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读六国世家[1],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2],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3],虑患之疎,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4]。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5],商鞅用于秦而收魏[6],昭王未得韩、魏之心[7],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8],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9]。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闲[10],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11],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12]?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徧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闲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13]。以二国委秦[14],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15]。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16],背盟败约[17],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18],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1] 尝读六国世家:尝,一本作“愚”。六国,战国时代秦岭以东之韩、魏、齐、楚、燕、赵六国。世家,记诸侯王之世系的史传,本文特指《史记》所载六国世家。

[2] 山西千里之秦:山,指殽山(河东陕县东)。秦国在殽山以西,据有关中之地,沃野千里,最为富庶。

[3] 咎:归罪,责备。

[4] 腹心之疾:犹言心腹之患。

[5] 范雎(?至公元前二五五):战国魏人,秦昭王相,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封应(河南平顶山巿宝丰县西南)侯。

[6] 商鞅:卫人,亦称卫鞅、公孙鞅。秦孝公相,定变法之令,改赋税之法,重农抑商,滥用酷刑。

[7] 昭王:秦昭王(稷,公元前三二五至前二五一),在位五十六年(公元前三○六至前二五一)。

[8] 刚寿:今山东聊城巿阳谷县南寿张镇,与河南台前县仅一堤之隔。

[9] 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一本作“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增一“以”字。

[10] 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闲:闲,一本作“间”,音义相同。下文“因得以自完于其闲矣”,亦同。

[11] 以当强虎狼之秦:一本作“以当虎狼之强秦”,惟“强虎狼”与上文“区区”强弱相对,似以《古文观止》的原文为是。

[12] 折:屈服。

[13] 出身:挺身而出。

[14] 委:对付。

[15] 应夫无穷:长期运作下去。

[16] 疆埸:埸(yì),《古文观止》作“场”,误。疆埸,边境。

[17] 背盟败约:周显王三十六年(公元前三三三),苏秦(?至公元前二八四)游说六国,结成合纵之约以抗秦,秦兵不敢闯函谷关者十五年。秦使张仪(?至公元前三○九)倡连横之说,分化齐、楚,胁诱韩、赵、魏。周赦王二年(公元前三一三),楚、齐绝交,纵约乃解。

[18] 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一作“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伺,窥伺。间,离间。

译文

过去读《史记》的六国世家,心里觉得疑惑,当时天下诸侯国,以五倍于秦国的土地,十倍于秦国的军队,决心振作向西部发展,攻打殽山以西关中千里的秦国,却免不了一一亡国。我常常为这件事深入思考,相信一定会有可以自保的计策。因此不得不责备当时的谋士,考虑祸患的过于疏略,而贪图利益的就失之肤浅,而且不知天下大势的发展。

秦国有能力跟诸侯国争夺天下的重地,不在于齐国、楚国、燕国、赵国等,而在于韩国、魏国的边境。诸侯国有能力跟秦国争夺天下的重地,不在于齐国、楚国、燕国、赵国等,而在于韩国、魏国的边境。秦国面对着韩国、魏国,就好像人有腹心的疾病一样。韩国、魏国堵住了秦国东侵的要道,掩护殽山以东的诸侯国,所以当时天下的重地,没有比得上韩国、魏国的。

从前范雎得到秦国的重用,就近攻韩国;商鞅得到秦国的重用,也就攻打魏国了。秦昭王没得到韩国、魏国的认可,就出兵攻占齐国的刚寿,而范雎就为此而担忧了。那么秦国所顾忌的,就清楚可见了。秦国要攻打燕国、赵国,这是秦国的危险举动。越过韩国、魏国攻打他国的国都,燕国、赵国在前线抗敌,韩国、魏国乘机在后方发动攻击,这就是危险的举动了。然而秦国攻打燕国、赵国,却不必担心韩国、魏国的袭击,那是因为韩国、魏国已经归附秦国了。韩国、魏国一直都是诸侯的屏障,却让秦国人能够自由出入于国境之中,这哪里算是了解天下的大势呢?任由小小的韩国、魏国,去抵抗强如虎狼一般的秦国,他们怎能不屈服而投向秦国呢?韩、魏屈服了而倒向秦国,然后秦国人就可以派兵通过他们的国境攻打东方的诸侯国,使天下人到处都遭受秦国的祸害。

韩国、魏国不能单独抵挡秦国,而天下的诸侯国,借着他们掩护西方的边境,这样就不如厚待韩国、魏国来抵抗秦国。秦国人不敢跨越韩国、魏国来窥伺齐国、楚国、燕国、赵国等,而齐国、楚国、燕国、赵国等,就可以保存自我实力了。以四个没有兵患的国家,辅助面临强敌的韩国、魏国,使韩国、魏国不用担心东方的威胁,就为天下人挺身而出抵挡秦兵。以韩国、魏国来对付秦国,其余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暗中援助他们的急难,这样长期运作下去,那秦国还有什么作为呢?不知道用这计谋,却贪图边境上尺寸土地的小利,违背盟誓,破坏条约,甚至自相残杀。秦国还没派兵出来,而天下诸侯都各自陷入困境了。至于秦国人能够把握时机,歼灭他们的国家,这不是很悲哀吗?

赏析与点评

苏辙《六国论》主张联合抗秦,跟苏秦合纵之说相近,而析论天下大势,亦见准确。当然,苏辙只是从后代的角度回望历史,有点书生论政、纸上谈兵的意味,对整个形势和发展,自然掌握得比较透彻;而苏秦身处六国的政治漩涡之中,诸侯国各怀鬼胎,见利忘义,互不信任,又怎能统一抗秦呢?六国中如有能脱颖而出的,例如齐、楚,恐怕也只是另一个强秦而已,强势的诸侯一样会歼灭其他各国的,可不慎哉!苏秦的失败,应该是意料中事。后来信陵君救赵及率五国之兵以攻秦,果然取得成功,看来合作真的是最好的出路。苏辙倡导诸国合作,并特别看重韩、魏之郊的重地,认为这是抗秦的最前线,可惜历史不容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