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师从齐师[1],入自丘舆[2],击马陉[3]。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4]。『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5],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6],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7]。』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8]。」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

『先王疆理天下[9],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10]。」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

『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11],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12],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13]。」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

『不然,寡君之命使臣[14],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15],以犒从者[16],畏君之震[17],师徒挠败[18]。吾子惠徼齐国之福[19],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20],唯是先君之敝器[21]、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22],背城借一[23]。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1] 从:追逐。

[2] 丘舆:齐邑,在今山东青州巿西南,邻近淄博巿一带。

[3] 马陉(xínɡ):或作马陵,齐地,亦在今山东青州巿西南,邻近淄博巿一带。

[4] 齐侯:齐顷公,名无野,在位十七年(公元前五九八至前五八二)。宾媚人:即国佐,主齐国之政。纪甗(yǎn)、玉磬:纪甗是齐灭纪国时所得的铜器;玉磬则是乐器。纪,姜姓国,在今山东寿光巿。地:指归还鲁、卫的侵地。后来鲁国即取回汶阳田,在今山东泰安巿西南。

[5] 晋人:指郄克(?至公元前五八七),晋国中军将,略有瘸腿,谥号献子。

[6] 萧同叔子为质:萧,国名,灭于楚。同叔,萧君之名。子,女子,齐顷公的母亲。质,人质。《左传·宣公十七年》:“春,晋侯使郄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郄克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妇人即萧同叔子,从帷中偷窥外国使臣。齐顷公以残疾之人分别接待郄克等,而妇人的笑声传于外,失礼于人。郄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因而挑起日后晋鲁卫联军攻破齐国的兵祸,甚至更提出以萧同叔子为人质的要求。

[7] 尽东其亩:尽(jìn),全部,去声;又尽(jǐn),尽量,上声;俱属副词。去上两读意义不同。亩,即垄亩,农田间的高畦地带,多依地势高下及河川走向制定。齐国垄亩多依南北走向,而郄克则要求全部改为东西走向,以便晋国战车顺利通行。

[8]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诗经·大雅·既醉》的诗句,《郑伯克段于鄢》一文亦见引用。

[9] 疆理:疆,划分经界;理,管理田地,即审视土地的特性。

[10] 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诗经·小雅·信南山》的诗句。

[11] 四王(wánɡ)之王(wànɡ):王有平、去二读,平声训王者,名词;去声训兴起、兴旺、统一天下等,动词。四王指虞、夏、商、周四代,故以舜、禹、汤、周文武为四王。或说禹、汤、文、武为四王。

[12] 五伯之霸:五伯(bó、bà),伯读如字入声,普通话音bó,统领一方的长官;五伯指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或读去声,普通话音bà,通作“霸”,诸侯国的盟主,勤于王事,为天子效命。战国以后则以齐桓、晋文、宋襄、秦穆、楚庄为春秋五霸。《孟子·公孙丑上》:“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可见王霸以道德与力征为别。《左传》所称的五伯,当以前说为准。

[13] 布政优优,百禄是遒:优优,和缓之貌;遒,积聚。见《诗经·商颂·长发》的诗句。

[14] 使(shǐ)臣:使节代表。

[15] 腆:丰厚。

[16] 以犒从者:犒,犒赏。从(zònɡ),训随从、从属,例如“从者”,去声;又从(cónɡ),训跟从,例如上文“晋师从齐师”。

[17] 震:威严。

[18] 挠(náo)败:削弱、摧折。

[19] 惠徼:徼(yāo),要求。惠徼指赐福。

[20] 旧好:好(hào),训喜好、友好等,去声,兼隶动词和名词。又好训好坏之好,形容词。上去两读音义不同。

[21] 敝器:指上文的纪甗与玉磬。

[22] 余烬:物体燃烧后余下的部分,比喻残兵败将。

[23] 背城借一:背靠城池作最后的决战。

译文

晋军追赶齐军,由丘舆入境,攻打马陉。齐顷公派遣宾媚人奉上纪甗和玉磬,并归还侵占鲁、卫的土地。“如果和谈不成,那就任凭对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宾媚人奉上礼品,晋人不肯言和。郄克说:“一定要以萧同叔子作为人质,又要齐国境内的垄亩全部改为东西走向。”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普通人,她是齐君的母亲啊。从齐晋相对平等的地位来说,她也算是晋君的母亲了。先生现在号令天下的诸侯,如果一定要将别人的母亲作为人质,这又怎能符合天子的政令呢?而且这是逼人做出不孝的行为了。《诗经》说:‘孝子不会迷失本心,永远都可以感动他人。’如果真的以不孝的行为来号令诸侯,这不就是败德之类的表现了?过去先王划分疆界,治理天下,考察土地的特性,产生很大的经济效益。所以《诗经》说:‘我划分经界,我管理田地,垄亩有南北走向的,也有东西走向的,各适其适。’现在先生规定诸侯划分疆界,管理田地,将垄亩全都改为东西走向,只是方便兵车来往便捷而已,完全不理会土地的特性,这大概都不是先王发布政令的原意吧。

“违反先王政令是不对的,又怎能当盟主号令天下呢?其实晋国也有过失的。古代四王统一天下的时候,树立良好的德性,满足百姓的期望。五伯争霸中原之时,尽心尽力,安抚百姓,为天子效劳。现在先生希望号令诸侯,可以满足自己无尽的欲望。《诗经》说:‘施行政令宽厚和缓,福禄自然就会积聚增多了。’看来先生并不见得宽厚和缓,可能就会自绝于各种福禄了,诸侯又哪会有损害呢?

“如果和谈不成,国君派遣我出使之时,曾经有一番叮嘱,他说:‘先生受命带领部队兵临齐国,我国只能拿出并不丰厚的奉献,犒赏先生的部队。我国怯于先生的威势,折损军队受到很大的挫败。如果先生愿意答应我们的要求赐福齐国,不毁灭我们的社稷家园,仍然维持两国的友好邦交,那么我就不会吝啬祖先传下来的珍宝和土地,献给贵国及联军。如果先生不肯应允这项请求,那么我国就会召集残部,背靠城池作最后的决战了。齐国幸而获胜,仍然会听从晋君的安排;万一不幸战败,我们哪敢再不服从晋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