睡觉,到公司上班,与人谈话,周围的人-包括权磊也不得不佩服他那坚强的意志。只有姚明远自己清楚,他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那些令他倍感痛苦和折磨的思想就像狼一样,紧紧抓住他不放,让他透不过气来。

白天还好过,最难熬的是晚上。房间里到处是她的影子,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梳得整整齐齐揶在耳后的短发,总是穿梭忙碌的身影,就连她那像布袋一样套在身上毫无曲线之美的睡衣,还有额角上越来越明显的难看的皱纹,现在想起来,都是那样亲切、温暖。可是转瞬间,又变成医院里那张被病痛折磨的的蜡黄的脸,那个插着管子扭曲成一团的瘦弱身躯……

已经几天了,他亲手把她安葬在冰冷的墓地,但她并没有走,她的音容、笑貌,她走路的姿势,她说过的话,用过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还在,在他的眼前回荡,这一切拼合在一起,凑成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他想起她年轻时爽朗的笑声,因为生活的重担变的越来越沉静的面容,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艰辛而快乐的时光,这些熟悉的往事历历在目,回忆不仅不能使他内心的痛苦减轻半分,反而十倍地加重。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葬礼后第3天,舒晗打电话给姚明远,说罗爱萍在他那有一份遗嘱,他要把遗嘱受益人召集在一起,当着大家的面公布。姚明远当下心一沉,他不知道妻子去世前立了遗嘱,虽然还没有公布遗嘱的内容,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过这样一来,这些天一直折磨着他的悲伤、痛苦倒减轻了几分,但又加进了一丝忧虑和烦闷。

第二天上午,姚明远一家三口和岳父母、两位妻弟聚在一起,等待律师公布遗嘱。这是自葬礼之后,姚明远第一次和岳父母见面。那天在葬礼上,他从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已经感觉到敌意和戒备,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意识到,妻子的去世-尤其还是以这种方式去世,让他们的关系有可能从亲戚变成陌路,甚至还不如陌路。

舒晗按约定的时间到,见人已到齐,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好的信封,当着大家的面拆封、宣读。

正如姚明远预料的那样-不,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罗爱萍把她名下的财产,主要是先锋公司的股份、不动产,平均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他,另一份留给大为,并指明大为的股份暂由他代管,两年后交还本人,行使其股东权。此外,她在银行以个人名义的存款计150万,平均分成3份,她父母和光阴各一份,两位弟弟合拥一份。还有就是首饰、收藏的古董、字画,归光阴所有。

遗嘱公布完,所有受益人-包括大为,尽管他是最大的受益人,但也和其它人一样,大为惊讶。不过震动最大的还是姚明远,可以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持有先锋公司21%股份,是和罗爱萍共同登记的,也就是说她有权享有一半,现在她把这一半股份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大为,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再是公司最大股东,而是持有16%股份的权磊。这段时间两人分歧越来越大,董事会的人明显偏坦权磊,已有人私下提议让他出任董事长,如果这份遗嘱声效,无疑会推波逐澜,身为公司最大股东的权磊接替自己董事长职位,将只日可待。

想到这,连日来聚集在姚明远心头的悲伤痛苦登时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愤恨、懊悔。他深悔自己太大意了,连妻子有遗嘱都不知道,这可真是百密一疏啊!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贤惠顺从的妻子临了来这么一下子,让他措手不及!怎么办?姚明远由悲转恨,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她从墓地里挖出来问个明白!但恨归恨,谁也不能和死人算账,还得从活人身上想办法。姚明远把视线转向大为-他才是问题的关键。从立遗嘱的时间看,是在春节前,大为从美国回来后的事,一定是他和母亲说什么了,鼓动她立的遗嘱。这么一想,又把满腹怨恨转移到大为身上。

公布完遗嘱,受益人在文件上签字,完成法律上的手续,舒晗和他的助手告辞走了。岳父母一家也起身告辞。姚明远原准备留他们吃饭,但看他们冷着个脸,就没开这个口,估计也未必肯留下。这样也好,免得在饭桌上你一句我一句,搞不好再吵起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对这份遗嘱也不满意。大概人都是这样,对于分到自己名下的财产总不如期望的多。

客人一走,本来就很安静的客厅变的更加安静,可以说是寂静了。姚明远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一双儿女望去,他知道,现在最该安慰的是光阴,与大为相比,她得到的实在太少了,可以说微乎其微,但此时无暇顾及她,他要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大为身上,想办法说服他放弃他刚刚继承的股份。

姚明远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和大为摊牌,但已经中午了,他按耐住自己,吩咐保姆开饭。吃过饭,把大为叫到书房,和他谈了一下午。姚明远把当初自己如何上市、如何把总经理的位置让给权磊,以及后来如何发生分歧、董事会如何偏坦他,还有前不久有人提议让权磊出任董事长等,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详细地对家人谈及公务。末了,他很有几分动情地说道:“这话也只能和你说,我现在的处境是十几年来最艰难的,当初创业时都没这么难过。”

大为虽已猜到父亲的意图,但仍不能十分确定,他犹疑了一下,觉的还是把话挑明了好。

“爸,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吧。”

“这个-”姚明远顿了一下,这种话终究有些不大好开口,但又不能不开口,于是微微笑了笑,掩饰自己:“我的想法是,你把你名下的股份转给我,这样我仍然是公司第一大股东,说话就有份量些,董事长的位置他们也轻易动不得。”

大为看着父亲,没做声。

姚明远以为他不同意,又进一步劝道:“这只是我目前的一个策略,对你没什么影响。其实,这些股份最终还不都是你的。”

姚明远误解儿子了,他现在想的不是股份,他还是太年轻,对于金钱与财富不像老年人看的那么重。他想的是他的未来-他必须在父亲为他选择的计算机专业和自己深爱的绘画之间做一个了断。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自己非崩溃不可!如果是以前,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敢和父亲说,但不知是母亲的去世、还是母亲的遗产给了他勇气,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见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跟自己谈条件,姚明远心中十分不快,但还是抑制住自己,不表现出来。

“我不想再学计算机,我要学油画。”

“不行,绝对不行!你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你简直是疯了!”

姚明远气急败坏地道,声音都有些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