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第十五

本篇导读

人的改过，称作自新。周处杀猛虎、扼蛟龙，并幡然悔改，传留至今（第一则）。戴渊行劫，指挥如行军，而为陆机所赏识（第二则）。

这两则故事的主角虽为周处与戴渊，而实际的主人公却是在《世说新语》中所占的位置并不显眼的陆氏兄弟。陆氏兄弟所处的时代是西晋初年，当时战败的南人备受歧视。陆氏兄弟北上求官，处处遭讥受辱，如卢志直呼陆氏先祖的名讳（《方正第五》第十二则）；王敦在陆机面前以奶酪傲视南方而羞辱他（《言语第二》第二十六则）；且兄弟俩的居所都是陋室。以陆家累世为吴国豪门贵族，尚且如此，何况他人？难怪陆机一直愤愤不平，一逢机缘，即参予斗争，以求再现祖宗光芒，最终却落得兄弟被戮。这是祖辈曾经的辉煌所带来的竞争焦虑所致。至此，张翰的莼羹鲈脍之思，不止于适志，更是自洁自珍的智慧。

现代物竞天择的思想早已深入民心，又有多少人能在时代的洪流中拥有别样的思维呢？

周处年少时¹，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²，山中有邅迹虎³，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入吴寻二陆⁴，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⁵，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

1 周处（二三六至二九七）：字子隐，西晋义兴阳羡（今属江苏）人，曾为吴国无难督；晋平吴后，任新平太守，迁御史中丞。

2 义兴：郡名，西晋时治所在阳羡县（今江苏宜兴）。蛟：鳄鱼，古人神化为蛟龙类动物。

3 邅迹虎：跛足的老虎。

4 二陆：指陆机、陆云兄弟。二人皆以文学著称，人称二陆。陆机，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属上海松江）人。工骈文与诗，所作《文赋》为重要的文论，后人辑有《陆士衡集》。曾任平原内史，故又称陆平原。陆云，字士龙，陆机之弟，曾任清河内史，故又称陆清河。

5 朝闻夕死：语出《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

译文

周处年轻时，凶狠蛮横意气用事，被乡邻们当作祸害；此外义兴的河水中有蛟龙，山中有跛足虎，它们都祸害百姓；义兴人称为“三害”，而其中周处最厉害。有人劝说周处去杀虎斩蛟，实际上是希望“三害”中只留下其中之一。周处随即去刺杀老虎，又下河去击杀蛟龙。那蛟龙有时浮出水面，有时潜入水中，游了几十里，周处始终与蛟龙缠在一起，经过三天三夜，乡里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便互相庆贺。周处最终杀死蛟龙从水里出来，听到乡里人在互相庆贺，这才知道自己被人们所厌恶，就有了改过自新的意思。于是便到吴郡去寻访陆机、陆云兄弟。陆机不在，只见到陆云。周处便把事情全都告诉他，并说：“自己想改邪归正，但年龄已经大了，恐怕最终会一事无成。”陆云说：“古人看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教诲，何况你的前途还大有希望。再说人只怕不能立志，又何必忧虑美名不能传扬呢？”周处于是改过自新，终于成为忠臣孝子。

戴渊少时¹，游侠不治行检²，尝在江、淮间攻掠商旅。陆机赴假还洛，辎重甚盛，渊使少年掠劫。渊在岸上，据胡床，指麾左右，皆得其宜。渊既神姿锋颖，虽处鄙事，神气犹异。机于船屋上遥谓之曰：『卿才如此，亦复作劫邪？』渊便泣涕，投剑归机，辞厉非常。机弥重之，定交，作笔荐焉。过江³，仕至征西将军。

1 戴渊：即戴俨，字若思，晋广陵（今属江苏）人，辅佐元帝，官至征西将军，在王敦之乱中遇害。

2 游侠：古代指重义轻生，豪爽好结交，勇于排难解纷的人。

3 过江：指晋室南渡，建立东晋。

译文

戴渊年轻时，一派游侠作风不检点品行操守，曾在江、淮一带抢劫商人旅客。陆机销假回洛阳时，行李物品很多，戴渊指使一些年轻人去抢劫，他自己在岸上靠在胡床上指挥手下行动，一切布置都很适宜。戴渊的神情风度本来就不凡，即使处理的是抢劫这样卑鄙的事，神气还是不同一般。陆机在船舱里远远地对他说：“你的才能如此不俗，也做抢劫这种事吗？”戴渊便哭泣流泪，丢下宝剑归顺了陆机，言辞非常激切。陆机更加看重他，与他结为朋友，写书信推荐他。晋室过江以后，他官至征西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