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媛第十九

本篇导读

贤媛,指的是贤淑女子。美女之出众超群者,莫过于王昭君,不仅貌美,而且是杰出的外交家(第二则)。匈奴幸得昭君,肯定也因此获得了良好的基因,因此历代不衰。而连绩出现三则(第六、七、八则)的许允妻,样子奇丑,却有大才,既降伏了嫌她丑的许允,又能预言吉凶,虽不能救夫,却仍保存两子的性命,甚至再获官位,实在难得,堪称贤媛典范。

其他如王经、王济、陶侃之母,山涛、王湛、王浑、庾友、郗超之妻等等,亦各有妇德,特别是郗超之妻的生死同穴更为可念可感(第二十九则)。

魏、晋时期的爱人惜才以至于此,故而有才有德之妇人也收编入册,时代的不凡,可见一斑。矫枉往往过正,百年来的妇女解放运动令妇女的地位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处处讲求男女平等,女人能撑起半边天,但现在的妇德又有谁在意呢?

汉元帝宫人既多,乃令画工图之,欲有呼者,辄披图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货赂。王明君姿容甚丽,志不苟求,工遂毁为其状。后匈奴来和,求美女于汉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见,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1 汉元帝(前七十六至前三十三):刘奭,西汉宣帝子。

2 王明君:王嫱,字昭君,晋人为避文帝司马昭之讳,改为王明君;初为汉元帝宫人,竟宁元年(前三十三),嫁给匈奴呼韩邪单于,为宁胡阏氏。卒葬匈奴。

3 匈奴来和: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向汉和亲事。

译文

汉元帝的宫女已经很多了,便让画工把她们的相貌画下来,他想临幸宫女,就翻看图像挑选。那些姿色平常的宫女,都贿赂画工。王昭君姿态容貌非常美丽,她立志不肯苟且求情,画工便在作画时把她的容貌画得很丑。后来匈奴要求和亲,向汉元帝请求赏赐美女,元帝便用王昭君来充当宗室之女出嫁匈奴。等到召见王昭君后,元帝深感惋惜;但是名字已经报出去了,又不能中途更改,于是就去了匈奴。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里,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曰:『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1 许允:字士宗,高阳(今属山东)人。仕魏至吏部郎,后为司马师所杀。阮卫尉:阮共,字伯彦,尉氏(今属河南)人,官至卫尉卿。德如:阮侃,字德如,阮共之子,官至河内太守。

2 桓范:字符则,沛郡(今属安徽)人,官大司农。

3 四德:旧时指妇女应具备品德、言语、容仪、女工四种德行。

4 百行:指多方面的品行。

译文

许允的妻子是阮共的女儿,阮侃的妹妹,容貌特别丑陋。结婚时行过交拜礼后,许允就不再有进入新房的意愿,家人都为此深感忧虑。正好许允有客人来,新娘就叫婢女去看是谁,婢女回来答道:“是桓郎。”桓郎就是桓范。新娘说:“不要担忧了,桓郎必定会劝他进来的。”桓范果然对许允说:“阮家既然把丑女嫁给你,必定是有用意的,你应当好好体察。”许允就回到新房,见到新娘后,立即就想退出去。新娘料想他这回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便抓住新郎的衣襟要他留下。许允便对她说:“妇人要有四种德行,你有几种?”新娘说:“我所缺少的只有容貌而已。然而士人应具备多方面的品行,你有几种?”许允说:“我全都具备。”新娘说:“各方面品行中品德是第一位的,你爱美色而不爱德行,怎么能说都具备呢?”许允听了面有愧色,从此就敬重她了。

许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其妇出,诫允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既至,帝核问之,允对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陛下检校为称职与不?若不称职,臣受其罪。』既检校,皆官得其人,于是乃释。允衣服败坏,诏赐新衣。初,允被收,举家号哭,阮新妇自若,云:『勿忧,寻还。』作粟粥待。顷之,允至。

1 吏部郎:官名。主管官吏的任免、铨叙、考绩等。

2 魏明帝:曹睿。虎贲:官名。掌帝王出入仪卫之事。

3 举尔所知:语出《论语•子路》,孔子的学生仲弓问孔子怎么样去识别优秀人才并把他们提拔上来,孔子便说了上面这句话。

译文

许允担任吏部郎的时候,大多任用他的同乡,魏明帝知道后,就派虎贲去逮捕他。许允的妻子跟出来劝诫他说:“对英明的君主只可以用道理去说服,很难用感情去求告。”押到后,明帝审查追究他,许允回答说:“孔子说‘提拔你所了解的人’;臣的同乡,就是臣所了解的人。陛下可以审查、核实他们是称职还是不称职,如果不称职,臣愿受应得的罪。”查验以后,知道各个职位都用人得当,于是就释放了他。许允穿的衣服破了,明帝就叫赏赐新衣服。起初,许允被逮捕时,全家都号哭,他妻子阮氏却神态自若,说:“不要担心,不久就会回来。”并且煮好小米粥等着他。一会儿,许允就回来了。

许允为晋景王所诛,门生走入告其妇。妇正在机中,神色不变,曰:『蚤知尔耳。』门人欲藏其儿,妇曰:『无豫诸儿事。』后徙居墓所,景王遣钟会看之,若才流及父,当收。儿以咨母,母曰:『汝等虽佳,才具不多,率胸怀与语,便无所忧。不须极哀,会止便止;又可少问朝事。』儿从之。会反,以状对,卒免。

1 晋景王:司马师。“许允”句:魏齐王曹芳时,辅军大将军司马师(即晋景王)辅政,借故杀了李丰、夏侯玄。许允和李丰、夏侯玄一向很友好,受到怀疑,也被害。

2 止:指哭泣停止。按礼节钟会慰问家属时当哭。

3 少问朝事:谓少问朝廷上的事,装作愚不晓事且不恋仕途。

译文

许允被晋景王杀害了,他的门生跑进来告诉他的妻子。他妻子正在织机上织布,听到消息,神色不变,说:“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呀!”门生想把许允的儿子藏起来,许允妻子说:“不关孩子们的事。”后来全家迁到许允的墓地里住,景王派大将军府记室钟会去看他们,并吩咐说,如果儿子的才能流品比得上他父亲,就应该逮捕他们。许允的儿子知道这些情况,去和母亲商量,母亲说:“你们虽然都不错,可是才能不大,可以怎么想就怎么和他谈,这样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也不必哀伤过度,钟会不哭了,你们就不哭。还要少问朝廷的事。”她儿子照母亲的吩咐去做。钟会回去后,把情况回报景王,终于免祸。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

1 山公:山涛。嵇:嵇康。阮:阮籍。

2 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典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指晋公子重耳遭骊姬之谗,流亡在外,到了曹国,曹大夫僖负羁的妻子仔细观察了他的随从狐偃、赵衰后认为他们都是相国之才,一定能辅助重耳回国,并成为霸主。

译文

山涛与嵇康、阮籍只见了一面,彼此就情投意合,亲如兄弟。山涛妻子韩氏感觉山涛与他们二人的交情非同寻常,就问山涛,山涛说:“我这一生最要好的就是这两位而已。”韩氏说:“僖负羁之妻也曾亲自观察过狐偃、赵衰,我也想观察嵇、阮二位,可以吗?”有一天,他们二位来了,韩氏劝山涛把他们留下来住宿,同时准备好酒肉招待。夜晚韩氏在墙外来观察他们,直到天亮都忘了回来。山涛进去说:“这两人怎么样?”韩氏说:“你的才情志趣远远不如他们,正应当以你的见识气度与他们交朋友。”山涛说:“他们也常常认为我的气度胜人一筹。”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于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连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齿遇。

1 周浚:字开林,汝南安成(今属河南)人,仕魏为扬州刺史,平吴有功,封成武侯;晋武帝时为侍中,后代替王浑都督扬州诸军事,加安东将军。

2 汝南:郡名,在今河南。李氏:李家。

3 伯仁兄弟:指周、周嵩、周谟三兄弟。周,字伯仁。

4 不惜余年:不爱惜晚年,指不如死掉算了。

译文

周浚任安东将军时,外出打猎,正遇上暴雨,经过汝南李家。李家富足,当时男主人不在家。有个女儿,名叫络秀,听到外面有贵客来了,她与一个婢女在内院宰杀猪羊,做了几十人的饮食,每件事都办得精细周到,听不到一点声音。周浚暗中察看,只见一位女子,相貌不同一般。周浚于是求娶她为小妾,她的父亲、兄弟不答应。络秀说:“我家门第低微,何必珍惜一个女儿?如果与贵族结成婚姻,将来也许有很大的好处。”她父亲、兄长就听从了她的意思。婚后便生下伯仁兄弟。络秀对伯仁等说:“我委屈自己嫁到你们家作小妾,是为我家的门第考虑。你们如不与我家做亲戚,我也不会爱惜自己的晚年!”伯仁兄弟都听从母亲的话。因此李家在社会上得到了很好的礼遇。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髲,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

1 陶公:陶侃。

2 湛氏:陶侃之母,豫章新淦(今属江西)人。

3 范逵:鄱阳(在今江西)人,闻名乡里,与陶侃友善。

4 斛:量器名,晋时以十斗为一斛。

5 羊晫:又作“杨晫”,历仕豫章郎中令、十郡中正。顾荣:字彦先,在吴为黄门郎,归晋后,官尚书郎等;晋元帝镇江东时,他曾为军司马,死后追赠骠骑将军。

译文

陶侃年轻时就有远大的志向,家里极其贫困,与母亲湛氏住在一起。同郡人范逵一向很有名声,被荐举为孝廉,到陶侃家投宿。当时接连几天都有冰雪,陶侃家一无所有,而范逵的马匹仆从很多。陶侃母亲湛氏对陶侃说:“你只管出去把客人留下来,我自然会想办法的。”湛氏的头发长垂至地,便剪下头发做成两段假发,换来了几斛米;砍掉房柱,都一劈为二当柴烧;铡碎草垫子,用来作喂马的草料。到了晚上,便准备好了精美的食物,连随从都得到了周到的招待。范逵赞叹陶侃的能力与辩才,又感激他的深厚情谊。第二天走时,陶侃一路追着送行不肯停下,送出将近百里多里。范逵说:“送出这么远了,你应该回去了。”陶侃还是不肯回去。范逵说:“你可以回去了,到了洛阳,我定会为您美言的。”陶侃这才回去。范逵到了洛阳,便在羊晫、顾荣这些名士面前称赞陶侃,陶侃因此便获得了极大的美誉。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一坩鲊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1 鱼梁:在水中筑的捕鱼的堰。鲊:糟鱼之类。

译文

陶侃年轻时做监管鱼梁的小吏,曾经送去一罐腌鱼给母亲。他母亲把腌鱼封好交给来人带回去,并且回封信责备陶侃说:“你做官吏,拿公家的东西送给我,这不只没有好处,反而增加了我的忧虑。”

郗嘉宾丧,妇兄弟欲迎妹还,终不肯归。曰:『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

1 郗嘉宾:郗超。妇:郗超之妻。

译文

郗嘉宾死了,他妻子的兄弟想把妹妹接回去,她却始终不肯返回娘家。说:“活着虽然不能和郗郎同居一室,死了岂可不和他同葬一穴?”

赏析与点评

生死同穴的执着,与当代的离婚率急剧上升,恰成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