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捞衣衫只捞人

清朝年间,宁波府一带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淹没了许多村庄。地势低的,只露出一些屋尖和树梢;地势高的,人们也只能爬上梯子暂时躲避。

地处西乡的黄山村,地势比较高,在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母亲年过半百,儿子名叫阿新。阿新今年刚满二十五岁,生得英俊魁梧,为人忠厚善良。这一天,母亲把阿新叫过来吩咐道:“儿啊!我们世代穷苦,你又从小死了父亲,靠我摇一条渡船把你拉扯成人。现在发了大水,渡船用不上了,你赶快划一条船,到那地势低洼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落水的人,救他几个,也是我们船家应有的本分。”阿新听娘一讲,连忙回答:“是,是,孩儿马上就去。”说着从墙上摘下橹带,从墙角背起船橹,蹚着水走到门外,在树旁解开船缆,摇橹动身。这辰光,屋里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儿啊!这次出门,救人要紧,看到了财物,切莫动心。你要牢记为娘的话:不捞衣衫只捞人!”阿新边摇船边大声回答:“请娘放心,孩儿记住了!”说着,小船飞快地离黄山村而去。

离黄山村二十里有一个乌山村,地势也比较高,山脚下也有一户人家,只一个人,他的绰号叫“三光”。为何叫他三光,说来有个原因。三光家本来还富裕,父母健在时已替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黄山村和乌山村之间叫低塘村的一户人家,姑娘名翠凤,相貌标致,性情温和,又很勤劳。可是这个三光,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狂喝滥赌,把好端端一份中等家产,全部败光。父母相继被气死。因而,虽有婚约在手,也无力成亲。此人稍有银钱到手,就喝光、用光、赌光,因此人人都叫他三光。这一天,三光灶上无米,灶下无柴;想去赌,身边一个烂白板也没有。正在发愁,忽见涨了大水,心中一动:对!我正可摇一条小船到低洼的村庄转转,碰碰运气,也许能发一笔横财。想罢就出门摇了一条小船,边摇边唱起小调来:“七月里来有财星,三橹两橹急急行,茫茫大水谁知情,只捞衣衫不捞人……”

摇了几里路,只见迎面漂来一只大木箱。三光大喜:“运道好,不必起大早,我的赌本来了!”

忽然,从木箱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呼救声:“前面那位大哥,救救我吧!”三光一愣,连叫晦气。摇近一看,见箱中坐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姑娘,看不清脸面,只见她浑身哆嗦着,一手挟着一只包袱,一手提着一只妆盒,心想:唔,还是有油水的!

“大哥!快救我上船吧!”姑娘惊喜地喊道。

三光眼珠一转,想了想,说:“可以!你先把包袱、妆盒递上船来!”边说边把船靠近木箱。姑娘慌忙递上了包袱、妆盒,三光接过东西,往船舱中一放,拿起撑篙。姑娘正要用手来抓,说时迟,那时快,三光用力把撑篙向那木箱一点,狠狠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养不活你!”就掉转船头,回乌山村去了。

木箱被撑篙一捅,向外一侧,呼的一声,一下子灌进了大半箱的水。那姑娘惊得脸孔发白,大声地叫:“大哥救命!你好忍心哪!”但是三光的小船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北风怒号,水势汹涌,一个浪头打来,木箱就下沉了。眼见那姑娘在水中滴溜溜地打转,时沉时浮。正当危急之际,忽听水面上一声大喝:“不要慌!快抓住我的竹篙!”姑娘在昏迷中猛然惊醒,见水上有竹篙伸来,连忙一把抓住——她终于得救了。

救姑娘的青年,就是黄山村的阿新。阿新飞快地把船摇回自家门口,从舱中抱起浑身湿淋淋、冻得半死的姑娘,走进家中,把姑娘放在母亲的床上。阿新妈替她换了衣裳,盖上被头,阿新在厨下烧来一碗滚烫滚烫的姜汤,给姑娘喝下。待姑娘暖和过来,一交谈,才知道她叫翠凤,是低塘村人。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那老人叫毛头公公,是本村的长者。因为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加上正直善良,好打不平,常常为村子里排难解纷,因此受到全村老小的尊敬。

阿新妈赶忙让座。毛头公公问姑娘:“我听说你的家被大水冲走了,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怎么办呢?”

“总望这位妈妈能将我收下!可恨的是我家所有的积蓄,被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抢去了。但不要紧,我有一双手,能种田,会织布,我决不白吃你们的饭!”姑娘流着眼泪说。

“放心吧,天下穷人是一家,就让我们在一起过活吧!”阿新妈爱怜地说。

“对!年轻力壮,何愁过不了日子。今后有什么难事,可来找我!”说罢,毛头公公告辞出门了。从此,姑娘就跟阿新妈睡一张床,阿新就在灶间里搭铺睡觉。白天一块上山垦荒,晚上一块纺纱织布。同甘共苦,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冬去春来,杜鹃花开满了黄山村山头。一天傍晚,毛头公公又过来聊天。忽然,毛头公公对阿新妈说:“大嫂子!你家阿新已到娶亲的时候了,我看翠凤这姑娘为人善良正直,勤劳俭朴,何不就配与阿新,成为一对,也可了却你一桩心事!”

“我早有此心,只是不晓得姑娘肯不肯。”阿新妈笑呵呵地说。

阿新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是凭着好心把她从水中救了上来,如果成了婚,岂不要被人家讥笑!”

“这有什么!”毛头公公说,“谁不知你为人淳朴正直,只要姑娘同意,我与你母亲做主,谁人会说你们的闲话!姑娘,你说此事可好?”

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花,难为情地说:“承公公、妈妈好意,阿新哥确实是一个好人。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论理是再好不过了……”说到这里,姑娘的话停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接着又说,“可是,不瞒各位说,我从小已由爹娘做主,出帖许配给别人了。”

阿新妈和毛头公公不由得同时一呆。

“许配哪户人家?”毛头公公问。

“许与乌山村三光为妻。听说此人好吃懒做,败光了家产,气死了爹娘;还听说他性格粗暴,奸诈贪财,我实在不愿嫁他啊!”说罢,又哭了起来。

毛头公公听后,沉吟了片刻,对大家说:“好好的一朵鲜花,岂能插在牛粪上!待我明天到乌山村去打听一下,如果他贪财,我们拼着花一笔钱,把这亲事退了。今天天已不早,大家早点安歇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毛头公公就来到阿新家,打算到乌山村去。可是,还没等毛头公公出门,门外忽然来了一个人。看此人的穿着、相貌倒也一般,只是两只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他喊道:“好个阿新,藏匿我的妻子,该当何罪?”

来人就是乌山村的三光。姑娘一听声音,先是一惊,跑出来一看,不禁突然惊叫起来:“公公,去年大水中抢我财物、谋我性命的就是他!天哪,好狠心的人哪!你还想讨我做妻子,办不到!我死也不会跟你!”那三光却冷冷地说:“这可由不得你!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的爹妈亲笔写的红绿婚书,还在我手里呢!你这就跟我走吧!”

姑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跌跌撞撞跑进阿新妈房中,倒在床上。

阿新妈和阿新吓得目瞪口呆,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这时,毛头公公不慌不忙地踱出茅屋,两眼盯住了三光,厉声地说:“你把姑娘的年庚八字、红绿婚书拿来我看!”三光往怀中一摸,摸出了一张红纸,举手一扬,哈哈大笑说:“这还能假吗?可惜我不能给你,你算是她的什么人?”毛头公公也不生气,沉着地说:“我是她的义父,得管她的婚事!”三光有恃无恐地说:“你总不能推翻她亲爹的婚约吧!”毛头公公平静地对三光说:“你放心,既是她亲爹做主许与你为妻,我怎能翻悔?不过在婚事上我应该做主。”不容三光再说什么,毛头公公一字一板地吩咐:“娶亲岂能这样草草率率,我们可要做些准备。现在限你于三天以后,备好花轿一顶,随带红绿婚书,吹吹打打前来迎娶!”三光听听倒也有理,也就看风落篷,说了声:“好,一言为定。三天后看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就走了。

外面的话,翠凤全都听到了。三光一走,她就急忙跑出来,向公公扑地跪倒,泪流满面地说:“请公公救我!叫我嫁他,我宁死不依!”阿新和阿新妈也跟着哀求。

毛头公公扶起了翠凤,笑着对大家说:“你们放一百个心!我能这么糊涂,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吗?反正还有三天时间,到时候你们就照我的吩咐办吧。”

眼睛一眨,三天过去了。那天上午,忽听门外吹吹打打,三光领着一顶空花轿来到门口。他手中扬着红绿婚书,大声喊着:“老头儿,快叫你女儿上轿吧!”话音未落,毛头公公从门内踱了出来,沉着脸,慢慢地说:“你娶不成了!”

“你说什么?”三光一惊。

“为的是姑娘坚决不肯嫁你,那天你走后不久,她就跳进水塘里自尽了。”毛头公公用手抹抹眼睛说。

“什么?淹死了?尸体在哪里?”三光问。

“你来看!”毛头公公一撩门帘,看见堂屋里设着灵堂,立着神主牌位,一张尸床放在当中。毛头公公一撩帐子,说:“你来看!”三光放眼一瞧,只见姑娘僵躺在尸床上,两目圆睁,满面白里透黄,煞是怕人。三光不禁啊的一声,吓得倒退不迭。退到门外,定下惊魂,忙对同来的人说:“晦气,晦气!快走吧!”这时,只见毛头公公一个箭步,挡住三光去路,大喝道:“你怎么不娶就走了?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那姑娘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现在你必须把尸首抬走!随后我就到衙门里去告你一状,告你逼死人命,看你如何交代!”

三光一听慌了,忙把红绿婚书往地上一掷,说:“这婚书原不是我的,我也不要了。”说着挥手招呼众人,跌跌撞撞地出村去了。毛头公公并不拦阻,只是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毛头公公弯腰拾起婚书,走进堂屋,撩起帐子说:“没事了!姑娘请起来吧!”随着话声,姑娘忽然从“尸床”上坐了起来;阿新和阿新妈也从房内笑着出来。姑娘感激地说:“多谢公公,好计策!”毛头公公把婚书撕碎,对阿新说:“你们就不用这一套了。拣日不如撞日,就定今夜,你俩成婚吧!”阿新和翠凤听了,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王琯珑 搜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