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希渊[1]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2]、伊尹[3]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4],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人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5]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此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蔡希渊问:“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人。然而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才智终究有差异,但他们同被称为圣人的根据在哪里?”先生说:“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他们的心纯粹达到天理,没有私欲掺杂在中间。好比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就是因为金的成色十足,没有铜铅混杂在其中。人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才是圣人,金子达到成色单一的状态才是纯。然而圣人的才力本有大小不同,就像金子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好比一万镒,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好比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好比四五千镒。才力各有不同,但纯粹是天理这一点是相同的,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好比金子的分量虽然不同,但都成色十足这一点相同,所以都能称之为纯金。把五千镒放到一万镒中去,成色相同。把伯夷、伊尹放在尧和孔子之间,他们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之所以称为纯金,在于成色,不在于重量。所以为圣人,在于纯粹天理,而不在于才力大小。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只要肯学习,使得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就可以成为圣人。好比一两黄金与万镒黄金相比,分量虽然相差悬殊,但是从成色十足这一点上看,可以说毫无愧色。所以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讲的。学者学圣人,不过是摒弃人欲,存养天理而已,就如炼金追求成色十足。黄金的成色,如果杂物不多,那么炼制起来就省事多了,并且容易成功。成色越低下,炼制起来就越难。人的气质,清浊相杂,有中人以上的,有中人以下的,对于圣人之道,有生知安行的人,有学知利行的人,资质最低下的人,必须花费比别人多百倍的工夫,而最终的成功都一样。后世学者不知道成为圣人的根本是看纯粹天理,只专门在知识才能上去追求成为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己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逐渐一一学会了才行。所以不专注在天理上下功夫,白白浪费精力,在书本上钻研,在事物名称上考察,在各种具体行为方式上模仿。知识越多而人的欲望越膨胀,才智越多,而天理遮蔽得越严重。正如看见别人有一万镒黄金,不去专心锻炼黄金的成色,以达到无愧于精纯的状态,而是希冀于重量,一定要和一万镒相等。结果是锡铅铜铁交杂混合,分量虽然增重了不少,但成色却越来越低。等到了极致,都不再有黄金了。”当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打破后世儒者求学过程中支离破碎的困惑,对于后学有巨大的贡献。”先生说:“我们用功,只追求逐日减少,不追求逐日增加。减少一分人欲,就是恢复了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单易行!”

    【注释】

    [1]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官至四川提学佥事,王阳明的学生。

    [2]伯夷:孤竹君之子,曾与弟叔齐一起劝阻武王伐纣,武王灭商后,两人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

    [3]伊尹:名挚,商朝贤相,辅佐商汤攻灭夏桀。

    [4]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5]语出《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