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王问于宋玉曰[1]:『先生其有遗行与[2]?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3]。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4]。其始曰《下里》《巴人》[5],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6]。其为《阳阿》《薤露》[7],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8],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9],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10]。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11],翱翔乎杳冥之上[12]。夫藩篱之[13],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14],暴鬐于碣石[15],暮宿于孟诸[16]。夫尺泽之鲵[17],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18],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1] 楚襄王:即楚顷襄王芈横,楚怀王之子,在位三十六年(公元前二九八至前二六二)。

[2] 遗行:行为上的缺失。

[3] 唯,然,有之:唯(wěi),哦,应诺的声音。然,是的。一句话故作三顿,目的是拖延时间,组织故事,响应楚王的疑问。

[4] 郢:郢都(湖北江陵县西北),楚国的都城,现有纪南城遗址。

[5] 《下里》《巴人》:当时流行的民间俗曲。《下里》或即《蒿里》,齐曲。《巴人》,曲名。巴人能歌善舞,生活于川东、鄂西的三峡地区,为秦所灭,即今土家族的先祖。

[6] 国中属而和者:国中,指都城。属(zhǔ),跟着。和(hè),和唱,声相应也。

[7] 《阳阿》《薤露》:《阳阿(ē)》,曲名,属上党郡(山西长治巿)。《薤(xiè)露》,挽歌。代表稍为过时的老歌。

[8] 《阳春》《白雪》:代表古典高雅的乐章,懂的人不多。

[9]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古代以宫、商、角、徵、羽为五音。引,引进;刻,刻划;杂,掺杂。杨匡民、李幼平《荆州歌乐舞》认为反映了“三声腔”转调行腔的高超歌唱技法。又称“三音歌”,这是现代土家族及江汉民歌的基本声腔。这里代表最高水平的艺术演出,懂的人更少了。

[10] 鲲:传说中的大鱼,疑即鲸鱼。

[11] 足乱浮云:《文选》无此四字,其他各本亦未见,仅《古文观止》有之。跟上下文不相连贯,在文意来说也有些突兀,似以删去为宜。

[12] 翱翔乎杳冥之上:翱翔,在空中回旋飘舞。杳冥,旷远的高空。

[13] (yàn):小雀,或即鹌鹑。

[14] 昆仑之墟:昆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山,可能是指现在新疆的昆仑山。墟,山脚下。

[15] 暴鬐于碣石:暴(pù),同“曝”,曝晒。鬐(qí),通“鳍”,鱼脊。碣石,即今河北昌黎县,在渤海边。

[16] 孟诸:即今河南商丘县东北,大泽名。

[17] 尺泽之鲵:尺泽,一尺多深的浅水。鲵(ní),一种两栖动物,大的又名娃娃鱼。

[18] 瑰意琦行:瑰意,瑰伟的想象。琦行,琦美的行为。

译文

楚襄王问宋玉:“先生的行为有些缺失吗?为什么官员、百姓对先生的印象都不好呢?”

宋玉回答说:“哦,是的,有这样的事啊。希望大王宽恕我的罪过,让我有机会完整的说清楚。有人在郢都唱歌,开始时先唱《下里》《巴人》,都城之内跟着他和唱的有几千人。其次唱《阳阿》《薤露》,都城之内跟着他和唱的有几百人。其后又唱《阳春》《白雪》,都城之内跟着他和唱的,不过几十人。但当他唱到引进商音,刻划羽音,更掺杂徵音为主的艺术歌曲时,都城之内能跟着他和唱的,不过几个人罢了。可见歌曲的格调愈高,能够跟着和唱的人就愈来愈少了。所以鸟类之中有凤凰,鱼类之中有鲲鱼,凤凰展翅上冲九千里,把云霓抛在后面,背负着苍天飞翔,脚步一动就扰乱了浮云,在旷远的高空回旋飘舞,那些在篱笆中的雀,又怎能跟凤凰一样想象到天地的高远呢?鲲鱼早上从昆仑山的山脚下出发,往碣石的海上曝晒鱼脊,晚上就睡在孟诸泽。那些在浅水中生活的鲵鱼,又怎能跟鲲鱼一起量度江海的博大呢?所以不单是鸟类中有凤凰,鱼类中有鲲鱼,士人也有这样的情况。圣人耳聪目明,自有瑰伟的想象、怪诞的行径、超卓独特的自我思想,世俗的民众又怎能了解小臣的所作所为呢?”

赏析与点评

本文以辩论为主调,可是定位太高了,自我感觉良好,肯定是没有知音的,凡夫俗子哪会有耐性去探讨这么高深复杂的哲学问题呢?宋玉要推销他的理念,却不考虑巿场的需要,不肯迎合世俗的口味,就算生活在今日的社会,也还是会吃亏的。人人都喜欢《下里》《巴人》,难道这就是听众的错吗?或是整个社会都生病了吗?何况巿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就是公众消费的选择。宋玉对于“不誉之甚”的指责是应该好好反省的,可能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而不宜逞强好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