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1]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2]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3]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4],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5]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6]而“小人之过也必文”[7]。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译文】孟子批判杨朱、墨子的学说会导致无父无君。这两人也是当时的贤人,如果与孟子同处一个时代,孟子未必不会认为他们是贤人。墨子提倡“兼爱”,这是倡导仁爱过了头;杨朱主张“为我”,这是倡导义过了头。他们的这套学说,难道不是泯灭天理扰乱纲常,足以迷惑天下人吗?他们学说的弊端,孟子把它比作夷狄、禽兽,这就是“以学术损害天下后世”。当今学术的弊端,是倡导仁爱过头了吗?是倡导义过头了吗?还是倡导不仁不义过头了呢?我不知他们同洪水猛兽有什么不同?孟子说:“我难道是喜好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杨朱、墨子的学说流行天下,孟子生活的时代,天下人尊崇杨朱、墨子的学说不亚于当今人们推崇朱子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一人力排众议,辩论不已。唉!可悲啊!韩愈说:“佛道两家学说的危害比杨朱、墨子更严重。”韩愈不如孟子贤达,孟子不能在世道衰败之前拯救它,韩愈却想在世道衰败之后保全圣人之道,他这也是自不量力,而且我们都知道他身陷危境也没有人救他。唉,至于我,更是自不量力,发现自己面临危险,却没有人能救我于死地。大家正在高兴地嬉笑,我却独自流泪叹息。天下人都欣欣然追逐,我却独自皱眉忧虑。这种情形,如果不是丧心病狂,那就一定是心中有极大的痛苦。如果不是天下至仁之人,谁又能体察这种愁苦呢?我辑录《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至于这些书信的写作年代先后,确实有些未经考证,虽然不全是创作于朱子晚年,但大部分是他晚年所写。我的目的在于调和,重在彰显圣人之学。我平生始终把朱子的学说奉为神明,一旦和他背离,内心实在不忍,所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知道我的人说我内心在忧愁,不知道我的人说我有什么要求。”我本心不愿与朱子之学相抵触,但不得已这样做,是因为圣人之道本就是如此。“不说直话,圣人之道就不能呈现。”您说我“一定要与朱子的学说对立”,我怎么敢骗自己的良心呢?圣人之道是天下人共同的道,圣人之学是天下人共同的学问,不是朱子可以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私有的。对于天下共有的东西,应该公正地探讨罢了。所以只要说得对,即使和自己的见解不同,那也是对自己有益。说得不对,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那也会对自己有害。对自己有益的,自己一定喜欢。对自己有害的,自己一定厌恶。那么我今天所讲的,虽然有的地方与朱子不同,但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欢的。“君子的过失好比日蚀月蚀,更改的时候,每个人都仰望着。”但是“小人对于错误一定加以掩饰。”我虽然不贤明,实在不敢用小人之心来对待朱子。

    【注释】

    [1]语出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一《与曾宅之书》:“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

    [2]语出《孟子·滕文公下》。

    [3]语出韩愈《韩昌黎全集》卷十八《与孟简尚书书》。

    [4]语出《诗经·王风·黍离》。

    [5]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

    [6]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7]语出《论语·子张》:“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