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1]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2],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我问:“至善只是反求于自己的本心,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先生说:“本心就是天理。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我说:“比如对父亲的孝顺,对君主的忠心,朋友之间的诚信,治理人民的仁爱之心,这中间都有好多道理在,恐怕不能不考察。”先生叹气道:“你这种说法的弊端由来已久,哪是一句话可以讲清呢!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这些事情来说说,比如奉养父亲,难道要去父亲身上探求一个孝顺的道理吗?侍奉君主,难道要去君主身上探求一个忠心的道理?朋友交往和治理人民,难道是去朋友身上、人民身上探求个诚信、仁爱的道理?各种道理都只在人的本心中,本心就是天理。这个本心没有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必从外面添加各种东西。以这个无私欲的天理之心,发挥出去奉养父亲,就体现出孝顺,去侍奉君主,就体现出忠心,去交朋友、治理老百姓,就体现出诚信和仁爱。只要在本心上下功夫,除掉私欲,保存住天理就可以了。”我说:“听先生您这么一说,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是先前的学说缠绕胸中,还不能完全释然无疑。比如说奉养父亲,这中间有冬温夏凉、昏定晨省之类的很多细节和条目,不也必须去探求吗?”先生说:“怎么不探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旨,就是在内心上探求去除人欲,存得天理。就如冬天要温暖,也就是要把内在的孝心发挥出来,唯恐有一丝人欲掺杂其中,再如夏天讲求清凉,也就是把内在的孝心发挥出来,唯恐有一丝人欲掺杂其中。都是探求自己的本心。如果此心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就是真诚孝顺父母的心,冬天自然就会思量父母是否冷,自然就会去想法使他们暖和,探求个暖和的道理。夏天自然就会思量父母是否热,自然就会去想办法使他们清凉,探求个清凉的道理。这些都是那个真诚的心产生出来的具体条目和细节。但是必须具备了这个真诚孝顺的本心,才能产生这些具体条目和细节。譬如树木,这个真诚的孝心就是根,各种具体条目和细节就是枝叶。必须先有根,才会有枝叶,不是先去找枝叶,然后再去培植树根。《礼记》上说:‘真正有深爱的孝子,必定有祥和之气,有祥和之气的人,必定和颜悦色,和颜悦色的人,必定有和顺的仪容。’必须有个深厚的爱意作为根,才能自然如此。”

    【注释】

    [1]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温,冬天让父母温暖;凊(qìng),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

    [2]头脑:要旨,宗旨。

    [3]语出《礼记·祭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