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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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起自大漠亚洲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群山环绕,天山昆仑山阿尔金山帕米尔高原高不可攀,东天山到吐鲁番哈密盆地下去一个缺口,与天山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遥相呼应,形成达坂城大风口,准噶尔盆地西缘阿拉山口又接上了卡拉姆库大沙漠,形成另外一个大风口,而两股狂风波涛汹涌向东裹挟甘肃河西走廊北缘的巴丹吉林沙漠拐向北方越过鄂尔多斯高原与毛乌素沙漠会合,基本上也是黄河与丝绸古道的走向。古代中国人一直以为黄河源自昆仑山帕米尔高原,从罗布泊潜入青海又冒上来,九曲十八弯从蒙古高原进入黄土高原,黄土高原的厚土把黑沙暴变成万丈黄尘,进入肥沃的关中平原,用今天的气象术语叫雾霾天气,给太阳裹上厚毯子,阳光长毛啦,能见度不到五米,如同盲人摸象,戴上口罩黄尘都能进入口腔,漱半天口,吐出的全是小米粒一样的口水,还细腻得不行。沙子见不到了,黑沙暴也换上一身黄,也没有轰炸机似的轰鸣声了,全是弥漫状态。

眼睛受到的影响更直接,目光不可能那么坦率、炽热,狡诈有点太过,更多的是嘲讽。孟凯就是这种眼神,什么时候变的没有察觉,反正是变了。终于有一天,孟凯这种眼神投向武明生时武明生手里的保温杯差点爆裂:“你、你、你、你咋这么看我?”“我一直这么看你,看每一个人,看整个世界。”孟凯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笑眯眯的眼神中有那么多不正经有那么多怪诞和恶作剧也有看透一切的冷光。这可不是沙暴与雾霾天气能打磨出来的,套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说法,叫历史的眼光,孟凯算是从历史的隧道里爬出来啦,古长安还有张子鱼武明生的家族历史与斯文·赫定的探险生涯相比毫不逊色。武明生就愤怒了:“我这是引火烧身!”

21

武明生还记得毕业离校吃散伙饭的那一天,李芸一身盛装出现在大家面前;那一天,男生都是西装革履,女生个个精心打扮。李芸穿的是张子鱼高中时那个女同学,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大夫专门在大连国际服装节上精心挑选的裙装,金黄色,让人想起希腊和印度女人的高贵典雅的服饰。在大家惊喜的目光中李芸代表张子鱼给大家敬酒,李芸连喝三杯。大家欢呼拍手,大家都知道张子鱼送李芸的母亲到杭州去了,李芸给大家这么说谁能不相信呢,连武明生都相信了。好多年以后妻子告诉武明生:“女人面对灾难,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穿最好的衣服让自己大放光彩。”妻子还告诉他:“前者碰到的都是人渣,后者碰到的都是人杰,我的初恋没成功但却很美好,你不要对我的过去疑心疑鬼,娶到我是你的运气,感谢我初恋的男朋友吧。”噎得武明生半天说不出话。妻子出手大方,美容院、高级餐馆、时装、小汽车一样不落,热爱生活热爱到疯狂的程度,武明生叫苦不迭,妻子总算找到教训他的机会。毕业班散伙饭那一天见到盛装的李芸,武明生心情格外复杂,给李芸敬酒时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今天最漂亮的女生。”李芸就告诉他:“我一直很漂亮不是今天。”

第二天校园就空了,半月后学校有了张子鱼的消息。武明生第一个把这个消息告诉李芸,李芸正在上班,接到电话,停了半天,又问一遍:“是真的吗?”“真的,真真的。”“谢谢你。”李芸第一次对武明生说谢谢,让武明生回味了好半天。大学四年他没少给李芸献殷勤,李芸从来没说过谢谢。

孟凯就敲他一下:“真的就行了,还来一个真真的,陕西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下意识下意识完全是下意识。”“下意识更恶毒;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小子以最快速度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全西安。”“同学、同班同学,别人不感兴趣。”“也是下意识?”“下意识下意识。”孟凯不停地拍武明生的肩膀:“你狗日的对女人都这么狠。”武明生把头埋在膝盖中间,背上像加了一个锅。孟凯就一板一眼地进行分析:“李芸的哥哥在外地工作,西安父母身边就她一个闺女,张子鱼变成一股风,刮到了阿拉山口,一个巨大的难题摊在李芸面前,你小子再来个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我只说了个事实,我又没编谎。”“迟说跟早说不一样,别人说跟你说不一样,你的小算盘算那么精咋就不朝这方面算?”“你这不是把我往墙角逼嘛。”“逼到墙角的不是你,是李芸。”

那是李芸最黑暗的日子,从七月初到八月底,李芸一直穿着人家送她的那两件衣服,款式颜色都差不多。中央美术学院画画的女生送的那件衣服多了一排装饰性的大扣子,面料也厚,适合春秋穿。这两身新衣服可以从春天穿到秋天。

当大家知道张子鱼远走新疆的消息时,大家马上意识到李芸早就知道了,李芸还若无其事地接待远方的客人,接受人家的礼物,陪人家逛街吃饭,给人家一个张子鱼心有所归的假象。

从夏天到秋天,李芸坚信这不是假象。西安的那些同班同学看到的李芸依然那么光彩照人,那么甜蜜幸福,尤其是远方客人的礼物,上身效果那么好,简直给整个西安增添光彩。西安的同班同学甚至相信了李芸,李芸并没有失恋,只不过是恋人间一点误会一点摩擦罢了。谁没有这一段呢?后来大家就看见李芸陪父母逛街。

她妈妈从杭州回来了,哥哥在杭州工作,生孩子,母亲去抱孙子,奶奶和外婆争着带孙子,外婆带几个月,奶奶也得去,这就是李芸对外宣传的张子鱼陪母亲去杭州,李芸早都把张子鱼当自己亲人了。母亲回到西安,李芸陪父母散心,李芸就穿着大连医大那个女大夫送的裙子,嫂子托母亲带给她的裙子她只试了一下,给嫂子打了电话道谢,就挂衣橱里了。母亲也喜欢女儿穿的这身裙子,像个唐朝美人。父母都感叹:女儿长大了,再也做不出能让女儿更美丽的衣服了。母亲很伤感,父亲很大度:“有那么多关心她的朋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瞧这身裙子,量身定做也做不了这么好。”“还有一件呢。”李芸从柜子里取出中央美院那个女生送她的春秋套裙,母亲又惊又喜,“衣服好,还是我们芸芸好。”李芸一定要母亲说衣服好:“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母亲让步了:“好马配好鞍,衣服好,衣服好。”李芸喜极而泣,扑到母亲怀里不停地颤抖。父亲消瘦的脸颊更显得峭拔,摸着女儿不停抖动的背,小声说:“芸芸,高兴一点才对。”女儿停了一会儿,慢慢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喜悦压住了悲痛,脸上全是热泪。“天凉了穿这件,明儿逛东大街就穿这件。”夏装又回到身上。母亲不由得赞叹:“你的朋友这么知你的心,挑选出这么合身的衣服。”“合心的衣服。”“合心合心,妈妈又落伍啦。”父亲就说:“女孩子送的,能得到同性的赞美可不容易呀。”

上大学以后父母就不再过问女儿的私事,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女儿上中学时他们操碎了心,生养了漂亮女儿的一般市民家庭都有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西安北郊东郊小街痞很多,无赖男生的纠缠与骚扰曾让他们苦不堪言。女儿考上南郊的大学他们就放心了,后来女儿带张子鱼回来,父母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朴实大方的小伙子。女儿大学毕业,那个叫张子鱼的同学女儿不再提起,他们也不多问,女儿需要他们的信任。父亲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芸芸还在爱着,爱得这么热烈,这么真诚,真让人感动,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芸每一天都精心打扮,去上班,去逛街,去看电影。

武明生在西安一家环卫部门上班,堂兄武明理走的门路,一定要让武家第一个状元有个好去处。环卫部门越来越重要,油水越来越多。他还兼着家教,那个小学生快上初中了,还真离不开他的辅导,数语外全上,比学校老师强多了,更离不开的是小学生的妈妈。武明生在西安工作他们可以长相守。女人有时候要问问武明生的未来,武明生会告诉她:“我没有未来。”其实女人也明白武明生有这么好的职业,长得又这么高大威猛,成家立业很容易,武明生结婚那一天就是他们结束的那一天,女人就说:“你有远大前程,我有个屁,我才没有未来。”武明生还真让这个远大前程给打动了。武明生就坐起来,一根一根地抽烟。

武明生就出现在李芸上下班的那条大街上。李芸不是每天都穿人家送她的裙子,上班都是普通便装,朴素大方。节假日才穿那件迷人的裙子。武明生混在人群中,穿过大街小巷。一九九一年全国大小电视台正在热播两岸三地合拍的《雪山飞狐》,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全都是罗大佑作词的《雪山飞狐》插曲《青春无悔》,大小商店门口及超市的电视屏幕上袁紫衣和苗若兰飞来飞去,武明生还真让这些画面与插曲给打动了。跟世界上所有美丽的女子一样,李芸总是快速穿越拥挤的人群到达清净的地方,古槐荫下,美丽女孩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你甚至能感觉到她们的脚步声,她们衣裙发出的窸窣声,她们身上散发的迷人的芳香。武明生都看呆了,被人群拥来挤去挤到路边挨了不少骂都浑然不觉,烟卷都烧到手指了,轻轻弹一下,目光紧随着李芸优雅飘逸的身影。从李芸精神饱满的状态来看,张子鱼就在她身边,张子鱼始终没离开她。武明生马上跑遍西安的大小图书馆,陕西省西安市的各个大学的图书馆,找资料很方便。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就找齐了有关斯文·赫定的所有资料,能买的就买能复印的就复印,装订成册,好几大本,然后快件寄给李芸。

孟凯就嚷嚷:“你小子太阴险了,你明明知道赫定终身未婚,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武明生就说:“我只想证明张子鱼已经不在西安了,让李芸从梦幻中苏醒。”孟凯就笑:“你想得到意外的好处是不是?”武明生说:“你不要乱猜,我老实告诉你,从那天起我就有了去新疆找张子鱼的打算,你以为我去精河买药材?”孟凯就说:“我俩最早看的书都是斯文·赫定,我喜欢赫定的冒险精神,张子鱼却看中的是赫定的失恋。你想让李芸明白他们的感情结束了。”“他们的感情确实结束了。”“你说这话的时候一点自信都没有,你说这话的时候那么自以为是。”“呵呵,你成福尔摩斯了。”“你都不敢见李芸嘛,西安这么大点地方,从邮局寄,女人不小看你才怪。”

西安这么大点地方,要见一个人太容易了,何况是同班同学。两个月后武明生就在另一个同学家里碰到了李芸。李芸感谢武明生这么关心她,寄这么多的资料。“我以前只知道张子鱼喜欢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没想到斯文·赫定有这么多的故事,那些资料你都看了吗?”武明生坚信他对这些资料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张子鱼,武明生甚至说出几本探险记的细节,当然不会放过各种版本的传记资料。李芸淡淡一笑:“你看得太粗心了,你转述的内容也属于严重的误读;赫定从来没有停止对米莉的爱,赫定所有的探险经历都是爱之路,至死不渝。”李芸手中的高脚杯轻轻碰一下武明生手中的西凤十五年,抿一下自己杯中的红葡萄酒,微微一笑转身去跟另一位同学交谈。美丽女人杯中的葡萄酒总是跟她们本人一样芳香醇厚,她们脸上的红晕比真正的葡萄更鲜美更甜蜜,更要命的是那身高贵华美的金黄色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武明生在卫生间不停地呕吐,不停地感叹:“男人为什么把酒喝得这么臭气熏天,而女人不管白酒还是红酒总是那么香气迷人?”多少年后孟凯真正地提醒了他:“女人心细,总能发现我们男人不注意的地方,那都是很要命的地方,我十四岁就读斯文·赫定,我不能不承认李芸这种读法有道理。”

李芸一直在回忆红碱淖那难忘的一幕,张子鱼终于被她唤醒了,向她奔来了,眼睛又黑又亮神光四射,燧石一样不断地劈着太阳,无数颗太阳从那黑亮的眼瞳里飞出来,青春,生命,宇宙天地的伟大力量,风驰电掣般奔向对方,手指快要碰到一起了,已经不是眼瞳里的光芒了,快要碰在一起的手指火花四射,完全是电流的对接,张子鱼就像冲锋时的战士,突然中弹倒下,火花四射的双手本能地护住眼睛,遭遇沙尘暴的人会本能地以手掩面。李芸在榆林见过沙尘暴,整座小城如同汪洋里的小船随时都有散裂毁灭的危险,白天如同黑夜,天昏地暗。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那么镇定,点亮马灯,给孩子讲安徒生童话。安徒生的童话总是那么忧伤,安徒生让所有的孩子都明白人间是有苦难的,只有经受了磨难的生命才是成熟的生命。李芸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她年幼的时候就用童话暗示她生活是艰难的?父亲从来不讲大道理,父亲没有教师职业病,父亲的学生考上大学也好,做官员当实业家也好,都很善良,都把人生的幸福当作头等大事,父亲的学生大多都是普通人,那些到了重要位置的学生也都失败了。用俗话讲缺少进取心,不够狠。总是见好就收。父亲总是在沙尘暴袭来的时候给孩子讲朴素而真实的安徒生童话。北方,西北之北,春天总是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张子鱼倒下去时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就像黑色的燧石,燧石碰撞时才能迸射出火光。

李芸第一次到毛乌素沙漠就捡到了燧石,黑黝黝躺在沙地上,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是那种暗下去的黑色的光芒。哥哥捡了许多箭头和马蹄铁,这里是古战场,无数次千军万马厮杀,散落的兵器箭头很多,还有战马的白骨和锈迹斑斑的马蹄铁。燧石有可能是牧人的,也有可能是征战将士的,也有可能是挖药人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沙尘暴刮来的天然燧石。放马的牧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天然燧石,牧人取出随身所带的燧石,铁火镰无数次击打过。“这块燧石还没碰到铁,女孩子捡到它真是好福气。”小女孩就问:“它点燃过火焰没有?”“它点燃过沙尘暴,石头和石头相撞就会粉身碎骨,燧石和燧石相撞就是火焰,天上的火焰,圣火啊。”

已经十一月底了,快下雪了,李芸还穿着中央美院那个女生送她的套裙,大家提醒她该穿羽绒服了,该换春秋装了,妈妈专门给她买了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羽绒服。李芸答应妈妈明天穿羽绒服,李芸就出去了。

李芸走过东大街,走过钟楼,鼓楼,在古老的大唐西市找到一家加工金器银器宝石玉石的老店铺。老师傅告诉李芸:“这不是玉这是燧石。”“你就当金银珠宝加工吧,工钱随你。”

老头的店铺一千多年了,世代相传的老手艺。安禄山破长安时店铺被洗劫一空,朱温更绝,把长安所有的房子全扒掉,木料砖瓦顺渭河漂浮而下,直到洛阳,长安成为一片废墟,彻底被毁掉了。老师傅的祖先怀揣绝技,藏身终南山,再从废墟上重振家业。取火用的燧石还没碰到过。“我给你做一个阳燧吧。”老师傅铺子里有西周时取火的阳燧,青铜器打磨的凹形小铜镜,类似于放大镜,从太阳里取火,阳光下照几分钟就能点燃纸片或柴禾。李芸就要加工燧石,老师傅望她好半天,就明白了:“你长得这么俊,又穿得这么漂亮,肯定想要个亮东西,你想要啥你就说。”“啥料出啥活么,你就照这个料做么,做成啥就是个啥。”“哈,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啥时要?”

“三年后的今天。”

老师傅的抬头纹挤成了疙瘩,眼睛里的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瞅着李芸瞅了好半天:“好,你等的可是个干大事的人,好男儿三年光阴打江山哩,三年光阴值得等。”

老师傅手里的小锤子就打起来了,每一下都敲出来耀眼的火花。每年这个时候李芸都要来这里远远看一眼,然后离开。老师傅敲打出的火花那么耀眼那么亮。李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年后的这一天,李芸带着一个男子来到这里,老师傅还跟三年前一样抬头纹挤成一个大疙瘩,眼睛里的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瞅着李芸瞅着李芸身边的男子,老师傅就笑了,笑容跟火焰一样沿着深深的皱纹奔跑,越跑越亮,一只打磨好的紫黑色燕子出现在李芸面前,老师傅对男子说:“她可等了你三年,别说垒个窝,一座大明宫都盖起来啦。”老师傅不但收到工钱,还收到一大包喜糖。李芸马上要进洞房做新娘了。新郎不可能是张子鱼嘛。

当初这块燧石燕子可是李芸专门为张子鱼定做的。李芸还记得张子鱼的身体猛然凝固成石像时眼睛亮了那么一下,亮光就开始变小,小成火柴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光,轻轻地在燧石一样黑黑的眼瞳里蠕动着。当老师傅的小锤轻轻敲击出火花时,李芸相信张子鱼的生命之火会重新燎原。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好像在用手拍打地面哄大地入眠。那些做了妈妈的女同事笑她:“你这样可是很要命的,结了婚你会把丈夫当孩子。”她就反问大家:“那孩子呢?”“孩子会成为丈夫的弟弟或妹妹。”“那不正好吗。丈夫就永远不会背叛妻子了,这不是妻子最头疼的事情吗?”

大家都知道她在等待一个人,热恋中的女人说话总不着调。后来大家知道那个人远在新疆,说法就多了,受过处分?学习不好?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显然不在此列。比较靠谱的说法大概是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与老师发生冲突,老师与学生争同一个漂亮女生,漂亮女生不上套,老师抛出留校考研以及奖学金等种种好处,漂亮女生不为所动,老师就痛下杀手,男生发配边疆,女生留西安,也是一个一般单位,老师还抱一点点希望,西安毕竟是省城,可以考研返回母校,改邪归正重归老师麾下,这不叫旧情复发,叫死灰复燃;人家女生本来就没有情嘛,无中生有,枯骨长肉,死灰复燃,这种人间奇迹不是没有可能。大家如此猜测,是有道理的。西安几十所大学,此类情况各校都有,李芸能留在西安已属万幸。根据确切消息,大学时追李芸的老师确实不少,有搞行政管理的有专业课老师。李芸大三时就放弃所有学生干部职务,也没有攀登科学高峰的凌云之志,只求全身而退,毕竟是大学校园,知识分子“自己的园地”,不能太斯文扫地,李芸抽身是非之地还比较顺利。德智体都不错,家就在西安,别说发配边疆,分陕南陕北也会遭人骂,西安以外也不好考虑,就守父母身边吧。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有照顾父母的责任,做事不能太绝,想给李芸下手的老师知趣地收回了战斧一样的手。

这些闲言琐语李芸听后一笑了之。有一句话让李芸暗暗吃惊,单位的人还是老辣。“她妈当年守着西安,她爸在榆林吃沙子,毛乌素沙漠都爬上榆林城北的城楼了。她要等的这个人跑到新疆沙漠里去了,她们家和沙漠彪上啦。”人家还引经据典搬出竺可桢先生的文章,其实不用引经据典,《向沙漠进军》这篇文章当时的语文课本里有,李芸自己当年就顺着榆林城北沙漠堆成的斜坡爬上墙头,跟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把红旗插上敌人城头一样,李芸把红领巾高高扬起还不停地喊着:我们胜利啦!父亲用海鸥相机拍下这个珍贵的镜头,父亲很自信,说可以上《人民画报》。母亲还是对沙漠感到恐惧,母亲笑得很勉强,多少年后李芸才明白母亲朝思暮想盼着父亲离开风沙肆虐的陕北之北回到省城西安。当同事把毛乌素沙漠跟西域瀚海联系起来的时候,李芸望着这位同事,李芸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望过一个人,即使张子鱼她也没有望这么久;这位人到中年的同事沧桑刻薄,岁月给了他无尽的苦难与坎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嘲讽挖苦全人类,连蚂蚁和蚊子都不敢招惹他,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识被损过的人会这么专注地看他,直到他的目光垂下;他的目光不垂不行啊,浑浊不堪,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我们也能猜想出李芸的神情,李芸当时脑子里马上闪出命运这个词,刚刚踏入社会就领悟到命运之重,她竟然没有示弱没有胆怯;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就镇定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老江湖,命运这只足球重新反弹回去,可惜这位同事的眼瞳不是生机勃勃的足球场,而是尘土飞扬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年同事以后见了李芸总是垂着眼,怨毒与刻薄的话少多了。李芸的胜利肯定是有限的。

回到家里,妈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肯定说没事,必须忍着,就坐在钢琴前,手指跟轻风一样抚摸琴键,钢琴肯定没有声音。她就到卧室去看小提琴,小提琴不敢碰,再轻微的动作它都会响起来的。小提琴就像穿着华美丝绸的少女,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小提琴不在盒子里,也不挂在墙上,甚至也不靠在床角,而是侧卧在床上。李芸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领张子鱼到家里开始的习惯,那天,她给张子鱼弹了钢琴曲《少女的祈祷》,然后拉小提琴《梁祝》,又拉了《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从那天起小提琴就不再躺在琴盒里,不再挂在墙上或者靠在床角,而是侧卧在床上。那优美的曲线华丽的色彩就像有了生命一样,风吹进窗户掀起窗帘落在琴弦上风就有了旋律有了翅膀。所有乐器中最细腻最敏感的小提琴完全不需要弹拨,一缕微风就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如泣如诉,真正的天籁之音。多少年来李芸离开房间时总要关好门窗。古城西安夹在秦岭与黄土高原之间,无论高原挟带沙土的黄风还是秦岭山地混杂各种植物气息的清风都能顷刻间扫荡西安的大街小巷,李芸的房间只需要放进一缕轻风音乐就会响起。

李芸收拾好行装提着小皮箱直奔火车站。

一九九二年春天,去新疆的火车票非常紧张,李芸费很大劲才买到一张硬座,一小时后放行,候车室全是去新疆打工的人和做小生意的人;做大生意的坐飞机去,稍有能耐的坐卧铺,估计张子鱼是坐硬座去的。李芸在烟雾腾腾人声嘈杂的候车室里不停地看表,墙上的大钟,手腕上的小坤表,她无法让时间变快。她再次看手腕上的小坤表时她在表的指针上看到张子鱼的眼睛,不断跳动的秒针不就是张子鱼眼瞳里微弱的亮光吗?比在红碱淖水边时显得更微弱了,微弱的火光很容易被风吹灭,所谓大风灭烛,男人们点烟时都要用手挡住风偏着脑袋划火柴、打打火机。李芸站起来了,张子鱼把她当成呼啸的大风了,张子鱼躲在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舔伤;李芸显然不知道张子鱼受到过什么伤害,可李芸知道张子鱼不需要任何打扰。李芸就回来了。

李芸上楼的时候就意识到从她出走到归来,父亲都看在眼里,跟以往一样父母绝对信任自己的女儿。李芸听到自己卧室里的琴声李芸忍不住流下了泪。她轻轻打开房门,打开自己的卧室;来自秦岭山地的清风不带一丝灰尘,小提琴在风中如泣如诉,李芸靠着窗户让风尽情地吹她的头发。这几天全是来自秦岭山地的东南风。西北风常常从高原带来黄尘,西安处在黄尘与清风的漩涡里。这时候最好是潮湿清爽的东南风。父母在他们的房子里,他们一直听着如泣如诉的音乐。第二天早晨,妈妈轻轻敲她的门,她已经恢复了。

夏天她曾去过一次飞机场,临上飞机时她又在小坤表上看到张子鱼的眼睛,他眼瞳里的光还那么微弱,跟跳动的秒针一样,什么时候跟时针一样饱满迟缓稳定那才是正常生活的开始,分针都不行,必须是时针。她还看了机场大厅的石英钟。张子鱼的眼睛同样出现在铮铮跳动的秒针上。于是李芸就回来了。

已经是一九九四年秋天了,李芸老远看见老师傅的小锤打出的火花,李芸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腕,表壳里的时针跟小铁锤打出的火花跳在一起,时针分针秒针一个昼夜要重合二十四次。这些年,李芸只看秒针,老师傅敲打出的火花很轻松地把她的目光拉到时针与分针上,同时那微弱的火花也让她看到了燧石燕子的雏形;头和翅膀表明那是一只吉祥喜庆的燕子,照亮她生命的火花是小铁锤从燕子翅膀上击打出来的,她再次抬起手腕看表时,分针和时针还停留在六点,秒针已经跳开,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李芸在秒针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不断地消失,不断地出现,秒针跳得那么快,每一下都是一种绝望的抗争,但时间无法停留,她还是少女,她年轻美丽,充满青春的活力,可表盘上的针跟铁锤一样无情地敲击她的生命。老师傅在专心地打磨艺术品,在给燧石灌注生命,那只已经成形的燧石燕子会飞起来。……生命永恒,而时光在流逝……

李芸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李芸也不知道她会弹奏起暴风雨般的贝多芬和肖斯塔科维奇……她曾经出于好奇尝试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般的贝多芬和肖斯塔科维奇,她也仅仅练过几次,她对这些炮声隆隆的曲子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她拘谨,呆板机械,弹过也就忘了,乐谱丢在柜子里,父母亲友都喜欢她演奏《梁祝》《少女的祈祷》,莫扎特、舒曼、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致爱丽丝》也包括在内。当贝多芬与肖斯塔科维奇在琴键上咆哮时,爸爸妈妈吓坏了,奔过来抱住女儿不停地问:“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芸芸别吓唬我们。”李芸神色冷峻,又一股暴风从手指间呼啸而出时身体后倾,顺势抬起头对父母轻轻一笑:“今夜有暴风雪。”到这种时候了,女儿还这么幽默,电视里正热播知青作家梁晓声小说改编的《今夜有暴风雪》。父亲松口气,劝妻子放心,女儿没事,她在榆林碰到过沙尘暴,那时她还是孩子她都不怕,西安离沙漠远着哩。妻子还是不放心:“你听听这些曲子,钢琴都快爆炸了,都成坦克了。”女儿正弹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列宁格勒交响乐》),以俄罗斯民间壮士歌为主旋律的乐曲形成强大的气势仿佛百万雄师横扫大地,崇高中有愤怒有庄严。……多少年后李芸跟孟凯谈到当时的情景,她脑子既清晰又混乱,就像真正的沙尘暴,在孟凯的提醒下,她终于把小时候在榆林遇到的沙尘暴,大三实习考察时在陕甘交界的小镇上出现的蘑菇云与毕业前停在毛乌素沙漠红碱淖水边张子鱼倒下的那一刻联系起来,张子鱼眼睛里的光就是在沙尘暴里暗淡下去的。

张子鱼倒下的一瞬间李芸猛然间意识到愤怒。

愤怒之后是巨大的怜悯与哀伤。李芸开始弹奏德国作曲家卡尔·奥尔夫的《布兰诗歌》即《博伊伦之歌》。

多少年后,孟凯听李芸讲述当时的情景,孟凯回去马上找来《布兰诗歌》,孟凯也惊呆了……整个乐曲大开大阖,雄壮的呐喊,委婉的咏叹,仿佛命运在召唤,直击灵魂,赞美生命,又有神的目光在暗中注视,无不透露着对短暂人生的垂怜惋惜和哀叹,其中女声吟唱的《命运,世界的女神》华美凄艳至极。描述中国足球命运的纪录片用它作插曲,影片《天生杀人犯》用它配乐,拳王霍利菲尔德用它作出场曲。孟凯就回想起放荡不羁豪迈洒脱的青春时代,孟凯就告诉李芸,张子鱼跟他一样,初中二年级就喜欢上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冒险,叛逆打架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痛快淋漓,毫不掩饰,直抒胸臆,热血沸腾,思绪激荡。“我一直疯狂到高中,碰到叶海亚,尽管后来我失去了叶海亚,可她确实给我的青春增添了光彩,张子鱼的疯狂岁月仅半年就沉默了,初中毕业时他就彻底变了。”

孟凯都说到武明生了,可他也没有说出渭北高原那个令人心碎的夏天,初中生张子鱼与女同学在麦田里捉蚂蚱编蚂蚱笼子,女同学的画笔第一次捕捉到生命和美,一切就停止了。

新疆人孟凯问李芸:“你先生是不是当初被你的眼睛打动爱上你的?”“我的眼睛很特别吗?”“林黛玉如果挺过来,活下去,我想她的眼睛会有多美!”“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欲哭无泪,比干枯的河床还要惨,看女人笑话是不是?”孟凯就讲蕾莉与马杰农,孟凯就告诉李芸:“林黛玉流的都是热泪,火辣辣的,岩浆奔腾一样,林黛玉要在现在会活下来的。活下来的人更了不起。”“你这个新疆人很有意思,你现在告诉我你到底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忧伤。”李芸的回答却出人意料:“这是我从我先生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面孔上的眼睛,是人们说的第二双眼睛。”

在看到这个男人心灵深处的眼睛之前,李芸压根就无视这个男人的存在。其实他们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同一天来单位上班的。第二年三八节,李芸办公桌上放一束红玫瑰,李芸跟所有热恋中的女人一样对玫瑰特别敏感,热恋中的女人只渴望情人的红玫瑰,其他男人的红玫瑰会激怒她们,李芸拿起来就往废纸篓里扔,被同事拦住了,这个女同事桌上也有一束同样的红玫瑰,另一科室的男同事送的,单位所有女同事都有份,李芸就笑:“他又不是工会主席。”工会给大家发的都是护舒宝卫生巾,单位只关心大家身体,单位是要大家干活的,难得有人展示绅士风度,给大家送花。大家就猜测这位男同事准是看上某位女同事啦,大家跟着沾光。

第三年三八节,大家又收到红玫瑰。在这一年当中大家也见识了这位男同事的热情大方,他对谁都一样,能帮就帮,还真有点绅士风度。外地大学毕业回陕西老家工作,大家就猜他不是在北京就是在东北上的大学。人事科的人说上海毕业的。上海也能培养出大男人?别忘了,他是咱们陕西人,兵马俑在地球转一圈也不失其厚道朴实,而那种见面熟既不是陕西风格也不是上海做派。大概是天生的,有人天生慷慨大方。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李芸就顺大家目光所指看了一眼远远走来的这位男同事,米黄色休闲西装,深红色衬衫,牛仔裤棕色黑底皮鞋,步子轻快,中等个头,给人让路时侧一下身体给人感觉他很高大,而且风度翩翩,轻盈中透着庄重,而不像满大街高大粗壮腰板挺直走路打夯般沉重的男人,夯直中透着轻佻。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同事眨眼到了大家跟前,大领导一样朝大家招招手。看样子是个干部子弟,满身优越感,但又不让人反感。都同事快两年了,李芸才正眼看了他一下。当大家把他当真正的干部子弟时李芸笑得很怪诞。

有关他的故事越来越多。他跟大家逛街,走累了,他会进大宾馆的大厅休息片刻。进政府部门办公事,他不会去门房登记,而是长驱直入,门卫不但不阻拦还要给他敬礼。更让人惊奇的是他陪单位头儿去市政府省政府,单位头儿见了大领导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他则不亢不卑,拿起领导桌上的香烟,潇洒地弹出一根,反客为主给领导让一支,给自己点上,再给领导点上。唯唯诺诺的头儿也不紧张了,说话有条理了,大领导听汇报也省事,就跟这位不亢不卑潇洒自如的青年人聊上几句。年轻人也不客气,跟大领导谈话直呼其名,还指出大领导整篇讲话的不足之处,大领导的讲话就发表在本地党报的头版头条,接着提出建议若干条。大领导频频点头,距离越来越近,年轻人竟然半个屁股坐大领导办公桌上,跟大领导高谈阔论。单位头儿感慨万千,头儿是社会底层苦孩子出身,一路拼杀名牌大学毕业,到底不如人家干部子女见多识广,谁都不怯,率真慷慨,家庭背景他妈太重要了。头儿再次见大领导,大领导听完汇报,也要特意询问一下那个气度不凡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头儿就如实汇报,有分寸地夸奖几句。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印象更重要的呢?单位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家伙天生是当官的料,上级部门准备考查提拔。有人确实听见他在办公室回答有关部门的电话,狗日的那口气:“请转告厅长,兄弟我是个懒人,弄不成事情。”一次大好机会就轻易地放弃了。办公室的人可以做证。有人尖锐地指出:狗日的胃口大着呢,这是待价而沽。

李芸不屑于背后瞎嚷嚷就直接对这家伙说:“见好就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哈哈,连你也认为我前程远大,可以飞黄腾达?”“那你闹那么大动静干吗呢?”“大家闹的,不是我闹的,我天生如此没办法。”李芸的目光就落在他的手上。李芸在陕北农民身上,在毛乌素沙漠的蒙古牧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手,张子鱼也有这么一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铁钳一样的手,张子鱼总是戴着手套,张子鱼戴手套的手拉李芸上山爬坡时,李芸能感觉出手套下边那双坚硬有力的劳动的大手;李芸看过苏联的《春天里的十七个瞬间》和《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公爵的扮演者吉洪诺夫矿工出身,有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气质风度涵养都与安德烈公爵十分吻合,就是那双矿工的手无法改变,吉洪诺夫只好就着手套去完成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李芸每当看到张子鱼戴手套的手就会想起矿工出身的吉洪诺夫。李芸就问眼前这位男同事:“你就不掩饰你这双庄稼汉的手?”“从上海到西安他们都以为我手上的伤痕和老茧跟文身一样是加工上去的,越解释人家越不信,我干脆不解释也不掩饰,太阳底下没秘密,最大的秘密都是公开的,真理都是赤裸裸的。”张子鱼应该这个样子,李芸再次想起张子鱼,给人家男同事说出的话却是:“你应该将计就计,趁这大好时机青云直上。”“哈哈,你这不是害我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男人没有野心也该有雄心,你一点点想法都没有?”“我就告诉你我的宏伟蓝图,我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成为城里人。”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话的人很严肃,听的人更严肃,张子鱼的形象再次浮上脑海,伴随这个无比忧伤面容的是不久前李芸弹奏过的《布兰诗歌》的序曲《命运世界的女神》,壮美凝重如同步入神殿,在这如诗的气氛里,两人相视良久,男同事朝李芸深深鞠躬:“实话实说是人间最美好的一种享受,我很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谢谢你。”

这种真实的状态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他跟大家再怎么真实大家也不相信,人家都相信他是干部子女,他不愿高升他没有雄心壮志完全是贪玩,懒,八旗子弟。领导以工作需要为借口带他出入各种重要场合,他比办公室主任还管用。真正的办公室主任与秘书也没必要防备他,他确实没有政治野心,完全是票友。每次大型活动归来,他都要带一大堆好东西回来,香烟归男同事,水果花生瓜子归女同事。以李芸以前的脾气不会吃人家剩下的东西,这家伙哈哈一笑,大家都乐意接受,不吃白不吃。

他也给自己惹过麻烦。一个小伙子追求单位新招聘的女大学生,小伙子求婚的方式很有戏剧性,从滑翔机上跳下来,降落伞拖长长的彩带,上边写着醒目的某某某我爱你。小姑娘激动得不行,他去给人家泼冷水:“小妹妹,婚姻不是演戏,太具戏剧性的求爱方式本身就不真实,好好想想吧,最好跟父母交流一下。”这么一交流,事情就黄了。小伙子找他拼命,提着刀子冲上来没扎中,小伙子就朝自己手腕扎一刀。他一边打120救急,一边对小伙子说:“对自己都这么残忍,你能爱一个美丽的姑娘吗?爱老太太都不够格。”小伙子被抬进救护车的时候还不停地鲤鱼打挺,都快气晕了。

李芸就问他:“你不浪漫也不准别人浪漫呀?”“我不忍心看到自己身边出现悲剧。”“他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能肯定他们未来没有幸福?”他就讲自己在上海的一段经历,晚上逛街,碰到流氓打劫正在散步的一对情侣,小伙子丢下姑娘逃走了,他这个西北壮汉英雄救美,身上挨了一刀,拼着命打跑了三个流氓,姑娘天天来医院看他。他恢复后姑娘又来学校看他,约他看电影逛街逛公园,交往一段时间后他脑子冷静下来,劝姑娘回到男朋友身边去。“英雄救美跟战争一样不属于人类的正常生活,非正常生活状态下建立的感情不会长久也不真实。”“你年纪轻轻却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熟懂事早,早早自立绝不是一种幸福,童年那么短暂,几乎感觉不到青春,一张娃娃脸底下是一颗老人的心。”“你受过别人的伤害?”“都是我伤害别人。”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李芸看到他那颗未老先衰的心以及他埋藏得很深的第二双眼睛里的难以言喻的忧伤。这是一个男人最脆弱的地方,跟张子鱼眼瞳里暗淡下去的生命之火一样,李芸被那微弱的火光狠狠地蜇了一下。

关于他的种种传闻中有一条李芸相信绝对是真的。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山下平原走亲戚,北方苍茫的群山与高原之间,父子两个走了几天几夜,喝泉水啃洋芋,狼嗥在峡谷间久久回荡,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地成金,黄土飞扬,走出深沟大壑进入关中平原之前,父子两个在河边洗刷一新,绿色的平原就像清澈的湖,温暖潮润。

亲戚家过喜事,来客放开肚子吃臊子面。父亲让儿子坐到席面上,拒绝了主人的好意,父亲在厨房吃了一大碗干面,喝了一大碗面汤,七岁的儿子一个人埋头苦干,一口气吃了三十碗臊子面。在关中平原以北的高原群山深处吃不到这么好的臊子面,山里都是春小麦,跟平原上的冬小麦没法比。平原还有一个诱人的地方,学校多,可以上学。孩子就留在亲戚家了。父亲临走时哄孩子说:“爸过几天来接我娃,我娃乖,我娃好好待着。”父亲就走了,亲戚送父亲到大门外到村口,七岁的孩子只望了父亲一眼就扭头跟村里的孩子玩去了。那一刻孩子就懂事了,就长大了。玩到父亲离开村庄孩子就给亲戚干活,亲戚不让他干也不行。这个孩子太懂事了,亲戚遵守当初的诺言,开学时送孩子去上学。孩子在学校是尖子生,在家里最勤快,人人交口称赞。多少年以后这个叫李芸的女人每每想起七岁的孩子被父亲带着穿越连绵不断的群山与高原,去送给别人,她就唏嘘不已,她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也不忍心问丈夫当时的感受。后来她读到孟凯写的小说时她才知道她的初恋男友张子鱼就在同一块土地上,在十四岁那年夏天,一位美丽的少女拿起画笔描绘青春与生命,张子鱼的美好时光就结束了。

已经是大学毕业后第三年的秋天了,李芸再次穿上当年给张子鱼画过肖像的那个女孩送她的金黄色的裙子。李芸老远就看见老师傅在打磨那只燧石燕子,燕子已经成形了,老师傅打一打,举起来看一看。一只充满灵性的神鸟。老师傅小心翼翼地打磨燕子的眼睛,手艺人的绝活就在这点睛阶段,打出的火花如同爱情中情人的目光。李芸闭上眼睛祈求上苍:“让它飞起来吧,它是有生命的,它是有青春的,它是永恒的,它是生生不息的。”古老长安的上空真的有了上天的回声。李芸睁开眼睛双手托胸,仰望苍天,她果然听到了上天的福音。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备份,如果他们相遇了,生命的美好与脆弱就到延伸的时候了。”

那个男人就来到她身边,告诉她:“到了延伸生命的时候了。”李芸吃惊地望着他:“你也听见了?”“上天的声音我无法抗拒。”李芸也无法抗拒。他们拥抱亲吻。古老长安的暮色跟古丝绸之路上运来运去的华美的绸缎一样裹在两个激情男女的身上。后来他们手挽手来到老师傅跟前。老师傅正好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高高举在手上,燕子真的飞起来了。

22

孟凯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武明生受不了,张子鱼同样也受不了。在精河县街头,孟凯就用这种眼神瞧着张子鱼,张子鱼身上如同爬满了红蚂蚁一样,浑身不自在,孟凯就吐掉烟头坦诚相告:“移情别恋并不伤害女人,反而是一种解脱也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埋葬自己喜欢的人,等于埋葬活人,活人祭,孔子当年咋说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张子鱼就瓷在那里,孟凯扬长而去。买水果的叶海亚赶回来喊叫:“你这坏小子你才没后呢?有你这么损人的吗?”张子鱼说:“他没损我,他是真诚的。”

23

马杰农的歌声深沉忧伤真诚,人们不但传唱这些情歌,还整理成书,大漠有了最早的抒情诗,马杰农葛斯理所当然成为当时最出色的诗人,当时人们把这种歌颂不朽爱情力量为爱情而疯狂的诗称为纯情诗。葛斯这个名字彻底被马杰农取代,马杰农成为纯情诗诗人之首,流浪派诗歌的象征。《马杰农诗选》又称《马杰农三书》传遍四面八方。从那个时候开始,诗人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超过了世俗的国王。

荒野中的马杰农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蕾莉的温存体贴。

蕾莉摆脱丈夫的监视悄悄出门,找到一位好心的老人,从身上摘下几颗珍贵的宝石送给老人嘱咐他一定要找到马杰农,约他见上一面。

老人跋山涉水穿过戈壁沙漠。老人告诉马杰农,蕾莉度日如年,听到的老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关于你的故事还有你那些激情澎湃的美好诗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与你见上一面,相依而坐,肩并着肩,就像从前你们在学堂里一般,可惜那美妙的时光多么短暂,有情人心心相印,更要相守相伴,故事和歌声可以传得很久很远,但也比不上匆匆地看上情人一眼,孩子,重温你们被隔断了的旧情吧,高大茂密的沙枣林就是你们相会的地方,百灵和画眉在那里唱歌,燕子开始垒窝,该有多么吉祥。老人从行囊中取出衣裳,马杰农变得温顺随和,在泉边洗刷一新,穿好衣裳,紧跟老人来到沙枣树下。野兽的卫队在远处瞭望。老人去通报深闺内帷中的姑娘,姑娘比鹿还要欢快,离情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姑娘放慢了脚步,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她对老人说:“到此为止吧,我的心神已经耗尽,我像蜡烛一样内心一直在燃烧,再移半步全身就会烧焦,也会使他更加忘情更加癫狂。”

老人唤醒昏迷中的马杰农,马杰农知道蕾莉就在附近,马杰农就开口吟唱。马杰农唱完他的天鹅之歌,反身奔向荒野,他在幻境中已经与情人肌肤相依,爱情之火飘出了身体烧毁衣裳,马杰农成了传说中的金骆驼,野兽紧随其后浩浩荡荡。

蕾莉怏怏地回到家里。丈夫得不到妻子的青睐,终日愁绪满怀,终于卧倒在床离开人世。蕾莉按照妻子哀悼丈夫的大礼,终日在悲愁中静坐哭泣。

秋天的时候,蕾莉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站起,她向母亲披露心底的秘密:“我受尽了折磨,这算什么爱情?我受尽了煎熬,这算什么人生!我是殉情之人,死后尸布要染成紫罗兰与玫瑰那样鲜红,马杰农奔丧时会看我像新娘一样簇新。”说完心里的秘密,蕾莉思念着情人一丝丝地咽气,终于离开了人世。

马杰农得知蕾莉去世的消息,就带上他的野兽朋友来到蕾莉的坟前,野兽们围成圆圈像忠诚的卫士保护帝王的宫殿一样保卫着蕾莉与马杰农。马杰农把坟头的黄土紧紧抱住,呼唤着心上人,丝丝缕缕地咽气。马杰农死在蕾莉的坟前,野兽们守卫着坟地寸步不离,马杰农只剩下骨头架,野兽们还守护着。一年后野兽们才离开,人们才能走近墓地。马杰农的骨架上依然散发芳香,爱情的馨香将长留世上。人们纷纷动手掘开蕾莉的墓地,让他们死后合葬在一起。

那些离开墓地的野兽都不忍散开,它们都跟在骆驼后边,走过一个又一个沙漠,碰到一片又一片沙枣林,一棵又一棵沙枣树,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了又消失了。有关蕾莉与马杰农伟大爱情的神圣之地就有了两种说法,也就是两个地方,一个是他们的墓地,一个是他们最后一次相会的沙枣林,这两个地方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沙丘越来越像骆驼;骆驼越来越像沙丘,没有风暴的时候沙丘也在奔走,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

骆驼的伟大创造开始了,肯定是在春天,家驼全都逃进沙漠。大地深处有一股力量在搅动着沙漠,跟地震一样。

几年后挖药人挖到了世所罕见的地精,锁阳和肉苁蓉长势喜人,最高两米多,跟个大活人一样挺立在沙丘之间,气宇轩昂,简直就是一个沙漠王子,挖药人祖祖辈辈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地精。春末夏初是挖地精的好季节,好奇心重的挖药人提前进入沙漠,甚至比骆驼还要早,他们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那些发情的骆驼冲进沙漠不是来找情侣,是寻找沙漠中最美好的地方,这里的沙子比面粉还要细,跟女人的皮肤可以媲美,骆驼就把它们的生命之水注入细腻无比的沙地,整个沙漠就成为波涛滚滚的海洋。然后是春天的大风,让红柳梭梭胡杨种子与骆驼的生命相逢,然后产生新生命,一身贵气的地精布满沙漠深处。两米多高的巨型地精就是金骆驼与胡杨爱的结晶。骆驼在沙漠里开垦出它们自己的百花盛开的花园。浑圆丰满的沙丘成为幸福的新娘。

赫定又听到了大漠的召唤,悠扬的驼铃之后,是骆驼特有的黑亮的眼睛,眼神充满羞涩和喜悦,赫定都看呆了。

一九二六年冬天,六十一岁的赫定开始了他的第五次中国之行。这次不同以往不是私人考察,赫定是受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委托,为开辟柏林至上海的航线来考察的。大清灭亡了,已经是民国了,已经是五四运动以后了,中国人的主权意识爱国热情空前高涨,普尔热瓦尔斯基,斯坦因,希伯和,大光谷瑞,在中国人眼里几乎等于“强盗”,赫定跟那些盗宝者不同,来华目的是科学考察。赫定拜访北洋政府外长顾维钧,顾维钧对航空持有异议,可以考虑驼队勘测,地质研究所所长翁文灏要求考察团吸收中国考古学者。

一九二七年三月赫定给北京大学学者沈兼士写信,表示愿意与中国学者鼎力合作,接着中国学者刘半农、周肇祥等代表在六国饭店与赫定谈判,签订《中国学术团体协会为组织西北科学考察团事与瑞典国斯文·赫定博士签订合作办法》。这个协定被当时中国学者称为“中国现代科学史上的第一个平等条约”。中方团长徐炳昶,外方团长赫定,中方成员有袁复礼、黄文弼、丁道衡、詹番勋、陈宗器、龚继成、尤寅照等二十多位,外方成员三十多位,是一个规模巨大的现代著名科学团队。

刘半农是个文人,无法参加科学考察,跟赫定谈判期间两人却很投缘。刘半农谈得最多的是鲁迅,这才是五四新文化的灵魂。刘半农给鲁迅写过一副联语:“托尼精神,魏晋文章”。托是托尔斯泰,尼是尼采。赫定开始兴奋了,赫定对德国素有好感,不独对他的恩师李希霍芬博士,对尼采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而鲁迅眼中的尼采,文字刚劲,有金石之声,其学说的精髓在鼓励人类积极向上的精神生活与生命意识,鲁迅以此来改造中国的国民性,即奴性,同时又兼收托尔斯泰的基督大爱精神,敢恨敢爱。太合赫定的口味了,也太让赫定吃惊了,中国知识界竟然有这种狂飙突进的大哲,跟他以前接触过的晚清官员与芸芸众生判若云泥,唯一可媲美的就是中国山河的壮美,无尽瀚海所散发的浩大生命。

谈到鲁迅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渊源,刘半农特意介绍了魏晋竹林七贤的领军人物嵇康,树下锻铁、山中采药,玉树临风,游心太玄;更远就是先秦的庄子与《离骚》,鲁迅最喜欢《离骚》里这几句:“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翻译过来就是“清晨我将渡过白水啊,登上阆风山把马拴住;忽然回看就流下眼泪啊,可叹这高山上没有理想的佳人”。白水是西域昆仑山流入罗布荒漠的大河,阆风山就是罗布荒漠南边的山。登昆仑山追寻理想中的佳人,这不是歌德心目中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女性吗?赫定显然被这个孩子气十足的中国文人给打动了,心中秘密袒露无遗,刘半农就不失时机地露出他平生的第二大手笔,与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一起创作的经典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一九二○年八月六日,在英国伦敦大学的留学生公寓里,刘半农仿佛神灵附体一气呵成写下了不朽的白话诗《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赫定的眼睛湿了,泪水和眼镜也无法遮掩眼睛里闪烁的亮光。一九二○年八月六日。赫定收到了米莉的信。他们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从米莉家到郊外海滨最多一小时,邮差前往赫定家的这一小时正是赫定兴致勃勃欣赏屋外燕子飞来飞去的时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小时啊,燕子在房前屋后待这么久实属罕见。赫定耳畔于是就响起了那首中亚草原的民歌《燕子》。现在面对这个中国学者,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了。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啊!”

刘半农记忆中的那天下午,赫定比他更有激情,他一动不动地听赫定讲那些古老的爱情故事。肯定从哈菲兹与李白讲起,他们那些伟大诗篇的核心内容都是月亮女人美酒和鲜花,李白和白居易还写到了杨贵妃,然后就是《蕾莉与马杰农》。刘半农还是第一次听说中亚穆斯林世界曾经有过辉煌灿烂的文艺复兴。从九世纪到十五世纪中亚地区这些大诗人们弘扬人道主义歌颂永恒的爱情,抨击封建礼教与权贵,极大地推动了十四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刘半农就有必要打出最后一张牌,他给赫定透露了鲁迅最新的创作计划,在《呐喊》《彷徨》之后,鲁迅要写一部重头戏《杨贵妃》。一九二一年鲁迅就计划写剧本《杨贵妃》: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第三幕就是《雨霖铃》,专门有一幕写长生殿,唐明皇与杨贵妃为拯救爱情的逐渐冷淡对天盟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词牌大概会用他们爱情最热烈的《霓裳羽衣曲》。这些前期工作准备好以后,一九二四年七月鲁迅先生就借到西安讲学的机会,体验一下古长安的大唐魅力。讲演之暇,鲁迅常与孙伏园逛古长安,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灞桥碑林古董铺子。在昭陵看唐人石雕,鲁迅就想起唐人生命的雄壮与气魄的宏大。但长安大多古迹已破败衰落,连去马嵬坡的兴趣都没有了。《杨贵妃》胎死腹中。

一九二七年的北京,文坛依然对鲁迅充满期待,赫定更是异常兴奋。这么伟大的作家,即使没有《杨贵妃》也可以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年才开始颁发的国际文学大奖,已经遗漏了伟大的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瑞典王国的最后一位受勋贵族赫定有义务给瑞典文学院推荐中国最伟大的当代作家鲁迅荣获这个国际大奖。刘半农热烈响应。马上请台静农向鲁迅征求意见。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五日,鲁迅回复台静农:“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刘半农和赫定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鲁迅正在倾尽全力写《杨贵妃》,一个登昆仑之巅待佳人的伟丈夫肯定对自己有更高的期待。赫定对鲁迅钦佩的同时又产生了对米莉的怨恨。他也这样期待过米莉。他收藏了从十二世纪到十九世纪中亚各族诗人创作的不同版本的《蕾莉与马杰农》,从波斯诗人内扎米、印度—波斯诗人阿密尔、波斯—塔吉克诗人贾米、突厥诗人纳瓦依到中国喀什维吾尔诗人尼扎里,这些大诗人们所写的《蕾莉与马杰农》大街小巷随处都可以买到,他甚至买到了维吾尔诗人尼扎里的代表作《热比娅与赛丁》,这是发生在中国喀什附近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悲剧,尼扎里正是用传统的《蕾莉与马杰农》做铺垫才完成了顶峰之作《热比娅与赛丁》。喀什就在昆仑山下,中国古代最早的诗人屈原反复吟唱过的昆仑山,鲁迅心目中的神山。赫定似乎现在才明白他如此痴迷于大漠或许与这些大漠里的爱情有关。这些不朽的诗篇与探险无关,他一本都没有落下,这应该是一部“无法公开的探险之旅”。赫定对米莉的怨恨有所缓解。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一九二八年九月赫定为考察团购买设备,返回欧洲从塔城进入新疆,新疆地方政权更迭,赫定在塔城滞留半个月,无意当中从地图上看到阿拉套山下有一个米里其格草原。米里其格有一个音节与米莉相近。赫定只带一个随从找一个蒙古向导,悄悄去了一次米里其格草原,同样是跟探险无关。九月的大草原一片金黄,米里其格已经压缩为米里米莉了。这个季节的北欧也是一片金黄,蒙古向导唱起《燕子》,中亚各族的牧人都唱过这首古歌,只是在这一天,赫定这只老骆驼倒在了金色草滩上,泪流满面,骆驼并不是天生就该待在戈壁沙漠,骆驼原本就生活在美丽的草原上,骆驼的生命中有青草地。

刘半农主持歌谣研究会,编辑《歌谣》周刊,对各地民歌民谣有极大的兴趣,赫定吟唱的草原民歌《燕子》一下子把他从中原引向了大漠草原。一九三四年六月,在蒙古包刘半农被虱子咬了几口,患回归热,英年早逝,年仅四十四岁。

一九三○年二月十九日,北平中央研究院为赫定举办生日宴会,授予他名誉院士称号。赫定结识当时中国最有名望的建筑学家梁思成。赫定一定听说过当时北平文化界有名的“太太客厅”。每到周末,北平的文化精英们大都汇聚在梁思成家的客厅里,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引发各种话题,哲学、文学、音乐、美术、建筑无所不谈。林徽因巨大的热情与才华世所罕见,与人辩论心直口快、好强,真正的绝代风华;上天赐予她惊艳的美貌,又赐予她绝世才情,同时又演绎了世所罕见的美丽爱情与美满婚姻。娶她为妻的先生是谦谦君子胸怀宽广的梁思成。追求她而不得又深爱她的是风流诗人徐志摩与哲学家金岳霖,金教授终身不娶甘为“芳邻”。自古人间四月天,中国人真的有如此美好如此动人的真实的爱情与婚姻。赫定浮想联翩。歌德当年读到一本中国的二三流小说《好逑传》都惊讶得不得了,赫定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类的文明,把人变得更美好就是文明,就是眼前这个谦谦君子。赫定与梁思成告别时真诚地告诉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向你美丽的妻子问好!”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中国东北沦陷,一九三三年初中国的古都北平处在日寇的炮火之下,当年七月赫定宣布西北考察团解散。这个伟大的国家面临亡国灭种之灾,就如同他的祖国瑞典历史上曾被强敌入侵,民族英雄古斯塔夫·瓦萨开始了“伟大的逃亡”,领导瑞典人民赶走入侵者赢得了独立与自由。“我已与中国结婚。”赫定已经与中国难舍难分,他理解伟大的鲁迅何以喜爱拜伦以及拜伦的《哀希腊》,拜伦晚年不惜性命参加希腊人反抗土耳其统治的战斗最后死在希腊。一九三三年六月,赫定在北平一个欢迎德国领事的宴会上结识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刘崇杰,赫定向刘崇杰建议,中国应该重新开辟新疆境内的古代交通线,振兴丝绸之路,铺设从北平到喀什的铁路与公路,维护国家安全与统一,引起刘崇杰的重视。刘崇杰邀请赫定到南京拜见政府高层。中国政府作出决定,目前政府无力修铁路,但公路一定要修,邀请赫定担任公路勘测顾问,赴内蒙新疆考察。一九三三年九月原西北考察团许多老队员前来报到,有龚继成、陈宗器、尤寅照、生瑞恒、贝格曼等。

一年半的考察,正赶上盛世才与马仲英争夺新疆之战,赫定见证了这个发展趋势的过程,后来写成《大马的逃亡》。

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赫定终于从战争的磨难中脱身,踏上罗布荒原。首先扑入眼帘的是一只骆驼,风尘仆仆向他们走来,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经典镜头出现在罗布荒原,老赫定抱住骆驼脖子泪流满面,骆驼也流下了泪,四十多年前赫定第二次中国之行在大漠中遭到灭顶之灾时这峰骆驼救过他的命,四十年后它奇迹般与赫定重逢。

近乡情更怯,在塔里木河边,老朋友奥尔得克带着儿子迎接赫定。奥尔得克跟儿子萨迪克给大家带路。四月份很容易遇上喀拉布风暴。奥尔得克告诉赫定他在沙漠中的大发现,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二四年他在沙漠里发现一处墓地,无数棺材分两层垒在一起,棺木内有雕刻和彩绘,丝袍里裹着无数美女的尸体。赫定渴望见到那个美丽的大湖罗布泊,赫定把埋着无数美女的小河墓地考古发掘工作交给他的同胞贝格曼,奥尔得克给他当向导。赫定带着陈宗器与奥尔得克的儿子萨迪克一行向罗布泊进发。

奥尔得克的儿子萨迪克发现了大面积的墓地。赫定再次见到这些沉睡的罗布女王和沙漠情人,这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几乎是在拥抱这个沉睡千年的楼兰和罗布女王。“米莉”回来了,楼兰罗布的女人们重新获得了生命和青春,还有爱情。许多年来,他一次次地在心里埋葬米莉,米莉总是一次次地复活,一次次出现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米莉越来越大,天地之间全是米莉的影子,天地之间全是无法摧毁的爱,他无处藏身,无法躲避。喀拉布风暴再次降临,赫定看到的不再是飞沙走石,而是燕子,沙石带着火星就有了生命有了翅膀就是燕子。还有风暴的轰鸣,那轰鸣就是爱之歌。那一刻,喀拉布风暴与古老的歌谣《燕子》融为一体,不会有歌词了,全是声音。赫定跪在棺材边,双手扶着棺木,目光亲切柔和如同千年前骆队运来的中国最华美的丝绸,金光闪闪地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这些美丽女子的身上。

棺木的四周立着几百根标志着男根的多棱木柱,有七至十一个侧面,埋在沙子里的柱基部分涂着红色,形成太阳的图案。显然是用胡杨木精心雕刻的,个个都拥有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烂的强大的生命力。

赫定相信这些木柱全都来自胡杨地精,传说中的金驼用它们的生命之水与胡杨种子结合就把沙漠变成了百花盛开的花园。赫定终于追上了传说中的神驼地精,永恒生命中的美妙一瞬。

一九三五年二月勘测队在西安扎下最后一处营地。在丝绸之路的起点古长安结束勘测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从长安到君士坦丁堡到罗马曾经最繁荣的人类文明大动脉依然在强烈地跳动着。梦回大唐,绝世佳人杨贵妃被李白白居易洪深反复抒写,将要在鲁迅笔下重新获得新生,赫定很容易联想到哈菲兹、内扎米、贾米、德里维、纳瓦依、富祖里和尼扎里,不朽的蕾莉与马杰农,哈尔法德与西琳,将在古长安与杨贵妃会合。

一九三五年三月底赫定离开中国回到故乡斯德哥尔摩。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鲁迅去世。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曾经接见过赫定的蒋介石在古长安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演绎爱情故事的骊山华清池被部下“兵谏”,蒋夫人美龄坐飞机来古长安救夫,在中共的斡旋下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委员长顺利返回南京,抗击日寇的抗战全面开始。赫定勘测过的丝绸之路上到处都是奔往前方的战士,更多的是逃难的人群,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民族大迁徙。

以后的岁月里,赫定亲近过德国希特勒又拯救过挪威抵抗战士和犹太学者。

赫定是在梦中去世的。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八十七岁高龄的赫定卧床不起,服过药后长眠不醒,漫长的探险生涯中他经历过无数次死亡,生与死的界限相当模糊。十一月二十六日守护的人还能听见他的梦语,他的思维还那么清晰,还能记得每次历险的细节。然后是一队队驮着华美丝绸的骆驼,然后是无数诗人们的爱情诗篇,然后是大漠深处的胡杨地精;在百花盛开的花园里、在古老的传说里,胡杨地精碰到第一个人就会长成那个人的模样,赫定看到了自己。

人们在赫定床前发现了米莉的照片,照片下方写着:“你曾陪伴我所有的旅程。”米莉的照片包在一块金黄色的中国丝绸里。

24

武明生大学毕业两年后就结婚了,比李芸和张子鱼都早,连他自己都没想他会这么早结婚。他跟那个漂亮少妇的关系维持了三年多。工作以后,堂兄武明理就提醒他:跟那个女人保持距离,慢慢撤退。武明生在堂兄武明理的帮助下在西安找到体面的工作,当初跟城里女人亲密接触就有很强的功利目的。

武明理自己也开始大面积撤退,五个情妇逐渐缩减到三个两个,最终保留一个,用武明理的话讲,情场如战场,进攻是容易的,撤退才见英雄本色。每撤离一个战场,武明理都要脱一层皮,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摆脱的不是敌人,是已经融入你生命的另一些生命。堂兄武明理就有必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盘讲给堂弟武明生:全身而退实乃人生最高境界,善之善者也。那个色香味俱佳的漂亮少妇完全是用来操练的,比武明生大十岁还带一个孩子,他们是没有未来的,这一点必须给武明生讲清楚。武明生都听烦了,每次与那女人相会武明生总觉得是最后的晚宴是破釜沉舟,就很卖力很悲壮很投入,女人理所当然很感动很满足。

事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武明生辅导的那个孩子上初中了,不需要家教了,武明生就不能堂而皇之公开去女人家里,就开始隐秘起来。孩子在家肯定不行。几年家教,武明生跟那孩子有了感情,节假日经常一起去玩,女人也很放心。武明生再次去学校看那孩子时,孩子有些冷淡。武明生很快发现了孩子的亲生父亲去学校接孩子,血浓于水,到底是亲父子,相拥相依,武明生感受到冷淡很正常也很真实。跟女人谈到这件事,女人就笑:“你想当他亲爸爸?就是嘛,人家父子相见我这亲妈都挡不住,没法挡呀,犯法呀。”弄得武明生很尴尬。真正让武明生难受的是六一儿童节,初一的孩子大都不过这种节日了,武明生却在东大街看见女人孩子和丈夫和和美美在一起,孩子抱了一架飞机航模,女人满脸幸福,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幸福,那种微笑那种神采狠狠地蜇了武明生一下。武明生不由自主地到了公交汽车站牌后边。高大茂密的古槐树把巨大的树荫投到武明生身上,武明生安静下来,武明生推了推眼镜。武明生视力很好,寒窗苦读视力依然保持一点五。堂兄武明理坚持让他戴眼镜,不是近视镜,是时髦的茶色蛤蟆镜。堂兄武明理不怀好意地告诉大学生武明生:一方面可以保护眼睛,一方面呢可以放肆地看大街上的美女。

武明生在公交车站牌古槐树树荫和茶色蛤蟆镜掩护下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的脸,那幸福的笑容是他不曾看到过的,跟这女人交往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欢笑,甚至包括拥抱亲吻上床最有激情的时候女人得到最大满足的时候女人也没有这么笑过。武明生还记得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漂亮迷人,但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着的忧郁,随着交往的加深,武明生觉察到女人心里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不由自主地奔向对方。离异少妇与涉世未深的年轻小伙,远远不是干柴烈火,是一座大油库与熊熊燃烧的火把,武氏家族男人们特有的超强性欲让这个饥饿少妇得到极大的满足,就像充足了电,就像传说中的扁鹊华佗妙手回春,女人的忧郁一扫而空,变得神采奕奕,风情万种,风姿绰约,这些成熟少女所具有的妩媚与魅力全都焕发出来了,但这一切都跟六一儿童节这一天在东大街所见到的女人那幸福的微笑无法相比。

幸福的一家渐行渐远。武明生摘下眼镜,世界为之一亮,西安更清晰了,视力很好的年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已经走到街对面的幸福的一家人,武明生再次看到了女人的微笑,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又那么真实。武明生不戴眼镜的眼睛就这么失神了。

武明生还记得他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从来不戴眼镜,快到门口时总是下意识地收起眼镜。他也不喜欢在黑暗中跟女人做爱,女人把床头灯调得很弱,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女人让步了,女人也适应了在灯光下激情澎湃。他用锦衣夜行、明珠暗投这两个典故说服了女人,更大的理由应该是女人的笑容,最癫狂的时候女人脸上所呈现的表情也最动人。与之相呼应的是女人的声音,呓语演变为喃喃自语,高潮时会情不自禁地喊出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这些鼓舞斗志的话。典型的床上口号与虚假广告。

他们再次相会时武明生特别敏感,一下子捕捉到女人身上另一个男人的气息,武明生雄狮一般狂飙突进就像视死如归的罗马角斗士跟对手进行誓死较量,高潮迭起好戏不断,两个臭男人暗中较量,女人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女人笑得很诡秘。武明生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笑容。周幽王为博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武明生这把火烧得够猛够旺了,女人还这么沉得住气。武明生以玩笑的方式提到那个男人,女人也以玩笑的方式微微一笑:“你说呢?”女人还用手指点一下他的鼻子,女人笑得很暧昧。慢慢去琢磨吧,越琢磨越邪乎。武明生果然中邪啦。武明生在床上用的全都是邪劲,咬牙切齿,跟强大电流一样让女人每个毛孔每根头发直到指甲缝都电火闪闪光芒四射。武氏家族从遥远的周朝就给天子牧马,武氏家族最辉煌的一页就是给隋炀帝带回了吐谷浑人良马的龙种;三千多匹黄土高原的中原母马放至青海高原,混入吐谷浑人的马群,数月后这些母马怀胎而归,从此隋唐王朝有了可以跟吐蕃跟突厥跟契丹这些北方草原民族相抗衡的良马。武氏家族的男人们也获得了千年良驹的神力。武明生大显神威时,武明生耳畔就响起高原马群的呼啸声和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武明生俯下身认真观察女人那无比生动的面容,真是美不胜收,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唯独没有他所期望的那种微笑。武明生还在坚持着。这正是武氏家族男人们的可贵之处,可以让女人持续不断地进入高潮,即使自己不开心不乐意也丝毫不影响性生活的质量,按当地人的说法:冷。武氏家族尽出这种大冷。西安女人暗暗吃惊,但人家没表现出来,还摸了一下这个大冷的背。西安女人相当妩媚了。床上工作结束后,冲个澡,好好吃上一顿,补充营养恢复体力。西安女人做一手好菜,西安女人还来一点小幽默:“小弟弟,咥!咥饱!咥美!冷咥!”该武明生吃惊了,武明生太嫩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我很开心我很快乐。”女人一脸天真,“我们一直很开心很快乐呀。”

小孩过生日,武明生受到邀请。满满一桌菜,生日蛋糕,等孩子放学回来,女人还在厨房忙着,武明生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有什么好看?武明生的目光就扫了一遍锃亮宽敞的客厅,孩子与父亲的合影,新添置的工艺品壁画都是孩子父亲的东西。武明生一年多没进这个家了,武明生就转到孩子的卧室,马拉多纳不见了,贝利不见了,换上了吕思清和梅纽因,还有墙上那把价格不菲的小提琴,应该在二十万左右吧,那个离异的父亲是个小公务员,没多大能耐,裤腰带要勒多紧才能挤出这笔钱?可他成功地把武明生的所有痕迹从这栋房子里清扫出去了,这么艺术这么科学,让你无话可说。我还真是个大冷。武明生苦笑一下回到客厅,孩子刚好进门,很礼貌地问候了叔叔,妈妈纠正孩子应该叫老师,孩子又很礼貌地重复一遍,对老师加叔叔送他的礼物爱不释手,多少给武明生一点点安慰。

武明生告辞的时候天快黑了,女人和孩子一起送武明生到楼下,母子俩返回楼上时声音很大,孩子的亲生父亲订了西餐,半小时后母子俩出发去跟亲生父亲会合,一起看通宵电影,法国电影专场,这就是周末过生日的好处。

武明生的脚就像栽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动,他还回头看了一眼三楼那个房间。窗户上女人的侧影那么清晰,甩着头发,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终于找到了最合身的那一件,就转一下身子,双臂展开,就像展翅欲飞的鸟儿,她把羽毛梳理得那么漂亮她要给那个男人展示她的魅力。武明生反复提醒自己,女人天性如此,谁也没办法。这种默念式的提醒还真起作用,武明生没有失志,双脚栽在地上,但手还能动,就挥一下手,一辆出租就停在他跟前,他弯下身子钻进去,双脚总算拔离了地面。司机问他去哪?他说随便。司机什么鸟人没见过,一看就知道感情受了刺激,司机就开得很稳,也不搭理这个倒霉蛋。车子就一会儿东大街一会儿西大街,哪儿车少就往哪跑,跑了一个多小时,武明生报了一个地址,车子很快就到了那地方,刚好一百元,下车的时候的武明生彻底清醒了,还给司机说声谢谢。

再次幽会武明生很被动,女人主动约他,他喜出望外,他们在一家宾馆见面,女人已经在房间等他。淡淡的香水,粉色的睡裙,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瓶通化红葡萄酒,还有美妙的音乐,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踏进房间时有多么激动,眉毛跳得就像对蚂蚱。女人稍稍示意他就拉起女人的手搂住女人腰开始跳舞,不是他们以前跳过的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舞曲,是一首带着歌声的曲子。武明生后来才知道这是柴可夫斯基《叶普盖尼·奥涅金》中的《间奏和华尔兹舞曲》。跳了三圈,开始喝酒,菜只动了几筷子,美酒助兴,音乐的感染力更大,当他们拥在一起向床上奔去时,武明生已经成为非洲雄狮了,抖着金色的长鬃在女人的生命里左右纵横,女人紧紧地搂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无限的深情与迷恋,这都是男人所渴望的。武明生越来越疯狂,女人就把他搂得越紧看他的眼神就越深情,武明生马上意识到曾刺激过他的那种微笑要出现了,武明生就像高原上空的鹞鹰突然停在苍穹之顶,谁都知道只有鹞鹰有这种本领。武明生朝思暮想的神秘的微笑终于出现在女人脸上,真正的清水出芙蓉,也就是在这美妙的时刻武明生心里咯噔一下,武明生及时地捕捉到女人脸上飞速闪过的忧怨,女人没有得到满足,哈,武家男人什么时候让女人没满足过?武明生就像马戏团的马听到锣鼓声,腾的一下扬蹄奋进,他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他毫不顾及女人感受,他已经不是马戏团的马了,他已经变成了古老的蒸汽火车山呼海啸地动山摇。战争结束,他还那么精神昂扬。他都纳闷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女人淡静如水,还真看不出其隐秘的内心世界。

他们在街头分手,女人还朝他摆摆手,女人终于笑了,可那笑容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优势,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与怜悯。

他必须采取主动。女人准时赴约,按武明生的口味放的是他们熟悉的《多瑙河圆舞曲》,结果还是重蹈覆辙。这回女人笑容里的同情与怜悯就更明显了。武明生不能不怀疑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当初他问女人这是谁的曲子?女人随口说了柴可夫斯基。武明生跟大多数人一样总是把老柴跟《天鹅湖》连在一起。女人就告诉他这是《叶普盖尼·奥涅金》,普希金的代表作。许多名曲都是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

武明生就专门请教了西安音乐学院的一位专家,专家告诉他《叶普盖尼·奥涅金》中的插曲《间奏和华尔兹舞曲》是女主人公达吉亚娜的父母为女儿的“圣名日”举办舞会,客人们为这幸福的时刻载歌载舞,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以悲剧收场。武明生当时完全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都不知道他悟出了什么?专家给了他完整的歌剧带子。他那时已经在西安站稳脚跟,不错的职业,私下在一家公司兼职捞外快,收入相当不错,他立马买回当时很时髦的VCD,开始欣赏歌剧《叶普盖尼·奥涅金》。达吉亚娜更多地让他想到李芸,让他想到陕甘交界处那个让他无比尴尬的小镇,李芸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在水深火热中,从下身勃起到返回宿营地一个多小时,就这么硬扛着,直到半夜三更两个男生离开房间,他才淋漓尽致地发泄了一遍。歌剧还在继续,武明生进了卫生间里,他的生命之根挺拔坚硬浑圆饱满,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原因何在?奥涅金在向达吉亚娜求爱,已经是多少年以后了,达吉亚娜嫁给一个老头,为人妻为人母了,达吉亚娜告诉奥涅金:“我虽然爱着你,但我已经属于别人,我将要一世对他忠贞。”武明生认为他比奥涅金幸运,女人没有让他离开,他还不停地占有这个女人,武明生走出卫生间,歌剧已近尾声,奥涅金开始了漫长而伤心的旅行。音乐学院的歌剧专家曾介绍:奥涅金属于俄罗斯文学中“多余人”的形象,武明生头就大了,多余人不就是西北人说的蔫嘛,冷下滑到蔫就这么简单。武明生重放歌剧《叶普盖尼·奥涅金》,第二遍就看得很仔细,他特别留意达吉亚娜成为莫斯科贵妇后拒绝奥涅金那一段:“幸福消失了,但它曾经是多么接近!……而现在,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您应该——我请求您——立刻离开我。”

武明生再也不好意思见那个女人了。武明生失落得厉害。堂兄武明理看出来了,可武明理理解反了。“兄弟不要担心,已婚妇女有阅历有经验皮实抗摔打,要跟小姑娘一刀两断才麻烦呢,弄不好割腕、卧轨和跳楼走极端让你防不胜防。”武明生喝了一口酒,笑得龇牙咧嘴很难看。堂兄武明理就郑重其事地警告堂弟武明生:“断了就断彻底,可千万别婆婆妈妈发贺卡寄明信片给自己留后遗症,二返长安死灰复燃那麻烦就大啦。”武明生没反应,武明理就说:“该考虑婚姻问题啦,估计给你打主意的人很多,听老哥一句话,大学毕业,西安姑娘,北京上海的更好。”“最近有点乱,安静上一段时间再说吧。”“知识分子就是不干脆,割个小痔疮都要流一脸盆血。”

武明生的心能不乱吗?两个月后女人跟丈夫复婚了。女人还给武明生发了请帖。婚筵规模不大,两个包间,四桌饭,都是至亲好友。丈夫很热情地感谢武明生这个好老师,孩子能考上重点中学全是你的功劳,两个男人心情很复杂地干了一杯。孩子上初二了,理所当然地喊武明生老师。破镜重圆的夫妻在经历了无数坎坷之后显得更成熟更稳定更有魅力,女人全身散发着喜悦和幸福。武明生看到的已经不是一年前东大街一家三口过六一儿童节时女人那淡淡的微笑了,武明生的灾难就是从那微笑开始的。女人跟丈夫一起过来给武明生敬酒,女人离他这么近,女人身上的气味他太熟悉了。三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让他难以自持,随着他们交往的加深,女人的香水味越来越淡,两年以后女人基本上不用香水了,女人素面朝天了一段时间,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身上开始散发天然的芳香,复婚这一天这种天然芳香越发浓烈。农民的后代武明生明白这种天然芳香是男人的生命之水浇灌的结果,武明生刚刚萌发这个念头,马上有人嚷嚷:香喷喷的新娘连香水都不洒,新郎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好多人跟着起哄,这份功劳很轻易地归到新郎身上。新娘幸福地仰望着新郎嘴都笑歪了。在影视剧中,此时此刻女人都要飞快地扫一眼宾客中给她生命注入巨大力量的那个男人,武明生很不幸,影视剧的情节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的失落沮丧全在心里,脸上已经看不出来了。

回家路上,他想到张子鱼,他开始明白张子鱼这狗日的把心思埋得那么深,深得连本人都不知道。

武明生在单位的微机上查文件,操作人员把不用的文件用新文件覆盖了,武明生就问人家:“再也不能恢复了吗?”人家就告诉他:“删除的文档可以从回收站找回来,覆盖掉的文档就彻底消失了。”武明生就这样被那个丈夫从女人的生命中彻底覆盖了,就这么简单,他还有什么不死心的呢?

父亲病危,医院都下达死亡通知了,兄弟几个给父亲用白酒擦身体,穿老衣,兄弟几个第一次见识赤身裸体的父亲还有些不习惯。令人更惊奇的是武氏家族男人们特有的硕大的鸡巴在死亡来临之际缩回去了,跟乌鱼脑袋缩进龟壳一样。那一刻兄弟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武明生不知道兄弟们的心思,武明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一刻他马上体验到的是他的生命之根如何从那个女人美妙的身体里一点一点退出来。武明生沮丧得无以复加,抱住脸坐在床边,兄弟们以为武明生为父亲而伤心,兄弟们就让他歇一会儿。少一个人,兄弟们反而更利索了,把父亲抱起来,穿裤子时父亲发出了声音,心底的那口气吐出来了,上下通气了,父亲睁开眼睛,生命又回到父亲身上。

另一个特大喜讯是堂兄武明诚不胡骚情了,诚心诚意回到老婆身边。家族长辈们还是一口一个大瞎明诚,已经是一种赞许的口气了,明诚不再是瞎了,明诚老老实实把公粮缴给老婆了嘛。

老家人的意识里,男人把公粮缴给野女人,等于鸡把蛋下到别人家鸡窝里,比贼娃子还可耻,比贪污腐败更令人不齿,在农民眼里还有啥比糟蹋更让人鄙视的行为呢?十个馒头生一滴血,十滴血生一滴,一次公粮几百滴不止,需要多少粮食补充体力?农民的小算盘哗啦一响兑换出来的都是粒粒皆辛苦的粮食。天地万物的种子,跟命根子一样重要,农民有一句话叫宁吃屎不吃籽,灾年宁可饿死也不吃种子,在农民眼里这种东西是万物的起源也是万物演变流传的奥秘所在。可以成为一个恶人成为一个大坏蛋,也不能做一个瞎。“文革”后期村里来了一批知青,生产队长跟那个时代所有农村干部一样贪恋年轻漂亮洋气的女知青,武明生他们村的干部也不例外,日了一个女知青,男知青就闹起来了,生产队长死不认账,女知青光哭不说话。爷爷旗帜鲜明地站在知青一边,队长嘴硬不认账,爷爷就舀一碗凉水逼队长喝,爷爷是长辈,不打不骂,就让你喝深井里刚打上来的生水,一边是气势汹汹的知青,一边是乡亲们,爷爷像给小孩吃药一样捏住队长的鼻子,老骟匠的手劲很大,一匹马都能摔趴下一个队长算什么?硬是把一老碗生水灌进队长肚子里,农民都知道刚刚日过女人的鸡巴生水一激就永远也硬不起来了,队长也知道,可队长动弹不了,全村人都看着,这个老家伙的手跟铁钳一样死死地卡着他,两根手指捏鼻子,胳膊肘顶在队长胸口,队长都弯成弓了,一大碗生水带着大地深处的凉气,凉到了队长的脚后跟,队长的鸡巴软成了棉花,怪不得别人。爷爷威信空前高涨。蔫老汉给男知青兜售古老的农民哲学,许多知青都躲开了,只有一个知青不躲,耐下心听蔫老汉唠唠叨叨的歪理。这个男知青从不主动缠女娃,都是人家女娃主动来缠他,甚至倒贴,送吃送喝送衣服,最终目的是送身子,美其名曰小伙子有风度。女人讲魅力男人讲风度。蔫老汉就讽笑啥狗屁魅力,明明是妖精狐狸。蔫老汉用长长的烟锅捅男知青的下身,咂你娃的龙涎哩你娃有多少龙涎经得起这么一大群妖精狐狸折腾?知青就说:过去的皇上三宫六院几千个女人哩。蔫老汉就说:“皇上吃的啥你娃吃的啥?皇上有太医你娃就一个精脚医生嘛。”陕西农村把当年的赤脚医生叫精脚医生,蔫老汉就磕光烟锅里的烟灰,又装上一锅,火点上,咂一口:“皇上吃得那么好,那么多太医侍候着,活过七十的皇上有几个?”蔫老汉不抽烟了,蔫老汉接过孙子武明生端来的一拃厚的硬面锅盔,咔嚓咬一块,铡草机一样咔嚓咔嚓咔嚓一公斤左右的硬面锅盔咥到肚子里。蔫老汉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照样下地干活照样大口咥硬馍,二十出头的知识青年目瞪口呆,他眼前这个蔫老汉明明就是黄土高原上的王者。这个王者咥硬面锅盔时往知青手里塞了一块,知青吃得很慢,这种砖头馍又香又脆耐饱,知青一次只能咽下手指蛋那么一小块。知青后来成为中国某著名导演,该导演口碑很好,跟女演员没有任何绯闻。功成名就后专门回来看过爷爷,在他最新的纪录片《消失的马群》中给爷爷许多珍贵的镜头,该片专门考察大西北几千年的牧马史,从渭北高原周人兴起的岐山牧马场到秦汉王朝的关山牧场山丹军马场,再往西就是纯一色的草原大漠了。片子拍完时爷爷已经去世了,导演在影片的结尾动了感情:“感谢渭北高原,感谢这个可敬的老人,我才没有变成瞎。”

可老人的孙子变成了瞎。这就是武明生返回西安在街头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时的真实想法。武明生飞快地扫了一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武明生意外地得到出差的机会,几个山头都在争,相持不下,就落到不相干的武明生头上,那地方是个旅游胜地,等于疗养,绝对的美差,还可以坐飞机。机上差不多都是去度假的西安人。武明生的邻座就是一个漂亮姑娘,热情大方,亮得耀眼,美人相伴,空中三小时就过得很快。

办完公事,就是海滨避暑胜地的一礼拜休息。一般来说情绪低落的男人逮住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武明生逮住的这个女人就是飞机上跟他相邻的那个漂亮姑娘。下飞机后各走各的,三天后两人又在海滨度假村相遇。刚开始武明生没认出来,武明生跟大多游客一样躺在沙滩的遮阳伞下欣赏那些勇敢的冲浪者。冲浪者不是外国人就是运动员,一般人玩不了这种高危运动。许多冲浪者玩不下去了,夹着滑板上岸休息,仅有的几个勇敢的人还在海上玩命,其中一个是女的,而且是魔鬼身材,肯定是老外,岸上的人不停地欢呼,这种精彩表演只有影视屏幕上才能看到。那女的上岸越走越近,大家才发现是个中国姑娘。姑娘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走到武明生跟前,武明生马上递上饮料,姑娘挨武明生坐下,武明生也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

其实武明生也够抢眼的,他跟这姑娘一样都长一张中国的脸一副洋人的身材。海滩上人人都穿泳装大面积暴露,武明生的裆比外国男人还雄壮,就像塞了一个手电筒,那些年轻少妇和洋女人大大方方地朝武明生裆部扫一眼。武明生已经不是童子鸡了,淬过火了,一点也不紧张。这位大洋马似的中国姑娘挨着他坐下,他高兴坏了。两人交谈一阵就笑起来了。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了运动员或体育教师。姑娘医科大学刚毕业,在西安一家医院当外科大夫,一听武明生的专业马上联想到野外考察,探险爬山。返回西安的时候两人已经难舍难分了。

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有多么惊讶,同事自不待说,堂兄武明理高兴坏了:“这才像个男人,提得起放得下。”

年底武明生结婚了,那个女人理所当然受到邀请,女人诚心诚意地向武明生表示祝贺:“你们俩可真是天仙配。”奇怪的是女人对武明生说了声谢谢,陶醉在新婚之喜中的武明生当时没在意这个谢谢,谢啥呢?有啥好谢的?几年后武明生才琢磨出其中的味道。

刚结婚那几年,那可真是幸福啊。妻子最激情的时候就会喊:“太棒了,这正是我需要的。”女人对男人最大的赞美也就这样了,妻子对丈夫也是如此。孟凯这个狗日的嘴里就没好话,你猜孟凯怎么说:你们两口子往大街上一站,人家以为嫪毐与赵姬复活了。强男壮女黄金搭配倒是真的。

妻子中学时就被同学称为大洋马,体育冠军体操冠军,最厉害的一手,学习尖子,还有更厉害的,魔鬼身材漂亮得让人咂舌,人间的好处全让她占了。美中不足的是她喜欢的一个小男生,病死了。从中学就好上了,考上名牌大学,小男生大一第二学期就离开人世。小男生太弱了,长得就像个小姑娘,性子也像个小姑娘,烈马似的女子一般都会倾心于女性化的小男生,这个小男生除了学习拔尖,其他一切全方位弱化,而且病魔缠身,最后死在高大壮美的恋人怀里。妻子给武明生讲这段经历时,声音很小:“我立志学医就想照顾他一辈子。”妻子的初恋很纯洁,妻子婚前一个月跟武明生发生关系时还是姑娘身,一九九四年能娶到货真价实的姑娘可是太不容易了,武明生碰狗屎运了。

妻子身体强壮心理健康,不是一般地健康。武明生牛皮哄哄地对妻子说:“我绝不让我心爱的妻子荒凉任何一个晚上。”妻子马上回应:“我绝不让我亲爱的丈夫放弃任何一个美妙的瞬间。”妻子不但对丈夫体贴入微,对丈夫的家人也关怀备至,节假日常常主动提醒丈夫回渭北老家呼吸新鲜空气品尝家乡土特产,城里洋媳妇的种种臭毛病跟妻子毫不沾边,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的妻子在老家受欢迎的程度。太给武明生长脸啦,武明生不但娶回来了高学历的城市姑娘,还娶回了武氏家族历史上最强壮的女人。新媳妇第一次来婆婆家,村里人就眼睛一亮,胆大的就嘀咕:“大洋马呀!”上年纪的人马上想起方圆几十里数千户人家遥远的历史,这数千户人家都是从周秦汉唐到宋元明清朝廷牧马场牧工的后代。大清朝发布禁马令,大量缩减马场,牧工们就散落各地变成农民。其中一支沿周人当年的迁徙路线翻越岐山来到肥沃的周原。好地早有主人,他们就沿山脚沿深沟大壑的荒地安营扎寨繁衍生息。数百年来他们很少娶到跟男人相匹配的女人。武明生的媳妇让他们一下子越过宋元明清,直达隋唐那个大时代;牧马人最骄傲的壮举就是三千多匹中原母马奔向青海河湟谷地吐谷浑人的马群,这些畜生不辱使命全都怀胎而归。武明生这匹公马从西安城里带回了漂亮壮美的母马,人们在心里喊着大洋马,脸上全是真诚的喜悦。武明生的西安妻子激动得不得了。半年后,武明生的岳母来拜访亲家,村里人个个眉开眼笑,人们很容易想到中国人古老的婚嫁观念:门当户对。

武明生在丈母娘家受欢迎的程度一点也不比妻子在婆婆家差。人们常说女儿是母亲的影子,母亲当年也曾获大洋马的美名,母亲跟女儿一样也曾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但母亲没有女儿幸运,这个小白脸体弱多病但不至于夭折,他顽强地活着,而且跟母亲结婚生子,生了两儿一女。我们可以想象这位母亲的婚姻质量,家务活全包揽,在单位又是业务骨干,可精力还是那么充沛。骨子里爱这个男人,宁愿自己受罪也不伤害丈夫,得熬过多少不眠之夜啊,就不停地打孩子,下手很重,爷爷奶奶都劝不住。奶奶甚至暗示媳妇你野上一回,就会心情愉快,全家安宁。老人的好心遭到无情反击。

自从初恋结束后,女儿的情感世界就彻底封闭了,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那个干瘦苍白的小男生之死使她对死亡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抱着这个被病魔所折磨得不像样子的奄奄一息的可怜人直到他咽气。那些源源不断的追求者都是些倒霉蛋,他们在她眼前都是些活死人,当武明生出现时她本能的反应就是生命的强大与美好。她在心里叫了自己一声大洋马,在此之前她已经叫了武明生战马。相比之下,战马要比大洋马更强壮更有力量。她马上意识到这次旅行的不同寻常,沉睡的生命苏醒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两人喜结良缘。丈母娘更高兴,纠结在母女心里的隐痛总算有了美好的结局,她们渴望猛男,就来了一个战马似的武明生。女儿避免了母亲的悲剧。

夫妻俩互相激发彼此的生命,其结果很有意思,妻子绝对保持贞洁,丈夫就很困难。婚后不久,武明生当了副科长,应酬越来越多,出轨是迟早的事情。

第一次出轨武明生就痛苦得不得了,一个人喝闷酒,那时候还不认识新疆人孟凯,没有说心里话的人。后来他给孟凯讲这一段,孟凯马上就明白了,你肯定想到你爷爷和你爸,你爸当年跟情人幽会光唱歌不脱裤子,你爸对你期待很高,你辜负了你爷爷和你爸,你肯定难受得要死。更难受的在后边呢。武明生喝得醉醺醺回到家里,哇哇大吐,又哇哇大哭,向妻子忏悔。妻子压根就不理他,谁会搭理一个醉鬼呢。妻子扶他到沙发上,扒掉他的鞋子,弄一条热毛巾敷他脸上,放一盘CD,日本喜多朗的《古事记》,全是海水里渗出的音乐,妻子又是拖又是洗忙了一个半小时。他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清醒过来了,舌头也顺溜了,他必须在清醒状态下再次向妻子忏悔并听候妻子发落。妻子望他片刻,问了一句十分意外的话:“你强迫人家了吗?”“没,没有。”妻子没说话,可妻子的表情显示出她放心了,就像家长对一个犯错的孩子,无论干多大坏事,只要不触犯法律,家长就放心了,在放心的基础上再批评教育。妻子小声说:“以后注意点。”妻子给他一杯蜂蜜水。一触即发的大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抹过去了。武明生就像在梦中。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从不拈花惹草。

第二次出轨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正是这次出轨让他难受得无以复加。这个女人存心要毁武明生,主动把他们的绯闻亲口告诉武明生的妻子。当时的情形相当怪诞:女人就像台湾电视剧里面的人物,情绪失控歇斯底里不停地抽风,抽着抽着就不自信了,女外科大夫比她使用的外科手术刀还冷静,一边倾听一边给女人续开水,还不停做请喝水的动作,女人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女外科大夫问了她学历职业,有点警察审犯人的味道了,女人没意识到,如实回答人家,女外科大夫停了片刻,用医学术语告诉这个女人:“我丈夫多一个染色体,犯这种错误的概率很高。”等于告诉这个女人:“我丈夫有病,他犯病了,犯你手里了,仅此而已。”女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武明生同样也无法接受,夫妻交谈的时候妻子换了一个说法:“亲爱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已经把错误压到最低限度了。”武明生第一个反应是巨大的自卑,盘绕在武氏家族几千年的噩梦又降临了。第二个反应与那个女人有关,有病就有药。他治那个女人的病,女人反过来治他的病,病态非常态,痊愈后恢复正常,该干吗干吗,女人回到丈夫身边,他回到妻子身边,妻子肯原谅他,女人的丈夫就不一定了。第三个反应就简单多了,武明生听到的有关妻子与丈母娘的传言都得到了证实,妻子这种不正常的宽大就是反证嘛。三个连锁反应得出一个残酷的结论:宿命。孟凯修正了一下:缘分,你跟你妻子可不是一般的缘分。缘分确实比宿命温暖,可温暖得让人难受哇。孟凯就说:对一个家庭来讲,一个放荡的丈夫跟一个放荡的妻子有天壤之别,这个世界能接受放荡的丈夫绝不接受放荡的妻子。你妻子宁肯自己受辱也不愿让你受辱,你妻子太了不起了。

“哈哈!哈哈!了不起,你咋不说她伟大呢?”

武明生告诉孟凯,结婚那天,李芸也来了,李芸的笑容里有那么一点点同情,眉毛还挑了一下。“我还没见过女人能笑得这么幽默,我这一生不就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嘛,李芸一下给笑出来了,尽管她笑得很含蓄,我还是能看出来,我妻子跟李芸碰酒的时候把我吓坏了,你猜她跟李芸说什么?武明生追过你,可惜没追上。李芸就反击我妻子:他总结了经验就追到了你,一下子就说到我妻子心坎上了。”孟凯就笑:“你对李芸不死心你妻子看出来啦,绝你的念头哩小子。”“在甘肃那个小镇野外考察时我就死啦,我俩骑一辆自行车,跑了近两个小时,近距离接触,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再不死心我就成一头猪啦。”孟凯笑:“李芸没反应,你肯定反应啦,反应得很厉害,原子弹大爆炸。”整个小镇天昏地暗乱成一锅粥,武明生给孟凯讲过当时的情形,武明生不再重复那段往事。武明生想起好多年前渭北高原那个下午,一群孩子为争手片那么大一块洒落在地上的菜籽油打成一团,堂兄武明理勇冠群雄,他拿来一个整馍,队长的儿子大败而去。接踵而来的是大人们的报复,父亲被迫重操旧业,踏上骟匠之路,然后就是连续数年的牲畜们的卵蛋,解馋且长身体。身体长得太棒啦,太结实啦,弹药太足啦,战略储备,严重过剩。“你以为安禄山对杨贵妃没有吸引力,生命需要美还需要力量,安禄山有力量,弹药充足,战略储备过剩,杨国忠告他谋反没错,可杨国忠拿不出证据,证据就是贵妃娘娘的内心秘密,皇帝知道更麻烦,没有证据的告状适得其反,皇帝更加信任安禄山,安禄山更加轻视杨国忠。安禄山一直把扶植他的李林甫视为神人,他的任何念头都逃不出李林甫的眼睛,李林甫一死,安禄山就反了。”“我又不是安禄山你少跟我提安禄山。”“你没发现你的官运跟安禄山一样好吗?工作才几年狗日的就当上科长啦,再过十年二十年还不是一方大员。”“大个,我都愁死啦还什么狗屁一方大员。”

他确实没有飞黄腾达的打算,这个副科长来得就莫名其妙,这个位子一直空着,争的人很多,科长跟他聊天时他都忘了说了一句什么话,科长一拍大腿:“兄弟,真是我的好兄弟。”很快就有人找他谈话,他成了科长的助手。通俗说法,他老婆银盆大脸娘娘相旺夫。

武明理还忘不了提醒堂弟武明生:“远色近赌,找女人一定要远,爆炸了冲击波也吹不到自家院子。”武明理不知道这位堂弟已经出轨两次啦,妻子贤惠,誓死捍卫丈夫,绯闻还没起就被捂死了。武明理跟外科大夫一样把外遇当犯病,把情人当药品。

从副科长升到正科长,武明生就辞掉私营公司的兼职,这种秘密兼职挣钱很容易风险也大,房子车子都有了,就没必要冒那种风险,原始股都不要,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妻子从来没有把钱当作生活的第一需要,女人不爱钱确实是一种极大的美德,男人拼死拼活去挣钱,男人就会疲惫不堪,从而影响性生活的质量,这才是妻子最关心的大事情,让男人放松,不要有压力有负担,性生活的质量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外科大夫看问题总是又快又准。外科大夫甚至认为各种保健品和煽情的电视剧把妇女们撩拨得欲火中烧个个都像花痴其实个个都不中用,都在虚张声势地吓唬男人,你说是也不是?武明生对妻子刮目相看。妻子显得越来越真实,真实得就像生活本身。

堂兄武明理让他在公司给员工讲讲课又不是兼职,他讲了几次效果不错。他就试着在几所大学去讲座,比在公司效果更好,他就堂而皇之在大学的研究所兼职,搞学术研究,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编制又不在大学,跟知识分子弄在一起,比商场官场舒服多了。

妻子大力支持,甚至怂恿他调大学去算了,当个官僚有什么意思。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真踏上学术之路他干不了。正因为干不了,人家刻意给他一个研究所副所长,美其名曰引进新的管理机制。他跟正所长喝茶时提了几条建议,正所长就取得很大的成绩,对他刮目相看。其实都是一些应急措施,知识分子的应急能力历来很差。所长当这个所长说实话能力有限,手下任何一个人的业绩都在所长之上,所长苦恼得不得了,武明生就随口提几条建议:加大工作量,学校要求每年上八十节课,所里要求一百八十节,所长兼系主任,在系上有决定权,所长还有些后怕,武明生就给所长鼓励,中层领导没几条土政策还怎么开展工作?此计甚妙,学校只看大局,对具体事务并不一竿子插到底。一年下来,那些业务尖子们纠缠在课堂教学上,学术成果就大大减弱。第二步棋更妙,能力强潜力大的挤走,发动群众挤,要挤走个把人太容易了。进人就要格外小心,千万别进薛仁贵这号角色,当火头军都能立大功不是要你的命吗?反复考查,专取那些有才华但不足以给所长造成威胁的人,他们拼到死也就那样了,这就要极强的洞察力,武明生干这种工作得心应手,没有才华的人与才华横溢的人放在相同的位置上,没有才华的人就会像牲口一样乱踢腾,骟牲畜时有意识地留一点点功能,就产生一大批害群之马。武明生最精彩的一手绝活就是建议所长调进两位在西安混不下去,穷途末路,只有一颗巨大的野心而无任何才能的人进研究所,再加大力度,资金政策全方位倾斜,美其名曰化腐朽为神奇,就是做给大家看,相当于商鞅的徒木立信,所长的威信空前高涨,有望争取副校长的职位。

武明生的江湖地位就更不用说了。就在这个时候,武明生听到大家的议论,大家叫他骟匠,一下子把他撂到几千年前武氏家族祖先的位置上。他们家只是武氏家族的一个分支,官府马场专职骟匠,他的那些刀刀见血的应急方案都是祖先骟马骟牛沿袭下来挑猪骟羊的绝招,到了爷爷和父亲,不到绝路不轻易用这些招式。武明生靠着古长安厚厚的城墙抽了三支烟,歌厅里有人在唱鲍勃·迪伦的歌曲:

“一个人抬头多少次,

才能望见蓝天”。

站在城墙根看到的蓝天比眼睛还细。

武明生听到骟匠这个绰号的这天下午,老家来电报:爷爷去世了。

老家的习惯,八十九岁高寿去世是喜丧,爷爷的丧礼就热闹非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了。亲朋好友以外更多的是武氏家族以及慕名而来的乡里乡亲。爷爷是这块土地上划时代的人物,从爷爷开始武氏家族改换门庭。父亲发扬光大。孙子武明生跳龙门中状元,农村人把考上大学一律视为中状元,何况是西安城里的名牌大学。

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两口子回故乡奔丧的情景。武家的儿媳妇西安大医院的外科大夫,给许多乡党看过病,没有洋媳妇的臭架子,竭尽全力多方照顾,壮硕漂亮银盆大脸大眼加上一身孝服,在人们眼中简直就是观音娘娘下凡,太给武氏家族长脸了,这娘儿们的声望明摆着超过了丈夫武明生,相当多的人借上香烧纸纳礼报答女大夫的恩情。秦腔名角与名大夫在西北农民眼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帝都不行。女大夫是被大家前呼后拥从村口潮水般拥进武家大院的。武明生被冷落一边,成了外人。

那些嫁给农家子弟的城市女性跟婆家的关系一般都是不即不离。偶尔回去一二天相当于皇帝出巡或度假旅游,甚至比不上农家乐。武明生的妻子绝对是个例外,每年回婆家十几次,跟婆家人打得火热,跟村里人混得很熟,武氏家庭的种种秘史她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妻子甚至知道喜欢这个大众化的词最早源于佛教的欢喜佛。妻子把夏天的渭北高原看成大群大群的奔马与狮子,而秋天的高原个个都是大肚子佛爷,安详福态。妻子偶尔参加丈夫与朋友们的聚会也是语出惊人,丈夫的朋友各路人马都有,有一位写了许多书老是出不了名的年满六旬的老头比愤青还疯狂,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被他骂个遍,青筋暴起唾沫四溅,众人的喝彩让老头更加放肆更加疯狂,外科大夫忍不住来了一句:“你缺少的是成功,就像女人年轻时连一次性高潮都没有,等年老色衰就会变成怨妇恶妇毒妇。”这位皱皱巴巴不长胡子的太监式的老男人一下子就被外科大夫干净利落地骟掉了,真不愧是骟匠家的儿媳妇。回家路上女大夫还抱怨丈夫:“卡夫卡梵高多自信啊,这个家伙唠唠叨叨还不如个娘儿们,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没闻见他身上有股厕所里的味道。”朋友圈里妻子的声望也超过了武明生。武明生渐渐成为妻子的修饰语,人们开始用××大夫的先生,××大夫的老公,××大夫的丈夫称呼武明生,武明生被边缘化了。

堂兄武明理武明诚一如既往地看重武明生。兄弟加知音,不容易啊!

武明诚洗心革面,忠于妻子,热爱家庭,精力旺盛,恪守家族古老的传统,宁肯把剩余精力用在劳动中也不胡然女人,对早年的荒唐经历痛心疾首。妻子早已原谅他,他也不肯原谅自己。他每次来西安看望武明生都有一种朝圣的感觉,外科大夫都看出来了。“大哥你别这样,这么庄严肃穆,我家可不是布达拉宫,我家就是你家,你放松些嘛。”武明诚该吃吃该喝喝,可神情里的那种虔诚无法掩饰,武明诚突然说了一句:“你两口子可是咱武家的精神支柱,你两口子要好好活哩。”外科大夫哈哈一笑:“放心吧大哥,我俩活得很好,你这兄弟武明生可会活人咧,你看人家把人活的,滋润的,人家会活,能活,善于活,我不好好活都没办法。”外科大夫在老家人跟前从来不说普通话,一口字正腔圆的西安方言,就让人听着舒服,这也是她受婆家人欢迎的原因之一。陕西人对那种半生不熟的醋溜普通话深恶痛绝。

武明理见过世面,没武明诚这么呆板,可内心同样充满着钦佩赞赏与自豪。每当这个时候,武明生就会想起爷爷的苦心经营,父亲在艰难岁月中的歌声,这才是武氏家族的“光荣与梦想,”还有孟凯从西域带来的蕾莉与马杰农赫定与米莉那样疯狂而美好的爱情故事。妻子坦然接受武明诚武明理衷心赞美的时候,武明生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他看到了张子鱼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文章,还有一系列图片,十几个页码,《无法消失的河流》,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干涸裸露的河床,寸草不生,就像烈日下的骸骨。还无法消失!在钟楼报刊亭买这本杂志时昔日的情人也在买杂志,女人挑的是《读者》《服饰》《烹饪》,绝对热爱生活。武明生跟她打招呼,她连武明生是谁都不知道了,啊啊半天还是叫不出武明生的名字,就你好你好地掩饰。武明生本来买《参考消息》,被昔日情人忘得这么干净,他就买了《中国国家地理》,封面有醒目的大标题“无法消失的河流”,翻开一看,作者竟然是张子鱼,就更受刺激。孟凯才是他的兄弟加知音,孟凯这狗日的一语中的:“从情人身上消失啦,老婆呢只要身体,对灵魂对心灵不感兴趣,也是他妈一种变相消失。”伤口上搓把盐然后安慰老朋友,“知道古尔班通古特什么意思吗?三丛芨芨草,你去过新疆见过芨芨草,一丛芨芨就像一栋房子,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孟凯想把发生的这些事情写成一本书,孟凯考察了张子鱼的老家,当然不会放过武氏家族,连齐家沟水库他都去了,他甚至找到了当年齐家沟水利工地山洞大仓库里度过漫长冬天的那对激情男女。孟凯找到的是两座坟墓。

当初这对男女被解救出来以后,无法生活在一起,各自成家,过不下去,只好离异。单身不到一年,大家就想把他们凑合在一起,他们越反对,大家的愿望越强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文革”已近尾声,几十万农民在关中西部山区修建水利工程,轮番上阵,几年下来大概有数百万关中农民在工地流过血汗,也算见过世面。水利工地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东西两个大仓库,建在山洞里,一个里边是几十万民工的口粮,一个里边是建筑材料和工程指挥部领导和管理人员的生活用品,那才是大家眼馋的好东西,挂面、白面、大米、罐头、香肠、奶粉、炼乳、饼干、糖、食用油等等堆积如山,这些公家人享用的好东西对农民兄弟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受表彰的劳动模范会得到一点点奖励。指挥部领导顶着“唯生产力论”与“物质刺激”的帽子在发奖章的同时给优秀的农民工一点点物质奖励,一筒饼干,一袋奶粉,一瓶罐头,你知道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城市,文明,现代化,美好的生活,农民天然地把这些食品上升到哲学甚至宗教的高度。

这对激情男女被堵在山洞大仓库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工地,人们兴奋羡慕嫉妒。姑娘的照片就贴在光荣榜上,大脸大眼,认识她的人再一介绍,大家脑子马上勾勒出姑娘的完整形象,大胸脯大屁股大脸大眼睛,典型的乡村美人。男的更神奇,鸡巴上顶铁锨,嫪毐再世啊,那可是当年让秦始皇他妈乐不可支的猛男,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气魄肯定与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母亲有关系。那个冬天可真叫热火朝天,工程进度大增,人人争先恐后。那不是在劳动,那是在模拟山洞大仓库里的激情男女。猛男俊女加上那么多好东西,生活还能美好到阿达气(去)?你说,你说生活还能美好成个啥?

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就是,改革开放后,当年参加过齐家沟水利工程建设的农民发家致富的热情远远高于旁人,他们大多成为渭北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但他们没有一般农民稍富即安的心态,他们盖了楼买了车,买了家电依然很谦虚,跟当年那个大仓库没法比,那是一个遥远的梦,美好而真实。亲眼所见嘛。

大家热切地盼望这对激情男女一直激情下去,他们不想在一起都不行,美好生活的梦想可不能让他们自个毁了。跟别人过不在一起那是别人,当初就不该分开,绕一大圈又回到原点。混血儿费翔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红遍大江南北的那个冬天,这对没有一点激情的男女被强迫待在一起,他们勉强过完苦涩的蜜月就死掉了,人们把他们埋在一起。第二年山体滑坡,女人的坟移至坡底,男人的原地不动。黄土高原常见的那种骇人魂魄大沟,沟上沟下,遥如山河,隔居一方,坟头长出茂密高大的酸枣树;西北高原的酸枣长不高的,都是些灌木,这对男女坟头的酸枣树都长成高大的乔木,直指蓝天。孟凯讲述到此引用了美国摇滚歌手鲍勃·迪伦的歌曲:“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望见蓝天。”武明生听完孟凯的讲述后,也唱了这两句歌词。孟凯说:“这也是你们武家的一个人物。”“他确实是我们武家的一个人物,我们武家就出了这一个人物。”“你也算一个。”“我算个。”

说完武明生就后悔了,这正是孟凯要的结果,你看他那眼神,你再听那怪怪的笑声,笑完了还要直通通来一句:“这就叫原形毕露,贼不打三年自招。”狗日的把陕西人的德性学得惟妙惟肖,武明生突然一愣,脑子里闪出那个有名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孟凯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福尔摩斯,应该是福尔摩斯。”“斯文·赫定!”武明生都吼起来了,孟凯还是那副德性,不紧不慢眼含讥笑一字一顿地告诉武明生:福尔摩斯。武明生就被逼到了墙角,气都喘不过来了。

25

“低标准,我过的是低标准,瓜菜代。”

西高新刚刚建成的三十八层商厦大厦的电梯三面临街一面贴着大楼,有一种坐飞机的感觉。在这种电梯上自言自语内化独白有接近上天的意思。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武明生一个人。一层大厅里的工作人员议论纷纷,里边这个人已经在电梯里转一个小时了,刚开始只为看风景,整个西安市和南边的秦岭尽收眼底。后来大家觉得不对劲,是不是要自杀。大堂经理带几个员工去干涉时,武明生已经下来了。

到地面武明生就冷静下来,这话应该讲给妻子听,还要考虑说话的方式。武明生在妻子心情愉快的时候以玩笑的口吻对妻子说:“咱们过的是低标准。”“你不要不知足,把自己当成非洲难民。”妻子穿上外套,往镜子前一站,风姿绰约,也不忘敲打一下丈夫:“一个农村娃在西安混得如鱼得水,想当帝王呀?”“皇帝也有低标准。”妻子就愣住了,显然超出外科大夫的思考范围,“吃了五谷想六谷你慢慢想吧。”妻子赴宴会去了。

武明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知书达理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成立,而是知书不达理,连常识都会被灭掉。武明生摁烟头太猛,烟灰缸掉地板上好几次。

妻子回来时带了吃的,还接回了孩子。妻子太能干了,有目共睹。妻子侍候完丈夫,再安顿好孩子,洗个澡,早早去睡,进卧室前还抱了抱丈夫:“好好看电视,不要胡思乱想。”妻子就睡了。

武明生看了一会儿电视,进卧室又看一会儿妻子。沐浴后的妻子妩媚至极,但这次武明生走神了,没有冲动,武明生悄悄退出来。武明生很吃惊,他平生第一次对妻子没有产生欲望。武明生取出一根烟,吸一会儿,又拔下。现在他理解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了。他相信父亲当年跟那个甘肃女子轰轰烈烈爱一场,就身不由主地干枯了。武明生把电视声音去掉,只有画面在动。非洲草原上的动物世界,斑马狮子犀牛河马,这些巨兽生机勃勃,而人在萎缩。武明生再次进入卧室看一会儿熟睡的妻子,又到孩子房间亲一下天使一般的女儿。武明生回到客厅,斟酌如何说服妻子。孩子大了会离开父母。夫妻双方会停止性生活。到了那一天,武明生引以为豪的本领失去风采,维系夫妻关系的核心是什么?

我们可以想象后来的夫妻交流时外科大夫如何动作麻利地解除丈夫的武装:“我们去旅游,去爬山,去雁塔广场跳扇子舞。”这就是外科大夫设想的未来生活。武明生试图以文学语言向妻子描述夫妻情感世界最细微的地方,孟凯曾经用大气层来形容情感世界,竟然被外科大夫贬为重病患者随身携带的尿袋。“小说看多了吧,人类只有一个大气层,家家弄个大气层,要地球干吗呀?”

外科大夫的理性精神与洞察力全都体现在别人身上,比如对张子鱼,外科大夫语出惊人:“他比咱们都幸运。”外科大夫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那一刻武明生才知道身为外科大夫的妻子冰雪聪明非常冷静,在场的都是丈夫的老同学,新疆人孟凯也在,外科大夫把大家一网打尽,“我们都没有痛感,张子鱼有痛感,他还能惨叫,在我们医生眼里,疼痛的惨叫比高音还美妙,那是生命的讯号,是生存的希望,过分的忍耐与克制会让人丧失痛感。”

孟凯的舅舅当过兵打过仗,孟凯听舅舅讲过战场上军医对那些惨叫的伤员理都不理,先抢救那些一声不吭的伤员,这些伤员常常说自己没事,说着说着就死掉了。孟凯告诉武明生:“你老婆讲的很有道理。”武明生苦笑:“时间只能让人变老,不会改变什么。”武明生双手抱住脑袋:“我还真佩服狗日的张子鱼,喀拉布风暴那么恐怖总算让他发出了惨叫。”孟凯就告诉他:“喀拉是黑的意思,只有遮天蔽日把白天变成黑夜的沙尘暴才叫喀拉布风暴。”武明生就说:“咱们只有黑暗没有风暴,连吹起纸片的微风都没有。”

26

陶亚玲可以放心大胆地带丈夫孟凯出入亲密的朋友圈,其实都是一帮气味相投的女人,她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漂亮,精明,能干。我们可以想象要爱上这些女人得有多大勇气,同时要让这些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又有多么艰难。陶亚玲携夫跟大家见面,有王者归来的自豪与喜悦,更多的是自信。姐妹们很快就领教了陶亚玲的自信。

孟凯对她们的赞美和欣赏是诚心诚意的,这个新疆男人果然不同凡响。西安又不是没有新疆人,姐妹们什么人没见过。这个新疆人绝对有个性。以前曾有人把丈夫带进这个小圈子,很快就发生俗不可耐的三角恋爱,既撴狗子又伤脸,彼此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就没有人再冒这个险了,只能增加对男人的仇恨与蔑视。孟凯是个有阅历的男人,感情受过挫折,荒唐过放浪过,浪子回头了,淬过火了,不用解释大家能感觉出来。婚姻是一种缘分,陶亚玲与孟凯的缘分到了,谁也没有办法。

婚姻给陶亚玲最大的好处就是多年来笼罩在她身上的种种流言蜚语烟消云散。消散得相当慢。这段时间陶亚玲还真有点提心吊胆,她是外松内紧,丈夫孟凯在经受信息轰炸,孟凯挺过来了,他们的婚姻经受住了考验。第二大好处太简单,趟浑水的事情让丈夫出面,丈夫最乐意干这种事情,陶亚玲的社交面缩小了一大半,姐妹们羡慕的就是这个。陶亚玲就有必要让姐妹们见识一下自己亲爱的丈夫。孟凯没有让大家失望。她们可以到陶亚玲家里来做客,陶亚玲跟她们待在一起时只需要给孟凯打声招呼就行了。

孟凯这才发现,婚后一年多,他所熟悉的陶亚玲的亲戚朋友并不是陶亚玲最信赖的人。她的那帮姐妹就像一群特工,公开场合点点头连话都不说,有时连头都不点,匆匆看一眼,心领神会,不留任何痕迹。孟凯目瞪口呆,孟凯甚至产生幻觉,这群娘儿们就像贩毒分子,妻子敲一下他的头:“这种玩笑你也敢开?”妻子又亲他一下,小声说:“你知道漂亮女人闯江湖有多么艰难,大家不彼此照应早让狼吃掉啦。”妻子头发一甩,黯然之色眨眼消失又是一脸灿烂的阳光。妻子生气从来不超过五分钟,还经常告诫丈夫世界上没有值得生气的事情。夫妻间的争吵也是乒乓两下结束战斗,女人没心思吵,男人巴不得呢,孟凯活得很轻松。

孟凯突然想起他们相识相知相恋那些日子,陶亚玲这些密友一个也没出现。热恋期间,朋友们一起吃饭唱歌,陶亚玲唱秦腔唱眉户,孟凯唱新疆民歌,大家欢呼助兴,都是一些圈外的朋友。陶亚玲的朋友分好几圈,孟凯从外到里层层推进终于进入核心地带。孟凯有点感动。妻子是信任他的。

妻子跟密友密谈也不避孟凯。她们还真像一帮女特工,互通情报,互相提醒,再进行客观冷静理性的分析;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地痞流氓,全成了这帮高学历高智商高收入的现代女性手术台上的病人,刀俎下的鱼肉,显微镜下的细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红蓝方对抗的沙盘,以女性特有的莺声鹂语娓娓道出,足以使任何兵书战策武林秘籍权谋妙计黯然失色,理性与非理性也相形见绌。中文专业出身的孟凯及时准确地捕捉到一个充满东方意味的词:灵性,超越理性与非理性的唯有灵性。这群充满着灵气的女人真让人赏心悦目。她们再次相聚时,孟凯放了一首塔吉克民歌《鹰》,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盘旋而上,稳稳地滑向远方,又自如地穿行于群山峡谷之间,悠扬尖锐的魔笛穿身而过,上天入地,人与宇宙融为一体。孟凯的旁白接近乔榛童自荣的声音,在孟凯的述说中,鹰孤傲强悍,喜欢独处,喜欢隐蔽,喜欢人迹罕至的僻静地方。女人们全被打动了。孟凯就停顿片刻,给大家留出想象的空间,然后用这样一句话收尾:神生活在空旷遥远僻静的地方。女人们互相打量,然后会心一笑。她们就是一群闹中取静的人,她们在滚滚红尘中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园地,用雨果的话说: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辽阔的是人的心灵,她们就有这样的心灵。她们的感激之情全表现在对陶亚玲的相视一笑上。陶亚玲是她们的骄傲。

姐妹们刚离开,陶亚玲就搂住孟凯的脖子啄木鸟一样几下。“亲爱的,我又爱上你啦。”“我可不想犯重婚罪。”“我们是再婚嘛。”“难道我抛弃过你?”“我成了迷途的羔羊,你又把我救上来了啦。”激情中的陶亚玲来了一段秦腔《三滴血》中贾莲香的唱段:“叫一声相公小哥哥。”孟凯顺口接上了周天佑:“你不要把我叫哥哥,我把你叫姐姐呢。你别哭了,我的伤心,哭也哭不出来。”贾莲香就唱:

“空山寂静少人过,

虎豹豺狼常出没。

除过你来就是我,

二老爹娘无下落。

你不救我谁救我,

你若走脱我奈何。

奴如鲜花结嫩果,

从来未受这风波。

救人一命胜救火,

何况是比邻同住着。

这些话与你细说过,

可怜我穷途遭坎坷。”

幸福生活大概就这个样子,你还要咋?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回新疆的日子有多么风光。他们秋天结婚,在新疆待了近一个月。孟凯属于浪子回头,塔城人教育孩子都拿孟凯作榜样。

陶亚玲原以为孟凯吹牛皮。男人们总是夸大虚构自己的经历,最精彩最自豪的莫过于拼过刀子当过绿林豪杰,有过命案蹲过大牢那就等于在牛津剑桥哈佛镀过金一样,足以让任何男人沮丧,也足以成为在女人面前炫耀的资本,陶亚玲都听腻了,孟凯讲自己的早年经历时,陶亚玲给他面子才耐下心听,陶亚玲甚至恶作剧在孟凯讲到一半的时候,她抢过话头刷刷几下说出另一半,跟航天飞机太空对接一样天衣无缝,陶亚玲笑眯眯地瞅着小弟弟一样的孟凯脸发红耳发烧给她认错。陶亚玲比孟凯小一岁,可阅历比孟凯丰富至少十年,有极大的心理优势,还有西安人骨子里的周秦汉唐意识做怪,视孟凯为蛮荒野人。孟凯的反应让这个周秦汉唐遗民大吃一惊,孟凯满脸惊喜就像个小孩蹬蹬奔过来,在陶亚玲额头上“”地亲一下:“啊呀知我者贤妻也,咱俩真是一丘之貉心心相印呀,我过去的经历给谁都没说过,梦中都没有说过,全让你猜中了,心灵感应,心灵感应呀。”该陶亚玲难受了,陶亚玲笑得很勉强,她再也幽默不起来了,她的手让孟凯紧紧攥着摇着,她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说什么孟凯都心花怒放引为知音,她还是被感动了,爱一个人爱到至极就会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一样在脑海里划了一下:他们彼此相爱,但孟凯的爱分量更足。

到孟凯的家乡塔城,孟凯的亲朋好友一边祝福新婚夫妇,一边历数孟凯的种种劣迹,相比之下,孟凯给陶亚玲讲的都是删节版。长辈们的口气就不一样了,夹叙夹议,历数孟凯早年劣迹的时候一定要告诫孟凯好好做人戒骄戒躁,娶了漂亮能干的媳妇就夹紧尾巴,一定要夹紧尾巴,夹不紧就会旧病复发,成家立业的男人旧病复发不会打外人就会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最没出息,你千万要小心。长辈们问陶亚玲你老汉打不打你?陶亚玲严肃认真地告诉长辈们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孟凯瞪过牛眼睛,那是孟凯至今为止最野蛮的状态。长辈们就放心了,一匹烈马被驯成了骡子,还有啥不放心的?塔城人的另一番话可真让陶亚玲长了见识,话是这么说的:让女人征服的男人都是儿子娃娃英雄豪杰,让男人征服的男人都是贱骨头奴才。陶亚玲的有限阅历中:男人们宁肯被男人们无数次征服也不会给女人低一次头。

亲友们挨家挨户请小两口吃遍塔城的美食。凤兰风干肉抓饭,柳达列巴,比罗什给馅饼,啤酒格瓦斯,骆驼奶,风干鱼,雪水冷面,“迎宾冷饮”的玛洛什的冰淇淋。这座边陲小城俄罗斯味很浓,一九三六年就建有城市公园,有影剧院,有高大的橡树有浓郁鲜艳的丁香花。九龙街的百年老榆树下是孟凯与对手单挑决战的地方,孟凯征服了无数的男人,响当当的儿子娃娃巴特尔巴图鲁,也伤透了父母的心。

精河一定要去的。用孟凯父母的话说那是把牲口变成人的地方。陶亚玲听孟凯讲过叶海亚,陶亚玲听到更多叶海亚这个名字是孟凯的亲友们,他们毫不避讳陶亚玲,他们一致认为孟凯这个牲口能变成人是这狗日的命好,人生关键时候遇到了叶海亚,烈马变骏马考上了大学,进入社会又碰上陶亚玲在西安成家立业扎下根,功成名就衣锦还乡。陶亚玲听着就像叶海亚是前妻她是后妻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孟凯的姐姐看出来了,就宽陶亚玲的心,“你知道叶海亚给我弟做过什么事吗?高中两年,大学四年,毕业后两年,相恋八年呀,领结婚证前一天跟别人好上了,啥人嘛!这回你们去精河是看舅舅,舅舅把外甥当亲儿子一样,要是在精河街上碰到叶海亚你不要对她客气,你拿眼睛瞪她,朝地上吐唾沫,她不敢看你的眼睛,她会躲起来,最好变成旱獭钻地下别出来,你是理直气壮扬眉吐气呀妹妹。”“大姐你放心我没事。”“有事别搁肚子里,搁肚子里肚子胀,回精河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不拿她出气拿谁出气呀?”大姐这么一嚷嚷,陶亚玲就轻松多了。大姐也就这么一说,他们一家都不恨叶海亚。

从塔城到精河要沿塔尔巴哈台山巴尔鲁克山阿拉套山跑大半天,快到精河时理所当然遇到了喀拉布风暴。司机很有经验,看见阿拉山口上空的云朵就把车开到山坳的巨石后边。半小时后太阳一下子就被沙尘暴吞没了,黑天昏地,大地在咆哮,飞沙走石,就像核战争。乘客中只有陶亚玲是外地人,但陶亚玲这么冷静让孟凯感到吃惊,孟凯就想起他们相识时笼罩在陶亚玲身上的种种传言,对漂亮女人来说,每一句流言都是一把刀子,被流言蜚语攻击过上百次的女人大概不会害怕大自然的愤怒。

精河果然是另一番天地。舅舅一家人眼中的孟凯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舅舅引以为豪的是孟凯的父亲对亲生儿子都不抱希望了,托付给舅舅时的底线就是不要让这小子蹲监狱。父母已经让派出所的警察训斥得心里发毛了,看见穿制服的人就哆嗦就紧张。军人出身的舅舅给姐姐姐夫拍胸脯,精河是啥地方?宇宙天地精华之所在呀。舅舅准备用军队那一套对付这个坏小子,没等舅舅动用他的武林秘籍,这小子活活让一个丫头给拿下了,变好了,好得一塌糊涂,守纪律不说,学习成绩噌噌噌往上蹿,一直蹿到乌鲁木齐的大学里。精河确实是个好地方。外甥远走西安,领回一个西安媳妇,舅舅的成就感远远在孟凯的亲生父母之上。

舅舅大摆宴席。当过一任局长,战友同僚一大帮,社会地位本来就比孟凯父母高,自己孩子的婚宴都没这么气派,人呐,要的就是这种成就感。孟凯在精河与塔城相比也是判若两人。孟凯再也听不到人家的指责与教训了,孟凯听到的全是赞美。舅舅的那帮战友与同僚对陶亚玲赞不绝口,陶亚玲在内地许多大城市官商两界的大聚会上周旋过,场面越大她越自信。

舅妈给小两口准备的房间就是当年孟凯上高中的那个屋子。孟凯失恋后曾在这里折腾一番,床单被绘成地图,晾阳台不到半小时就飘到天上变成飞毯。这个秘密直到他写成书陶亚玲才知道,陶亚玲查证时他语焉不详,陶亚玲很容易地把这个公开后的秘密视为小说笔法。陶亚玲印象最深的是孟凯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表现得异常出色,没完没了,还债似的近于疯狂。孟凯另一异常举动就是望着窗外发呆。窗户朝西,可以看见七十多公里外的阿拉山口。陶亚玲问他看什么呢?孟凯就告诉她:“天山以北的沙尘暴都是从阿拉山口来的。”一九九二年铁路通车后,亚欧大陆桥轰隆隆的火车依然压不住冬带冰雪夏带石子的黑风暴,当地人称之为喀拉布风暴。在孟凯的述说中,春天的沙尘暴最凶猛,飞沙走石后就是大群大群的燕子,许多燕子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夹枝建造家园。陶亚玲小声问他:“死掉的燕子呢?”“风把它们吹到艾比湖它们全变成了鱼,那些受伤的燕子自己飞到湖畔,用羽毛在芦苇里筑窝,守着湖里的鱼。”孟凯就把当年用过的苏式军用望远镜递给陶亚玲,陶亚玲就看到了乌亮乌亮的阿拉山口,然后是车站列车铁路,然后是大戈壁,然后是沙漠和沙漠深处的艾比湖,艾比湖芦苇很多,裸露的湖床白花花的盐碱就像小孩尿床后的地图。孟凯下身一热差点再绘一张地图。孟凯说:“你慢慢看吧,我累了。”孟凯就躺床上。当年那个刻骨铭心的床单飞上天后就消失了,他又偷偷买了一席同样的床单,也不知被舅妈扔哪去了,现在是双人大床,床单是双人床单。

他们散步的时候很容易穿城而过,走出绿洲走到大漠边上。高大的胡杨金碧辉煌,雪绒花一样的胡杨种子婚纱一样裹着在树上。他曾爬到高高的树颠端着军用望远镜观察大漠深处神奇的地精,他详细告诉陶亚玲地精的秘密,而有意忽略张子鱼与叶海亚在大漠深处的故事。中医学院毕业的陶亚玲当然知道锁阳和肉苁蓉的药理作用,陶亚玲也知道地精生长在大漠里。

在孟凯的鼓动下,陶亚玲爬到胡杨树上,孟凯跟猴子一样上下蹿动,一会儿从下边推,一会儿从上边拉,把陶亚玲这只大熊猫搬到高大壮美的胡杨树上。陶亚玲不停地尖叫,很像叫床的声音,鸟儿被惊起,飞向另一棵胡杨。陶亚玲适应了高空生活,尖叫声变成了惊叹:“跟坐飞机一样,有九千米高吧。”“三十米左右吧。”“你骗人,我都感觉坐在云端上啦。”“要是刮起风你会觉得在三万米高空。”陶亚玲可以松开手稳坐粗大的树干了,两股树杈水桶那么粗跟床一样平稳,背靠着的主干就像一堵墙,陶亚玲相当安全了,就端起望远镜把目光投到大漠深处。她很快看到骆驼,梭梭,红柳,活生生的地精,尽管她见过药材里干透的地精,尽管她见过地精的图片,真实的地精出现在眼前时她忍不住叫起来:“孟凯,这不是你嘛!”孟凯愣住了,大漠之子孟凯从来没有听过女人如此赞美一个男人,孟凯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孟凯我要你。”孟凯就过去了,孟凯感觉自己是从大漠深处从生长地精的沙丘里钻出来然后不顾一切地进入陶亚玲的生命……从大漠出来的不但有地精还有孟凯还有风,胡杨哗一下喧闹起来,三百万颗带羽毛的胡杨种子起飞了,潮水般掠过大地,鸟群一样向远方迁徙,黏在两个激情男女身上的胡杨种子也飞走了,胡杨叶子跟云朵一样在他们身边飞翔喧嚣,陶亚玲咿咿呀呀的叫声就像天鹅就像草原深处高车的车轴,圆润潮湿悠长韵味十足。

风平浪静后他们回到地上,恋恋不舍地仰望着宫殿一样的胡杨树。陶亚玲抱一下胡杨树,其实也就贴了一下,就像巨大山体上落了一只蝴蝶,蝴蝶感激万分:“这才是真正的洞房,现在我才算是你的新娘。”孟凯就告诉陶亚玲:“男人的生命跟胡杨种子一样每次都是三百万颗。”“女人只接受一颗,我接受了吗?我接受了吗?”根本不需要任何回答,陶亚玲相信她已经做了妈妈,“胡杨种子飞哪去了?”“他们寻找有水的地方。”“我明明看见它们落在沙漠里。”“它们找到野骆驼和野马的生命之水,沙漠就会成为百花盛开的花园。”“我真想到那里去度蜜月。”“你疯啦?”“你不想为我疯狂吗?”“还不疯啊?你朝树上看看。”三十多米高的胡杨树,他们刚才激情澎湃过的两股树杈从下边看上去让人头晕目眩。陶亚玲都不敢相信自己会爬那么高,还那么激情。孟凯就说:“咱们是玩命啊老婆,掉下来的话不摔死也成植物人啦。”“吓唬谁呢?要的就是这种疯狂的感觉,爱就是一种疯狂明白吗傻瓜。”

陶亚玲站在几十米外,端起数码相机对着胡杨树完全是一个专业摄影师的架势。“塔城的房子算什么?精河的房子算什么?西安的房子算什么?这才是我们的新房。”他们在西安的婚礼是在教堂举办的,客厅与卧室里的白色婚纱结婚照很快就被胡杨树代替。陶亚玲让孟凯看她的杰作,一顿狂拍,几百幅照片,多角度,都离不开他们激情过的那两股粗壮的树杈,还有蓝天白云金色沙漠铁黑色阿拉套山的背景。收起相机,陶亚玲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大教堂一样庄严辉煌的胡杨树。“谢谢你亲爱的,女人都把婚姻当作爱情的坟墓,你还是让我饱览了天堂的风光。”“不是饱览天堂是进天堂。”“既然是爱情的天堂,我敢肯定绝对有人去沙漠深处度过蜜月。”孟凯就讲了蕾莉与马杰农,一个是黑夜一个是疯子,孟凯可不讲叶海亚与张子鱼。

在精河怎么能见不到叶海亚和张子鱼呢?几天后张子鱼就出面请孟凯和陶亚玲吃饭。叶海亚跟陶亚玲有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慢慢地走过去,心情很复杂地打量着对方,都是精心打扮了的,说出的话都是:“你真漂亮!”就笑成一团,然后谈论对方的衣服发型。上菜的时候彼此都放松了。精河最好的一家酒店的包间,三楼,窗外就是绿洲与大漠交汇的庄稼地和林带,再远就是沙漠和黑黝黝的山脉。“前几天我们去看胡杨树啦。”“不看胡杨就等于没来新疆,塔城的胡杨比不上精河。”“我们还爬了胡杨树。”“是吗?孟凯真有你的,你就不怕新娘摔下来。”“西安女人野着呢,没有你想的那么娇嫩。”“我还想到沙漠里边去度蜜月,那一定惊心动魄。”“你拿望远镜看的沙漠吧?”“望远镜里的沙漠不是沙漠吗?”“望远镜能看到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能看到骆驼黄羊野驴,却看不到四脚蛇红蚂蚁蝎子,这些家伙毒性很大,咬破一点就会送命的,如果碰到沙漠蝮蛇,它的毒汁就像火焰喷射器。”“你讲得这么恐怖你进去过?”“小时候跟大人进沙漠挖药挣学费,一大群人呢,一二个人谁敢进去,孟凯你就这么待新娘子,鼓动人家到沙漠里度蜜月,你不怕家乡人民的唾沫淹死你吗?”“你不要怪孟凯,我鼓励他,他哪有这个胆子。”陶亚玲鬼精灵,紧盯着叶海亚的眼瞳:“你把沙漠说那么可怕,你的蜜月在哪过的?”“陕西老家待两天,我们就直接去地中海去埃及。”那张蒙了许多人的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是她和张子鱼两个礼拜的劳动成果,一座楼房那么高的固定沙丘被他们用铁铲和干梭梭柴做成一个宏伟庄严的沙雕,然后就不断地合影,真去过埃及的人也被蒙住了,要蒙陶亚玲和孟凯可是太容易了。新娘子陶亚玲还是不依不饶:“我还是觉得女人最大的幸福不是在闹市中,是在神灵居住的僻静地方,你这个大漠的女儿给我介绍了沙漠深处所有的生命,就是不介绍神奇的地精。”叶海亚给愣住了,看看孟凯又看看陶亚玲,神情十分怪诞,孟凯就说:“陶亚玲学中医的,对药材喜欢刨根问底。”叶海亚就笑了:“有一种胡杨地精望远镜看不到。”陶亚玲就问:“为什么?”叶海亚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它跟野骆驼野马一样来去无踪。”陶亚玲跟孩子一样叫起来:“那是有人追它。”叶海亚就循循善诱:“追它的人都成了疯子,或者木乃伊。”

回到西安陶亚玲就问孟凯:“你从新疆跑到陕西是为了报仇雪恨是不是?”孟凯就说:“刚开始是这样,后来就不恨张子鱼了,就喜欢上了陕西。”“也喜欢上了我。”孟凯拼命点头,这正是陶亚玲所希望的。

后来陶亚玲在丈夫的书里读到这样一段话:“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石子,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燕子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陶亚玲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燕子垒窝的地方就是故乡,从西域到长安。几百万帖子蜂拥而上,其中一个帖子没有文字,是一幅雄伟寂寥动人心魄的画面:潮水般的候鸟扇动着翅膀进行着一次从大陆向新大陆的跨海迁徙……线条粗放,色彩凝重,仅仅勾勒出鸟的翅膀、尾巴和脑袋,面孔是模糊的,天空和海洋色彩凝重强烈饱满,深黄里掺和血红,赤色中兑进黑绿,可以看成大海也可以看成沙漠戈壁构成的无边无际的瀚海,鸟群就飞翔在浓重色彩中间的充满光明与温暖的白色里……迁徙,不仅仅是鸟类对严寒的抗拒,而且是它们对光明与温暖的追求,不仅仅是对岁月流逝的感叹,而且是对鸟类壮举的歌颂。陶亚玲在这幅画下边敲出一个词:燕子。画面上的鸟儿马上动起来了,成了电影画面,背景音乐就是那首有名的哈萨克民歌《燕子》,歌词都出来了,燕子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就像一群蠕动的蝌蚪。谁都知道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陶亚玲肚子里的胎儿刚刚三个月,陶亚玲就认定是美丽的燕子。不管儿子还是女儿,生命最初的形态绝对是燕子,阿拉山口飞来的大群大群的燕子,然后是金碧辉煌的胡杨树以及带羽毛的胡杨种子,连同孟凯的生命之水一起涌向陶亚玲,一颗就够了,一颗种子足以使陶亚玲成为母亲。

回到西安不用去医院检查陶亚玲就很自豪地向大家宣布她要做妈妈了。用孟凯的话说他重振了丝绸之路的辉煌。

姐妹们目睹了陶亚玲的幸福和喜悦,她们不相信父母亲人不相信这个世界也不能不相信陶亚玲。她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归宿。那真是古城西安的一道美景,一年之内,最难攻克的一群美女纷纷嫁人,婚筵迭起,如同四季同春,这在西北高原实属罕见。

我们可以想象这些鲜花凋零的过程有多么凄惨,应了一句古语:红颜薄命,只是为了面子硬撑着。陶亚玲首先想到的是阿拉山口那些被风暴挟裹的燕子,在冰雪沙石之后,穿过山口的燕子大多都折翅而亡,幸存者才有可能衔泥夹枝构筑家园。每次回婆婆家陶亚玲都有一种横渡大洋的感觉。在精河舅舅家待两天,表哥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塔城,长途跋涉,向西再向北,沿着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塔尔巴哈台山,贴着准噶尔盆地边缘,夹在群山与沙漠之间的一条细细的公路,随时可以被瀚海吞没,汽车就像一只瓢虫。阿拉山口的大风常常吹翻列车,吞噬铁路。听到这些消息,陶亚玲就像是听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噩耗一样,浑身发抖,司机表哥不停地给她吃定心丸,汽车比火车安全,汽车能往山旮旯里躲,火车只能硬撑。很快就到了准噶尔门户阿拉山口,很快就见到了喀拉布风暴中大群大群折翅而亡的鸟儿,陶亚玲再也绷不住了。“它们为什么要穿越阿拉山口?”“候鸟的天性就是这样,它们跟人类一样追求美好的生活。”孟凯把妻子抱在怀里。“你已经飞越阿拉山口,你已经经受住了风暴。”“我的姐妹们只想要个家,她们怎么那么倒霉?”孟凯无言以对。

陶亚玲属于听父母话听老师话的乖乖女,从中学起就不断有男生拼命向她放电,乖乖女总能巧妙拒绝这些大胆男生,又不得罪他们。大学生也是如此,总是欣然赴约去吃饭去看电影。单独相处没门。情绪容易失控的男生连请吃饭的机会都没有,这叫御敌于国门之外。交往的男生一定要有君子风范。不即不离进退自如。

上研究生,她还是那么从容,她是老师众多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师姐们羡慕师兄们虎视眈眈,越发努力表现,越发显得像牛鼻子老道,这时候陶亚玲才发现学中医的人都有点道家风范。陶亚玲发誓绝不在同行中找她的未来郎君。应付师兄们的做法,还是有的,就让他们做黄粱梦吧。

中医专业的专家教授非一般学者可比,他们行医范围很广,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所不及,交结的权贵更多一些,相比之下师姐还是比年届五旬的导师有洞察力。这是陶亚玲自己的看法。导师还有一大爱好,喜欢把女弟子介绍给官员做太太,当然是丧偶的官员或离异的官员,也有钻石王老五,高学历,杀入政坛,三十岁不到不是副处就是正处,哪个女弟子不脸红心跳呢,导师导演成功的这种美事有好几例。师姐没有这种好运气,导师提供给她的机会只有当官员填房,心高气傲的师姐一口回绝,导师脸色很不好看。

师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陶亚玲就像师姐的同谋。师姐可不想打无把握之仗,师姐就像个女特工,消失了一个假期,回来偷偷告诉陶亚玲她去了外地,参加了一个精品佳缘培训班。这是一家拥有三千多名学员的“国内首家女子素质培训机构”,最引人入胜的课程就是“如何嫁给有钱人”,以有钱人的眼光和择偶标准去培养女性。可以想象这种培训班的门槛有多高!程序有多么复杂!淘汰率有多么大!师姐一路过关斩将十分了得。入围的西安女子不到五人,比考博士考托福难多了,光有学历还不行,还得有气质有长相,光表格就填了二十多页,包括身高、三围、生辰八字。当然报名费也不低,具体多少钱,师姐不愿讲,其他内容就把陶亚玲听傻了。研究生宿舍就她们两人,她们彻夜长谈。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后边。授课老师大半来自西安,一口陕西普通话就拉近了师姐与老师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培训班的几个重要程序要在西安进行,师姐她们几个西安学员就方便多了。学完其他课程,返回西安学习培训两不误。师姐最得意的时候总是一句“怎么样?”根本不需要人家回答,而是引发更多话题。女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总是逻辑加激情,声情并茂,效果极佳。陶亚玲坐小板凳上,仰望着沉浸在幸福中的师姐,听师姐夸夸其谈。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师姐的兴奋和喜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的富人越来越多,漂亮女人也越来越多,富人加美人这种人类美好生活的铁律再次显示出强大的威力。刚开始有点像是假面舞会,盲人摸象,局面相当混乱,彼此都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富人当中有蹲过牢的目不识丁大字不识几个,每个毛孔都是黑乎乎的,当然也有高学历高素质高品位的,还有相当的“海归”;美女亦如此,楚楚动人一张嘴能吓死人的有之,从良妓女有之,埋藏很深娶进门两三年以后才原形毕露的有之,当然也有长相学养,气质俱佳的美女。这种混乱的局面上演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人间惨剧,极具文学和戏剧效果,可进入真实的人生未免太不人道了,付出的人生代价太大了,耗费的生命资源太多了。相应的中介机构就应运而生,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婚介所,不是给大龄青年解决人生大事,而是给成功人士锦上添花。胆大心黑粗陋不堪再有钱也不行,有钱而且有绅士风度才能入围佳缘机构。女方条件绝对放心,绝对比男方苛刻,质量第一,走精品化路线,安全可靠最重要。对女性的要求提高到社会兴衰的高度,授课老师张口闭口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天下胸怀,人文关怀,腹有诗书气自华,完成从丽人到佳人的转变,从漂亮到美丽的转变,两次转变是关键。

培训的重点放在陕西是有道理的,关学创始人张载就是陕西关中人,立心立命就是张载的名言,中国历史上四大美人中的大美人貂蝉王昭君杨玉环跟长安有关联。还有寒窑苦等丈夫十八年的王宝钏,旺夫呀!丈夫薛平贵娶了西凉代战公主,二返长安,考验了发妻王宝钏,中原边疆两头通吃,中国男人做梦都想做薛平贵第二,要知道代战公主是番女,相当于女老外,相当于中西合璧,国际婚姻,太吸引人了,太激动人心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西安南郊还没有雁塔广场,还没有大唐芙蓉园曲江影视中心,王宝钏住过的寒窑还保持着破败的原始状态,精品佳缘中心就很超前地动用了传统文化资源,让会员在寒窑里体验王宝钏的气质与修养。这可是王丞相家千金小姐,一旦把命运交给一个男人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现代人心浮气躁缺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授课老师现场播放与王宝钏相关的传统剧目《武家坡》与《红鬃烈马》,还到钟楼北边的易俗社剧院观看秦腔名角的表演。鲁迅先生当年题的词“古调独弹”大家也看到了,鲁迅还碰到了绍兴老乡易俗社社长吕南仲,吕先生创作了几十本秦腔戏,代表作有《殷桃娘》与《双锦衣》,鲁迅先生称赞他:“以绍兴人从事编著秦腔剧本,并在秦腔落户很是难得。”

秦腔大师外地人很多,老师因势利导,给大家壮胆,不要说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当年长安的波斯美女就成千上万,李白杜甫白居易都赞美过她们。大家就更有信心了。老师就看准火候,会员与艺术团体的专业演员编在一起,美其名曰体验式教学,表演汉唐乐舞,以大唐乐舞为主。

高潮在华清池,杨贵妃是每个学员心中的珠穆朗玛峰,三千宠爱于一身,专宠,拴住的可是风流皇帝的心啊,牢牢地抓在手里十六年,这种魅力人类历史上也极为罕见。唐玄宗何等人?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枪,力挫群雄,开创开元盛世,又是音乐戏剧大师,才艺双绝,英武豪迈,岂是当今这些老板老总钻石王老五们能比得了的,沧海一粟嘛!别说学杨贵妃多少皮毛,沾一点点仙气就足以摆平任何一个大亨和权贵。

华清池与寒窑可真是天壤之别。大家在寒窑里都有悲切之色,老师又不是傻子,寒窑这道程序估计是给那些有钱人看的,没哪个女人会步王宝钏的后尘。周围的老百姓实话实说,王宝钏见到薛平贵的第二天就死掉了,十八年苦等就是为这一天。这个可怜女子野菜度日,周围十几里的野菜都吃光了,母亲带个丫环来寒窑看望王宝钏,只要女儿说说软话,就能重回相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以薛家媳妇的口气回谢了母亲。十八年老了王宝钏。丈夫归来的那天,王宝钏在洗脸的凉水中看见了自己被无情的岁月摧残的面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那口气再也没有上来;争了这口气,就是给娘家人证明自己选择的这个男人是一条龙不是一只虫,就气绝身亡。寒窑一幕完全符合有钱人对女人的要求,有钱人也不是傻子,明明知道王宝钏没有现实意义,但能获得一种美妙的心理满足,有王宝钏跟没有王宝钏心理感觉确实不一样。华清池就不同了,每个人都跃跃欲试。至于马嵬坡的悲剧,女人比男人更实在,那杨贵妃太傻,稍有点武则天的手段,在安禄山把你叫娘的时候就应该把这厮摆平。武则天在太宗李世民活得很旺盛的时候,就暗通太子,把未来的皇帝摆得平平的,跟压路机压过的一样,跟熨斗熨过的一样。退一步讲,大家谋的是跟有钱人过幸福生活,不是引发天下大乱,华清池才是美好生活的象征。

唐代的华清池辉煌至极,天宝六年被正式命名为华清宫,背靠骊山,面对渭河,以温泉为中心,倚山面水,从山下到山顶,缭墙环绕,宫殿林立,楼阁相望,宫殿之间以长廊相连,并有登山夹道和通往长安城的复道,华清宫与兴庆宫大明宫连在一起。唐玄宗在位四十四年,每年十月出游华清宫,年底才返回长安。每次出游,百官偕行,整个政府机关搬到骊山,“千乘万骑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八十一车千万骑,朝有宴饮暮有赐”,“川谷成锦绣”,“香阁数十里”。唐朝的华清宫就像一座人间天宫。皇帝和他心爱的女人在这里享尽荣华富贵。

大家在贵妃池是洗温泉澡,在唐玄宗与杨贵妃住过的寝殿里躺一会儿,在唐玄宗与杨贵妃发过爱情誓言的长生殿上香许愿,从周幽王与褒姒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下来,不用老师提醒,大家身不由己地跳《霓裳羽衣舞》唱《贵妃醉酒》。大家刚刚跟专业演员练过这些戏,典型的启发式教学,老师稍加指点,一通百通。说穿了不就是媚术嘛。骆宾王《讨武曌檄》武则天狐媚惑主,武则天最初就是武媚娘,媚术功夫十分了得。后来西方媒体报道时也是这种标题:“中国女人学习怎样钓到亿万富翁。怎样在三十小时内嫁给亿万富翁。”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掩饰一下,太露骨太赤裸裸不好,宫廷戏官场戏各种阴谋诡计权谋心术一时半会不好接受。老师知识渊博,很容易就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新的接受美学联系起来,让人接受很重要,接受也是一种创造,是创造主体。武则天把皇帝做了,从此中国广大妇女成了洪水猛兽,裹小脚算是小小的罚惩,全民防贼似的防女人,再出个武则天还得了哇!唐玄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战斧刷刷几下就把小武则天韦皇后和太平公主砸个稀巴烂,娇弱慵懒滑若无骨,丰腴多汁的杨玉环才是皇帝的最爱,才是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女性。学员自发演唱《霓裳羽衣曲》和《贵妃醉酒》正是老师所希望的。这个程序就比较长,加点时间也没关系。可以有武则天的野心,但一定要把这颗野心深深地埋藏在杨贵妃的娇容之下。学员很上心这就对喽。

最后还得强化一下,华清池东院五间厅就派上了用场。五间厅是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时蒋介石的卧室,蒋委员长与宋氏家族一下子就跟唐玄宗与杨国忠兄妹扯在一起。老师用另一套话语阐述蒋委员长。刚开始肯定是个穷小子,浙江奉化溪口镇上的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无人相救,这个穷小子顽强有志气,考入保定军校留学日本投奔孙中山,一口气干到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理所当然地认识了当时中国最显赫的宋氏家族三姐妹中的三小姐宋美龄。宋查理的三个美丽的女儿,毕业于美国一流的大学,拥有世所罕见的美貌与财富,大女儿宋蔼龄嫁给晋商领军人物孔祥熙,二女儿宋庆龄嫁给国父孙中山,三女儿宋美龄嫁给蒋总司令,革命加权力加财富,强强联手,古代的帝王过时了,新时代的帝王出现了,富贵权势,才是人间罕见的壮丽景观。中国人为什么喜欢《红楼梦》?四大家族跟皇亲国戚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及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一个大诱因,在财富与权势的背景下,演绎出的爱情故事才惊心动魄。《金瓶梅》富而不贵,有深度没高度,这正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

好多年前宋查理这个海南岛贫苦农民的儿子,九岁来到美国波士顿当小伙计,接受美国式教育成为基督徒,多少年后他那些有出息的子女带着超过中国历代帝王的财富迁居美国。杜鲁门总统和联邦调查局也查不清宋氏家族到底有多少财富,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房地产石油化工行业都有宋氏家族的股份,各大银行的秘密存款更是浩如烟海,欧洲的金融家都眼红得不得了,古老的犹太金融大亨罗柴斯尔德家族也难望其项背。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四日,宋子文在旧金山参加朋友的宴会,一小块食物卡在宋子文的气管里,把他活活噎死了。

讲到这里老师的语速放慢了,声调降低了,冲击力却更大了,老师用的是一连串喀秋莎火箭炮式的反问句:我们有人家宋子文的牙齿吗?我们有人家宋子文的舌头吗?我们有人家宋子文的嘴巴吗?我们有那么一小块卡住喉咙的馅饼吗?我们恐怕连那种高规格宴会的请柬都收不到!莫泊桑《项链》里的路瓦载夫人为一张舞会的请柬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好好努力吧女士们!大家随身所带的《安娜·卡列尼娜》《傲慢与偏见》《包法利夫人》《飘》备受冷落。老师给大家换了眼睛,用另一种目光看这些书就是另一码事了。卡列宁先生位高权重不正是漂亮女人梦寐以求的人选吗?奥斯汀笔下的英国淑女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一位达西那样的绅士,普通市民而已。包法利夫人简直就是神经病,那么漂亮,读那么多书又那么浪漫,嫁一个庸医,找的那些情人不是小地主就是穷学生,法兰西帝国的达官贵人富豪大款,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却弄得自己吃老鼠药,活该!那个叫郝思嘉的美国妞一肚子阴谋诡计,既没得到亦正亦邪的富商白瑞德也没得到文质彬彬的卫希礼,只能自食其力,以血汗重振家业,典型的美国实干家,这可不是靓女干的事情。回到可爱的中国,《红楼梦》所赞美的美丽女性全部出现在宋氏家族,宋美龄当年在美国国会的英语演讲,轰动全球,必要的包装一定得有。学员们很自觉。

马上进入实战阶段,与有钱人见面,当然都是高学历高收入高水平的精品男人。

陶亚玲进入培训班实属偶然,她只是陪师姐来随便看看,培训班的老师就一眼看中了陶亚玲,陶亚玲再三推辞都不行,师姐动员哀求,陶亚玲有言在先,随时都可以离开。陶亚玲反而轻松起来了。师姐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她不急嘛,这种彻底放松的心态,使得她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出色,她就不想离开了,一直优秀到底。

陶亚玲跟孟凯结婚后去华清池玩,陶亚玲仿佛又回到当初,情不自禁唱起《贵妃醉酒》。孟凯就说:杨贵妃还是应该由女人来演。陶亚玲以为丈夫恭维她,就指出京剧大师梅兰芳,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可真是千古绝唱,无人可比。孟凯却说:“鲁迅就不喜欢男人演女人,还写文章讽刺过梅兰芳。”“为什么呀?”“鲁迅喜欢杨贵妃,打算写一部大作品《杨贵妃》,还专门借讲学的机会考察古长安,汉唐的石雕古碑让鲁迅体会到那才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刚健有血性,没有丝毫奴性。清末民初,文人对奴性格外敏感,鲁迅终生批判的国民劣根性就是这种没有个人意志的奴性。当时梅兰芳红遍大江南北,《贵妃醉酒》引起鲁迅的反感,以至于败了写《杨贵妃》的兴致。什么时候中国女人扮演的杨贵妃超越了男人扮演的杨贵妃,中国就有希望啦。”陶亚玲认为丈夫有“思想”,真不愧是学中文的。

最大的考验是与有钱人交往。越成功的男人,识人的功夫越深,能赚那么多钱,脑子比电脑还快,等于在绞肉机里绞,在手术台上大拆大卸,在原子反应堆里反复不断地分裂聚合再分裂再聚合,在炼丹炉里化成水再凝结再化开,在X光下反复排查。

师姐中途被淘汰出局,但师姐不后悔,跟这帮男人交过手,还怕谁呀?弥足珍贵的是经验。师姐很快结识了高新区一位钻石王老五,婚后说不上幸福,高质量的生活绝对是有了。丈夫的一切都在师姐掌控之中。这个精品男人也十分了得,每次夫妻大战都是势均力敌,倒也可以勉强维持下去,可那种夫妻间的刀光剑影听得陶亚玲毛骨悚然。

陶亚玲应该是比较幸福的,接触的几个有钱人,条件不是一般的好,企业家个体老板早早排除在外,都是清一色的专业技术人员,有技术专长,精明能干,专利就是极大的财富,陶亚玲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她以为自己太挑剔,就换了一个又一个。第八人之后她彻底放弃了。她埋汰这些技术专家个个都有机器人或植物人的某些气质。她才二十二岁,充满青春活力,急什么呀。

培训班毕业典礼上一位学员问老师,如果相亲最终失败怎么办?老师微微一笑:“知道林黛玉为什么败给薛宝钗吗?”老师故意停顿片刻,给大家留下想象与思考的空间,但这个空间必须由老师纵马驰骋,学生永远是学生,老师咳嗽一下,一字一顿地告诉大家:“人家薛宝钗是皇妃的后备人选。”皇帝选不上那不就是达官贵人的抢手货嘛!小孩都明白的道理嘛!难怪老师这么自信。培训班的学员走向广阔的生活时心里都装着一个薛宝钗,一不小心也能修炼成精明干练的王熙凤。

毕业后那几年,无论是已婚的师姐还是未婚的陶亚玲,穿梭于狼群中狼咬不着她们,别说吃肉,一根毛都捞不到,常在水边走就是不湿鞋。不但能摆平公婆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中国式家庭关系,还能对付职场官场这些形形色色的臭男人。

陶亚玲就这么轻轻松松过了两年,毕业后在一家中医研究所上班,学中医的都不会靠死工资,工作之余天地很大,发财机会很多,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陶亚玲的生活状态。

第三年时光慢下来了,年初碰到一位中学时的同学,人家已经博士毕业,在一所大学执教,专门来看陶亚玲。陶亚玲不能不感动啊,这位男同学中学时就暗恋陶亚玲,给任何人都没透露过,唯一的凭证就是当年的日记,从高一至高二,包括节假日一天不落,简直就是当特务的料,不动声色,连小小的暗示都没有,所以陶亚玲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在陶亚玲的记忆里他们连招呼都没打过,陶亚玲只知道班上有这么一个男生,这小子在日记的最后一页立下宏愿,考重点大学,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再找陶亚玲。

第三次见面时陶亚玲见到厚厚的两大本日记,记录了难忘而美好的中学时光,就是石头也会感动的,怪不得这些年陶亚玲这么自信这么高傲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个臭小子是强大的后援呀。陶亚玲一边翻着日记一边会心地笑着。什么叫喜悦?什么叫幸福?此情此景就是最好的解释。陶亚玲请求人家能不能带回去看?两大本七百多页,若是长篇小说算是巨著了,小伙子受宠若惊:行行行,不影响你休息吧。

陶亚玲读了整整一个星期,上班都想着这事儿,总是偷偷地笑,同事们追问她有啥好事?她笑而不答。周三在街上碰到师姐,师姐失声大叫:你恋爱啦,绝对没错,你爱上了一个人,老远就看见你那么耀眼,失火了一样。她急着回家,她懒得跟师姐纠缠,情急中说漏了嘴。“我在看一本好书。”“禁书吧?”陶亚玲差点拿包砸师姐。

她乐着呢。回家匆匆扒两口饭,就躲自己房间不出来了。父母在客厅看电视也不打扰女儿。女儿乐,他们高兴嘛。三天就看完了。又细细看一遍。这个傻小子每天日记中都有她的一举一动,往事如烟,她都记不清了,白纸黑字还原了那消逝的中学时光。看第二遍时,她刻意地回忆这个傻小子,可她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这傻小子的任何印象,他记录了与陶亚玲有关的所有事情,把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完全是个旁观者。那时多少男生围着陶亚玲转,他挤不到跟前去,他只能默默地观察默默地记录然后默默地向未来发誓,如果他像那些早熟的男生一样给陶亚玲递一张小纸条,或者恶作剧,或者以变态的方式招惹一下陶亚玲,甚至尖叫一声把陶亚玲的眼球引过去看他一眼也行啊。娃是个老实本分的乖娃,典型的陕西乖娃。陶亚玲张开大脑里所有的雷达反复搜寻记忆里的每个角落,这个傻小子对她的情感从遥远的中学到现在已经长成一棵树了,她还没有发芽呢,连苗都没有,严重地不对称嘛。陶亚玲不是小姑娘了,都工作两年了二十三岁了,相当成熟了,直觉告诉她刚刚萌动的种子有多么重要。

一周后,她把日记还给男同学,接受他的感情,他们开始正式交往。

师姐闻讯后,都跳起来了,好你个陶亚玲,埋藏太深了,比神话还神。惊讶赞叹之后师姐就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精品佳缘培训中心。中心的老师很负责,每位学员毕业后的情况都要跟踪查询,直到学员找到如意郎君。用师姐的话说,陶亚玲这回非上培训中心的宣传彩页不可,太有传奇色彩啦。陶亚玲很冷静,跟培训中心没关系,低调一点吧。想想也是,那个傻小子从中学开始暗恋到博士毕业,跟谁都没关系。只跟陶亚玲有关系。师姐就告诉小师妹,我们可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跟任何男人打交道也不会吃亏,追你的又是个超级粉丝,等于双保险。

尽管陶亚玲反复提醒自己,情感的种子才刚刚发芽,男朋友已经是参天大树,可两人交往中她总是作出技术含量很高的反应。男女双方交往,既是情感交流,也是心智较量,男朋友太爱她了,无论她有意无意使出任何手段,他都喜欢。陶亚玲被自己的举动吓出一身冷汗。男朋友最多只是些冷兵器,她连热兵器都懒得使,无意中使出的都是核武器,她能不害怕吗?这些年跟她打交道的都是所谓的精品男人钻石王老五,说穿了都是老江湖老油条老狐狸,跟高手过招能锻炼人,也能毁人,陶亚玲算是品尝到了,比戒毒还难。跟男朋友的家人打交道,陶亚玲就听人家背后讨论,太聪明了,太精明了,人还是不错,咱娃娃木讷,需要个精干媳妇,就是一辈子给媳妇当木偶让人不舒服。男朋友肯定听到这些讨论了,说了一句让她感动一辈子的一句话,他们懂个屁,心爱的女人摆布你那叫幸福。

必须挽救他们的感情,其实就是救她自己,她读研究生时的毕业论文是陕西关中地区民间秘方研究,走遍了渭河两岸,找到不少民间土方子,也见识了许多民间文化,最喜欢莫过于眉户戏,所谓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民间老百姓的情感世界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许能医治她的心病。男朋友跟她去乡下奔波,从华县到户县到眉县,陶亚玲精心呵护心灵深处极其娇嫩的情感幼苗。

几年后她与孟凯成家,认识了李芸两口子。李芸当初发现丈夫强悍外壳下极其脆弱的软肋,不像精明女人那样拿男人的软肋当死穴,而是精心呵护。李芸说得很动情。“男人有时候就像孩子,嫁给他,等于让他从你生命里再生一次,其实就是他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其他地方长全了,长坚实了,总会留下死穴,这是留给我们女人的。”“你丈夫真幸运。”“我也很幸运呀。”李芸随口吟诵了一首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从那东边的山顶,升起了洁白的月亮。玛吉阿妈的面容,浮现萦绕在心上。”玛吉阿妈指未生的妈妈,象征着佛菩萨两轮化身明王的修法女身,对男人有再造的恩情。李芸解释这些内容时满脸的喜悦和幸福。那时候的陶亚玲是悲喜交加,还有莫名其妙的焦虑。精品佳缘培训中心的学生结业后只能上不能下,无法适应日常生活,那些失败者都被称为核废料,一般人消费不起,大家再次回味老师讲过的皇妃后备人选薛宝钗,也就明白薛宝钗拼命挤进贾府的苦衷,大家族的那种屠龙术无法入寻常百姓家。孟凯曾问过陶亚玲,“你真的没动过心?”“不动心是假的,经常会碰到想把你哄上床变成小二小三小四的男人,也常会碰到优秀的单身男士,诚心诚意跟你交往,一心一意跟你成家过日子;成功的合作,共同的设想,有时竟然不谋而合,配合默契,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这个时候女人是会动心的。”孟凯用微笑鼓励妻子,心里却涌起万丈波澜,心心相印应该是男女间最美好的状态了;妻子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吃饭唱歌看电影玩保龄球,甚至对名牌品牌旅游景点的选择都能达成默契。有一年我们去终南山避暑。大学时曾去过两次,一大帮同学乱哄哄什么印象都没有。三五个朋友,带上相机,慢慢悠悠,再住上几天,真正体验到了终南山的妙处:听风声鸟语虫子飞动,看露珠云朵月光溪水,万物都有灵性,特别是松香和莲花的清香,一下子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备,内心变得那么柔软,很容易跟天地万物接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凉与安静,心智和判断力也前所未有的强大。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个冷静的大脑不如一颗清静的心,一个聪明智慧的大脑不如一颗充满灵性的心,大脑和心是不一样的,心心相印有高下之别,心机心计心术也能相印也能默契,那都是坚硬的心,心有灵犀一点通需要的是有灵性的心柔软的心,城府很深的人在月光下会变成小丑,终南山又叫月亮山,日月相汇的地方容不下一颗黑暗的心。”“你都嫁给我了都不带我上终南山。”“你这个新疆人阳光灿烂通体透亮不需要显你的原形。”

陶亚玲沉浸在热恋中,完全忽略了那些给她打过瞎主意最终一无所获的男人们的报复,这些男人曾经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帮过她给她许多方便,她给人家笑一笑,请人家唱歌跳舞送几样礼品就能打发掉?人家热心帮你是要跟你上床的,装什么天真无邪啊!狐狸一样溜了。对不起,人家就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当一回害群之马当一回跳锅老鼠。男朋友再怎么大度再怎么心甘情愿做精明女人手里的木偶,可男朋友不能不考虑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男朋友问她是真的吗?她望着男朋友望了足足十分钟,“你说呢?”“你恨我吗?”“谢谢你。”她就走开了。

古都西安的春天没有电影里常见的蒙蒙细雨,扑面而来的是团团灰尘,她应该泪流满脸,她擦到手里的不是泪水是灰尘,带着沙粒的黄色尘土,来自毛乌素沙漠穿越陕北高原横扫洼地里的关中平原,在陶亚玲的小脸蛋上落几把沙尘可是太容易了。陶亚玲回家洗个澡,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关门睡觉。她发誓父母敲门她绝不开门。不到半小时,妈妈就把饭做好了,韭菜饺子,闻到香味她就出来了。

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大哭一场?她只是难受,但不悲痛,哭不出来。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她跟这个男同学交往仅仅四个月,情感的种子刚刚发芽,还没长苗呢,一点根基都没有。大西北春天就这么短暂。漫长的是炎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秋天也相当漫长。春天太短暂了,冬天刚过一下子就直奔夏天。连一场完整的恋爱都算不上,就匆匆结束了。陶亚玲仅仅品尝了一下恋爱的滋味,就草草收场。跟许多女学生一样中学时偷偷喜欢过某个英姿勃发的年轻老师,现在看来只是少女时代的一个成长过程,真正的恋爱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陶亚玲给师姐倾诉时,师姐都不相信她没有跟一个男生好好恋爱一场。师姐也是在陶亚玲这个年龄谈过几个男朋友,师姐不想在小城市待一辈子就没认真谈,到省城上研究生就永远不回小地方了,师姐以过来人的口气总结自己的过去,就像过去孩子出天花,出了就有免疫力啦。

时光就这样拉长了放慢了,从夏天到秋天一天一天这么熬着,冬天到了,总算熬到了年底,陶亚玲才有心思重出江湖,就碰到新疆人孟凯和那神奇的胡杨树。

27

陶亚玲沉浸在做母亲的巨大幸福中,尽管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她并不急着当产妇,她要尽情地享受孕妇的快乐。她甚至把怀孕当作恋爱,把生产当作婚姻,她难以忍受母子分离,她乐意做一个大袋鼠,挺着大肚子威风凛凛走来走去。

吃喝拉撒各种保健不用说了,重点说胎教吧。每天听三小时的莫扎特,音乐就贴着大肚子,未来的神童肯定没问题。解决大脑问题以后,就是体格。孟凯对男孩女孩无所谓,甚至偏向女孩。陶亚玲一口咬定是男孩。陶亚玲给未来儿子的体格训练上就以乔丹、贝克汉姆、马拉多纳为标准。形象也相当重要。中国男人基本排斥在外,都是欧美影坛明星,贴客厅与卧室,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有一天逛书店时陶亚玲发现了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看到了俄罗斯大森林,无论是云杉橡树白桦树,还是金色的秋天,都不能跟西域瀚海相比,都不能跟瀚海里的胡杨树相比。雍容华贵的孕妇陶亚玲抱着列维坦的画册回家。在家里观赏油画又是另一种感觉。

孟凯进门吓一跳,陶亚玲的样子很吓人,女人兴奋到极点,会做出吓人的样子,“老婆你怎么啦?你病了吗?”陶亚玲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孟凯就看到茶几上翻开的画册,就看到俄罗斯金色的秋天。陶亚玲在幸福的战栗中深情地告诉孟凯:“老公你太了不起了,我们的小宝宝诞生在胡杨树上,诞生在金色的大漠,太让我感动了。”陶亚玲把受孕的日子当成了孩子诞生的日子。孟凯一边听妻子倾诉一边想陕西农村把夫妻生活叫打羔。爱一个女人就她,就给她把羔打上。他们的打羔过程是在阿拉套山下胡杨树上完成的,那确实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

墙上的明星相片全都打散了,换上列维坦、希什金的风景画。全是大森林,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中国画家画出美妙绝伦的胡杨林。孟凯的解释是大美无言,胡杨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烂,完全体现了天地之大美,即使列维坦、希什金来到胡杨树跟前也只能叹为观止,望洋兴叹。孟凯就找来摄影师拍摄胡杨树,陶亚玲不但让胡杨树换掉俄罗斯风景画,还想到了胡杨地精。传说中的金骆驼与胡杨种子相遇就能产生神驼地精,也叫胡杨地精。陶亚玲可是在秋天的胡杨树上受孕的,三百万种带羽毛的胡杨种仿佛全都进入她的生命,她把肚子里的宝宝跟地精联系起来一点也不奇怪。

胡杨树从胎教中撤出,换上了地精。孟凯从箱子底下翻出厚厚的《新疆植物志》,百感交集。陶亚玲翻到地精的彩页时都叫起来了:“你这么坏,你那时候就做这种准备啦。”孟凯的样子很滑稽,妻子扫他一眼:“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对女人负责,对孩子负责,老公你太了不起啦,你瞧这地精,多美呀,多么神奇的生命呀。”

陶亚玲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地精,梦中都在喃喃自语:“太美了,太美了。”“我太幸福了。”“宝宝,我的小宝宝。”睡觉都抱着地精,她所说的宝宝到底是地精还是孩子她都搞不清。

乐极生悲,有一天陶亚玲突然哭起来,孟凯手忙脚乱百般安慰,陶亚玲边流泪边自责:“这么美好的东西我不配啊。”陶亚玲显然把地精跟孩子混在一起,孕妇都有傻晕现象,陶亚玲不傻,陶亚玲这么自责个没完,孟凯就提醒妻子:“美也会给人造成伤害,心理上得保持些距离。”陶亚玲已经听不进去了。过去受到过的伤害,沉渣泛起,尤其是佳缘中心那一段,一直是陶亚玲的一块心病,陶亚玲甚至把那段经历视为“核废料”。中药硕士的专业特点也妨碍她听取丈夫的意见,她甚至知道“疼痛的惨叫”对生命的重要。可对肚子里的宝宝太不利了,你明白吗?妻子一脸苦笑:“地精那么美好,我看到了,我不能无动于衷,我不能自己骗自己。”孟凯就用“低标准”解释佳缘中心那段往事,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往往会把实际很低的标准误认为人间仙境。陶亚玲就挺着大肚子告诉孟凯:“给钻石王老五做老婆能跟做母亲相比吗?我可是胡杨树妈妈,地精妈妈。”陶亚玲还要警告孟凯:“给这么神奇的宝宝做爸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孟凯心里清楚,他的问题不是给孩子做父亲,而是给陶亚玲做丈夫。帮张子鱼就等于救自己的妻子,就这么简单。武明生曾问过孟凯新疆人是不是都这样,孟凯就告诉他:“大漠绝域,别人的篝火能温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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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有许多消失的河流,流着流着就干掉了,留下无限的苍凉与悲壮。张子鱼迷上了这些消失的河流,好多年了都不消停。节假日他就从精河绿洲消失了,尤其是寒暑假,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个多月,归来时像个野人,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还有点潮湿。叶海亚守着家,也纵着他。

人们传说他去了南疆,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次次从死神手里摆脱,比彭加木和余纯顺还厉害。沙泉子治沙所的专家告诉精河人,不能把牛皮吹得太大,对人家张子鱼不好,人家张子鱼自己都没胡吹冒聊,张子鱼亲口对你说他去了罗布泊?精河人问张子鱼,这个陕西人很谦虚,总是告诉大家,就在附近逛一逛。你听他说得轻松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单位同事问叶海亚,叶海亚也这么说:“他爱逛叫他逛去,大男人么拴女人裤带又不是个娃,他可是我老公,我丈夫我老头子。”大家不好再说啥,再说就没啥意思了。

沙泉子治沙所专家的话比较可靠,张子鱼从来没有离开过准噶尔盆地,也就是说,没有离开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所有流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河流都来自东西走向高大雄伟的天山和南北走向低矮散乱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塔尔巴哈台山。盆地北部有金色的阿尔泰山的两条大河,额尔齐斯河出山后拐个弯再拐个弯流到北冰洋去了,乌伦古河呼风唤雨,在阿尔泰山南麓与准噶尔盆地之间形成乌伦古湖和大小福海,始终不离开美丽的阿尔泰,玛纳斯河消失于沙漠腹地,大多数河流都奔向盆地最低的地方,阿拉套山下的艾比湖。张子鱼并没有走远,他只是绕着艾比湖寻找那些消失的河流。相当长时间张子鱼没有靠近艾比湖,也没有靠近这些流入艾比湖的河流,他关注那些源自群山又消失在沙漠里的河流。

张子鱼在河流出山的地方拍照片,测量水文状况,水温流速含沙量植被等等。牵一峰骆驼。山前乱石滩有些植物,再往下走就是戈壁,植物消失,但水流很快。进入沙漠,河就宽阔了,大大小小的绿洲就分布在河流进入沙漠的边缘地带。河流生儿育女一样繁衍出郁郁葱葱的树木瓜果庄稼,离开绿洲就像刚刚生过孩子的母亲,疲惫不堪,踉踉跄跄踽踽而行。张子鱼在这里要停留很久,拍照测量,采集标本,然后默默地看着元气大伤的河流。他的目光跟河水一样忧伤,河水都流不动了。男人忧伤的时候会抽烟喝酒,张子鱼嚼草根,芨芨,苦艾,叶子秆茎和根他抓到什么嚼什么,咂完它们的汁再吐掉渣子。沙漠植物的汁味道很烈,远远超过烟酒。叶海亚拍到一张张子鱼咂芨芨草的照片,是在一块只有几户人家的小绿洲上拍的,浇灌了七八个绿洲的河流,在沙漠深处浇出一块几十亩大的小绿洲就彻底消失了,真是一次完美的结束。那也是张子鱼唯一没有忧伤的沙漠之行,他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到极点的时候,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习惯地撅下一节芨芨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沙漠烈日下的一张笑脸,喜悦的泪水和汗珠混在一起,饱满圆润,挂在笑容盛开的脸上一动不动就像百年佳酿挂在酒杯上一样。叶海亚抓拍下这个幸福时光,放大后挂在家里。叶海亚暗暗发誓要让幸福时光变成岁月之河,永不枯竭地流下去。他们很快看到了另一条干枯的河流,离开绿洲一天一夜,河再也流不动了,干枯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缕缕沙尘,就像灵魂出窍。叶海亚忍不住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刚刚它还好好的。”离开绿洲也就几十公里,有柳树有芦苇,就突然让沙漠吞噬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叶海亚第一次见到了死去的河流,张子鱼再也不能带妻子出来了。妻子也无法看到张子鱼在沙漠深处河流消失的地方那忧伤的眼神。此时此刻张子鱼嘴里嚼着苦艾红柳梭梭还有骆驼刺又小又圆长着尖刺的叶子,嘴里都流血了。

河流消失的方式千姿百态,上边那两种方式以外,更多的是这几种,潜入地下又从另一个地方出来,死而复生,让人惊喜万分;潜入地下永远上不来了,无法复活,要知道西域大漠底下有许多干沟,就像大地张开的干渴至极的大嘴,喝下一条河流就像喝一碗粥,跌入暗沟的河流有命无运让人欲哭无泪;类似的还有被沙丘吞噬的河流,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大多都是固定沙丘,到了盆地底部,沙丘就再也固定不住了,就变成滚滚流沙飘忽不定,只有少数几条水量充足的大河能穿越沙漠进入艾比湖。许多河流奔腾千里穿越戈壁浇灌绿洲横穿无数沙丘,艾比湖近在眼前,却被无情的沙浪吞掉了。张子鱼站在这些河流倒下的地方唏嘘不已,嚼咬草根的样子很狰狞,跟踪而来的狼群都被吓跑了。有一些河流消失得很累,已经看不见河水了,河水前方出现大片大片苇子,接着是锦柳,接着是蘑菇,地上肿起一个个土包,踢一脚就滚出一堆松鼠一样的嫩蘑菇,接着是胡杨梭梭红柳骆驼刺,这些沙漠植物由密而稀,由绿而黄而红,红成了一团火,就像冲锋的战士,中弹倒下还咬牙爬行,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那些骆驼刺从秆茎到叶片到刺都是一团团血,张子鱼在这里会把相机调到自动拍摄,跟那血红的骆驼刺蹲在一起。这些图片后来发表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题为《无法消失的河流》,十几幅图片,配有文字。

孟凯回新疆时在列车上看到这本杂志,他特意告诉叶海亚:张子鱼上大学时就喜欢寻找消失的河流。叶海亚就说:“那是他的专业,有关太白山冰湖与河流的考察报告得到过老师的表扬。”“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消失的河流吗?他曾经失去过好几位喜欢他的姑娘。”“他得到我就够了。”“他在寻找过去叶海亚你不明白吗?”“你想让我吃醋,小子我告诉你,美好的过去是酒不是醋。”“要是不美好呢?”“要是不美好那条河就流不到精河就流不到叶海亚跟前,你以为张子鱼是随便跑到我们精河来的吗?关心你自己吧小子。”孟凯从来就没有在叶海亚跟前讨到过便宜,他还这么干简直是魔鬼缠身啦。孟凯真想抽自己嘴巴。

从地理学意义上讲,河流最终要流入大海,流入内陆湖泊也是不错的归宿。流入里海的多瑙河,流入里海的乌拉尔河第聂伯河,流入咸海的锡尔河阿姆河,流入巴尔喀什湖的伊犁河,显然更丰饶迷人,接纳了奎屯河博尔塔拉河精河的艾比湖,蒙古语,向阳的意思,阿拉套山口以南,精河县城以北,准噶尔盆地最低洼的地方,众多河流的汇聚之地,也是鸟儿落脚的地方,来自阿拉山口的燕子向着温暖与光明之地飞翔。源自天山的奎屯河一路接纳四棵树河古尔图河,浇灌了奎屯绿洲乌苏绿洲车排子垦区,高泉垦区,穿越大半个准噶尔盆地七拐八拐流入艾比湖,沿途挟带了大量的盐碱,在艾比湖东岸形成有名的盐场和湿地,是鸟儿们的天堂。艾比湖东边盐的浓度接近海水,北边与西边河流短促清澈,全是淡水,鱼类极多。农业用水太多,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湖面,缩到五百平方公里,还吸引着鸟儿与河流。

张子鱼终于走近了这些流入艾比湖的河流,也走近了美丽的艾比湖。沿奎屯河一路下来就很辛苦,等于穿越了大半个准噶尔盆地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次考察用了近一个月时间,到艾比湖东岸时,叶海亚在那里等着他。他正跪在奎屯河与艾比湖交汇的地方,一点一点洗去满身灰尘,骆驼跟主人一样忙着饮水。叶海亚悄悄过来了,身后是落日的辉煌,中亚腹地的落日从来都是大海波涛一样浓烈的金黄与火焰般的红色,叶海亚就像千佛洞壁画上的菩萨,一步一朵莲花,一步一团荷香,张子鱼以为是梦幻,叫了好几声叶海亚,叶海亚把他搂进怀里,他才清醒过来。

博尔塔拉河精河这些沿艾比湖一圈的河流交汇处都能碰到叶海亚,叶海亚把她拍到的照片全都命名为《幸福时光》,每条流入艾比湖的河流终点都采用叶海亚的照片。那开心的笑容基本上固定在那张子鱼脸上了,叶海亚所期待的幸福时光再也消失不了啦。

张子鱼的活动范围缩小到艾比湖畔。艾比湖东咸西淡,水温也高,真正温暖光明的地方在湖东,盐的闪光跟镜子一样。湖西淡水区全是鱼群,湖面闪出的亮光比较暗,是一种亮亮的幽光。越过阿拉山口的鸟群刚开始朝着艾比湖镜子一样的亮光奔去,接近湖面时,鸟群散开了,一半飞向湖东岸的湿地,一半猛然降低高度,冲向湖西布满鱼群的淡水区,鱼鳞的亮光更有吸引力。鸟儿不惜折翅也要飞到湖区,受伤的鸟儿稍加救助就能活下来。张子鱼抓拍的鸟群像一幅巨画,被落日烧红的天空与大漠之间,大群的鸟儿朝向温暖与光明,张子鱼给这些画面取名为《迁徙》,鸟河与湖,统一命名为《幸福时光》,配上优美的文字,发表在最新一期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纯学术的两篇论文发表在专业的《中国地理》上。

《中国国家地理》比较大众化,大家都能看到。几年后那幅《迁徙》的图片被读者放到网上,广为流传,原作者都没有了。陶亚玲把这幅图片下载下来,反复欣赏,转发给丈夫孟凯,夫妻隔山打虎进行了一场远交近攻的内心交流。在孟凯看到这本杂志之前,精河人先看到了,已经是第二次上权威杂志了,张子鱼成了县上的名人。本单位大家一致看好的是由阿拉套山以西迁徙而来的鸟儿落脚艾比湖那一瞬间,湖里的鱼群涌上去好像迎接远方的客人。那个哈萨克老教师好几年前发现过张子鱼眼睛里的生命之光即将消失,现在这位老教师由衷地赞美了张子鱼,“你不但找回了你的女人,你还找到了生命的奥秘。”老教师慢慢地看大家一遍,很庄重地告诉大家:“《幸福时光》就是生命的奥秘,生命在转化,懂吗?鸟儿化为鱼,鱼又化为鲜花与青草。”老教师吟诵了十三世纪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

“我死了,从矿石化为蔬菜五谷,

作为蔬果的我死了,化为动物,

动物死了,我成为人。

为何还惧怕死后的虚无?

下次我还会死,然后长出羽翼犹如天使。

会比天使升得更高。”

《幸福时光》的大特写有十几张,跟壁画一样挂在客厅,从张子鱼嚼草根开始,到每一条流入艾比湖的河流以及阿拉山口飞来的鸟群,人们很容易把妻子叶海亚视为幸福源泉。

在中亚腹地各民族的语言里,源泉是个很神圣的词,跟大地真正的泉水一样是一切事物的开始,近于神灵,给男人带来好运给家族部落带来兴旺发达的女人很容易被人们视为幸福的源泉。汉族很干脆表述为旺夫。叶海亚还是喜欢幸福的源泉。用葫芦去泉边打水的感觉有多么美好!叶海亚刚刚懂事就到泉边打水。那时她家在温泉县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牧场,大人们喜欢在河里打水,年轻姑娘和小丫头们要走很远的路去打甘甜清凉的泉水。偏僻的荒野泉水很多,小河的源头泉眼密布,亮如星辰,草窠里,灌木丛中,石头底下,叮叮咚咚,熠熠闪光,搬开石块扒掉淤泥细沙和枯叶泉水就哗哗翻滚而出,跟鲜花盛开一样,清香扑面。姑娘们小丫头们都闭上眼睛,让泉水的清香好好地薰上一阵,再掬起水花喝个痛快,再满满装一葫芦,举在肩上梅花鹿一样跳着蹦着回家。叶海亚还记得草原清晨挂满露水的草丛,太阳刚升起来,草丛里的泉眼那么好看,青草成了美丽的眼睫毛,毛茸茸的,只有母骆驼才有这么细长浓密的眼睫毛,骆驼眼一直是中亚腹地各民族对美女和泉水的赞美。少女叶海亚在大地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十四岁那年叶海亚离开牧场随父母迁到精河县城,用上了自来水。每次拧开水龙头叶海亚都会想到草原上的泉水。坏小子孟凯在叶海亚的帮助下浪子回头大踏步进步受到老师表扬,叶海亚就忍不住往孟凯头上浇了一缸子凉水,新疆大小城市的用水都来自天山、阿拉套山、塔尔巴哈台山的冰川,不是冰凉,是寒冷刺骨,孟凯就像被猛然丢进水里的婴儿拼命地嗯嗯就是叫不出声。叶海亚就像神父给教徒洗礼。孟凯从此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修成正果的孟凯又回来了。孟凯看到杂志上的《幸福时光》系列图片,那些河流湖泊鸟儿都很感人,唯一一幅有张子鱼的图片孟凯有意见,他必须当面告诉叶海亚,张子鱼脸上的笑容不真实,张子鱼的幸福时光是要打折扣的。

精河这个小地方,熟人谈事不用去咖啡馆茶座,路边林带就很方便,两个人都拿着饮料都没打算喝饮料。

大叶杨就跟豪雨一样感染了孟凯,孟凯滔滔不绝,从张子鱼小时候一直讲到大学毕业,连毛乌素沙漠红碱淖边上跟李芸那一幕都讲了。叶海亚很认真地听着,听完后叶海亚问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孟凯就毫不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张子鱼离幸福还很遥远,他笑得很不真实。”叶海亚吸了一口酸奶,微微一笑。“你看到那些图片不都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叶海亚?”“喝酸奶,家乡的酸奶又纯又香你在西安喝不到的。”孟凯就老老实实喝酸奶。酸奶是叶海亚在路边小商店买的,孟凯要拉叶海亚去咖啡馆有重要的事要谈,叶海亚就笑他挣几个臭钱就想在家乡人民跟前抖威风喝什么狗屁咖啡,回到精河你是客人你听我的我请客我就请你喝酸奶,就在林带里喝不委屈你吧?孟凯老老实实进了林带。大叶杨高入云天,树干上都是眼睛。孟凯有什么话请说吧。孟凯连他们夫妻间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叶海亚相信孟凯是真诚的,叶海亚由衷地赞美了孟凯的妻子。“你老婆的心可真够细的,能把心心相印分好几个层次,太了不起了,我老实告诉你,你老婆对你很真诚,你要好好待人家。”“在西安人跟前我们两口子是美满幸福的一对,可我还是觉得只懂老婆一半的心,另一半我一点也看不透,你和张子鱼的幸福时光能占多大比例,百分之五十是有的,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三十二十呢?”“我们没有百分比,张子鱼随心所欲干他喜欢干的事情,他来新疆来对了,中国还有什么地方比新疆更广阔?心灵是需要空间的,心灵没有什么比例,你妻子一半的心灵袒露给你你还不满足,你小子好好珍惜你妻子吧,不要相信什么一个人的狗屁房间,天地很大,把心灵放在天地间。”“叶海亚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人心幽微的部分,那恰恰是最要命的。”

风就这样消失了,大叶杨停止了鼓掌。精河这种小地方,太容易安静了,天地间静悄悄的,行人车辆跟鸟鸣叫没什么区别,反而显得天地间更清静,清静中看问题就很透彻。叶海亚静静地看着孟凯,叶海亚明亮的眼睛完全回到了十四岁在偏远牧场草原的泉水边那美好的时光,孟凯也是第一次看到叶海亚这么美好的眼睛,他跟叶海亚相恋那么多年,他只听叶海亚讲过牧场生活,他一直想象不出牧场草原上的叶海亚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的叶海亚重现了牧场草原时代的美好时光,可惜的是沐浴在草原清晨泉水清香里的叶海亚在讲自己的丈夫张子鱼。“你讲那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我张子鱼小时候很不幸,那是一种无形的伤害,你也看到了,我们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孩子,你的孩子都一岁了。现在我告诉你我丈夫心灵深处最幽微的部分,此时此刻他在赛里木湖边参加那达慕大会,蒙古族朋友的孩子参加赛马比赛,那孩子每年过生日他都要去庆贺,跑很远的路他都会去。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欢孩子,爱山川河流爱大地飞鸟爱孩子,他没有失去爱的能力,他在恢复,他在为我们的孩子做准备,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

叶海亚泪流满面。离开时叶海亚主动跟孟凯握手。“你这小子连握手都不会啦,你在西安咋混的?”这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握手。

回到西安孟凯对武明生谈起这一段就很伤心,他把初恋女友大方主动的握手称之为优雅中的隔膜,当年那种温馨还在,就是缺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武明生敲他一下,“一样不缺就死灰复燃啦,张子鱼就惨啦!”

刚开始张子鱼没想到那蒙古人的孩子对他那么重要,他们在艾比湖畔的大草滩相识后不久,这个叫乌兰·哈茨儿的蒙古汉子向张子鱼发出邀请,参加儿子的生日聚会,口口相传的口信,从温泉县的蒙古草原几经周折传到精河县某某中学,传达室的老头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正好是三月初开学的时候,传达室老头问张子鱼:是你亲戚?朋友?一面之交,那你备份礼物就可以啦,那地方远着呐,骑马得跑整整一天,你不会骑马。张子鱼正考虑买什么礼物,传达室老头就告诉他,县城哪个单位有温泉县的蒙古人,让他们转交就可以了。

小县城的老住户对每个单位的情况了若指掌,张子鱼也是这么打算的。张子鱼在商场买了一盒德芙巧克力,按照传达室老头提供的线索找到农业银行的一位蒙古族职工,人家不认识乌兰·哈茨儿,温泉县运输公司的车过精河县,司机就留下别人传来的话。银行职工保证可以把礼物传过去,没问题的。张子鱼要离开时银行职工问他:“你是西安来的大学生吗?我们喝过酒,在艾比湖畔。”张子鱼在精河两年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口里来的大学生。银行职工就告诉张子鱼:“你最好去一下,精河县嘛,小小一点点,草原嘛无边无际望不到边。”他画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以及联络人,保证让这个口里来的大学生顺利到达乌兰·哈茨儿的帐篷。“幸福的红脸蛋嘛,多么吉祥的人家,去吧,小伙子,你不会后悔的。”

凭着这张联络图,不用去汽车站,搭顺车,七拐八拐到达温泉县境内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草原。公路没有了,车子没有了,手扶拖拉机也没有了,换成了马。人家给这个口里来的大学生一匹走马,训练有素的走马随着碎步跟舞蹈一样有韵律有节奏,马背安稳如床。第一次跨上马背的张子鱼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一个中年蒙古汉子带路向山前避风的冬牧场走去。冬天还没有结束,三月还是冰天雪地。洼地里就暖和多了。乌兰·哈茨儿的帐篷热闹非凡,帮忙的人忙着烧火宰羊。张子鱼被当贵宾迎进帐篷。乌兰·哈茨儿六岁的儿子秋天要上小学了,这个生日很隆重。孩子有点羞涩,接过张子鱼的礼物,说声谢谢叔叔就不说话了,兴奋得满脸通红。张子鱼还不习惯吃这种五六成半生不熟的羊肉,太硬,马肠子可以吃,奶茶,沙葱包子很合他的胃口。从中午到夜里,通宵达旦,全是唱歌,唱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骆驼雄鹰和骏马。张子鱼唱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大多时候欣赏人家的歌舞,经不住鼓动上去跳了几下,效果很差,引起阵阵笑声,但很开心。孩子的父亲很高兴。“叔叔嘛西安名牌大学毕业的,你嘛,将来考到西安去上大学,明白吗?”

孩子无限神往地看着张子鱼,夜色降临,牛粪火很旺,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使劲点点头,孩子就到帐篷外去看天上的星星。草原还压在冰雪下边,可天上的星星跟大海里的蓝鲸一样,夜色哗哗退落。孩子的父亲拉住张子鱼的手。“看看草原上的星星吧。”

两个人走出帐篷。张子鱼第一次见这么大这么亮的星星,星星真的跟蓝鲸一样赶走了月亮,赶走了夜幕,夜空全成了蓝色海洋。孩子站在高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星空。那地方风大,大人都冻得发抖,孩子的父亲说莫事莫事。孩子火气大莫事。回帐篷后孩子的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张子鱼说:“孩子幼小柔弱可孩子有无限的生命力,孩子会越来越强壮,大人就不一样了,大人的柔弱很可怕很要命,我的好兄弟,去年在艾比湖边我们喝了酒唱了歌,那时我就看出你身上那种可怕的柔弱,更可怕的是你还是个单身,连女人都没有,这下好啦,你那腐朽的柔弱被我儿子新生的柔弱代替了,兄弟你有救了。”张子鱼有点晕头转向,蒙古汉子乌兰·哈茨儿就告诉他,“你就成了我儿子前进的目标,你的柔弱就强壮起来啦”。乌兰·哈茨儿必须给这个陕西人详细介绍草原民族的古老传统:各个民族那些英雄豪杰、伟大的祖先常常成为人们抗击强敌战胜困难时呼唤的口号,巴特尔巴图鲁以及各种歌谣里的伟大人物就在后代的一次次呼唤中生生不息地活下来。“面对灾难的时候人渺小柔弱无助,就要借助英雄和祖先的神灵,跟长生天一样生生不息下去,我不知道你遭到过什么灾难,你需要帮助是真的。”

张子鱼第二天离开蒙古包,乌兰·哈茨儿跟他的儿子一直把张子鱼送了三十多里地,看着他上了手扶拖拉机。

蒙古的原始含义就是柔弱,草木萌动发芽,从软弱到强壮。张子鱼也就明白了他跟这个蒙古孩子的友谊有多么重要,张子鱼每年都要去参加孩子的生日宴会。跟叶海亚结婚后礼物由叶海亚办,有望远镜,有玩具式大哥大,有时尚的牛仔装。最让张子鱼感动的是叶海亚利用去博乐出差的机会买了整套的安徒生童话豪夫童话格林童话林贝洛童话,张子鱼自己都爱不释手,读了整整一个月。该叶海亚吃惊了,“你没有童年吗?”张子鱼说了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子鱼就说不下去了。很久以后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我听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头大,懂事太早绝不是什么好事。”

每年七月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都要在西天山与阿拉套山交汇的赛里木湖畔举办那达慕大会,那达慕就是游戏娱乐的意思,主要内容包括骑马射箭摔跤。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山大湖,赛里木湖西就是有名的海西草原,赛里木湖叫三台海子,中亚腹地所有湖统统以海子相称,手片大的水都有大海的气势。七月的海西草原是天堂般的夏牧场,也是草原骑手大显神威的好时机。摔跤和射箭的参赛者全是成人,骑马不是成人的专利了,十几岁的孩子占了一大半。比赛开始,大人一拨一拨被孩子们甩到后边,骏马更适合少年。乌兰·哈茨儿十二岁的儿子最终夺冠,成为那达慕盛会的英雄,跟射箭和摔跤冠军一起走上颁奖台,人们用巴图鲁巴特尔称呼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孩子走下领奖台,人们围上去,孩子的爷爷父母一大群长辈看孩子的眼神都变了,兴奋喜悦还有不可抑制的敬仰,张子鱼就混在喜悦的人群中。在张子鱼的印象中,孩子无论取得多大的成绩,长辈们总是鞭策训导要戒骄戒躁,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有了成绩更要谦虚更要夹紧尾巴做人,做事不重要,做人最关键,直到孩子垂下他那高傲的头。张子鱼跟大家一起欢呼,跟大家一起把英雄般的孩子高高抬起来,张子鱼眼前闪现的全是这个孩子。纵马疾驰的画面,跟一股风一样掠过大地,大人不会骑出这么快的速度,大人太沉,孩子才是马的翅膀,马好像被孩子带起来一样,跟着孩子一起飞翔。张子鱼抓着孩子的一只手激动得浑身发抖。张子鱼后来告诉妻子叶海亚:我抬起来的是我自己。

这年秋天,张子鱼带妻子回老家给爷爷过三周年。按古老的习俗,三周年是个大庆典,要立碑子,要隆重地悼念祖先。亲朋好友包括整个村庄的乡党都要参加,移居海外的子孙都要赶回来。

爷爷的子孙全都回来了,爷爷去世都没有回来这么多人,一周年二周年就更不用说了,村里人都没见过爷爷这么多子孙,而且大多来自海外。入了外国国籍就不用计划生育,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政府还奖励还补贴,移居出去时都是单身,回来时就浩浩荡荡,除了黑人,各色人种都有,基本圈定在欧美发达国家。

爷爷的子孙很争气。刚开始是怨气。孙子辈的没见过爷爷,父亲那一代就离开了爷爷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土地。铁石心肠的爷爷用一间砖房给儿子们娶媳妇,然后变相赶出去。有志气的儿子们咬牙切齿永远离开了故乡,他们失去了对土地对爷爷的记忆,那时他们就已经知道未来的生活有多么艰辛有多么残酷,那时候他们就彻底放弃了希望与幻想,这一切不是生活教给他们的,是这个可恶的老头子,他们所有人的父亲,亲手给他们的心灵打上冰冷的记忆。他们在城市扎下根,改革开放他们就漂洋过海,他们的子女以及孙子很快品尝到爷爷亲手打造的教育方式,值得庆幸的是子孙们已经有了这种遗传基因,反弹幅度小了许多,也就比爷爷轻松许多,或许是父亲这一代受过良好教育在城市生活几十年的缘故。

张氏家族在海外华人中就显得很独特,他们没有一般华人的身份危机与文化焦虑,那些在美国加拿大英法德生活了好几代的华人都感到奇怪,张氏家族刚刚落脚异国他乡,就没有心理上的失落与焦虑。多少年后已经扎根海外的张氏后人反思这种现象时,把这一切归结到遥远故乡那个了不起的爷爷身上。爷爷击碎了所有的希望与梦想,他的子孙不管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直面惨淡的人生。相当长时间,这些异国他乡的张氏后人没有忧伤,没有回忆没有任何抱怨,欧美社会那种孤独与冷漠被他们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不会住在唐人街,他们散落在当地土著的汪洋大海里,他们大多都娶了外国女子,他们一定在心里嘲笑渭河北岸,黄土高原那个顽固的老头子,家族的血液,被搅混了,一个又一个混血儿出现在张氏家族里,他们理所当然都有两个名字,中文名字和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诸如此类的洋文名字。这些土洋结合的孩子们从懂事那天起就对自己的中国血统充满欧美人种惯有的巨大的好奇心,刨根问底是免不了的,父亲对故乡的一切守口如瓶,但父亲不能没有自己的籍贯。父亲的这些混血儿女们费尽心机查询到许多中国陕西关中西部渭河北岸那个相当有名的周秦故地,那里有青铜器,有伟大的周秦王朝,当然还有跟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尽管这种血缘减少了一半,足够他们去想象了。

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海外的子女们没有人回去,离故乡太遥远了,不在美国加拿大就在欧洲,澳大利亚都没有,更不用说日本韩国了。当初就憋着一股气漂洋过海到天尽头,能到另外一个星球他们更乐意去。他们给故乡寄去一大笔钱和唁电,好多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对于老家的任何动静都用钱来说话,除了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人去世的消息还是让这些海外子女们沉默了大半天,他们躲开家人,悄悄啜泣。他们的外国伴侣也很少见他们这么伤心过,他们大理石般的坚硬冷峻峭拔太接近欧美风格了,可他们不是欧美文化的产物,他们是爷爷一手锤炼的,这个伟大的缔造者去世了。这些海外子女们通过刻苦学习掌握了技术,在社会上谋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了所在国家的认同,融入了主流社会,华人洋人都很尊重他们,他们相当了不起了,老爷子去世意味着维系家族的根断了,或许连寄钱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一刻他们在世界各地自己的宅子里全都成了大理石雕像。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也停止了喧闹,悄悄地看着这个孤独悲伤的人。这种悲伤很短暂,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投入到工作中去,拼命工作努力工作,早就成工作狂啦。

不久,孩子们带回印刷精美的《中国国家地理》,里边有个专栏《无法消失的河流》,张氏家族有个后人竟然在沙漠里找到这么多消失的河流,断流,干枯,然后从另一处冒出来,这个张氏后人对这些河流情有独钟,河流消失的地方有时是沙浪,有时是草浪,有时是燃烧的空气,无法消失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河流到沙子里去了?流到草木里去?流到空气里去了?答案是肯定的,河流无法消失。这个张氏后人在大漠烈日下嚼草根就暗示了生命的生生不息。按陕西关中的习惯张子鱼应该叫这些移居海外的本家为二爸三爸或堂兄堂弟,这些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叔父和堂兄弟,尽管被大漠里的河流所震撼,甚至把这些无法消失的河流与爷爷联系在一起,他们还是没有认出这个专栏的作者就是张氏家族的后人。他们那些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混血子女更有洞察力,混血儿们从张子鱼的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头发认出这是他们自己人,是他们的叔父或兄弟。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都认出来了。父亲仔细观察半天,“张家人不会到不毛之地去的,大概是个老乡,一个地方的人长得很像。”就这么把张子鱼给切割出去了。但张子鱼拍摄的那些消失在沙漠里的河流最终成为他们回故乡祭奠爷爷的关键因素。

近乡情更怯,刚到村口这些海外游子就哭得一塌糊涂,等见到张子鱼那才叫欲哭无泪,那些洋媳妇洋娃娃不停地叫上帝上帝,而土著们喊出来的全是老天爷呀老天爷;那一天,爷爷成了上帝也成了老天爷。

国内各大中小城市的张氏后人不约而同全是独生子女,比国家统一要求早了整整一代人,独生子女大都是七○后八○后,这些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六十年代就很自觉地计划生育了,而且全是独生子女。不用说是对爷爷的挑战与反抗。爷爷当年就凭着子女众多,独断专行,这些受过教育,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马上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只生一个,独生子女,从种上切除了独断专行,他们甚至认为封建专制宗法社会就源自子女众多,滋生家长族长一直到皇帝,可以想象他们结扎输精管输卵管时有多么决绝有多么义无反顾。

他们回故乡的机会很多,热情中含着冷漠,大大小小的礼物之外,再用牛皮纸信封分装人民币,节日以外全是这种牛皮纸信封,绝不久待,常言道,客不走主不宁,他们是故乡的匆匆过客。老家的亲人早已习惯这种做派,一句话,爷爷锤炼出来的没有任何虚假温情的血缘关系,子女稀少是理所当然的。回到故乡他们也不走动,就待在宅子里,村里人大多只见他们两次,回来离开,都是静悄悄的,与他们城里人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奇怪的是他们都是城市的中上层,该有好房子的时候他们有好房子,该有电话家用电器的时候他们都有电话和家电,该有汽车的时候他们的车子让人眼馋,诸如工资津贴职称职务重点幼儿园重点中小学以及重点大学他们一样没落下。他们那种务实沉着冷静一板一眼让那些在城市生活了近百年的老户人家也自愧不如,他们一代就从农民变为地地道道的市民。有人甚至怀疑他们有犹太血统。据说北宋有犹太人移居中国开封府,陕西关中有没有犹太人行迹是个未知数。他们极为稀少的子女中竟然出现中国第一批丁克家庭,爷爷地下有知会从棺材里蹦出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他们自行了断,比古代自宫当太监的人还要难以让人接受。

他们得到爷爷去世的消息不能不回老家奔丧,一周年要回去的,二周年不怎么隆重,寄一笔钱就可以了。临近三周年的时候,他们该退休的退休该离休的离休,子女稀少但都人模狗样,备受尊重,怀旧心理突发。想想吧,三四十年前不就一农民吗?一旦沾上农字沾上泥土,对爷爷的怨恨顷刻变成无尽的怀念与眷恋。那段时间,他们频频召见儿孙,重述历史一样重新塑造老爷子的光辉形象。儿孙们面带嘲讽,他们就痛心疾首,有个坏小子竟然嘀咕:“我早就知道会绷不住的,举白旗就举白旗连床单都扯上啦。”儿孙们已经离故乡非常遥远了,父辈跟火箭推进器一样加注过多少高浓度燃料啊,打到太空了,收不回来啦。他们跟父辈参加三周年祭奠个个都像木头人,跟那些海外游子形成极大反差。首先,海外游子子女繁多,爷爷活着的话也九十多岁了,早都四世同堂了。移居海外的儿子辈孙子辈加起来不过四五个,可他们全都娶洋女人,一生就是四五个,六七个,跟葡萄石榴大枣花生一样一串一串的,从世界各地奔故乡而来。其次,这些混血儿的家园意识远比国内的兄弟姐妹们强烈,他们不住县城的宾馆,他们乐意住在村子里,农村每家每户空房子很多,很容易安置,一律外国做派都要付费的,村里人高兴坏了。第三,这些混血儿对故乡的一切都充满兴趣,闲不住,到处跑,渭北高原的小县城离山很近,还有罕见的深沟大壑,都是他们涉猎的目标,至于庄稼家禽家畜之类就更不用说了。更有趣的是干各种农活以及家务活。国内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像古戏里的公子小姐。张子鱼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两期专栏图片与文字,国内的亲人们礼节性地询问一下,这些混血儿们刨根问底,约好要去艾比湖,要去大漠,他们带了杂志,还让张子鱼签名。张子鱼当了一回名人。村里人对这些混血儿印象特别好,农民说话实在,大家就说:一半血缘就像给庄稼给树剪枝杈,长得更快更结实。这是他们的父亲们当初始料未及的。

子女繁多的还有那个阔老板侄子,爷爷对亲侄子有再造之恩,亲侄子不能不来。亲侄子老板正妻加偏房有七八个,子女也是一大群,这些子女都是名校的尖子生,每年大小节日都要率太太及子女会聚老家祖宗灵前,汇报一年的成绩,老板高坐太师椅,一一评点,一一褒奖,正房妻子大太太负责发放奖金与奖品,大年三十是两口子最神气的时候,传统家族生活的复杂性与人情世故把子女们历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爷爷,无限敬仰伟大的祖先直到永远。那些上了大学的子女优秀得一塌糊涂。几年以后,他们到美国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留学,读到一位华人母亲写的《虎妈战歌》不禁哑然失笑,比起他们伟大的祖父,虎妈太小儿科啦。

那些进城打工的张氏后人比同村人走得都远,他们一出村子就直扑广州深圳,上海浦东刚有动静他们就出现在大上海。农民进城肯定要投亲访友,张氏后人只需亲人们扶一把,轻轻的一把,他们就自创生路,绝不拖泥带水,对任何人都不抱过多的希望和幻想。他们这种做派不但赢得亲友们的信任,同村乡党们的亲友也乐意帮他们而不愿帮自己人,这些自己人,沾上一点点亲戚关系就没完没了,就想当然地把乡村的家族结构硬往城里套。张氏后人天然地把再亲的亲人都从内心排除掉了,对工友对老板对合作伙伴更是如此,吃再大的苦吃再大的亏他们都埋在心里,并且视为理所当然。外地人常常怀疑他们的陕西人身份,他们确实来自陕西关中渭河北岸,地道的关中方言大概是全中国方言中最难学的。对那个铁石心肠的祖父他们既不感到亲近也不感到冷漠,有的只是一种敬畏。爷爷去世,他们纷纷赶回故乡,打墓拱墓,抬棺埋土起坟,尽心尽力,他们出的全是力。农村的青壮年越来越少,整个葬礼没有用一个外人,这是家族兴旺的一个标志。他们是最平稳淡定的一群。

给爷爷养老送终的肯定是小叔父,也就是关中农村人说的碎爸。爷爷最终把祖产留给最小的儿子,五间青砖大房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孝敬的钱全都留给小儿子。小儿子也是五个儿子。碎爸与他五个儿子成为张氏家族守望家园的人。他们热爱土地热爱家乡热爱爷爷。

村庄紧挨着县城,县城不停地扩张,土地不断被征用,每征一次地,农民就得到一笔钱。碎爸的五个儿子为征地款打过架,甚至打过官司。以爷爷的魄力和手段,村干部会把所有的征地款直接交给爷爷,再由爷爷逐一分配。碎爸就没有这种魄力和手段,更没有这种威信。碎爸跟儿子们闹翻天的时候,爷爷不干预,很超脱,爷爷不跟孙子斗那叫明智,爷爷要斗也斗他那些儿子们,人们很容易把爷爷跟康熙爷乾隆爷联系起来。在碎爸焦头烂额的时候爷爷帮了碎爸一把,爷爷在村口对着孙子们中的一个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哥几个演戏演到啥时候?村里人没看够全县人来看吗?”兄弟们撤诉的撤诉叫人说和的说和。不用爷爷提醒,村里人敲打碎爸:“立太子呀瓜,再不立又要打内战呀。”碎爸还是有点瓜,六十多的人,白活了,非得人家把话说破:“五个儿你在阿一个跟前养老呀?”“我得去问问我爸。”爷爷就问碎爸:“你心疼阿一个就是阿一个,我没意见。”爷爷把权力下放给碎爸,爷爷跟碎爸保持高度一致。

碎爸最心疼老三,老三、老三媳妇怎么看都顺眼,碎爸没选老五选了老三,比皇帝选太子轻松多了,皇帝选太子必须受文武百官的牵扯,平头老百姓就自由多了。征地款该谁是谁,爷爷碎爸两口子跟老三一家过活。

老三的优势很快就显示出来了。爷爷那些儿孙们孝敬的钱,爷爷很少花费,碎爸就没有这么多敬孝钱,爷爷的钱匣子等于小金库,碎爸彻底放心了,那四个儿子再不争气过年多少要表示一下,不能光给老人带烟带酒带食品。

大家越来越觉得爷爷了不起。这个蔫老汉早年只念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民国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老汉就意识到乡村家族的生存之道,不用读《旧唐书》不用读《唐律疏议》老汉就明白一个大家族不能让子女有私产,财产共有,等于家长独断。碎爸六十多岁的时候才若有所悟,碎爸每天去爷爷屋子里时跟进庙上香一样虔诚。碎爸心疼的老三和老三媳妇也用这种眼神看他们天神一样的爷爷。爷爷当年选中了碎爸,碎爸又选中了老三,选中就意味着巨大的恩惠。

在外人看来爷爷的去世一点也不突然,亲友们也不觉惊讶。爷爷九十六岁高龄啦,没病,没给后人添一点点麻烦,行动便利,所谓伺候也仅限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对九旬老人不算什么。去世当天上午还在街上遛一圈,中午饭吃两碗面条,一干一稀,又喝一缸子茶吸半支卷烟,有点困就睡下了,就再没醒来,典型的寿终正寝,典型的喜丧,表情安详,完全是睡眠状态,呼吸停止了,睡眠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对碎爸一家来说可真是晴天霹雳,一家老小全都懵了,好像死的是他们自己,那种悲痛那种绝望,那种撕心裂肺,村子里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哭老人的,全都哭软了,都站不起来了,幸亏是个大家族,堂兄弟们去给亲友们报丧,堂姐妹们婶子们来烧火做饭。第三天碎爸一家老小才愣过神,嗓子全哑了,说话像铁铲刮锅难听得要命,他们自己也觉得难听,他们就尽量不说话,跟聋哑人一样打手势。他们好几天不吃饭,喝一点点水,个个都像练辟谷功的仙人,可又没有仙人的精神,而是神情恍惚,压根就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时不时到爷爷身边嘀嘀咕咕诉说一番。入殓时碎爸一家才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往棺材跟前扑,在棺材上撞头,咚咚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像对付精神病人一样好不容易控制住碎爸一家。另一拨人赶快入殓钉木钉子。起丧入坟又是一番折腾。

过完七个七,碎爸一家终于明白爷爷走了,永远离开他们了。过完百日,碎爸一家恢复了一点点元气,很快又陷入一场更大的悲伤中。村里人从他们悲伤的哭号中捕捉到一些信息,大意是“爷爷太狠心了,你老人家走了叫我这些后人咋活呀?活不哈(下)去啦”!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这可都是大实话,碎爸一家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农民,但也不是多么能干的农民,务庄稼的水平一般,多种经营不经折腾不敢再试,出外打工最远到宝鸡就打道回府,守望家园孝敬老人才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一家人互相搀扶到了墓地,已经无法哭号,木头人似的跪在爷爷坟前,烧纸上香都有气无力。爷爷的坟很小。爷爷生前立下遗嘱,坟高不过三尺,长不过一丈,碑高不过三尺,切记!切记!白纸黑字谁也不能违背。但还是有人哭喊道:“爷爷的坟咋这么小哇!”好像一声号角,大家纷纷扑向坟头。首先三尺高一丈长的坟只能容纳一个大人或两个小孩,碎爸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口挤成一堆谁也上不去,一家人不至于撕打,很快有了秩序,先大人后小孩有点前仆后继的味道。

哭坟的心情不一样,小孩想法单纯,失去了爷爷就再也得不到老人家的呵护和压岁钱了。大人深谋远虑,爷爷积攒的财富从此不再增加,会一天天减少,坐吃山空。爷爷未卜先知,故意留下这么一道遗嘱,把坟修得小一点,预示着财富的减少,同样也预示着碎爸一家的生存危机,大人能不伤心吗?都不忍心看这么小个坟头,一个大人都能搂怀里,世界上哪有这么小的坟?

三周年时,海外游子以及城市里有文化的子孙们纷纷抬出托尔斯泰,据说老托尔斯泰的坟比爷爷的还小,林间一小土堆而已。那可是世界顶尖级大文豪,俄罗斯贵族呀!海外游子以及有文化的城里人还真体会到了这个陕西老汉的迷人之处,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抱住爷爷矮小坟头痛哭的大人们被生存危机压得喘不过气来,哭得就格外凄惨,真正的哀号啊!爷爷的众多子孙早就不依靠爷爷了,只有他们一家把爷爷当作唯一的依靠,死去的爷爷能成为永生永世的依靠吗?

最先想到这个问题的肯定是碎爸。碎爸是一家之长,更重要的是六十三岁的碎爸成熟了,有点晚,不是一般地晚,但成熟总比不成熟好,晚熟就更深沉更有力量。成熟于爷爷坟头的碎爸,哀号几声,拍打几下,抓两把坟头的新土,揉啊揉,搓啊搓,揉搓成粉末比面粉还要细腻的土末子,这个六十三岁的农民一下子灵光起来,他停止哀号,他抬起头,抬高一寸就看见了天空以及与天空相连的渭北高原和北方连绵起伏的群山,碎爸一下子洞察到古老的乡村哲学,无可以生有,小可以变大;这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三年前他的侄子张子鱼在阿拉套山下那个叫乌兰·哈茨儿的蒙古人那里就明白了,柔弱幼小的生命不可抑制地趋于强壮,尽管内涵各异,但变大变多是不言而喻的。

六十三岁的乡村哲学家从爷爷的坟头爬起来,腰杆也直了,从坟地所在坡头向东望去全是波涛起伏的深沟大壑,脚下踩的无疑也是山岳般的土梁,爷爷的坟就大起来了,修那么高干吗?高得过卯梁丘陵山岳吗?乡村哲学家掩藏住兴奋与喜悦,以轻淡的口气对子女们说:“先人的坟头高不高全凭后人出息,后人没出息,先人的坟高成喜马拉雅山也会塌到沟里,你们长点志气长点出息比啥都强。”

乡村哲学家很容易转化为乡村政治家,碎爸一下子老谋深算起来。子女们按照碎爸的吩咐分头行动,沿渭河两岸向东挺进。渭河由甘肃渭源县发源横贯陕甘两省直奔黄河,大西北的好风水也是沿渭河谷地由西往东铺展开来。碎爸的子女们出门打工笨手笨脚笨嘴笨舌,到了杨陵乾陵昭陵汉陵,全都变了,灵醒了,勤快了,应聘打工,很快成为最优秀的员工。另一路人马进寺庙道观,不是出家当和尚尼姑道士道姑,是取经学习。在帝王陵墓打工的张氏后人也不是光挣钱,取经学习才是目的。他们很快掌握了最完整的殡葬礼仪与祭祀细则,且运用娴熟,历代的朝廷祭祀礼仪与民间祭祀礼仪兼而有之,爷爷三周年时派上了大用场,所有人都听从碎爸子女的号令,古代朝廷礼部和现在外交部礼宾司才有这么规范的专业水平,碎爸的子女们让人刮目相看,碎爸子女们的门楼上堂而皇之写上了“耕读传家”。

碎爸的另一个壮举是种麦子。不是一般的麦子,是籽麦,就是种好几茬苜蓿把土地弄得很肥再种麦子。古代的皇帝和过去的老地主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麦子,那时候人们也有精力有耐心种这种麦子,相当古老的种植方式。

那天,碎爸带众子女离开坟地往回走,路过苜蓿地,碎爸让大家先走碎爸留在了苜蓿地。那块苜蓿地曾经是麦地,就是张子鱼当年给女同学编蚂蚱笼子女同学给他画肖像的麦地。一九九一年张子鱼大学毕业西上天山,爷爷就让碎爸把那块麦地全包下来。离村子最远的一块地,再上去就是坟地,没人稀罕那块地,碎爸很容易用一块好地换下那块坡地,碎爸是个孝子,老人说啥就是啥。老人说种苜蓿,五六亩大的一块坡地就全种上了苜蓿,全村的牲口都吃不完呀。开春的头茬苜蓿可以当菜吃,也是大家哄抢的目标。村里人抢,县城的公家人也嘴馋这些野味。苜蓿跟韭菜一样撅一茬长一茬,有一股野火烧不尽的劲头。夏天就很少有人光顾苜蓿地了,半人高的苜蓿紫红色的花,蝴蝶、蜜蜂、蜻蜓、野兔、黄鼠热闹非凡。长了枯,枯了长,苜蓿生命力极强,枯荣交替三四年了,爷爷都入土了,刚刚参悟出乡村哲学的碎爸在老人家安排的苜蓿地里抽了一支烟就一下子明白了老人家的心思,捶一下脑袋砸一下大腿抹一把滚烫的泪水,大步流星往回赶。打爷爷去世他就没迈过大步,都不知道咋走路了,绝对是那种小脚老太太似的颤巍巍的步子,或者日本女人穿和服时的碎步,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就相当滑稽。大步流星往回赶路的碎爸步子迈得太大太急,路上的熟人都开他玩笑。

“老五,慢点、慢点,步子太大小心把裆扯了。”

碎爸指挥两个儿子,开上手扶拖拉机挂上铁铧忙了整整两天,长了三四年的半人高的苜蓿翻压在地里,整块地高了一截。又种一茬苜蓿,长半人高再翻压到地里。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翻压了两茬苜蓿的土地种上了麦子。渭北高原几十年都没长这种麦子了,黑森林一样让人叹为观止。到了五月,麦子发黄,麦穗摇晃,麦芒如同万道金光,人们再次发出惊叹:“这么威风,简直就是吕布手里的方天画戟。”

收获的几千斤麦子,颗颗都像石榴籽带点红。两个多月后就是爷爷三周年,就用这麦子待客。

该五婶大显身手了。碎爸的老婆嫁过来那天大家就新压(妈)新压(妈)叫了几十年,儿女都成家了,都抱孙子了,再叫新压(妈)不合适,还是叫五婶。五婶快六十了,年富力壮,首先联合张氏家族的妯娌们给年轻媳妇们长长见识。这些年轻媳妇个个伶牙俐齿,念过中学见过世面,懒得要命,花钱又不要命,吃面就是下挂条,顶多去压面铺压面,要吃她们的手擀面比登天还难。三四十岁的媳妇们勉强能擀面蒸馍。借红白喜事不调教调教还得了!接着五婶就自己擀一案面让这些碎妖精们看看。新打的籽麦面就擀开了。农村办事,锅灶支在院子里,五婶把案也支在院子里,五婶给碎妖精们做样板只能这么干,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圈,五婶就更神气了。五婶把面擀开擀到纸那么薄,又揉成团,再擀再揉,最后一遍擀开时面发青都成布了,哗往锅里丢一把,翻滚两次,捞出来用筷子一挑,面条晶光透亮,能看见对面的人影。碎妖精们排队参观,啧啧不断,五婶跟破天门阵的穆桂英一样微微一笑:“照这标准好好弄,弄成了,妖精就变成仙女了。”众人大笑,越笑越觉得这话在理。农村办事本来就是对下一代进行传统教育的好机会嘛,多少年了都是压面机压面,老手艺快失传了,五婶给全村的中老年妇女壮了胆出了气,看阿个碎妖精再敢胡骚情?正宗的岐山臊子面就这么擀面,摊鸡蛋饼,红萝卜豆腐木耳黄花菜用水煮熟,臊子肉选五花肉加醋与辣椒面文火烧到糨糊状,叫烂臊子。碎爸去年养两头本地的黑猪到今年整整一年多,家养黑猪膘厚至一拃,烂臊子就用这种猪肉。炝汤很关键,盐要在锅里炒炒,油加热后放入花椒和大把姜末,加本地产的线辣子面和臊子肉稍加点白糖,最后加开水,蒜苗用纳鞋底缝被子的大针划开切碎,撒在油汪汪的汤上。过去汤要回锅,现在都是一次性的。籽麦面粉蒸的都是开花馒头,像炸开的石榴。臊子面的酸辣香味笼罩了整个村庄。

叶海亚就问张子鱼:“以前回老家都没吃到这么好的面和馍馍。”张子鱼就告诉叶海亚这是关中古老的籽麦。

张子鱼就带叶海亚到刚刚收过麦子的地里。地已经翻过了,被苜蓿肥沃过的泥土黑油油散发出酒糟一样的气息。地头野草比人还高,再远就是灌木和杂树。牧场长大的叶海亚很容易在草丛里抓到一只绿中带红的蚂蚱,七八月的蚂蚱跟小肥牛似的,叶海亚捧在手上,笑眯眯地望着张子鱼:“要是夏天的话我就让你用麦秆编一个蚂蚱笼子。”张子鱼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叶海亚根本就不理脸色大变的张子鱼,还把蚂蚱硬塞给张子鱼:“好好给我看着,别让它跑了。”

穿着金黄色蝙蝠衫和花裙子的叶海亚蝴蝶一样在草丛里窜来窜去撅一大把野燕麦,野燕麦半黄半绿,麦穗又稀又小,叶海亚连搓带捋整出一把麦秆往张子鱼面前一摊:“该知道做什么了吧!”蚂蚱回到叶海亚手里,叶海亚手捧蚂蚱在草丛里诱惑更多的蚂蚱,叶海亚自己也在叫,她发出的蚂蚱声很像,又有一只蚂蚱落网了,叶海亚喊了一声,去抓更多的蚂蚱。叶海亚的后脑勺都是眼睛,那双眼睛一刻也没放过张子鱼。张子鱼就在树下编蚂蚱笼子。还是当年的那棵刺槐树,比原来大了十几倍,跟一座山似的,树底下凉飕飕的,刚开始他手有点抖,更换几根燕麦秆就顺畅多了。叶海亚已经偷拍好几张照片了。蚂蚱笼子收口时张子鱼很自然地举起来,整个人也精神多了。举着相机的叶海亚也到了跟前,又是几下快门,叶海亚都叫起来了:“侧影太美了,能上《中国摄影》。”叶海亚声音小下来:“可惜我不会画画,画下来就更绝妙了。”张子鱼的泪就下来了,叶海亚的声音跟轻风一样如梦如幻:“一位美丽的少女在这里画过你,把你画得那么美,你本来就美,画面上的你简直是无与伦比。”张子鱼已经站不住了,扶着高大粗壮的刺槐树,哽咽着摇摇头,他不相信他那么美,十三四岁的乡村少年意识不到令人震撼的美。叶海亚的声音像波浪呼的一下冲上了岸,叶海亚到了张子鱼的跟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住我是叶海亚,叶海亚里有海,没有泉水没有河流海就会干掉,你都流泪了这是你从心底里爱她的最好证明。”张子鱼吃惊地看着叶海亚,叶海亚也看着他:“眼泪就是泉水,蚂蚱和蚂蚱笼子就是爱的开始。”叶海亚照相的时候把两只蚂蚱装在蝙蝠衫里,两只蚂蚱连抓带挖半个胸脯都抓伤了叶海亚都没感觉,叶海亚把蚂蚱与爱连在一起时叶海亚就从胸口摸出这两只小家伙,把它们塞进笼子里,张子鱼看见叶海亚胸脯上的伤,叶海亚拨开张子鱼的手并把那手紧紧攥住叶海亚已经泣不成声:“爱不是罪过张子鱼。”叶海亚使劲地摇着张子鱼:“你真的爱过那个女孩,你在沙漠里都看见了河流是无法消失的,就是干枯它们也向着海子。”叶海亚扳着张子鱼的肩膀,泪流满面:“没有泉水没有河流大海也会干枯,海枯石烂就是世界末日你明白吗?你愿意让你的妻子叶海亚枯掉吗?”张子鱼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只三个字:“叶小兰。”那个在麦田里给少年张子鱼画画的女生叫叶小兰。

在县城的大街上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另两位高中时与他有过瓜葛的女生的名字:赵琼,姚慧敏,姚慧敏就是大连医科大学那个女大夫。李芸这个名字叶海亚知道得最早也最多。一周后张子鱼和叶海亚返回新疆。

喀拉布风暴再次降临,沙石全成了有生命的燕子,风暴的轰鸣全成了歌声,古歌《燕子》与风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