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中梦赭山

这一天,西太后六十大寿。北京城中的皇亲国戚、达官显宦都到颐和园去拜寿。酒后,北洋大臣李鸿章正和几个王公站在昆明湖边的石舫之上,欣赏那山色湖光,忽然有一个小太监走来说:“莲公公请中堂大人进去叙话。”这莲公公李莲英是慈禧身边的宠儿,李鸿章当然不敢怠慢,便向王公大人们拱拱手,告辞了。

穿回廊,过琼楼,进月门,绕翠阁,他摆着八字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看到了西太后寝宫门前,不觉止步。他想老太后这时正在午睡,若是惊了驾,可吃罪不起。谁知道西太后却在里面说了话:“怎么啦?人呢?这猴儿崽子酒醉饭饱,躲到哪儿挺尸去啦?”

李鸿章听了一惊,原来是老太后召见。这时,里面传出小太监的声音:“中堂大人在外面侍候着哩。”又听李莲英说:“还不去传话,说老佛爷召见!”

小太监应了一声“喳”,掀开帘子。李鸿章低着头、弓着腰走了进去。一见西太后,倏地一甩马蹄袖,上前三步,跪在绣垫之上,“臣李鸿章恭请老佛爷圣安。”

西太后歪在躺椅上身子没动,只微微一笑,“起来,起来,俺们又不是在保和殿议事,拘什么礼?”她瞅了小太监一眼,“给李中堂看座。”

李鸿章跪着,身子没动,连声说:“不敢,不敢。”

李莲英呵呵一笑,“您不坐着怎么说话呢?老佛爷是请您来圆梦的。”

李鸿章听了一愣,心里想:我又不是测字卜卦的。老太后平日喜怒无常,连皇上见了她也像小绵羊见到母老虎一样。我给她圆梦,圆得好,不过博得她抿嘴一笑;若是圆不好,说不定就祸从天降。

他心里正在嘀咕,只见李莲英朝他挤眉弄眼直努嘴,意思是:你会也罢,不会也罢,总得圆一圆,只准凑趣逗乐,千万不可扫兴。

西太后瞧李鸿章侧身而坐,诚惶诚恐,不觉好笑,“喂,别眼观鼻、鼻观心的!俺们又不是大黄脸瘟神菩萨,有什么可怕的?唉,都叫那一班混账东西弄坏了!把俺们当作木头菩萨,供到神龛里,还要遮一道帘子,叫什么‘垂帘听政’,俺知道武则天坐金銮殿就不放帘子嘛。”

李鸿章偷眼看去,西太后今天气色平和,不觉放下心来。只听西太后又叹了一口气,“唉,说什么万寿无疆!俺老了,不中用了,早该告老还乡了。多亏你有孝心,拨了水师银子,凑合着造了这个园子,要不,俺还得去住窝棚哩。瞧,就花了这么一丁点银子,有人看了还像割肉似的!”

李鸿章知道老太后指的那个人就是光绪皇帝。他暗自庆幸,幸亏把北洋海军经费六百万两银子借花献佛,否则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他正琢磨着怎样答话,李莲英倒先开了口:“嗨,老佛爷说到哪儿去了?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谁也没有像您这样的洪福齐天。皇上再大,也大不过老佛爷。这次咱传话出去,叫朝廷拨三千万两银子办祝寿大典,谁敢牙缝里蹦出一个‘不’字来?瞧,老佛爷身前身后、左右两厢不就站着四大金刚韦驮护法神吗?”

这一逗,西太后乐了,她斜睨了李鸿章一眼,宽慰地一笑,“说得也是,俺们大清国总算托天之福,这些年天下太平,倒也亏了左右丞相,一个‘翁常熟’,一个‘李合肥’。两个地方出了两个人物,挺吉利:五谷丰登称常熟,六畜兴旺叫合肥嘛。”李鸿章一听自己的别号竟和畜生联在一起,哭笑不得。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鼓乐之声,李莲英知道听鹂馆戏开场了。他干笑了几声,说:“嗨嗨,老佛爷,您不是请李中堂圆梦吗?”

西太后瞅他一眼,“瞧你,锣鼓一响,脚底就痒。忙什么?”然后对李鸿章说:“俺有个脾气,不喜欢人家当面奉承!俺请你来圆梦,你看主什么凶吉祸福,不许说一句假话。”

李鸿章毕恭毕敬地欠起身子,“臣知道,臣幼读诗书,学的是忠孝节义,仰慕的是刚正不阿、直言无隐的乡贤包拯。”

“啊?”西太后突然脸一沉,“你说谁?你说的是那个愣小子包黑头吗?俺听到他就生气!他食的是皇家的俸禄,却装腔作势,专门跟皇家作对,铡驸马,打銮驾,这不是反了吗?也算他运气,碰到李太后。若是碰到俺,哼,他有三颗黑脑袋瓜子,也把它铡下来!”

李鸿章听了大惊失色,暗骂自己老糊涂,正在懊丧,忽听得西太后呵呵大笑,“咦,你这是干吗呀?李合肥不比包合肥,你是俺们大清国的大忠臣啊。”

这一说,李鸿章宽慰地笑了,“老佛爷圣明,臣肝脑涂地,也难报天恩。”他唯恐言多有失,连忙把话头引到正题上,“老佛爷一身系天下安危,今天万寿日得了梦兆,一定是上应天意哪。”

西太后抿嘴一笑,“也不见得。俺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便歪在这躺椅上,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只瞧见前面一座山,俺一步一跳地往上爬……”

她的话音没落,李莲英、李鸿章异口同声地赞颂起来:“嗬嗬,好梦兆,好梦兆,恭喜老佛爷寿比南山。”李莲英还神气活现地指着窗外说:“想必就是万寿山,山也万寿,人也万寿嘛。”

西太后摇摇头。李莲英又猜千佛山。西太后还是微笑摇头。

这一来,李莲英傻了眼。他再也没法猜了。西太后却眯着眼,如在回忆中,后又笑着说:“那个山才美哩,山上有宋朝造的宝塔,山腰上有唐朝盖的大庙。从第一层上到第二层,有一条笔陡笔陡的石台阶,一共八十八搭(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由得拈须微笑。他霍地立起,“老佛爷,臣知道了。那个山是赭红色的,从庙门外下来几百步,有一座牌坊,叫作‘一天门’。”

李莲英竖起耳朵,伸伸舌头,“啊呀呀,中堂大人真是忠心耿耿,您也侍候着老佛爷去神游仙山啦?”

西太后忍住笑,说:“瞧你说的!谁跟谁能同做一个梦呢!那个山,不是什么仙山,俺去过,他也去过,是安徽芜湖县北门外的赭山。”

李莲英这才明白了,笑着说:“难怪呢,咱想李中堂又不是钦天监,怎么老佛爷要请他来圆梦呢!妙,这个山是李中堂家乡安徽的山,这个颐和园又是李中堂尽过孝心的,今儿万寿日,老佛爷又在这儿得了梦兆,不请李中堂来圆梦请谁呢?”

这时候,西太后兴高采烈地说起游赭山的故事:

“那是几十年前了,俺们老爷子在芜湖当海关道。俺初到芜湖,什么都感到新鲜:两寸长的醉虾,碗口大的蒸螃蟹,一尺多长的醋熘大鳜鱼,连做梦也没见过。芜湖真是个鱼米之乡呵。俺们望着窗子外边,有个塔身歪斜却不会倒的宝塔,也奇怪,天天想去看看这赭山宝塔,老爷子说闺女不作兴抛头露面,硬捺在屋里描花绣朵。有一天,俺和妹妹合计好,趁着老爷子去拜客,从后门悄悄地溜出去。芜湖城不大,出了北门,走不到两里地,到了一天门,赭山宝塔也不远了。

“赭山上古树参天,山脚下一座大庙,进了一殿上二层,仰头一看,嘿,那一条笔陡的石台阶简直像天梯!俺们穿着旗袍,迈不开步子,那八十八搭,又窄又滑,心里正发愁,一个老和尚走来朝俺们咧嘴一笑,‘回去吧,八十八搭,姑娘们上不得。’俺问他为啥。他说:‘这里小九华广济寺是地藏王菩萨得道的地方,善男信女朝山进香,要三步一跪,跪到山脚下,再一步步往上爬。若是心不诚,爬到八十七搭,也要一个跟头摔下来,摔得七死八活。’

“俺不信那一套,二话没说,撩起旗袍衩,一口气上了八十八搭。那个老和尚跟着俺们跨进大殿,换了一副笑脸说:‘啊呀,小姐是大贵人,菩萨保佑哩。’他端出果品碟子,又拿来一个签筒子说,‘小姐求支签,问问流年终身。’俺瞧着好玩,接来就摇,蹦出一支上上签。老和尚笑着拿张签诗来,那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俺也猜不透。不过上面说哪一年否极泰来,封侯伴驾,倒也八九不离十。”

西太后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又轻轻地叹一口气,“唉,也怪俺们年纪轻,去朝山拜庙也没带点钱。老和尚拿出一本簿子要化缘,俺只得说下次给吧!”

西太后说完呵呵大笑。李莲英做了一个鬼脸说:“老佛爷讲来讲去,我道是什么,原来是欠下小九华一笔账。不过几十年连本带利,谁算得清呀?”

李鸿章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说:“老佛爷,这点小事,臣愿尽一分孝心。”

西太后手一摆,“不!俺许的愿,得自己还。小李子,你看这个数,怎么样?”

李莲英看她伸出一只手,故意眉头一皱,“五两银子,买香烛不为少;五十两银子,装修大殿不算多;五百两银子,重塑菩萨金身还嫌缺;五千两银子,重建大庙却不够。咱说,老佛爷,干脆恩赐五万两,顺便修桥铺路吧。”

李鸿章沉思一下,说:“芜湖是老佛爷的发祥地,现在玉体康泰,正好去旧地重游。臣准备把芜湖古城修整一新,恭迎老佛爷圣驾!”李莲英马上接上道:“对,咱们老祖宗乾隆皇帝还六下江南哩。”

西太后霍地站起,说:“赐银十万两。”她斜睨李鸿章一眼,“这事就交给你办了。俺们上听鹂馆看戏。”

西太后梦游赭山,说了几句梦话,又耗费了一笔民脂民膏。李鸿章领到十万两银子,打了一张五万两钱庄期票送到李莲英外宅,汇了一百两给芜湖县衙门。县知事赏了五十两给小九华广济寺老和尚。老和尚花了五两银子给菩萨像涂上一层薄薄的金粉,还把庙门油漆一新。十八个小和尚也吃到一碗麻油冬菇长寿面。他们鸣钟击鼓,敲着木鱼,给西太后念了三天三夜的“长寿经”。至于芜湖古城,却依然如故。只有李府老管家用那一笔额外收入,在芜湖买田买地,添了偌大的产业,城外大马路西边平地盖起了几十栋楼房,合成两个弄堂,名叫“集益里”。这个“集益里”说是李公“造福桑梓”,租给平民百姓们居住,大有“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的意思。其实,几十年来它是“小上海”——芜湖的“秦楼楚馆”和“销金窟”,权贵们称之为“集美里”,老百姓却都叫它“集霉里”。

张智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