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来书云:“杨[1]、墨之为仁义,乡愿[2]之辞忠信,尧、舜、子之[3]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4],周公、莽、操之摄辅[5],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6],建辟雍[7],制历律,草封禅[8],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9],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10],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11]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12]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13],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14],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15]、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16]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17]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译文】来信说:“杨朱、墨子宣讲仁义,乡愿谈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讨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辅佐,这些事情悠久漫长,无从印证,又怎么去面对呢?并且古往今来,世事变化,礼乐名物制度,不去考证认识,假如国家要兴建明堂,设立辟雍,创造历法,拟制封禅文辞,又将如何派上用场呢?所以《论语》说‘生而知之’,是讲义理。‘至于礼乐名物制度,古今世事变化,必须要通过学习,进而在实践中加以验证’,这话可以作为定论。”

    您所提到的杨朱、墨翟、乡愿、尧、舜、子之、商汤、周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区分,和前面所谈到舜、周武王的事例之类,大致相同,可以类推。对于古往今来世事变化的疑惑,前面在谈论良知学说时,使用了规矩尺度的比喻来说明,应当不必赘述了。至于明堂、辟雍这些事,似乎还不能不说。但说来话长,姑且顺着您的话来辨正,这样您的疑惑或许会稍稍减少。明堂辟雍的制度,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中的《月令》和汉代儒者的注释,《六经》、《四书》中都没有提到。难道是《吕氏春秋》的作者和汉代儒生们的见识比夏商周三代的圣贤还高明吗?齐宣王的时候,明堂还没有毁弃,由此可知周幽王、周厉王时代,周朝的明堂都保全完好。尧、舜时代住茅草房,土阶梯,明堂的制度尚未齐备,但这不妨碍天下大治。周幽王、周厉王时代的明堂,虽然继承了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时代的原有制度,但却没法拯救当时治道混乱,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因为能够“以不忍人的心来施行不忍人的政策”,那么即便是茅草房、土阶梯,也有明堂的作用吗?而用周幽王、周厉王的心思来治理天下,那么即使有明堂这样的完备制度,也仍然没法避免暴政的产生。汉武帝在汉朝重议明堂制度,后来武则天在唐代也兴起明堂制度,当时的治理情况又如何呢?天子设立的学校称之为辟雍,诸侯设立的学校称为泮宫,都是因场地的形象而取名。然而三代的学校,主旨都在于使人明白人伦秩序,并不把“辟”是否像玉璧、“泮”是否环水看得很重要。孔子说:“作为人却不讲仁道,那么会怎么对待礼呢?作为人却不讲仁道,那么会怎么对待乐呢?”制礼作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德性,声音合乎音律,行为举止合乎法度的人,才能讲礼乐。至于乐器、术数等具体方面,那是乐工和祝史们的工作。所以曾子说:“君子所看重道的三个方面,笾豆这样的工作,都有具体负责的人。”尧命令羲和,“谨慎地遵循天数,推算日月星辰,制定历法”,其目的在于“恭敬地把时令告诉老百姓”。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目的在于“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急切地想把爱民的心付诸实践,实施养民的政治。制定历法、使人知道时令的根本目的都在这里。羲、和在历法术数方面的知识,皋陶和契未必具备,夏禹、稷未必具备,尧、舜的才智也不能周遍万物,即使是尧、舜也未必具备。然而直到今天,遵循羲、和的历法,世代有人修习,即使那些一知半解、略有点小聪明的人,略懂星数的浅陋之人,也能推算历法占卜天象,而没有什么错误。难道后世一知半解略有点小聪明的人,反而比禹、稷、尧、舜更为高明吗?“封禅”的说法,尤其荒诞不经,是后世奸佞之人、阿谀奉承之士,为了献媚于君主,夸大其词,蛊惑君心,浪费国家财产。这大概算得上是欺天蒙人,最为无耻的行为,君子耻于谈论,而司马相如也因此被后世所讥讽。您却以为儒者应当学习这些,恐怕没有经过仔细考虑吧?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因为他们生而知之。而解释《论语》的人说:“‘生而知之’的人,是从义理角度而言。至于礼乐名物制度,古今世事变化,也必须等学习了然后在实际行动中加以检验才行。”礼乐名物制度之类,如果真的与修成圣人相关,圣人也必须等学习之后才能知道,那么圣人也不可以称之为生而知之了!说圣人生而知之,只就义理而言,不是指礼乐名物制度这类知识,因此礼乐名物制度之类的知识与修成圣人的工夫无关。圣人之所以被称作生而知之,只是就义理而言,不是指礼乐名物制度,就是通过学习而知道的人,也应当是通过学习来知道这个义理。在困顿中知道的人,也是在困顿之中知道这个义理而已。当今学者学习圣人,对于圣人所能知道的东西,没有去通过学习而获知,却急切地追求获知圣人所不能知道的东西,这不是丢失了所以希望成为圣人的方法了吗?所有这些都是从您感到困惑的东西,稍微进行分析解释,没有谈及拔本塞源的论点呢!

    【注释】

    [1]杨:杨朱,战国初期道家代表人物,主张“贵生”、“重己”、“为我”。

    [2]乡愿:语出《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也。”指言行不符,欺世盗名的人。

    [3]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的相,哙让位给子之,结果燕国大乱。

    [4]汤、武、楚项之放伐:商汤讨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楚王项羽先立楚怀王为帝,后来又放逐且杀害他。

    [5]周公、莽、操之摄辅:周武王过世后,周成王年幼,武王之弟周公旦摄政辅佐周成王,王莽开始作为汉相,后来篡汉自立,国号“新”。曹操为汉相,尊汉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来其子曹丕篡汉自立,国号“魏”。

    [6]明堂:古代天子祭祀、朝见诸侯、宣明政教之处。

    [7]辟雍:亦作“璧雍”,是古代天子为教育贵族子弟设立的大学。

    [8]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礼仪。

    [9]幽、历之世:周幽王和周厉王,都是西周的暴君。

    [10]泮(pàn)官:西周时期诸侯设置的学校。

    [11]语出《论语·八佾》。

    [12]语出《论语·泰伯》。

    [13]语出《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14]语出《尚书·舜典》:“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15]皋:皋陶(yáo),相传为舜时掌管刑罚的官员。

    [16]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字长卿,成都人,西汉著名文学家,曾有文章谈论封禅。

    [17]语出尹淳,朱熹《论语集注·述而》曾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