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导读

陈炜舜

一、引言

近代大学者梁启超说:“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楚辞》作为中国诗歌两大源头之一,与《诗经》齐名。《楚辞》产生的年代晚于《诗经》,是先秦南方文学的代表,体现了独特的审美精神。东周以降,楚国长期吸收北方中原的文化,并将之结合本土文化,到战国时代乃逐渐摆脱蛮夷之邦的形象。《楚辞》,就是两种文化成功结合后的产物。

不同于《诗经》的写实主义,《楚辞》的浪漫主义风格是由楚地广袤富饶的山川、豪迈热情的民风和神秘绚丽的巫文化所造就的。其精彩绝艳的辞章、朗丽哀志的情调、细腻高超的艺术技巧、琳琅满目的神话素材,令人爱不释手。《楚辞》不仅是汉赋的直系祖先,其辞采和精神更滋养了后世众多的作家。从司马迁、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到龚自珍,他们的创作无一不受到《楚辞》的影响。民国以后,虽然包括楚辞在内的旧体诗歌不再是文学创作的主要体裁,但现代作家如闻一多、郭沫若诸人,依然深受《楚辞》哺育,而楚辞学也成为了“五四”以来的一门显学。

屈原(约公元前三四三年至公元前二七七年)是《楚辞》的主要作者,作为秦楚争霸及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者,他以高尚的人格感召了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屈原传世的二十五篇作品大抵为仕途失意时所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斯土斯民的热爱、古圣先贤的景仰,以及追求真理、坚守正义、保持激情、拥抱理想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是不以时代之更移而转变的。其次,进入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应运而生。在中原地区,散文逐渐取代诗歌的地位。博学多才的屈原纵然与诸子同期,却以诗歌创作闻名于世。他不仅对楚辞这种文体起了奠定的作用,更开启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创作流派,宋玉、唐勒、景差皆能祖述屈原的从容辞令。如果说孟、庄、荀、韩的学派皆以义理为依归,屈原的流派则以辞章为核心,难怪历来都有人将屈原列为诸子之一。屈原的楚辞创作,除有发愤抒情的功用外,更意味文学意识的觉醒。在中国文学史上,他虽然不是第一位留名的诗人,却以大量精力投入诗歌创作,可说以诗歌为寄托、为志业、为生命。因此,屈原有“诗人之祖”的美誉,衣被百代,晖丽千秋。

二、楚辞的名义与风格

楚辞,就是楚人创作的诗歌。这种体裁盛行于战国时代的楚国,相对于《诗经》较晚。楚国君臣多娴于辞令,他们对诗歌亦非常注重修辞技巧。因此,这种修辞华美的楚国诗歌就被称为“辞”或“楚辞”。楚辞的代表作家有屈原、宋玉等,有时候楚辞甚至专指屈原的作品。作为文体的名称,楚辞最早见于《史记·酷吏列传》: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

朱买臣、庄助皆西汉武帝时人。到了成帝即位,刘向奉旨校书,汇集屈原、宋玉、贾谊、东方朔等人的作品,编为十六卷,名曰《楚辞》。自此以后,楚辞成了专书之名。东汉后期,王逸根据刘向的本子著成《楚辞章句》,是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对后世影响深远。

楚辞作品独有的地方特色,一直为人们所注意,其中最显著的,莫过于诵读的方法。《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所谓赋乃合骚体而言之。骚、赋共同的诵读方法,就是纯粹的朗读,不必配上音乐旋律来唱诵。而楚辞诵读的声调也富于特色,西汉被公、朱买臣等皆是能以楚声来诵读楚辞者。除了声调外,楚辞还有不少其他特色,北宋末年学者黄伯思便做过一番归纳:

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若“些”、“只”、“羌”、“谇”,“蹇”、“纷”、“侘傺”者,楚语也。悲壮顿挫,或韵或否者,楚声也。沅、湘、江、澧、修门、夏首者,楚地也。兰、荃、药、蕙、若、芷、蘅者,楚物也。

黄氏之言可分为形式和内容两方面。他认为,楚辞作品在形式方面采用了楚地方言词汇(楚语)和音韵(楚声),内容方面记录了楚地的地理环境(楚地)和土特产(楚物)。黄伯思的说法虽然不错,但尚可斟酌补充。先秦时代的楚声早已不传,如何根据楚辞文本来感受楚声的悲壮顿挫?更何况楚语、楚地、楚物,并不一定只在楚辞作品中才会出现。比如说楚辞的“兮”字,每在《诗经》和赋中出现。而赋的句式,有不少也十分接近楚辞。因此,楚辞必然还有一些判然不同于其他文体的特色。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楚国的文化背景。楚文化与北方的诸夏文化颇有差异,楚人信巫觋、重淫祠,虽君主亦不例外。据桓谭《新论·言体论》的记载:

昔楚灵王骄逸,轻下简贤,务鬼神,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已祀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绂起舞坛前。吴人来攻,其国人告急,而灵王鼓舞自若,顾应之曰:“寡人方祭上帝,乐明神,当蒙福佑焉,不敢赴救。”

吴军压境的关头,楚灵王却仍在“鼓舞自若”地祭神。尽管灵王的祭祀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历代楚王对于鬼神之事的兴趣却丝毫没有减退。《汉书·郊祀志》指出,屈原时代的楚怀王同样采用过这种方式,冀图退却秦军:

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

所谓上有好而下必甚焉,楚国巫风之盛,可想而知。而重想象、重抒情、斑斓陆离、恢诡奇绝、充满神话色彩的楚辞作品,就是这种文化风俗影响下的产物。《离骚》、《九歌》、《天问》、《招魂》等篇章中关于宗教活动的记载,往往可见。

其次,楚辞的代表作家──屈原,对于楚辞风格的塑造,也是一个关键。屈原忠君爱国,却遭谗害而被疏远、放逐,眼见君昏国危、民生困苦,屈原于是创作了《离骚》等一系列的作品来讽谏君王,一篇之中,再三致意。明代吴讷《文章辨体》说:

采摭事物、摛华布体谓之赋……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伤感事物、托于文章谓之辞。

吴讷虽然将辞、骚并列,但“伤感事物”是概言辞体,“幽忧愤悱”是专论屈作,因此将屈原的《离骚》等作品归在辞这一类,毋庸置疑。整体而言,吴讷认为辞这种文体表达的心情大多是哀怨的。进而言之,楚辞(以及其所渊源的楚歌)所表达的哀怨心情往往是一种无可奈何感,如《九歌·大司命》云:“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项羽《垓下歌》:“骓不逝兮可奈何?”刘邦《鸿鹄歌》:“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还有《越人歌》的无奈是不为鄂君所知,《离骚》的无奈是怀王不能任贤,《大风歌》的无奈是猛士难求……这种无可奈何之感,是人类面对不如人意的世事却又无能为力时所滋生的悲剧情愫。

《史记·屈原列传》曰: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司马迁在此处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宋玉、唐勒、景差虽在辞令上祖述屈原,但他们的作品就文体而言已由辞发展为赋。唐勒、景差的作品今已十不存一。而从宋玉现有的作品来看,除了收入《楚辞》的《九辨》为辞体外,其余《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风赋》、《大言赋》、《小言赋》等皆是赋体,可见宋玉的创作兴趣逐渐从辞趋向于赋。吴讷指出赋的特色在于“采摭事物、摛华布体”,可见辞强调感伤的情调,赋偏重铺的手法。而明代胡应麟《诗薮》则说:

骚与赋句语无甚相远,体裁则大不同。骚复杂无伦,赋整蔚有序。骚以含蓄深婉为尚,赋以夸张宏巨为工。

这段文字显示,要辨别文体的异同,不能只注意句式,更要看章法和情调。试想屈原行吟泽畔时,心烦虑乱,情思恍惚。故发而为辞,文义或许层次繁复,但伤事感物、幽忧愤悱的情调则一以贯之。至于宋玉等人身为文学侍从,作品虽也带有讽谏的性质,但主要还是为了娱乐楚王。如《高唐赋》对楚地山川的铺叙、《神女赋》对神女意态的形容,皆脉络分明,以极尽描摹为能事,而章法、情调却与《离骚》大相径庭。赋是从辞发展而来的,在两汉蔚为大宗。由于楚辞哀怨的情调与西汉盛世的时代精神已有不符,故不得不演变为藻饰承平的赋。与赋以及后世其他文体相比,楚辞体过早的转化与衰落,回过头来又烙上屈原的印记。一种文体的塑造取决于单一作家,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三、楚辞体的起源与形式

古代学者认为《诗经》是《楚辞》的直系祖先,如东汉王逸就提出屈原是“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宋代朱熹也将《楚辞》称为“变风变雅之末流”。现、当代的学者大多肯定《诗经》与《楚辞》之间的传承关系,但也认为楚辞体的来源具有多元性,如楚歌(即楚地民歌)就是直接源头之一。《吕氏春秋·音初》记载: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

“兮”、“猗”二字皆从“丂”得声,古代大约念成“呵”音。这首短短四字的《候人歌》中,感叹词竟占去了一半的篇幅,把涂山氏等待丈夫归来的那种焦灼、烦乱而又带期盼的心境表露无遗。在《吕氏春秋》的作者看来,南方歌谣(南音)最显著的特色,就在于抒情、感叹,这种特色在《诗经》的《周南》、《召南》里多有继承。如《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泳矣,不可方思。

《汉广》篇用“思”不用“兮”,而其内容描述的江汉一带,正在楚国境内。此篇纵然未必是楚人所作,但嗟叹的声韵、幽婉的情调,却很接近楚辞的特色。二“南”以外的诗歌,也时时可见带有“兮”字的句式。如《郑风·野有蔓草》的第一章,就与《楚辞》中《橘颂》的句式几乎一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至于句式不尽相同而一样运用“兮”字的,为数更多,兹不赘。

从现有的数据看来,楚康王时代(前五五九至前五二九)已有比较成熟的楚歌产生了。西汉刘向《说苑·善说》记载,楚康王的弟子皙受封为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掌橹的越女以越语(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唱了一首歌曲。鄂君请人翻译成楚语,其文如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这首《越人歌》是中国历史上可考的第一首译诗,产生时代较屈原早了二百多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二句,以山木起兴,带出不为鄂君所知的忧愁。其结构与情调,与《九歌·湘夫人》“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二句非常相似,二诗被誉为“同一婉至”。由于《越人歌》原文的汉字记音尚保留于《说苑》,引发后代许多学者重新译解其越语原文。汉字记音的最后五字“渗惿随河湖”被解读为“隐藏心里在不断思恋”,对应“山有木”两句;然尚嫌质朴,并无楚译本的比兴之义。可见《越人歌》在转译的过程中,必然经过了文学加工。而这位楚译者的造诣,也展现了当时楚国的文学水平。

游国恩指出,楚辞所以独立于《诗经》之外而成为一种新文体,全在它运用所谓“骚体”的形式。这个形式就是它在句尾或句中一律用一个助词——“兮”字。由于楚辞的风格以抒情为主,在句式上富于感叹,是很自然的。据明代张之象《楚范》的统计,《楚辞》中有“兮”的句式共三十六种,从“一兮一”式(坱兮轧)、“一兮二”式(眴兮杳杳)、“二兮二”(吉日兮辰良)到“九兮六”式(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应有尽有。此外,《招魂》的“些”、《大招》的“只”,在篇中的功用也与“兮”字近似。若论屈原作品中带“兮”的典型句式,粗略而言盖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九歌型”,如《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以及《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九歌型”的句式中,“兮”字一般居于句子的中间,形式多为“二兮二”、“三兮二”以及“三兮三”型。这种句式主要见于《九歌》诸篇,亦偶见于《九章》。

第二种是“离骚型”。若以两句为一个单位,“兮”字一般出现在第一句的末尾。如: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

这种句式主要见于《离骚》、《九章》(《橘颂》除外)、《远游》、《招魂》小引、《九辩》等篇章。很明显,“离骚型”是由“九歌型”发展而来的,故张之象《楚范》仍以“离骚型”的两句为一句。此外,还有一种句型略短的变体,如《渔父》中的《沧浪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以及《招魂》乱词: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

只是这种句式更接近四言体,似乎恰是第三种“橘颂型”的倒置形式。《橘颂》云:

后皇嘉树,橘来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除《橘颂》外,在《九章》的乱词中也常常看到这种句式,如《怀沙》乱词云:

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二《招》的招辞部分虽然不用“兮”字,但形式也非常相近。如《招魂》: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又如《大招》: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这种句式与《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第一章几乎完全相同,可见《诗经》与《楚辞》之间的联系。至于《楚辞》的其他作品,如《天问》以四言为主,《卜居》每句用“乎”字,《渔父》的散文性颇强。这些篇章的句式虽然不是典型,但却可以让我们看到《楚辞》在体式和内容上的多样性。

四、楚国文化与屈原

在神话传说中,楚人的远祖古帝颛顼是一个神奇的人物。他有上帝的神格,尝命其子重黎绝断了天地之间的通道,曾造《承云》之乐,死后还化为“鱼妇”。重黎就是著名的火神祝融,相传他兽面人身,乘坐两龙,能够光融天下。楚人的这些先祖,充满了神奇的色彩,与上古宗教巫术的关系密切。周成王时,楚人的领袖熊绎受封为子爵,带领人民在南方筚路蓝缕、开发山林。从此以后,楚地疆土日扩,成为南方大国。由于楚国与周天子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又僻处南方,所以一直被注重宗法制度的中原国家视为蛮夷,受到排斥。正因如此,楚国保存了许多上古、夏、商时代的宗教巫术文化。屈原是楚国的重臣,曾掌巫史之职,熟悉这些宗教活动。因此,他的作品朗丽绮靡、志哀情深,既善于铺陈,又富于联想,这与楚国巫风的熏浸是分不开的。

周朝得天下后,大封同姓诸侯,发展出宗法制度来统治国家。然而在南方的楚国,宗法观念尚未形成。楚人的国家民族意识中,还遗留很多氏族社会的痕迹。因此,屈原更多地用氏族社会的观念来看问题。如屈原对于伍子胥的态度,就是一个极佳的证明。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曾鞭楚平王尸。在儒家看来,这种行为自然大逆不道。但屈原作为楚王宗亲,却高度赞扬伍子胥,还直斥楚平王之非。在他眼中,导致吴国入侵、楚国破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楚平王的昏暴。因此,伍子胥的鞭尸之举虽出于个人恩怨,但却向国人昭示国家民族与君主的地位孰轻孰重。屈原这种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也是他始终不愿离开楚国的思想基础。其实,屈原在仕途失意之时,考虑过前往他国追求理想:

“思九州岛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离骚》)

纵然如此,他至死都没有背弃自己所眷恋的楚国。战国时期,与君主同族而另去他国谋职的人并不罕见。如商鞅是卫国公子,韩非是韩国公子,却皆曾出仕于秦。假如对楚国独有的文化缺乏认识,的确会觉得屈原不愿去国的决定在当时是个异数。然而,了解屈原这种置国家民族于君主之上的意识后,我们会发现:他留在楚国、以身殉国是必然之事。

抑有进者,楚国在文化上虽然视周为落后,却能不断地学习中原文化。故此,楚国文化既有独特的地方色彩,又具备了广博的襟怀。屈原熟悉中原的思想礼仪、历史掌故。如在《天问》篇中,屈原历数唐、虞、夏、商、周这些中原王朝的史事,篇幅比例大大超过楚国史事,可见他不仅了解,而且认同中原的历史文化。这正是楚国文化开放自由、有容乃大之气象的体现。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与楚王同宗。屈原的远祖,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帝颛顼高阳氏,颛顼的后裔季连相传为楚人的始祖。季连之后鬻熊,曾经服侍周文王。到了春秋前期,楚武王熊通封其子瑕于屈,后代遂以屈为氏。现存有关屈原生平的材料,除了屈原作品本身之外,比较可信的只有西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和刘向《新序·节士》两处。我们依据这些材料,参酌历来学者的研究成果,尚可勾勒出屈原生平的概况。

屈原大约出生于楚宣王(前三六九至前三四〇在位)时代的一个寅年寅月寅日,去世于顷襄王(前三二八至前二九九在位)时期,而主要活动时期则在怀王(前三二八至前二九九在位)朝。他出身贵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故而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屈原早年深受怀王信任,官至左徒,地位仅次于令尹(令尹相当于北方诸国的宰相之职)。他辅佐怀王改革内政,主张联齐抗秦,力求楚国在七雄间取得领导地位。屈原的才能和地位招致同列上官大夫的忌妒,他的改革内容也引起既得利益阶层的不满。怀王使屈原拟定宪令,上官大夫看到草稿后意欲夺去,遭到屈原拒绝,于是向怀王进谗。一怒之下,怀王疏远了屈原,屈原于是来到了汉北。其后,屈原转任三闾大夫之职,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负责宗庙祭祀和贵族子弟的教育。

怀王即位之初,颇思变法图强,曾经担任“合纵长”,联合魏、赵、韩、燕攻秦。为了除去楚国的威胁,秦惠王于怀王十五年(前三〇四)命张仪至楚,买通佞臣靳尚等人,在怀王面前毁谤屈原。怀王中计,屈原被逐出郢都,来到汉北。张仪趁机诱骗怀王与齐国断交,并允诺割商于之地六百里作为报酬。等到楚、齐绝交后,张仪却反口说当初允诺的只有六里。怀王受骗后大怒,先后两度举发兵攻秦(史称丹阳、蓝田之战),却皆败北,还丧失了汉中之地。这时,怀王想起了屈原,令他出使齐国寻求援助,但屈原的努力似乎没有结果。不久,亲秦派势力再次抬头。怀王二十四年(前二九五),秦楚盟于黄棘,约为婚姻,怀王还一度遣太子入质秦国。怀王三十年(前二八九),秦昭王约怀王于武关相会。屈原极力劝阻,而公子兰等人却不愿绝秦之欢,力主怀王入秦。怀王最终被秦扣留,三年后客死秦国。

怀王入秦后,长子顷襄王接位,以公子兰为令尹。顷襄王七年,与秦结为婚姻,以求苟安。屈原再次被逐,流放江南,沿长江、夏水向东南走,经过洞庭湖和夏浦,到达陵阳(在今安徽境内)。顷襄王二十一年(前二七八),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楚国迁都至陈。这时,屈原心系故都,又循原路西还,经鄂渚,穿洞庭,入沅江,来到了辰阳、溆浦一带。次年,秦国攻占了楚国的巫郡、黔中郡,屈原悲愤莫名,遂自沉于汨罗江。相传屈原自尽的日子为农历五月初五,后来人们在这一天包粽子、赛龙舟,就是为了纪念屈原。

五、屈原的思想与《楚辞》

在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是一个学术思想空前自由发达的时代,诸子百家,竞起争鸣。屈原生活于战国晚期,年代稍晚于孟子、庄子,而比荀子、韩非子稍早。屈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对于北方诸夏文化的经典非常熟悉,并把其内容融入自己的诗篇。如《离骚》“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与《尚书》“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与《诗经·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与《诗经·商颂·玄鸟》“禹敷下土方”,内容文字都两两相近。非仅如此,从屈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对各家学说都有深入的了解。儒家主张的仁义之道,屈原非常推崇: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怀沙》)

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种思想在屈原的作品中也得到了继承: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离骚》)

汤禹俨而祇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离骚》)

除儒家的先王外,法家所取法的齐桓公、秦穆公等霸主,屈原也表示尊尚: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惜往日》)

他在早年助怀王变法,可谓继轨吴起的法治观念: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

在流离愤懑的放逐之际,屈原的思想一度倾向于道家,希望能够抛开俗世,超然高举: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远游》)

综而观之,屈原对诸子的思想,无疑是有足够的认知、理解和接纳,但与各家的主张也有不合的地方。比如说,儒家推崇的周公、孔子,屈原作品中从未提及,这与儒家经典如《孟子》、《荀子》等颇为不同。而屈原被流放的事实,也证明他不像商鞅、吴起等法家中人拥有高明的干君之术。至于《渔父》一篇,更说明屈原的思想与道家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詹安泰说得好:“一个人的思想,并不是孤立绝缘的,在某一个时代里,各种意识形态都是该时代的社会存在的反映。因之,各种思想都可能起相互关联的作用。”各家的思想学说,对于屈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影响。然而屈原毕竟是诗人,而非思想家。要勉强把他划入某一学派,以求概括他的思想,实不相宜。

屈原的巨制《离骚》中,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据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是殷代的贤大夫,因谏君不听,投水而死。屈原意欲取法彭咸,并非仅因一己之不遇,而是感到“美政”不能在楚国实现,理想破灭之故。何谓“美政”?王逸的解释是“行美德,施善政”。“美德”、“善政”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圣君贤臣之治。

儒家主张“君为臣纲”,认为一位国君的道德操守应该是臣下效法的榜样。国君只有学习尧、舜、文、武这样的有德先王,施政才会有成效。屈原继承了儒家这种思想,他的作品对于先王的称扬,重点就在于他们的德行: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离骚》)

汤禹俨而只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离骚》)

王逸说:“耿,光也。介,大也。”又云:“殷汤、夏禹、周之文王,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贤。论议道德,无有过差,故能获夫神人之助,子孙蒙其福佑也。”光明正大、畏天敬贤,就是屈原对国君的最高要求。相反,对于古代的暴君,屈原则毫不留情地加以贬责: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而图后兮,五子用失夫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离骚》)

夏启自纵、后羿淫游、寒浞阴狠、夏桀违道、商纣诛杀忠臣,他们的作为不仅导致家国的破亡,更落得千秋恶名。这些沉重的历史教训,屈原也念兹在兹。

屈原推崇的古代君主除了儒家宪章祖述的圣王外,还有齐桓公、秦穆公等法家尊尚的霸主。然而整体而言,屈原政治抱负的基础还是建立在儒家思想上。举例来说,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来,禅让制度大概真的在上古时代存在过,而尧舜禹的传说却无疑经过儒家的美化、理想化。相反,战国后期,由于法家思想的盛行,人们逐渐怀疑尧舜禅让的真实性。如《庄子·盗跖》云:“尧不慈,舜不孝。”《竹书纪年》则谓尧晚年德衰而为舜幽囚,舜晚年又被禹流放至南方。对于这些意见,屈原持反对的态度: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哀郢》)

在屈原心目中,尧、舜圣贤之名是不容玷污的。换言之,法家权谋是因时制宜、作为儒家德政之补充的一种举措。

春秋以来,随权臣执政(如晋六卿、齐田氏等)、诸侯兼并,贵族的地位日益下降。没落贵族将王官的知识带入民间,而平民因有机会学习知识而得以晋身士大夫阶层。战国以后,北方魏文侯、秦孝公、齐威王、燕昭王、赵武灵王等先后变法成功,称雄一方。南方的楚国虽早在楚悼王时就任用吴起变法,但却功亏一篑。究其原因,依然在于楚国独有的文化传统。很早开始,楚国的军政大权就由包括昭、屈、景三族在内的贵族宗室所把持。虽然也有平民登上楚国的政治舞台(如孙叔敖以布衣而为令尹),但为数极少。吴起的变法削减了贵族的利益,自然引起强烈的反对。屈原虽身为贵族,却欲踵武吴起,继续变法。而变法初期是颇有成效的(参前引《惜往日》“奉先功以照下兮”章)。从屈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固然推重箕子、比干、伯夷、周公、伍子胥这些贵族中的贤能之士,但他更强调要不拘一格地任用人才: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离骚》)

屈原看重傅说、吕望、宁戚这些平民贤才,无疑就是希望在楚国建设北方那种“处士横议”的政治生态。进而言之,对于一些大醇小疵之人,屈原也认为要因其才而致其用: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离骚》)

正如明人钱澄之解曰:“椒桂性芳而烈,比亢直之士,非如蕙茝,一味芳馥可亲。杂字着眼,惟杂而后可以得纯粹也。”无论亢直还是芳馥可亲的贤士,屈原对于他们的基本要求乃是一个“忠”字。在他的作品中,“忠贞”、“忠诚”、“忠信”等词语每每可见,而屈原自己就是一个忠臣的典范。总而观之,屈原的贤臣观念与楚国传统贵族相去何啻霄壤。而上官大夫要夺取屈原的改革宪令文稿,不但出于个人的忌妒,更是为了保障传统贵族的既得利益。

西周建国后,随神权思想的消退,以周公为首的政治家们都反复强调民本思想。如《尚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左传》曰:“夫民,神之主也。”在屈原的“美政”理想中,君德臣忠固然重要,而其终极目的乃是在于民生。这在他的作品中有很清晰的表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离骚》)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离骚》)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抽思》)

在屈原看来,为人君、为人臣者,只要能令人民安居乐业,就能成其圣、成其贤。

当然我们也必须指出,屈原的政治抱负虽然远大,但他政治生命的终结与其本人的性格也有莫大的关系。上官大夫之所以能轻易令怀王疏远屈原,除了贵族势力影响、怀王昏庸等因素外,也由于慷慨激昂、抗直不阿的屈原缺乏政治人物应有的周旋能力。因此,屈原的悲剧不在于其个人之浮沉起落,而在于他本身的性格和理想与实际的政治、社会环境之间存在着难以协调的矛盾。

屈原留下的作品有多少?《史记·屈原列传》提到《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怀沙》五篇。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的著录是“二十五篇”,但却未有详言这二十五篇的篇目。王逸《楚辞章句》认为《离骚》、《九歌》十一篇、《天问》、《九章》九篇、《远游》、《卜居》、《渔父》皆是屈原所作,《招魂》为宋玉所作,《大招》则谓:“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宋代朱熹亦以《招魂》为宋玉所作,又将《大招》的著作权归于景差,恰成二十五篇之数。自此以后,明清两代对于屈原作品篇目的认知,每有争议。如周用认为《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大司命》与《少司命》各自应合成一篇,而焦竑认为《九辩》为屈原所作,陈深、黄文焕、林云铭认为二“招”皆为屈原作品。到了近代,则有人怀疑《九章》中《橘颂》、《惜往日》、《悲回风》等作品乃后人伪造。不过,当今学术界一般认为是屈原手笔的作品包括:《离骚》、《九歌》、《天问》、《九章》、《招魂》、《大招》。至于《远游》、《卜居》、《渔父》三篇是否屈原所作,则争议较大。

班固《汉书·地理志》说:“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而同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屈原赋之属”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陆贾赋之属”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孙卿赋之属”二十五家一百三十六篇,“杂赋之属”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由于汉人辞、赋名称混用,这些篇章中有不少是楚辞作品,可惜今日大都亡佚了。根据王逸《楚辞章句》及朱熹《楚辞集注》所收录的篇章看来,今日仍有作品流传的楚辞作家除了屈原之外,尚有宋玉、景差、贾谊、庄忌、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九位。本书所选作品的作者除屈原外,仅涉及宋玉、景差、贾谊、淮南小山四家。

六、《楚辞》要籍简介

黄伯思《校订楚词序》以诗歌作品但凡“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即可归入楚辞类。换言之,楚语、楚声、楚地、楚物,皆可纳入楚辞文本、屈原生平二端,传统楚辞学也以这二端为核心。近人姜亮夫指出,今天的楚辞研究,已经发展成一门综合多学科研究内容的专门学问。对于楚辞,除了在文学方面的研究外,很多学者还对它做了许多专题研究,从诠释文义发展出来的有专门研究楚辞的语音、方言、词汇,进而到研究它的虚词使用、文法结构、修辞形式等有关语言学方面的问题;从屈原作品引用到大量香花、草木、虫鱼、鸟兽及所涉及的文物、礼制形成的屈作文物博物的专门研究,在很古以前就有了专门的著作。

屈作的神话、屈作与三楚文化、地理、天文,历代都有专论。屈原的思想、艺术手法、艺术的发展、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等等,在当代就有更多的研究了。总结姜氏及其他现代学者的意见,楚辞学的内容可以归为以下几方面:(一)楚辞作者生平、思想研究;(二)楚辞作品的诠释与研究;(三)楚辞体(或称骚体)文学发展状况的研究;(四)楚辞文化及其影响的研究;(五)楚辞研究史的研究。自古至今,楚辞学都堪称“显学”,历代楚辞学著作的数量非常庞大,当代之新注更如雨后春笋。不过,无论屈骚的研究者或欣赏者,都应参考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及朱熹《楚辞集注》三种著作,兹逐一简介之。

(一)汉·王逸《楚辞章句》十七卷

汉代楚辞学著作,首推淮南王刘安《离骚传》。刘向除编订《楚辞》外,又有《天问解》。其后扬雄亦有《天问解》,班固、贾逵各有《离骚经章句》,马融有《楚辞注》。然而,这些著作今日悉已亡佚。现存最早而最完整的楚辞学著作,实惟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十七卷。王逸根据刘向所编《楚辞》十六卷,加上己作《九思》一篇,合为十七卷。汉人章句之学,本供讲说与读本之需,既为专家之学,亦寓普及之义。《楚辞章句》既兼备众说之体,又要括不繁。书中所录每一篇都有序文,说明作者生平、创作背景,并解释题意。然后从训诂、校勘、释义、评文等方面,对战国以迄东汉的楚辞相关资料,全面检讨。由于王逸的原籍──南郡宜城乃故楚之地,他不仅了解楚地方言和与故楚相关的传闻,对屈骚也抱有极大的崇敬之情。因此,《楚辞章句》除保存、酌采旧说外,一家之言也每每可见,对后世影响深远。由于汉代经学盛行,王逸又是儒者,故往往用汉儒解经之法来诠释《楚辞》。就王逸而言,如此方式无疑是为了表达对屈骚的推崇;但屈原终究不是纯儒,王逸之说难免扞格难通。这是《楚辞章句》的瑕疵。

(二)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十七卷

洪兴祖(一〇九〇至一一五五),字庆善,丹阳人。历任秘书省正字、太常博士、真、饶知州,因触犯秦桧而编管昭州。博学好古,尚著有《老庄本旨》、《周易通义》、《系辞要旨》、《古文孝经序》、《韩文公年谱》、《楚辞补注》、《楚辞考异》等。《宋史》有传。《楚辞补注》以王逸《楚辞章句》为底本,补缺纠误,广征成说,总结了历代楚辞研究的成果。又尝搜集近二十种《楚辞》本子,精加校雠,作《楚辞考异》。然今流行本中,《考异》已散入《补注》之中,不复单出。洪兴祖非常理解、强调屈原的怨愤之情,说:“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可见《补注》内容虽以训诂校雠为主,但洪氏的著作动机却与南宋初年的政治环境关系甚大。

(三)宋·朱熹《楚辞集注》八卷(附《辩证》二卷《后语》六卷)

朱熹(一一三〇至一二〇〇),字符晦,号晦庵,别号紫阳,徽州婺源人。曾任转运副使、焕章阁待制兼侍讲、秘阁修撰等。仕途坎坷,曾被权相韩侂胄诬为“伪学”。朱熹为著名理学家,著述讲学四十余年,发展二程之说,创立程朱学派,更在元、明、清三代被奉为儒学正宗。传世著作有《周易本义》、《诗集传》、《仪礼经传通解》、《四书章句集注》、《论孟精义》、《四书或问》、《楚辞集注》、《楚辞辩证》、《楚辞后语》等。朱熹注《骚》的动机,一方面是出于对朝政混乱的孤愤,另一方面则是欲将屈骚纳入儒学之轨。《楚辞集注》八卷,厘定屈作二十五篇的篇目,题为“离骚”,计卷一《离骚》,卷二《九歌》,卷三《天问》,卷四《九章》,卷五《远游》、《卜居》、《渔父》。宋玉以下,去《九怀》、《九叹》、《九思》而补入贾谊《吊屈原赋》、《鸟赋》,共十六篇为“续离骚”,计卷六《九辩》、卷七《招魂》、《大招》,卷八《惜誓》、《吊屈原》、《服赋》、《哀时命》、《招隐士》。《辩证》二卷,多为考证历史和语言的小材料,所论精详。《后语》六卷,乃据晁补之《续楚辞》、《变离骚》增删而成,收录了荀子至吕大临的辞赋共五十二篇。《后语》仅前十七篇有注,尚未完成。朱熹既是注重义理阐发的理学家,又是著名的诗人。他注《骚》时在文字训释方面多参考洪兴祖之说,于微言奥意颇有独见,且尝试以赋、比、兴的写作手法来分析楚辞作品。元代中叶以后,朱学独尊,《楚辞集注》在明、清两代遂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巨的楚辞学著作。

七、《楚辞》的现代意义

《楚辞》的文字较为古雅,作品长度一般也超过绝句的篇幅。因此,今天一般大众对《楚辞》的爱好似乎不及唐诗、宋词,遑论将其作为孩子的启蒙读物。然而,《楚辞》和唐诗、宋词一样,具有高度的文学性,能使当代读者滋生永恒不变的审美愉悦。如“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体现了对理想之追求的执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晕染出淡雅素净的秋色影像;“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深得男女恋情三昧;“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如工笔画出的仕女图,如是这般令人目不暇给。

其次,《楚辞》文本涉及的面向更是跨学科的。举例而言,《天问》所记载殷商的重要先祖王恒,完全不见于《竹书纪年》、《史记》等书记载,却能与出土的甲骨文相印证。又如《湘君》、《湘夫人》二篇,可以让我们了解虞舜二妃传说在荆楚大地的演变情况。复如《招魂》以传统宗教仪轨的形式注入新的内容,体现出作者对怀王客死异乡的痛悼和国家前途的忧思……可以说,无论在历史、哲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民俗学、宗教学、神话学乃至自然科学的范畴,《楚辞》都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

屈原的人格与思想至今仍具有典范意义。如抗战正酣之际,郭沫若创作历史剧《屈原》,讲述屈原一生的故事,借古讽今,激励全民的抗日意志。又如一九七二年,香港著名演员鲍方针对大陆市场自编自导自演电影《屈原》,大受欢迎,不仅为大陆上荒芜已久的影业注入了新的生机,更将以《楚辞》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重新向内地观众引介(至今大陆上不少屈原的雕像、画像皆以鲍方的形象为蓝本,可见其影响)。屈原忠君爱国的思想,一向为人津津乐道。诚如净空法师所论:“‘君臣有义’,君是领导者,臣是被领导者,君臣之道也是自然的,君仁臣忠也是德。现在的社会,‘君’不一定指帝王,是指老板跟员工、长官跟部属的关系,老板、长官是君,员工、部属是臣。君仁,就是领导者对被领导者要慈爱;臣忠,就是被领导者对领导者要忠诚。现代社会君臣关系虽有,但精神已丧失了。”而屈原的忠君思想,自然可以给我们一番启示。东汉班固曾站在儒家的立场批评屈原“显暴君恶”,即是说屈原因为自己的仕途不遇而揭露君主的短处,不合乎温柔敦厚之旨。实际上,班固的批评正好说明,屈原的忠君并非愚忠。所谓“怨灵修之浩荡”、“惜壅君之不识”,足见他对楚王忠之深而责之切,视“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式的自怨自艾何啻霄壤!而另一方面,面对令尹子兰、上官大夫靳尚等谗佞的迫害,他没有分毫的妥协。在那没有法律保护、也没有合理途径来表达政见、抵制误国之徒的时代,他选择以死进谏。司马迁说:“死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屈原重于泰山的死,对于当今的社会风气,不论委曲求全或动辄轻生,未尝没有拨乱反正的效能。

比来香港中华书局筹划《新视野中华经典文库》,本套丛书编列《楚辞》一种,对屈骚的推广弘扬功不可没。笔者有幸负责《楚辞》的注释,亦尽量配合系列的旨趣,务求导读、注释、赏析与点评的平易浅白,并使读者得以推求诗人文心,获得审美愉悦。兹就本书编撰的方式略做说明:

(1)屈原名下之作品一概收入,宋玉以下有所取舍。

(2)作品异文择善而从,不复标出。

(3)文字考订过程若过于冗长,则仅举其结论。

(4)为方便阅读,前修时贤之成说于必要时方为注出,非敢掠美。笔者管窥之见,亦不一一。

笔者学殖荒疏,又复限于时间,本书纰缪定然所在多有。若蒙方家指正,不胜感激之至。


[1] 吴宏一:《诗经与楚辞》﹙台北:台湾书店,1998﹚,第145页。

[2]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3143页。

[3] 〔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1755页。

[4] 〔宋〕黄伯思:《校定楚词序》,载《东观余论》﹙北京:中华书局据古逸丛书三编影印,1988﹚,第344页。

[5] 〔汉〕桓谭:《新论》,〔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北京:中华书局,1957),引《群书治要》,第540页。

[6] 〔汉〕班固:《汉书》,第1260页。

[7] 〔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第12页。

[8] 〔汉〕司马迁:《史记》,第2491页。

[9] 〔明〕胡应麟:《诗薮》﹙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据南开大学图书馆藏明刻本影印,1997﹚,第630页。

[10] 〔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48页。

[11] 〔宋〕朱熹:《楚辞集注》﹙台北:文津出版社,1987﹚,第2页。

[12] 〔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3)卷六,第6b至7a页。

[13] 〔汉〕刘向:《新序·说苑》(台北:世界书局影印,1970),第93至94页。

[14] 〔清〕沈德潜编,王莼父笺注:《古诗源笺注》(台北:华正书局,1990),第19页。

[15] 游国恩:《楚辞概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第8页。

[16] 〔明〕张之象:《楚范》﹙北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明高濂刻本﹚卷二。

[17] 詹安泰:《屈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第67页。

[18] 〔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13页。

[19] 〔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47页。

[20] 〔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8页。

[21] 〔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第23页。

[2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3﹚,第996页。

[23] 《史记正义》引,见〔汉〕司马迁:《史记》,第30页。

[24] 〔明〕钱澄之:《庄屈合诂·屈诂》﹙合肥:黄山书社,1998﹚,第146页。

[25] 〔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据阮元嘉庆二十年(1815)江西南昌学堂刊本影印,1989),第154页。

[26] 〔唐〕孔颖达疏:《左传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据阮元嘉庆二十年(1815)江西南昌学堂刊本影印,1989﹚,第109页。

[27] 〔汉〕班固:《汉书》,第1747页。

[28] 〔汉〕班固:《汉书》,第1668页。

[29] 〔汉〕班固:《汉书》,第1747-1753页。

[30] 姜亮夫、姜昆武:《屈原与楚辞》﹙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