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精神千秋万古不灭

应该说,在南宋的初年,一直到绍兴十年,关于南宋以何种对外策略立国的问题,朝廷始终处在战与和的摇摆之中。高宗本人也一直是对国事抱着苟且态度。

对于恢复失地高宗不敢有妄想;但面对金人的咄咄逼人,他又深感屈辱。且金人周期性的入侵,也使得南宋常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无法向国人交代。

多年赋闲在家的李纲,在深山老林里也并未忘记国仇。对于南宋这个多难之邦,他是一个头脑极为清醒的“国医”。

绍兴五年时,李纲曾应高宗垂询,上过一道奏章,对南宋的国防之弊有过深刻的剖析。他认为大宋的衰弱是因为“上下偷安、不为长久之计”所致。

李纲毫不客气地警告说,朝廷一味采取的退避之策,“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则失一步,退一尺则失一尺”。他告诫高宗:“勿以敌退为可喜,而以仇敌未报为可愤;勿以东南为可安,而以中原未复、赤县神州陷于敌国为可耻;勿以诸将屡捷为可贺,而以军政未修、士气未振、而强敌犹得以潜逃为可虞。”

他建议,朝廷应将淮南、荆襄建成东南的屏障,在两淮及荆襄置三大帅,各领重兵,以图恢复。有了这些措置,则大宋中兴之期,指日可待。

可惜,这些透彻之论不可能入高宗之耳。

这位胆小皇帝即使偶尔挺起了腰板儿,也是为挣脱一时的困境,从来没有收复幽燕之志。

既然如此,李纲的苦口婆心也就完全无用。

绍兴六年正月,李纲在赴洪州之任前,应召前往临安行在,高宗要见见他。

二月二十四日,高宗一日之内,三次召对。李纲不失时机,分两次递进三个札子,纵论国事,催促高宗拿出点儿祖宗的勇武之概来,进兵江北。高宗对李纲当然已全无猜疑,但是仍是不愿意听他唠叨,对“恢复”二字没有任何兴趣。

四月一日,李纲到了洪州上任。

这一年,又是南宋的好年景。十月,伪齐感觉宋军有可能大举渡江,于是纠集三十万民兵,分三路南下,准备与宋决战。开战前,刘豫担心实力不够,向金求援,但大金君臣已开始厌恶伪齐的无能,不愿意出手相助。

刘豫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让自己的儿子刘麟、侄子刘猊等率军击宋,结果又是大败。

李纲在战事紧张时,又有《论击贼》等两道札子呈上,献计献策,而高宗照例又是下诏表扬。

在洪州的这一年,李纲可是没有闲着,他积极赈济饥民,招抚流亡,增补军额,修建营房,催发钱粮,招捕盗贼,忙了个不亦乐乎。为长远计,他还募集工匠造了战舰数十艘,以巩固江防。

到了绍兴七年,洪州已经治理得像模像样,高宗又再次表扬。李纲对高宗的用人心理,摸得透透的。这种“大材小用”式的用法,不是大气君主之所为,李纲甚为失望。管理江西一路,他当然不会敷衍,但是他也不屑于长期给高宗充当这种“救火队员”。

年初,李纲看到边疆无事,用不着他在洪州继续张罗了,就准备“请祠”。所谓请祠,是大宋官员的一种退职请求,即: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给个“提举宫观”的虚职回家养着。

在这期间,李纲的老朋友、左司谏陈公辅,以辨冤为由,向高宗提出辞职。陈公辅在靖康年间被李邦彦等人诬为煽动“民众闹事”,至今犹未昭雪。如今时过境迁,陈公辅觉得,如果不采取较为激烈的行动,在有生之年怕是要永远说不清了。李纲紧跟着也提出“请祠”,算是对老朋友表示了一种声援。李纲说:“臣当年遭谤尤甚,虽蒙渊圣皇帝下诏澄清,宣示四方,但仇怨者至今以为借口。”

高宗不愿翻这个陈年老账,只是下诏不允李纲辞职,并安慰了一下:“伏阕之往事皆无根之浮辞。朕力排邪议而用卿,卿也请守夙心而自信,无虑人言。”

这一年初,道君皇帝赵佶在两年前病死的消息传到朝廷,高宗给道君上的庙号,就是“徽宗”。

徽宗在做了俘虏后,一路迁播,颠沛流离,辗转四年后被安置在金国北方边境的五国城。这个地方,在今天的黑龙江省依兰县西北,是当时黑龙江、乌苏里江下游“生女真”五个部落的会盟之城。徽宗的晚年再也无法浪漫,在囚禁生活中常常衣食不继,连金人都有所怜悯。他的郑皇后,在迁入五国城后三天病累而死;他的一群女儿——大宋朝的帝姬( 公主),被金国贵族哄抢一空。宗室八百余人在迁移路途中多有因饥饿而死的。

如此悲惨不算,还要不时向金国皇帝上表,感谢金帝的“深恩厚泽”。

——亡国之君的苦酒,他喝得是太多了!

落魄后的徽宗异常悔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绍兴五年的四月二十一日,他在拘押地病死,终年五十四岁。他死后,仍有一批被囚禁在各地的北宋旧臣坚持不降金,宁愿一世流落在金国做贱民。宋旧臣洪皓为徽宗写了一篇祭文,字字泣血。大宋旧臣们读了,无不流泪。

“五国城”从此成了历史上永久的隐痛!后世民间一直传说,徽宗父子在这里是被拘押在一口井里的,每日只能坐井观天。以至五国城遗址至今仍有一景叫做“坐井观天遗址”。

笔者幼年时曾经看过《岳飞传》的连环画,里面徽、钦二帝最后的形象,就是他们蓬头垢面坐在一口枯井里发愁的样子。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唐后主的这一曲悲歌,徽宗在他生命的尽头,怕是吟味得最多的一段文字吧?

李纲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悲不自胜;当年任调解使、迎回道君的往事一如昨日!他上了个札子,建议高宗化悲痛为力量,“推广孝思,益修军政”。

绍兴七年春,高宗巡幸建康,对伪齐做出一个强硬的姿态。李纲借此机会,接连上了四个札子,请求皇帝加强战守之备、建立中兴之功、任用直谏之士等。

直到这时,李纲也还没放弃对高宗的说服,企图以利害打动高宗,雪国家之耻,报父兄之仇,免蹈靖康之覆辙。

高宗是徽宗的第九子,是钦宗的弟弟。靖康巨变中,他不仅父兄被俘,而且亲生母亲与妻子也都落入金人之手。父母、兄长及其他亲属的悲惨命运,理应在高宗心中激起强烈的复仇情绪。不要说贵为天子,即使一般平民遭此厄运,也会奋起雪耻。可惜,做了十年皇帝的高宗,到此时大志全无。近些年虽然对伪齐的态度比较强硬,但实际上只想保住现有地盘。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对金人永久妥协的机会。李纲的中兴之论,在他不过是东风吹马耳罢了。在高宗看来,一个前任宰相,唱唱恢复高调也无妨;一方面可装点一下南宋的门面,另一方面也可构成对金人的心理压力。

因此,李纲的反复劝说,就像石头扔进深潭里,无声无息。高宗那里既不接受,也不恼怒——朕知道你忠心就是了!

这年三月,伪齐方面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南宋一下摆脱了近在咫尺的威胁。当月,南宋方面的一员猛将郦琼叛变,率三万人投降伪齐。困窘之中的刘豫大喜,授郦琼以节度使职,两人商议要再次出兵南宋。刘豫新添了羽翼,雄心勃勃,便向金人请求援助。哪里知道,大金方面对伪齐的态度已发生重大变化。原先坚决支持伪齐的金国权臣宗翰已死,新即位不久的金熙宗本来就不大买宗翰的账,对伪齐就更是厌恶了。好几年都搞不定南宋,这使金熙宗深感厌倦;现在又见刘豫跃跃欲试,更是怕刘豫势大难制。他于是产生了废除伪齐、全面与宋妥协的全新战略设想。

随后,金人便开展了一系列行动。先是通知刘豫:郦琼靠不住,恐是诈降,强令刘豫解散了郦琼叛军。

这时候的刘豫全然不知道金人已经开始对他用计了,仍坐在汴京城里做灭宋的美梦。——早在建炎四年,金人就已占领了汴京,并于绍兴二年,将伪齐的首都从大名迁到了汴京。

此时,金将领完颜昌、完颜宗弼以南下攻宋为名,率军至汴京,将刘麟先哄出城来,一举擒获。而后,金军骑兵一拥入城。

宗弼本是沙场能征惯战的悍将,对付刘豫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他只带领三名随从,就闯进了东华门去捉拿刘豫。

当时刘豫正在讲武殿练习射箭,宗弻便呼刘豫出来。伪皇帝见主子来了,连忙下殿相迎。宗弼下马,一把拉住刘豫的手,拉扯着走到宣德门,让他骑上一匹瘦马,令军士以刀剑挟持,带出宫城,囚禁于城西的皇家园林金明池。

次日,两员金将对伪齐百官宣读了金帝诏书,宣布废黜刘豫。又派出铁骑兵数千围住宫城,巡逻街巷。对伪齐军队,一律解甲遣散;对伪宫里的宫女,也一律听其嫁人。

一个傀儡政权就这样可悲地烟消云散了。

刘豫惊恐异常,只是哀求保命。完颜昌对他哧之以鼻:“宋帝赵桓(钦宗)离京,百姓哭泣挽留。而今废汝,无一人怜汝,还不自责么?”当年十一月,金正式废除伪齐政权,废刘豫为蜀王。其后把刘豫父子打发到临潢府(今内蒙巴林左旗)去呆着,让他们又多活了一些时候。

这一年,李纲仍然密切关注着局势。三月郦琼在淮西兵变,带着自己的队伍,裹胁都督府和庐州的官吏、兵民等共二十万人投降伪齐,这是一件足以撼动南宋边防的大事,但朝廷却无任何补救措施。——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高层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又不肯自我问责,于是就有这种反应迟钝的表现。

李纲心急,上了《论淮西军变札子》,指出事件发生的根源在于大将刘光世治军不当。他列举了五条教训,感叹道:“军旅之事,机会之来,间不容发。措置一失,祸患随之,而况五条乎?”

他说,近来士气稍振,国势渐强,眼看就可以定恢复之谋了,可惜淮西军因处置不当跑掉了。他劝高宗:要赶快谋善后之策,思己之过,坚持抗战,不要轻易改变。

他认为:现在有人担心,刘豫得此叛将必会重用;而建康离淮南不远,今后恐怕这一线大概都不得安宁了。其实不然,现在有韩世忠、张浚、扬怡中、岳飞等大将屯兵在前方,兵力数十万,又有长江天堑之险,情况还不至于太糟。

只要措置适当,安抚好将士,“贼马”是渡不过长江的。皇上千万不要为避敌而离临安,因为“车驾一动,大事去矣”。那样的话,立刻就能引发一场全民的大溃逃。

高宗对李纲仍是不断有恩赏。先是因李纲在地方上干满了一年,盗息民安,给他升了金紫光禄大夫。后又因李纲奏淮西事宜“切中事机”,再次给予表扬。同时还给李纲加食邑,增补尚未当官的子侄为官。平心而论,高宗在后期对李纲还是很不错的,大概有悔过、补偿的意思在内。但李纲见高宗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就不甚领情。这年九月,他把自己在江西所完成的政绩,列出六项清单交给高宗,仍是“请祠”。

李纲在这一时期写的诗,很准确地反映出他此时的心情。这一时期,他的诗很少,只有几首迎送宾朋的诗作,里面不乏“顾我已甘华发老,羡君犹戏彩衣轻”、“ 自惭老病无长策,徒奉藩条牧细民”、“羽书正报淮淝捷,想见胪传设九宾”这样很失意的句子。

是啊! 前方紧张,他自是夜不能寐;前方大捷,于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痛苦?

这年九月,张浚因对郦琼叛变负有责任而罢相,提举宫观,贬居永州(今属湖南)。台谏有人继续论奏他,穷追不止,还举汉武帝诛杀王恢为例,要求高宗杀掉张浚。

说起来,张浚与李纲的恩怨由来已久。

原本李纲与张浚同气相求,观点是很一致的。当宗泽被排挤出朝,以七十高龄去收拾汴京的烂摊子时,李纲、张浚都去相送。三人在郊外长亭摆酒,各抒报国之志。座中张浚年纪最轻,两位长者都对他寄予厚望。张浚痛泣道:“晚辈誓与金人不共戴天,天地为鉴,此生决不辜负二位先生教诲。”

但后来,张浚出于私怨附和黄、汪,论奏李纲独断专行,导致李纲罢相。但李纲非常赞赏张浚的主战派立场,并未结怨在心。绍兴四年三月,在台谏的攻击下,张浚罢知枢密院事,在福州居住。李纲当时正在家闲住,就专程去探访他,两人相逢尽释前嫌。李纲对情绪低落的张浚多有鼓励。

不久,张浚再次被起用为知枢密院事。绍兴五年二月,张浚升任右相兼枢密院事,便推荐李纲去江西主管军事,同心抗金。

现在,张浚再次下台,连性命都有了问题。李纲便仗义执言,写了札子奏陈利害,认为决不可因一时失误而诛杀大臣。

到十一月,高宗终于同意让李纲休息了,让李纲提举临安府洞宵宫,由端明殿学士李光接替他的职务。李纲特地给李光写了一封信,把各项事务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打道回府了。

绍兴八年正月,李纲回到福建家中,在家乡办起了“义庄”,也就是原始的农民公社,扶助贫苦乡民共同富裕。

这一年,宋金关系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伪齐垮台,宋金关系有所松动,宋廷趁机派王伦出使金国,要求迎回徽宗的“梓宫”(骸骨及棺材)。

王伦在入见完颜昌时提出,请金国归还占去的陕西、河南之地,两国从此交好。完颜昌欣然同意,让王伦直接去请求金熙宗。当年八月,大金派出使者到江南,正式与宋朝议和。

宋朝这方面,高宗早就得知了王伦传回来的消息,便提拔“金人所喜”的秦桧为右相兼枢密使,专主与金议和事宜。

这次金使南来虽有议和诚意,但人家不可能轻易放弃强势地位,而是打算狠狠压大宋一头。他们派出的议和使,不叫议和使,而称“诏谕江南使”。这个奇特的名义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不把大宋看成是对等国家,而只看作藩属,所以不称“宋国”而称“江南”;二是不说是来“议和”的,而说是来宣谕诏旨的,把大宋当成了臣属。过去,宋被迫对辽对金称“伯”而自称“侄”;在堂堂国书里,起首就自称什么“大宋侄皇帝”。这已经是千古奇耻了,现在则要进一步沦为“江南”,要大宋天子向金主稽首为礼,那还得了!朝中臣僚一片哗然,反对议和者无日无之。枢密副使王庶七次上疏,反对曲膝称臣。枢密院编修官胡铨更是舍得一身剐,上疏请斩秦桧、王伦等,以谢天下。

汉唐以来,若非执政大臣或者言官,不得直接向皇帝上书言事;而朝臣上书,若皇帝还未批出来,其内容是不能向外泄露的,否则要受到严厉处分。胡诠却不管那许多了:一个八品芝麻官儿,丢了官帽子又能如何?他把奏疏誊写了无数副本,广为散发。另有忠义之士为他的勇气所感染,索性把这个奏疏刊刻成了印刷品,满街张贴。

胡铨的奏疏义正词严,堪称千古“正气篇”。他说:“三尺童子,可谓至为无知,假使令其跪拜仇敌,则怫然而怒。我堂堂大朝相率而拜仇敌,难道无童子之羞么?陛下可忍心如此么?“倘不得已而用兵,我军难道必不如敌?今无故而称臣,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沮!”

他表示:“臣虽为枢密院属员,但义不与秦桧等共戴天。因此请求,斩秦桧等人头挂于街头,然后扣押金使,责以无礼,再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振!否则,臣愿赴东海而死,岂能处小朝廷而活耶!”

胡铨,是一条汉子!他的言论字字堪比金石。因为这个上疏,他得罪了高宗和秦桧,立刻被贬,后来又被流放到海南岛上的吉阳军。这份奏疏的内容一公布出来,临安城里立即喧腾如沸!据说“勇者服,怯者奋”,士民日夜议论,几天都不得安宁。后来有人做诗,回忆其轰动朝野的盛况:“百辟动容观奏疏,几人回首愧朝班!”金人闻讯,急以千金购得此文。读后,君臣相顾失色,连呼:“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

当时的宰相赵鼎是一位在原则上主张抗战的大臣,但是他不够坚定,在战与和之间首鼠两端。

伪齐垮台之后,其治下军民纷纷投宋,因此绍兴八年初的形势对宋极为有利。当时赵鼎对议和颇为犹豫,便对高宗说:“士大夫多谓中原有可复之势,宜于进兵。于今议和,恐日后有议论,谓朝廷错失良机。是否召诸大将商议一下再说?”

高宗却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坚持要议和。他说:“不必虑此!今日梓宫、太后(高宗生母)、渊圣皇帝皆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赵鼎不敢再坚持,但也不愿意承担千古罪名,于是表示:议和之事请另择高明。在这个背景之下,高宗才选中了秦桧。

秦桧这个家伙,早先在朝中,曾留有主战派的美名。他在靖康年间作为割地使出使金国,在战乱之中逃离了敌营,跑了回来。其后,立场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成了最坚定的投降派。可是当时的他面目还不很清晰,所以,任命他为右相的诏书一下,朝士皆相庆贺,以为朝廷用人得当!

就这样,将士们在前线的流血牺牲,再次成了和谈的砝码。在命运为南宋敞开了收复失地的大门时,高宗又一次选择了走向屈辱。他这样做,是不是出于一个长期流行的说法——怕恢复失地、迎还二圣之后,他自己的皇帝就做不成了呢?

否!

当时被拘在五国城的“二圣”,其实已只剩下“一圣”。这一圣即使被放回来,也不过是政治僵尸一具,不可能对高宗的皇帝位置构成威胁。而且,主战也并不是钦宗能回来的必然因素。

因此我认为:高宗之所以胆小,没有别的,就因为他是一个胆小鬼!在高宗的坚持下,从绍兴八年的年初起,议和就成了南宋的基本国策,无法逆转了。

回到故乡的李纲,听到金人欲将大宋降为“江南”,也不由愤然,写了洋洋五千字的《论使事札子》,其风骨与胡铨一般无二。他在札子里直斥高宗:“自古创业中兴之主,多由布衣以白手取天下;虽非吾之兵民、财物,而吾能巧而用之,积累而成帝王之业,福及子孙,传世无穷。而今我国之兵民、财物皆祖宗之遗留也,陛下不思用之,却缩身束手,受制于仇敌之手,是何道理,臣实不晓!陛下纵然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接连三个问号,有如三记重拳直击皇帝,毫不留情。

接着,李纲驳斥了时下流行的投降论调:“议者必谓:势有强弱,弱者必服于强,所以勾践事吴、孙权事魏,皆以权宜之计而助大业。彼辈欲以此论调说动上意,臣皆以为不然!昔日勾践身入吴国,暂为臣仆,得归国,枕戈尝胆,终于报仇。今陛下能以此报金人之仇乎?孙氏起于江东,未能自立,所以臣魏以待时。今陛下凭藉祖宗二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恢复失土,岂可不自爱自重,而畏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哉?”

李纲还给这个不争气的“中兴之主”分析了南宋衰弱的病根:“今虏使之来名为议和,未必不以兵随之,作为胁迫。但问朝廷将如何措置之?措置有备,虽符坚百万之师,不足畏(指淝水之战);措置无术,虽数千百骑,便足以为吾扰。而今朝廷十数年来议论不一,信念不坚,无规模之计,虚度岁月,苟且过活,无积累统筹之功。倡导和议者纷纷,仅顾目前,而不以‘后艰’为念,以至今日国家之受辱,非偶然也!”

他告诫高宗,目前唯一正确的策略是——坚决中止与金人的和议。他指出:“若议和,则必听其号令;若臣属之,则动辄为金人所制,身危国蹇,必至于亡!与其屈服仇敌、终归于亡,不如幡然改过、以振作士民之气,犹可转危为安,转亡为存,未为失策也!”

对于王伦之辈的求和主张,李纲与胡铨的态度是一致的,他力劝高宗:“正王伦误国之罪,处死而陈尸示众。若金使尚未入境,则闭门不纳;若金使已入境,则拘留而不遣返。请陛下降罪己之诏,反省前日和议之失,以激励天下臣民将士之心。将贿赂敌人之金帛,以募敢死之士,守卫边疆。此计一定,人心回转,天地神明亦当助我。强虏之师不战而屈矣!”

这道札子篇幅之长、论说之透彻、语言之激切,在李纲晚年都是十分罕见的。

他似乎是用尽了心力一搏!

但是,天心毕竟难挽回,大势去矣!李纲不聋不盲,知道高宗是“朽木不可雕也”,南宋偏安的局面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

他这次自南昌回来,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绝少作诗。《尚书· 尧典》云:“诗言志”。李纲平素热衷于作诗,以抒报国之志。即使在流放的三年多时间里,平均每年也有百余首之多。可是在绍兴八年和九年这两年中,李纲诗意阑珊,竟然只有寥寥几首。哀莫大于心死。

面对国家屈辱、暗淡的前景,李纲,心死了!

他看清楚了:这个国家的最上层,其喜怒悲乐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及其千万百姓的命运,完全脱离了。他们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寄生物。国家或兴或亡,民生或苦或乐,是不在他们视野中的。

有一个庞大的体制在保护着这个寄生集团,令其放心安享尊荣。以一人之力,是无法与这个不合理的体制相抗衡的。

临歧路,路在何方?

唯有寄情风清白月罢了——“休问六朝兴废事,白萍红蓼正凝愁。千古一渔舟。”(李纲《望江南》词)

可是高宗还在惦记着这位功高名著的“渔翁”。绍兴九年二月,高宗又要临时用一用李纲了,任命他为荆湖南路安抚大使,兼知潭州。这个职务是湖北、湖南的地方最高长官。当时,湖北是抗金的战略要地,湖南是南宋重要的腹心地带,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但是李纲对高宗、对南宋的前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朝中,赵鼎因与张浚有矛盾,被秦桧钻了空子,被迫去职。一心投降的秦桧已完全掌控了朝政,主战派的种种理想,一切皆不可为了!

李纲耻于在此时去趟浑水,遂连上三章,以有病为由力辞。两个月后,高宗批下来,命李纲仍旧提举宫观,在家休养,不必去两湖任职了。

这年冬天,李纲的弟弟李维,从吏部员外郎升至秘书省,负责浙东有关事务。李维与哥哥分别已久,就借机向朝廷提出,请求去福建巡视,顺便见一下长兄。

兄弟见面,李纲在家中招待了弟弟近二十天,畅叙亲情。临别,李纲写了一首送行诗。此为李纲绝笔,此后,老人家再未动过笔墨。转年,也就是绍兴十年的正月十一日,高宗派了宦官徐珣,代表自己前来福建慰问李纲。

恰好也就在这几天,李纲的一位堂弟病逝。这位年纪很小的堂弟博学多识,李纲对他期待甚大,可惜入馆拜师后不久,不幸因病早逝。李纲痛惜不已,适逢上元节(正月十五日)举行祭奠,老人家抚案痛哭,偶感风寒,当天即病逝于苍山松风堂,终年五十八岁。

巨星其殒,山海共悲!

一代名臣在风雨如晦中,走完了既雄壮又苍凉的一生。

当年十二月,李纲棺椁葬于福州怀安县桐口大家山。

李纲的去世令高宗也很震动,他下诏追赠李纲少师,谥忠定。四年后,赠太保,七年后又赠太傅,位列三公,备极哀荣。

后世对李纲的评价,正面评价一直占主流地位。尤其《宋史》对他的评价极为中肯:

纲虽屡斥,忠诚不少贬,不以用舍为语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犹噭噭焉挽其裳裾而从之。呜呼!中兴功业之不振,君子固归之天;若纲之心,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

值得一提的是,在元代编成的《宋史》中,用了整整两卷的篇幅为李纲立传。《宋史》的编撰者中有很多人是理学家,他们把李纲比作诸葛亮,可见出其用心深矣!

李纲死后二十年,南宋的大思想家朱熹给予李纲以极高评价:“纲知有君父,而不知有身;知天下之安危,而不知身之有祸。虽以谗间窜斥,屡濒九死,而爱国爱君之志,终有不可夺者,可谓一世之伟人矣!”

就连李纲的对手金人也对他尊敬有加。据史载:“每使者至金,金人必问李纲、赵鼎安否?”

曾与李纲一度有嫌隙的张浚,在李纲死后,曾亲作挽诗云:

苍苍安可料,

旧德奄重泉。

痛为黎民惜,

谁扶大厦颠?

英风摩日月,

正气返山川。

丙午功勋在,(丙午即靖康元年)

丰碑万口传。

这首诗虽略逊文采,但可谓盖棺论定。

关于李纲的负面评价,也有当代论者提出,据《樵书》所记:“李纲私藏过于国帑。侍妾歌童,衣服饮食,极于美丽。每宴客设馔必至百品,遇出,则厨传数十担。”(见梅毅《刀锋上的文明》)

据我查证,《樵书》乃明代末年无名氏所撰野史笔记,其中收有一些南宋史料。这一则关于李纲的说法,其本源,出自南宋初大臣朱胜非的《秀水休闲录》。朱胜非是高宗当初大元帅府的“旧人”,为应天知府,又于建炎三年、绍兴二年两度为右相,后与秦桧不合,被罢废八年,寂寞而终。他的这部《秀水休闲录》是记载南宋初年政事的笔记,有一定的可信度。

但是,李纲即便是做官多年、家财甚富,又怎么可能“富可敌国”?南宋理宗时期的史馆校勘、工部侍郎李心传,就对此说甚为怀疑。他在《旧闻证误》一书中提出了质疑,认为李纲乃渡江后名相,“此所云殊不可解”。

我对朱胜非的这个说法也非常怀疑,可能是由于朱胜非与李纲不合,夸大其词而已。

李纲去世后四十六年,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为表彰李纲功绩,南宋官方在福建邵武军建了李纲祠堂,位置就在当时的军学讲堂东,以激励士子效仿李纲。朱熹为这个祠堂撰写了《建祠碑记》。该祠堂于当代1984年重修,改为“李纲纪念馆”。

祠堂天井左右两侧,有两株宋代所植古桧柏,枝柯尤显苍劲。大殿门额上悬挂的是朱熹题匾“一世伟人”,两侧为朱熹所撰写楹联:“至策大猷,垂法戒于万世;孤忠伟节,奠宗社于三朝”。

正堂上有李纲坐像一尊,正气昂然。坐像两侧,是民族英雄林则徐撰写的对联:“进退一身关社稷,英灵千古镇湖山”。

英雄相惜,气节相传。百代风流,于今犹在!

关于李纲的故事,讲到这里,就该进入尾声了。

写一位英雄人物的传记,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笔者仿佛与他一同悲、一同喜、一同走过惊心动魄的一生。

当走笔至此时,我感觉自己登上了一座巍巍高峰——在李纲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为整个民族留下的是一份无法估价的精神遗产。他在国难当头时,以一文臣之身,奋起登城,指挥杀敌,为南宋一朝的知识分子树起了“威武不能屈”的楷模;

他的抗金战略思想“规模说”,为南宋后来试图有作为的君臣提供了恢复失土的蓝图和路径;

他主张“宽厚简易”之政,多次直言抨击“上下恬嬉,不复勤恤民隐,朝廷百色诛求”,真正践行了儒家哲学的精髓——民本思想;他多次招抚“盗贼”,收编义军,将他们编入抗金军队,为后来的抗金将领提供了化负面因素为积极因素的有效范式。在李纲魂归道山的时候,他为人间留下的是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浊浪滔滔之际,他决不随波逐流;

在“奉公者少,营私者多”的官场,他绝不同流合污;在统治者竭泽而渔、天下民力已困的危机中,他绝不装聋作哑;在缄口可以避祸、直言必然招祸的环境里,他选择的是要对得起良心!

他穷其一生,实践了他至高无上的做人原则——“节义泰山重,富贵鸿毛轻。”

我们是现代人,有着比古人更良好的生活环境,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正确思想资源,但愿我们在读李纲生平事迹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汗颜!

在本书即将收尾的时候,笔者再一次去了海口琼山的“五公祠”。五公祠位于一条繁华大道的路旁,但是只要走进院落百米之远,就是一片古木森森的沉静。

赭红院墙,黑色屋瓦,绿苔石阶。这景致带给人的是一种历史的亲近感,是我们祖先的气质,是先贤们高远超拔的风范!

庭院里,“五公”的石雕像分散矗立在树荫下。其中的四位都是文官打扮,气度超然。唯有李纲像头戴战盔,腰悬长剑,怒目远视,一副凛然不可犯之概!

这就是李纲。

一个民族的骄傲。

他永远以这个姿势站立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