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比梦

徐文长晚年虽然十分穷困，但诙谐幽默的性格不变。

有一年夏天，正当青黄不接，徐文长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只得到乡下去借点粮食。他走到皋埠附近一座凉亭里，准备坐下来喘息一下。忽然，看见凉亭石凳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正在打瞌睡。

徐文长进凉亭后，见这胖子身边放着一把凉伞，两包糕点，一瓶酒，还有十来颗熟透了的鲜桃。食品的香味使徐文长更加饥饿起来。原来他一早出门，连早饭也没吃哩！接着，他向这胖子寒暄几句，便在同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那胖子见徐文长一副穷相，便皱皱眉头说：“咳！我闭着眼正在做梦哩！真晦气，碰上了你，被你吵醒了！这大热的天，你这样不是‘干菜比猪肉’⁽¹⁾吗？”徐文长一听，心里骂道：“真是个势利鬼！”但他不动声色地说：“今日与君邂逅相逢，真是难得！人家说‘路上做好梦，一世吃勿穷’，但不知尊家刚才做的是好梦还是坏梦？”那胖子傲慢地说：“当然是好梦！我们有钱人从来就做好梦，不比那些穷鬼，老是夜里做噩梦的。”徐文长反驳道：“那也不见得！有时穷人的梦比有钱人的梦却要好过几倍哩！”那胖子冷笑一声，摇摇头说：“哪会有这种事？我不相信！”徐文长笑笑说：“你不信，你敢当场和我比比谁的梦好吗？”

那胖子一听要“比梦”，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口道：“比梦——这怎样比呢？”徐文长说：“比梦也和比别的事情一样，无非是输赢两字。赢的有得，输的有失。”

那胖子想了一想，说：“我看这样好了：如果我输了，我这点礼品给你。要是你输呢？你就一路给我撑伞打扇，一直陪送我到前村去。”

两人就这样说好，比起梦来。徐文长合上眼皮。那胖子怕好梦让人占了先，也赶快眯起眼睛。夏日天长，这个酒醉饭饱、身闲体胖的商人，在微风习习的凉亭里，一会儿果真进入了梦乡。

徐文长这时饥肠辘辘，见胖商人已经呼呼入睡，便把那些糕点、酒和桃子全吃了下去，感到一阵舒服，也靠在柱子旁陶然睡去。

过了一会儿，那胖子醒过来，连忙把徐文长推醒。徐文长故意争着要先说自己做的好梦，那胖子无论如何不肯，于是徐文长让他先说。

那胖子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梦才叫好梦。我刚才一睡去，就见有一乘八人抬的大轿来接我。轿夫把我抬到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便有一班峨冠博带的大臣出来迎接，说‘皇上请你赴宴’。我连忙上殿谢驾。皇上亲手搀扶我走进迎宾殿，摆宴请我。席上，四时果品，南北糕点，天下名酒，海内佳肴，应有尽有。后来，连龙肝、凤胆、猿脑、麟心也摆了上来。还有，皇后为我劝饮，公主为我把盏，宫娥彩女为我打扇……老弟，你看，人世间还有比我这个梦更好的吗？你大概总没有做成什么好梦吧？”

徐文长笑着说：“你不要小看了！你不知道，我的梦呀，就比你的梦实惠得多，使我称心如意。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哩！”

那胖子一听做梦还要谢谢，觉得很奇怪，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于是徐文长不紧不慢地说起“梦”来。他说：“我这梦呀，有虚又有实，才可算真正的好梦！我刚才一睡去，就见一个养马的牵着一匹千里马前来接我。那马腾云驾雾，一下把我驮到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这时，只见一班峨冠博带的大臣，走下大理石阶来迎接一位客人。我见那客人刚从一顶八抬大轿上走下来，那班大臣就说皇上有请。我仔细一看，那客人不是别人，却是你！”

那胖子一听，高兴起来：“哈，你看见我了？”

徐文长说：“是啊！我就这样一直跟在你的身边。接着是皇上设宴，皇后公主作陪，宴会上的东西，都像你说的一模一样，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于是我扯扯你的衣角说：‘你如今身在皇宫，可不要忘了那凉亭里还放着两包糕点、一瓶酒和几颗桃子呢！’你打开我的手说：‘这里有享不尽的荣华，我还要这些乡下土产做什么？你都拿去吃了吧！’于是，我就赶忙出来乘上那匹千里马，又腾云驾雾，回到了这凉亭，不负你的美意，统统把这些东西吃下去了。”

那胖子听到这里，“啊”的一声，如大梦初醒，立即去寻找自己那些东西。只见凉亭里只剩下了一只空酒瓶和几颗桃核了！他着急起来说：“什么？你真的吃了？那是梦呀？”

徐文长笑笑说：“对呀，同样是梦，这里面就分出好坏来了。你的梦一醒来没有所得，反有所失，我的梦一醒来没有所失，却有所得。现在你说到底谁的梦好？”

那胖子无话可答。因为有言在先，无从反悔；只好抓抓头皮叹口长气说：“唉！我今天真碰着十八年的老晦气了！”说完，站起身，自己张着阳伞，夹起扇子，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凉亭。

(1) “干莱比猪肉’是绍兴一带夏令家乡菜。这里是借喻大热天两个人挨着坐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