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法律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1.一场急救

“快,快,大夫,大夫,这边,这边,这个人没反应了!”

“腿,腿不能动,大夫,我胸口也痛。”

“A型血400毫升!”

“小兰,小兰在哪儿?你们别拦着我,我女儿在哪儿?”

“这个得立刻剖腹探查,怀疑有脏器破裂……”

祁县县医院内,一片充满着焦灼与恐惧的混乱。

副院长任卫东满头大汗,白大衣敞着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脖子上还夹着一个打开的,他力图提高声音压过身边的嘈杂,近乎是用最大的音量对着手机喊:“我们急需支援……两辆超载的旅游大巴在山道上对撞翻车了,一辆滚坡下了,现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三人已经昏迷,有颅脑损伤……四人现休克体征……近四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七人有开放性骨折,至少有六人高度怀疑腹部脏器损伤……太超出我们的接诊能力了……”

电话的另一边,市急救中心创伤一区。

韩主任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快速地交代何副主任以最快速度组织一组人赶过去,才放下电话,一拍脑袋,对何副主任道:“叶春萌不是派到林县分中心去了吗?就在祁县旁边,让她先赶过去。”

“我还能忘了她?护士长刚一说,您还跟第一医院凌院长开电话会议呢,我就呼了她,已经往那边过去了。这会儿怕都快到了。”何副主任嘿嘿一乐。

“您可真行,我姐昨天在下面任务结束,今儿难得一天假就又让您给惦记上了。咱们这些医院领导,真比黄世仁都‘黑’啊!”住院医小刘一边收拾随身要带的器材,一边笑呵呵地打抱不平。

“废什么话?”韩主任瞪了他一眼,“这么大车祸放咱们这儿都少见,得跟市里兄弟医院协调,祁县县医院现在不定乱成什么样儿了。”说罢黑着脸快步出去,查看能够调动几辆急救车。

小刘伸伸舌头,何副主任乐着翻了他一眼:“老这么毛躁!整天管叶春萌叫姐,也不跟着好好儿学着点儿。她像你这个年资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了!”

小刘却对上司的数落完全不以为意,手头一点儿没停,转眼已经把东西收拾齐备,反复清点,脸上的笑容没心没肺,带着几分崇拜几分骄傲:“哪能谁都跟我姐似的?要不说她是我偶像呢!”

韩主任说得没错。

祁县县医院的负荷,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承担的最大上限。在血腥与药水的味道之外,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惶恐不安的气息。

脚步声,呻吟声,哭喊声,由远而近的急救车长鸣声,亡者家属疯狂的嘶叫声……警察、保安人员、医生、护士们在这片压不住的嘈杂中为了交流情况而不得已地、声嘶力竭地互相喊话,这样的声嘶力竭,让刚刚工作的几个年轻医生、护士因紧张而越发慌乱。十九岁的护士小尤眼看着面前病人哗啦一口鲜血喷出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手一哆嗦,原本已经找准静脉的针扎偏了,想抽出来重新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静脉,嘴角一撇,眼睛就红了,正在做检查的刘大夫已经满头大汗,转头瞧见小尤抖着双手要掉眼泪,大声喝道:“哭什么哭?哭什么哭?这是哭的时候吗?”

这一呵斥,小尤原本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陈护士在哪儿?”刘大夫气急地喊,“陈护士你那边完了赶快给我这个扎静脉输液!血压都掉到40了这个丫头还跟着哭!”

刘大夫自己心里也很慌。

这伤员血压20、40,简单的检查已经提示内脏出血,需要紧急手术,可是此时祁县县医院里,所有具备做相对大型手术能力的大夫都已经在手术室了。上面说,第一医院的外科专家会赶过来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刘大夫抹了把汗,从小尤手里把静脉输液针拿过来,自己找准静脉正准备扎进去,就听见不远处自己的手下,才毕业不过三个月的小王带着哭音惊慌地喊道:“刘大夫,刘大夫您快来,病人窒息了……”

刘大夫有几秒钟的愣怔,低头看自己正在检查的病人的体征,血压还在往下掉,那边小王又接着喊:“刘大夫,怎么办,怎么办……”

“准备做环甲膜切开术。”

一片惶恐嘈杂的混乱当中,这个对于小王和刘大夫而言,都很陌生的声音,显得异常沉着平静。

小王和刘大夫都是一愣,眼前,居然是个身穿淡灰色休闲装的漂亮姑娘。她已经冲到了心跳骤停的伤者床边,飞快地叩诊伤者心脏两肺,扒开眼皮察看瞳孔,然后扒开嘴察看口腔之后,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向刘大夫举了起来:“市急救中心创伤一区叶春萌。”她简短地说道,“现在林县培训住院医生,接中心电话让我就近过来支援这边,进来时候已经跟任副院长打了招呼。”

“这?”刘大夫看了看她工作证再瞧瞧她,心里一阵嘀咕——没穿白大衣,脸上还专门扑了脂粉的叶春萌看上去相当年轻秀丽,似乎跟“急诊医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证上有照片有介绍,但刘大夫想,这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住院医吧?一个丫头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那也还是个丫头片子啊!派这么个人来,能顶个啥用?

这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这时却已经向护士伸手:“酒精棉球,刀片。”

“啊?”护士有些发懵。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护士不由得先拿镊子夹住两个酒精棉球递给她,然后找到了一个缝合包,拿出剪刀。她摸了摸伤者喉咙的位置,接过酒精棉球飞快消毒,然后接过剪刀,在已经窒息得脸色发绀的伤者甲状软骨下环甲膜处,一剪刀剪开一条横的口子,鲜血迅速漫出来,接着,气体进出,将血液冲出一个个气泡,随着血色气泡一个个地涌出,伤者脸上的青紫减退,心律逐渐恢复正常。

这姑娘娴熟的操作,尤其是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老练从容,让刘大夫惊讶了,他定了定神,熟练地把自己病人的静脉输液扎上,再抬头,却听那姑娘对小王讲:“教科书上应该学过,这样的突发窒息,尤其是在如此混乱紧张的情况下,虽然是在院内,也存在准备不足的问题,来不及做气管切开。正确施行简单、易操作的环甲膜切开术是第一时间抢救窒息病人、避免缺氧时间过长造成的脑缺氧脑损伤,甚至窒息死亡的关键所在。”

她的语速很快,却很平和,边说着,边清理了病人的口腔,问小王:“还有其他昏迷病人吗?昏迷病人一定要注意保持呼吸道通畅,把舌头拽出来,注意清理口腔内黏液尤其是血块。”她一边交代,一边找到了手套口罩,简单地准备之后,开始检查下一个病人,边做边跟身边祁县县医院的小大夫交代要点,仿佛这不是在抢救现场,而是在教学医院的教室里面,向学生示教。

看着病人呼吸心跳恢复正常,小王终于从慌张中逐渐平定,找到了另一个昏迷的病人,扒开伤者的嘴,用棉签仔细清理口腔里的黏液、痰和血块。刘大夫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病人的基本检查,液体输上,血压略有回升,然后开始给一个刚从急救车上抬下来的病人检查腰部的伤,边检查,不由得心中暗暗地想,这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

“这是市急救中心第一批到来的叶同志!”这时副院长任卫东已经与市内各个医院交流完毕,赶了回来,大声冲自己所有的属下喊话,“同志们,再坚持坚持,市急救中心和第一医院的支援同志马上就过来了!我们遇到了医院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考验,同志们顶住!”

2.人生大事

接到市急救中心何副主任的电话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进行一件人生大事——相亲。

这是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的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着桃花和梨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在电话铃响的几分钟前,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边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岩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10吧?

这个被认为是“丫头片子”的市急救中心高年资主治医生,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年轻。叶春萌已经三十岁了,到了一个身边所有人急着往她的脑门上盖上“已婚”俩字的戳子的年龄。

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声色俱厉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岩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陈词,“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光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这至少并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10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

相亲对象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他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T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辛苦,赞美白衣天使的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

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五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十一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里,年轻的女孩子在屏风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而谈那首曲子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手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这时,却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她猛然意识到在这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喁喁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十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账,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洽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胸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像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象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生活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

3.约见桃花渡

大约某些人就是跟“相亲”相克。

当手机那属于急救中心的特有铃声尖锐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念头蹿上了叶春萌的脑子,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今生第二次对相亲对象产生了一丝好感的相亲,即将被医院的呼叫破坏掉。然而她心里着实惊讶——自己应当是五一过后才回去报到,就算那边天塌下来,照说也不至于指望上她吧?会不会是,哪位同事恰好找她有私事,怕她懒怠接电话,拿这个她不得不接的电话来打?叶春萌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还有机会把这次相亲进行下去。

她对李岩的印象相当不错。虽然,她肯来,原本是因为实在驳不开当年同宿舍姐妹张欢语的热情。

那天,在西餐厅,叶春萌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近来相亲的情形,把牛排嚼碎咽下,抓着叉子,准备驳斥张欢语关于她“眼光过高”的评价,并且哀叹一下自己的现实处境之时,张欢语皱着眉头把她抓着叉子的手推了推,说:“你跟人吃饭的时候可别拿标准握持针器的姿势,这谁看着不得心里别扭?周老师当年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不至于保持到现在吧?”

“周老师这个关于正确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阴影是留给我的,你记错了。”陈曦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当了妈之后的张欢语似乎特别具有忽略他人异议的强悍。她忽略了儿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激凌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进他嘴里的同时,忽略了陈曦的提醒。

张欢语继续对叶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儿的女孩儿,那时候那帮男生叫你什么来的?水孩儿!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处处可都透着温柔妩媚。你说,干这行就是害人,十年下来你那点儿水劲儿都给抽干了!嘿,这个我老公的同学李岩,四年拿下麻省理工学院电子工程博士,现在已经是×公司的美方代表、技术总监,绝对一人养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他结婚,干脆辞职得了,我跟你说,”她抓起一张餐巾纸让儿子擤鼻涕,然后用另一张把他吃得满是水果汁的小花脸擦干净,“我这辈子最轻松快乐的一天,就是移民下来了,把辞职申请交给科主任那天。中国的临床大夫,那就是对正常人的摧残,身体上和精神上的。”

叶春萌想了想,确定张欢语不大可能真正关心她是否“眼光高”,更不大可能有兴趣听她的相亲经历,于是将原本准备出口的较真的解释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张欢语问:“这么一精英,钻石王老五,难道没有相亲对象需要二十五岁以下的要求?”

“这就是最难得的地方,要不说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没那么肤浅,知道年龄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对婚姻那是相当重要。再说,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女医生听起来很有档次,就是别细想!再说,”张欢语打量着她,很诚恳地说,“萌萌你还是漂亮,也一点儿没见老,比二十岁的时候还多了味道。不过,这一过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陈曦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打断张欢语:“趁过期之前赶紧卖出去。”

张欢语皱皱眉头:“小曦你别打岔!萌萌啊,你看就这周,找个有情调的地方,见个面儿?”

“哦……太可惜了。”叶春萌摊手,“我后天就下乡了。半年,林县。”

“下乡?还半年?”张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又是什么破规矩啊,以前还没有。”

“就是去年从咱们学校教学附属医院开始试行的啊,咱们学校系统的医院是要一年呢。咱们上学时候,周老师他们不就一直在讲嘛,中国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技术水平差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但是绝不代表中国的水平。之前那种,一年下去一个专家队,敲锣打鼓扯红幅地,不到一个月又走了,顶多几个会诊几个手术造福个别人,人走了,技术也带走了,对当地的帮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医院主治医以上的大夫长期连续地下去嘛,在当地医院作为普通工作人员出门诊查房带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扎实地提高当地医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输血,是提高造血干细胞的造血能力……”

“哎哟得了,别跟我说这个,脑仁儿都痛。”张欢语连连摆手,“当年还真特崇拜类似周老师他们那样的白衣天使,等我干了几年下来就觉得那简直是怪胎。哦对了,就是你们当年叫的‘变态’。我说萌萌,你再干下去可也有要变态的趋势。”

“咱们学校系统去年开始试行之后,我们几所市属的医院今年也开始试行。我这是第一批,后天就走了。得,你白费心了。”叶春萌耸耸肩膀,“遗憾!”

张欢语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手:“林县?那旁边不就是祁县,著名的风景区么?离北京市区也就两小时车程,他开车过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顺便赏景!这回正好啊,咱们别老饭馆啊咖啡厅啊,俗!让我安排安排,你们俩在祁县著名的桃花渡见!”

叶春萌愣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那个桃花渡……那个,冬天没啥好看,总得等着开春吧?再说,我刚过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安排呢。”

“你瞧你还推三阻四!不过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光秃秃的去也没劲。你让我好好安排。”

叶春萌完全没想到,学生时代丢三落四许下的承诺过了三天就少有记得起来的张欢语,这次竟然显示出了超强的记忆力与责任心。半年之后,她在林县的工作即将结束,收拾东西准备回市区,她已经忘了钻石王老五这回事儿的时候,突然接到张欢语的越洋电话,说:“你在那边事儿也完了吧?马上五一,我已经跟李岩说好,五一长假,选一天,你们在桃花渡见。你记着,打扮漂亮点儿!”

固然觉得相亲这回事跟自己的八字不太对,叶春萌还是握着电话连说谢谢——她是真的感动。无论如何,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如此关怀和尽力,相亲对象条件还是少有的好,张欢语可也不枉是当年的好姐妹了。为了好姐妹的热心,叶春萌对这次相亲可算是相当认真,甚至按照她要求的,化了淡妆。

李岩长相普通,节日旅游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区入口处的人群中,甚难将其找出来——多亏现代的通信工具手机,当叶春萌对着手机说我已经到了并且交代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四处张望了几分钟后,终于与另一个对着手机交代自己高度、穿着特征并且四处张望的人接上了头。

“不错,今天体会到我们做通信器材的实际意义。”他边合上手机边笑,“要不今天咱们就得各打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牌儿接头,可更傻帽了。”

叶春萌笑了出来,并且对相貌普通的李岩有了挺不错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这么个好天气里有个不讨厌的伴儿春游,也绝对不是个坏事。

叶春萌跟李岩相处得相当舒服,越聊越是自然投机,说起共同认识的朋友——张欢语和她老公各自的学生时代。李岩讲起张欢语的老公跟他们讨论如何博得女孩欢心,大家齐心协力想主意,都认为第一次约会的形象相当重要,把他从头到脚包装了一身名牌,叶春萌立刻想到当年,张欢语曾经问起大家的意见,她们几个女孩子,对那一身不太协调的名牌非常鄙视,认为他虚荣,差点因此而否定了这个其实非常实诚的追求者,忍不住哈哈大笑,才要说话,电话响了。

叶春萌带着一丝苦笑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神色变得严肃,应道:“我没在林县,不过离祁县更近……有大概半小时山路……没问题,立刻过去。”她说罢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李岩说了句,“抱歉,附近突发状况,大批伤员送到祁县医院,中心让我立刻就近过去帮忙。”说罢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着冲门口折返回去。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谷底,返回入口处要翻过方才下来的缓坡,不陡,只是颇影响速度。

叶春萌保持着平地1500米跑的速度爬了有十多分钟的坡之后,发现李岩也跟在她后面跑过来,见她回头,他有点惊讶地说:“你体力很可以啊。”

“你也可以啊。”她瞧了他一眼,他一样跑得并不见吃力。

“我喜欢登山,有机会就背着行李远足。从十年前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开始。”他笑,“很少有女孩子能够跟我跑一个速度啊。”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米。”叶春萌边跑边说,“从十年前,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开始。”

4.一别十年

当叶春萌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气胸伤者做完闭式引流之后,身边已经是相当安静,只间或地可以听见伤者低声的呻吟和来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她微笑着轻拍伤者的肩膀:“不用紧张,暂时没事了,好好睡一觉。”

她直起腰,转头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二点的位置,她活动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经睡着了的两个肋骨骨折伤者。他们现在都呼吸平静,只是时而抽动一下嘴角,大概是梦里伤口依旧疼痛。

叶春萌轻轻地给一个被子褪到了腰际的伤者把被子掖好,之后对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伤员已经陆续在当地医院或者从市区其他医院赶来的医生陪同下,转到了市区的几所大医院,一些轻伤伤者已经回家。此时县医院的手术室内,还进行着几台手术——那是几个腹腔脏器受伤的伤者。

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达一个多小时之后从市区赶了过来,现在何副主任和小刘应该还在手术室配合其他医院来支援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半年没见,自己居然非常想念他们,尤其……尤其是在这么一场急救之后。她想了想,快步地朝手术室走了过去。

门外伤者的家属或蹲在角落低声抽泣着,或互相依偎着茫然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一直在走来走去,略微神经质地跟自己唠叨:“救得过来,一定能救得过来……能挺过去……”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法律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和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两辆轮床先后地推了出来,散在各处的家属一下聚了过去。叶春萌在人群的包围中看见了何副主任和总是管自己叫亲姐的小刘,她正想扬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长身边正跟家属交代病人状况的大夫脸上,她定定地站住了。

十多分钟后,家属簇拥着轮床向病房而去。任副院长转身跟身边几个人一一握手:“真多亏你们啊,下来得及时。咱们医院外科医生还真没有足够的能力处理这种严重脏器损伤出血啊!感谢你们!”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着道,接着冲方才一直跟家属交代情况的大夫道,“早听说第一医院周明大夫手术的精致完美,人家都说那是‘巧夺天工’,没见着不敢信,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看得心旷神怡,真是心旷神怡啊!”

旁边,瘦高个子的周明抱着双臂微笑着摇头,倒像是不知如何回复这么直接的赞美。

“哎呀,小叶同志!”任副院长此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春萌,热情地招呼,“下面也都消停了?小叶同志辛苦了!你是最早到的啊!”

叶春萌缓步走过来,小刘夸张地奔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亲姐,半年不见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叶春萌把他扒拉一边去,冲何副主任叫了声头儿,然后,转向周明,微笑:“周老师,十年没见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会儿:“你是?”

“您的学生。”她说出学生俩字的时候,眼睛居然有些发热,“我们那拨一共七个,女生占了四个。”叶春萌笑,“您当时还抱怨,怎么女生这么多?”

“哦对了,你是叶……叶春萌。陈曦那届的。”周明笑了,“太多年前了。你当时是在程学文他们病区还是韦天舒他们病区?”

“小叶同志是周大夫的学生?”没等叶春萌答,任卫东一拍巴掌,“名师出高徒啊!哎,我这个老糊涂,刚看见小叶同志跑进来又没穿白大衣——就是个小姑娘嘛,我心说急救中心给我弄这么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哟任副院长,我们头儿可是把心腹爱将给您派过来了。我姐,可是我们急救中心有名的铁娘子!”小刘笑道,“您说,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头儿能立刻想起来她就在附近?我姐这可是,出了紧急状况,头儿们最先想得起来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叶春萌白了小刘一眼,又看看周明,对小刘道,“你跟别人胡扯也就罢了,跟周老师……”她抬头瞧着周明,叹了口气,“周老师,如果您还有印象……其实连小禾都知道,我是最娇气,最爱哭,最说不得,给老师惹了最大麻烦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