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1]、仲舒[2]、叔度[3]、孔明、文中、韩范[4]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5]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译文】来信说:“聪明睿智真的是材质吗?仁义礼智果真是性吗?喜怒哀乐果真是情吗?私欲客气果真是一个东西吗?还是两个东西?古时候的英雄,像张良、董仲舒、黄宪、孔明、王通、韩琦、范仲淹等人,德性与功业显著,都是从各自良知中发出的,却不能称之为闻道,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说他们只是天生材质好而已,那么生知安行的人,不比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更好吗?我以为,说这些人见道不全还差不多,说完全没有闻道,恐怕是后儒崇尚记诵训诂所带来的偏见。这种理解对吗?”

    性就是一个。仁义礼智是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性的材质,喜怒哀乐是性所体现出来的情,私欲客气,是性的蔽障。材质有清浊,所以情有过与不及之分,蔽障有深浅之别。私欲和客气就是一个病根带来的两个毛病,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张良、黄宪、诸葛亮以及韩琦、范仲淹等人,材质天生很好,自身很多地方都符合圣人之道;虽然不能完全说他们知道学问,知道圣人之道,但也仍然有他们自己的学问,离圣人之道不远。假使他们通过求学而知道圣人之道,那么就成为伊尹、傅说、周公、召公那样的人物了。至于文中子则不能说不知道学问,他的书虽然多半由他的弟子们所撰写,也有很多不正确的地方,但他的思想大体昭然可见,只是古今相隔太远,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凭空断定他所达到的高度。良知就是道,良知在人心中,不仅圣贤如此,即便是常人也都一样。如果没有物欲的牵累遮蔽,只要遵循良知的流行去做,就没有不符合圣人之道的。但是普通人经常被物欲遮蔽,不能遵循良知。如刚所说的几位人物,天生材质本就清澈光明,自然很少被物欲所牵累遮蔽,他们的良知扩充流行自然就多了,自然离道不远。学者学习遵循这个良知而已,称之为知道学问,只是知道专门学习遵循良知。几位虽然不知道专门在良知上用功,有的浸淫于不同领域,被虚幻不实的东西所迷惑,因而有时候背离了道,有时候相合于道,但都不纯正。如果知道了真正的学问,也就是圣人了。后世儒者认为这几位前辈都还只是在气质层面做事,难免“行不著,习不察”,这种评价也不算过分。但是后儒所谓的自觉、省察,也是被狭隘的见闻知识所阻断,被各种陈旧习惯所遮蔽,而模仿各种影子、回响与行迹,还不是圣人所说的自觉、省察,怎么可以自己还是昏昧无知,却企图使别人明白清晰呢?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两个字也就是从用功方面来说的;如果是知行本体,则就是良知良能,虽然是困顿中勤勉的人,也都可以称之为“生知安行”了。“知行”两个字尤其需要体察透彻。

    【注释】

    [1]张良(?—一前186),字子房,西汉沛郡城父(今河南襄城)人。刘邦的重要谋士,辅佐刘邦得天下,被封为留侯。

    [2]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信都广川(今河北枣强)人。汉景帝时为博士,汉武帝时,以贤良对策,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启此后两千余年以儒学为正统学术之先声。其学以儒学为中心,杂以阴阳五行说,形成“天人感应”的神学系统。著述有《春秋繁露》、《举贤良对策》等。

    [3]黄宪,字叔度,东汉汝南慎阳(今河南正阳县)人,以学行彪炳当世,有颜回之称,初举孝廉,又辟公府,终生不仕。

    [4]韩、范:韩琦(1008—1075),字稚圭,号贛叟,北宋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官至右仆射,封魏国公。与范仲淹久在兵间,名重一时,天下称韩范。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北宋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宋真宗时进士,官至枢密副使、户部侍郎,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有《范文正公集》。

    [5]语出《孟子·尽心下》:“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