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人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1]“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2]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译文】您来信说:“如果认为做学问不必在心外探求,只要反省内求就行了。那么‘正心诚意’这四个字不都全部包含了吗?又何必在入门的时候用格物的工夫来要求人呢?”

    您讲得有道理。如果要说宗旨,那么“修身”二字也就足够了。何必要说“正心”呢?“正心”二字也就够了,何必又说“诚意”呢?“诚意”二字也就够了,何必又说“致知”、又说“格物”呢?只是由于做学问的工夫很详细周密,而概括起来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所谓的“精一”的学问,这正是不能不思考的问题。天理没有内外之分,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学问也没有内外之分。讲习讨论未尝不属于内省探求,反省内求也没有遗弃外部人事活动。如果认为学问必然离不开向外探求,这是认为人性有外在的部分,这就是“义外”、“用智”;如果认为反观内省只是在心中探求,这就是认为人性还有内在的部分,这就是“有我”、“自私”。这两种观点都是不懂得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说:“精研义理达到神妙,是为了让天地万物尽其所用。万物各尽其用,安顿人的身体,是为了涵养德性”;“由本性产生道德的作用,贯通了成就自身和成就万物的内外之道。”由此就可以明白“格物”的学问了。“格物”是《大学》着实下手的工夫,从头到尾,从开始学习到成为圣人,也只是这个工夫,而不是仅在入门时有这么一段工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而“格物”所做的工夫,每天都可以看得到。“格物”就是端正心中的物,端正意念中的物,端正良知中的物。“正心”就是端正成物之心,“诚意”就是使接触事物的意念真诚,“致知”就是呈现应对事物时的良知。难道有内外和彼此之分吗?天理只有一个,从天理凝聚于身来说称之为性,从天理凝聚于身的主宰来说称之为心,从天理主宰人身而发出命令指示来说称之为意念。从天理发出指令时的澄明自觉来说称之为知,从澄明自觉所感应到的东西来说称之为事物。所以从事物来说就是“格”,从良知来说就是“致”,从意念来说就是“诚”,从心来说就是“正”。正就是正天理,诚就是诚天理,致就是致天理,格就是格天理,都是所谓的“穷究天理而扩充人的本性”。天下没有人性之外的天理,也没有人性之外的事物。圣人之学晦暗不明,都是因为世上儒者认为天理在心外,事物在心外,却不知道孟子曾经批判过“义外”之说,以至于陷入“义外”而不自觉,这难道不是因为有似是而非而难以明白的地方吗?不能不考察啊!

    【注释】

    [1]语出《周易·系辞下》。

    [2]语出《中庸》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