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娼;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1]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人百戏之场,讙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2]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译文】三代衰落,王道熄灭而霸术昌盛;孔、孟之学俺没,圣人之学晦暗不明,各种邪说横行世道。传道者不再以圣人之学作为教学内容,求学者也不再以圣人之学作为学习内容。霸者之徒,窃取与先王之道相似的东西,借助于外物,以满足内心的私欲,天下人跟风般学习,圣人之道于是被阻塞,互相模仿效法,每天追求如何富国强兵的学说,权谋机诈,攻伐的阴谋诡计,一切欺天蒙人以获得一时的效应,猎取声名利益的学说,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之流,数不胜数。时间长了,各种斗争强夺,为祸不可胜数,人们堕落到禽兽和野蛮人状态,而霸术也都行不通了。世上的儒者们,感慨悲伤,搜寻先前圣王的典章制度,在毁损之余进行修修补补,大概他们的用心,也确实想要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人之学已经疏远,霸术流传积累很深,即便是贤智之人,也难免沾染上各种习俗,他们所讲习修饰来求得光复先圣之道于当世的,也仅仅是增加了霸术的藩篱而已,圣人之学的门墙,于是不能再现。因此有训诂的学问,传授者以之博取名声;有记诵的学问,研习者以之炫耀博学;有诗词文章的学问,修习者以之夸耀华丽。诸如此类,纷纷纭纭,天下风起云涌,各立一方,不知有多少家,千万条路摆在面前,不知道走哪一条。世上的学者,就好像进入了戏院,有嬉笑跳跃的,有争奇斗巧的,有献媚比美的,四面八方都跑出来竞争,前瞻后盼,应接不暇,而人的耳目也就昏眩不清,精神恍惚不定,迷惑不解,日夜遨游和沉浸于其间,就好像丧心病狂的人,自己不知道何处是家园。同时君主也都沉迷于此而神魂颠倒,终身追逐一些没有实用的虚文,不知道自己所讲的到底是什么。偶尔察觉这些学说空疏荒谬,支离阻隔,进而毅然崛起,奋发图强,想要做一些实在事业,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成就了富国强兵、追求功利的五霸功业而已。圣人之学日益遥远晦暗,而各种功利习俗日益堕落。在这期间,虽然也被佛、道的学说所蛊惑,但佛、道学说最终并没能战胜他们的功利之心;即便曾经对于儒家学说有所取正,但群儒的观点最终也没能破除他们的功利之见。直到今天,功利的流毒浸入人心,深入骨髓,并且由习俗而养成了本性,几千年了!人们互相夸耀知识,互相争利,以权势互相倾轧,以技能相比高下,夺取声誉。那些出来做官的,掌管钱粮的人则想同时掌管军队和刑罚,掌管礼乐的人又想负责职官的任命,在郡县做官的,又想爬升到省级高位,作谏议官的则觊觎宰相的职位。本来不能胜任某事,就不能兼某一官职;不通晓某种学说,就不能以之沽名钓誉;记诵广博的人,恰好助长了他的傲气;知识丰富,恰好助长了他实施罪恶;见多识广,恰好助长了他的巧辩;诗词文章宏富,恰好掩饰了他的虚伪。因此皋陶、夔、稷、契所不能兼行的职事,现在那些初学后生们都想精通。他们借用各种名号,谁都说:“我想要一起成就天下的事业。”而他们真正的心思,则认为如果不这样标榜的话,就不能满足他们的私欲。哎!像这样的积习污染,像这样的心胸志向,而且又鼓吹这样的学术,当他们听到圣人之教,而认为是多余的,格格不入,这也就难怪了!他们认为良知不足取,认为圣人的学问没有什么实用,也就是理所当然了。哎!学者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中,要怎么去追求圣人之学呢!拿什么去讨论圣人之学呢!学者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中,那些想要求学的人,不也是劳苦而艰难吗?不也是阻碍重重而前途艰难吗?哎!真的可悲啊!所幸天理在人心中,终究不会泯灭,而良知本然光明,万古永存。如果听到我这番拔本塞源的言辞,必定有人会恻然悲伤,忧戚而痛苦,毅然崛起,像江河决堤一样浩然奔放,不可抵挡!如果不是那些能够无所顾虑、毅然奋起的豪杰志士,我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注释】

    [1]管、商、苏、张:管仲(?—前645),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人,齐桓公时为卿,尊为仲父。协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商鞅(约前390—前338),即公孙鞅,亦称卫鞅。战国时卫国人。为秦相,主持变法,为秦国的富强打下基础,以战功封于商地,故称为商鞅。苏秦(?—前284),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人。游说诸侯国,力主合纵攻秦。张仪(?—前310),战国时魏国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学习纵横术,秦惠文王时为秦相,力主连横,以功封为武信君。

    [2]藩臬:藩指藩司,一省负责官吏的最高官员;臬指臬司,指巡视各省的臬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