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周士说书(一)

清朝乾隆年间,苏州评弹界出了一个大“响档”(1),名叫王周士。他说书的本事真不小,说、噱、弹、唱门门拿手,清口八技(2),件件皆能,名气响遍了江浙两省。

有一年乾隆南巡路过苏州,行宫设在沧浪亭。这天,他吃过夜饭,觉得寂寞无聊,便问内侍,苏州还有啥名伶曲伎可供消遣。内侍回答说:“苏州说书很有名气,唱起来娓娓动听,说起来活灵活现。生、旦、净、末都出一人之口。闻其声如见其人。再配上琴弦的抑扬顿挫,声色俱到,真是好听得不得了!”乾隆听得心里发痒,立即传旨宣一个说书人来一试。

圣旨传到苏州知府衙门,知府哪敢怠慢?便亲自去请王周士,再三叮嘱道:“万岁爷要听说书,你要百倍当心,千万马虎不得!”王周士哈哈大笑:“我们说书,总想把书说好,大人无须担心!”

王周士来到沧浪亭,绕过两座假山,在明道堂叩见乾隆。乾隆已经等得有点心焦,用手一挥,意思是马上开书。王周士不动声色,停了一歇,才慢吞吞地说:“万岁坐在明烛边上,说书人却立在黑暗之中,面风、手面(3),万岁视而不见,岂不是一场好雨落在荒滩上了!”

乾隆听了虽觉话里有刺,但也有道理。所以面孔有点尴尬,对左右看了看说:“赐下红烛一根,命他快快说来!”

“喳!”内侍一躬到地,赶紧取来一根五斤头的大红烛,替王周士点好,急忙退到一旁。乾隆在烛光下看看王周士脸上略带笑意,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可手捧三弦,仍闷声不响。乾隆生气道:“何故还不说书?”

王周士跪下说:“启禀万岁,小人说书虽是小道,但只能坐着弹唱,立着不能说书!”

乾隆听得心里物塞(4):我勿曾听过苏州说书,不明其中讲究,难道你们这班人也不知道?所以对左右虎了一眼:“快给说书人赐个座头!”

“喳!”内侍一声答应,马上搬来一个蒲团,心里想:皇帝面前,就是一品大官也不敢坐着讲话,想不到一个说书的三讲两讲,居然能得到皇上的“金凳”,心里老大地不舒服。所以把蒲团故意朝王周士面前重重一丢,眼睛瞪瞪,好像在警告他:勿要再摆架子了,快点说书吧!

土周士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将“金凳”放正位置,说一声:“谢万岁赐坐!”便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拨动三弦,叮叮咚咚地调起音来。

听王周士说书(一) - 图1

王周士顶顶拿手的书是!白蛇传"。他挑出“过端午”的精彩一折,从法海施计,误吃药酒,白蛇现形到吓死许仙,真是说得环环紧扣,绘声绘色;听得乾隆如身历其境,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连声喊出:“哎呀不好!”一直到王周士说了白蛇盗回仙草将许仙救活,他才嘘了一口长气,高声大笑。这时,王周士忽然把弦子一收,身子站起来,说一声:“明天请早!”那乾隆正听在兴头上,哪肯罢休!只见内侍前来禀报,已经五更天了。乾隆笑着说:“好书呀好书,寡人连时间都忘记了啊!”据说乾隆原来已打算起驾,为了听王周士的!白蛇传"就耽搁下来。他深深地佩服王周士说书的技艺,先是留王周士住宿在自己的行宫里,过了几天,又赐给他七品冠戴,接着就命王周士随驾进京,到皇宫里去继续说书。

王周士到了皇宫里,真可谓平步青云。吃的油,着的绸,住的大高楼。可是这么惬意的日脚,王周士反而过不惯,觉得这紫禁城不过是一只金丝鸟笼,自己像关在笼里的一只百灵鸟,伸不开翅膀,唱不出新调。最使他担心的是:怕别人以为他做了官,连穷朋友都不要了。所以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推托生病,回到了苏州。

王周士从京城回来,身边还带来钦赐“金凳”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六门三关(5)。苏州知府赶紧上门来,一见王周士便仁兄长、仁兄短,亲热话说了一船舱;知县也匆匆赶来拜见,打躬作揖自不用说。一众道中(6),得着王周士载誉归来的消息,各自奔走相告,一起拥到王周士家中问好。但这时候有一个人急得团团转,啥人?甲头(7)吴小五子。他为啥急呢?喏,这里头有个关门过节。原来当时的苏州评弹艺人,人数倒有上百个,可是地位极低,规定归乞丐头管理。吴小五子便是这个头。他一向骑在说书人头上作威作福,不管你生意好坏,每日都要拿开销。一班女说书人更受尽了侮辱,恨在心头上,眼泪只好咽在肚皮里。王周士也吃过甲头的亏:有一年数九寒天,平地积雪三尺,外面一文赚不着,家中镬盖也掀不开。吴小五子上门讨开销,铜钿没有,拿仅有的一条被头抵脱,真是杀人不用刀。这些事体,甲头现在想着,心里发慌,生怕王周士给他难看,所以手脚抖得像筛糠,准备吃点辣火酱。不想王周士气度很大,相反把甲头也请进来,在知府身边坐下。

王周士为客人一一送上香茗,然后对知府和知县双手一拱:“两位大人,卑职有区区小事相烦……”话未说完,知府赶紧接口:“王世兄不必见外,有事只管吩咐。”

王周士又说:“我们说书的人,世世代代以劝人忠孝、劝人从善为宗旨。说书之道乃是正道,故而蒙受皇恩!”知府又连连称是。

王周士接着说:“既是正道,理应立社成业,一切由同行自主才是道理。”

“这个……”知府舌头像打了结头,觉得这事情两难。因为一班地方士绅,历来把说书人视为下等之辈,如果一立社成业,就把说书人地位抬高了,难免得罪他们。不过这王周士更是得罪不得,如今他是抱病返苏,如果有朝一日他再在驾前说书,顺带加段插科,讲我几句坏话,岂不落下祸根!想到这些,只好尴尬地嘿嘿嘿苦笑。

知府有几根肚肠,王周士一眼已经看透。心里转念头:你不表态,我要逼你表态。便说:“知府大人既然有为难之处,不能做主,那卑职也不能勉强,只有上京去另想办法。”

这句话果然厉害!知府心里明白,你上京另想办法,就是奏明皇上,这一奏还了得!他额头上冷汗直冒,霍地站起来分辩说:“王世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说书人立业之后,总要有一个会所,这会所应设在何处为宜……”

知县也随声附和:“依下官看来,这地方倒是要从长计议……”

王周士深知官场恶习,能拖则拖,好赖就赖,眼前虽然口头应承下来,但一转背还会滑脚。于是钉住他们说:“想不到二位大人已经想到这一步,那更好了。会址事小,不劳二位了。还是请知府大人立案行文吧!”

知府被王周士步步紧逼,无法推托,只好答应即刻办理。坐在一边的甲头实在不识时宜,站起来问:“知府大人,说书人有了行会,往后我怎么办呢?”

知府原本一肚皮气,正好出在甲头身上:“饭桶,你只派讨饭!”喝令手下,立即把吴甲头逐出王家大门。

一众评弹艺人,听说马上可以立社成业,个个高兴得跳起来。为了庆贺这件大喜事,艺人们在玄妙观品芳茶馆举行大会书,七天不收一分钱,简直把苏州城都轰动得抬起来。从此,苏州有了年年会书的习惯。

王周士见知府已经行文,便在“第一天门”里租了一幢房子,将文书刻在石碑上,成立了一个“光裕社”。为啥叫“光裕”呢?就是光前裕后,不但要说书这一行世世代代传下去,而且要越说越好。老话说,“书声千里出光裕”,就是这个出典。直到现在,艺人演出时坐的一张凳子特别高,还加一个座垫,就是表示不忘王周士对评弹事业开创之功。

张春林 洪浩然 口述

陆如松 马汉民 搜集整理


(1) 响档:行话。即驰名艺人。

(2) 清口八技:行话。指评弹口技的马嘶、吹号、擂鼓、啰唣、吆喝、吼叫、跑马、放炮。

(3) 画风、手面:行话。面部表情及手上动作。

(4) 物塞:吴地俗语。与难过、不舒服近义。

(5) 六门三关:泛指苏州的六道城门,三个关口。

(6) 道中:说书人称同行为道中。

(7) 甲头:管理叫花子的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