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听歌

乾隆下江南来到苏州。他老早听说苏州的丝绸很有名,但是这些漂亮的花样是怎样织出来的,却从来没见过,因此一到苏州,就关照内侍,要到机房去白相。内侍带圣旨到织造局,对织造官说:“明天万岁爷要下机房看织绸,你要小心接驾。”

小小的织造官,平时哪里见得到皇帝,现在听得乾隆就要亲幸,不免头重脚轻起来。等内侍一走,便大起忙头。他一面吩咐手下,打扫内外,挂灯扎彩;一面关照机房里所有织机,都要换上颜色鲜艳、花样富丽的织物。心想:哈,只要皇帝赞声好,升官发财稳牢牢。

织造局一向章程苛刻,规定见货算工钱。织司们改机换丝,连一个“刮痧钱”都不给。今天织造官又来找这个麻烦,不但要大改大换,而且要立时三刻完成。阖机房哪个不怨,哪个不恨?但逼于威势,又不得不做。他们为了这件事,从头一天一直忙到次日头遍鸡叫。刚刚换好,织造官便睡眼蒙!地来检查了。他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诸位,今朝万岁爷要到这里来看织绸,大家脸上光彩。你们要织出好花好锦让万岁爷看,还要用我们苏州有名的机房山歌,把花样的名堂唱出来,让万岁爷听,这叫有声有色。只要万岁爷高兴,也有你们的好处。”

织司们一听,心里方才明白:我道这瘟官为啥排场如此之大,原来想奉迎皇帝。好呀,你平时这样刻薄,今天还想拿我们穷织司垫脚爬高墙,世上的事情没这样便宜,这一回非拔拔你的短梯不可!等织造官一走,大家便在机房里七嘴八舌地商量好对付的办法。

过了两三个时辰,只见织造官一步三鞠躬地领着一个人走进了机房。这人身穿大袍阔服,模样倒像个乡绅。织造官又喜又慌地对织司说:“当今万——”他想说“当今万岁爷驾到”,不料“万”字刚出口,就被乾隆白了一眼,吓得他头颈一缩,连忙干咳一声,改口说:“京里万大人到这里查看苏州贡绸的花样,大家不要慌,把花样名堂唱出来给大人听,懂了吗?”

乾隆也笑了笑说:“我听说苏州机房山歌,词儿十分有趣……”话没有说完,只听见机顶上突然发出清脆的歌声来:

哎呀来哎,

姑娘嗓子脆啰……

乾隆没想到头顶上竟会发出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只见花楼上蹲着一个姑娘,正在牵拉经丝。心里想:我是一国之主,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个个都在我的脚下,怎么这个女流之辈,却上我头顶去了?心里一阵不愉快,面孔十分尴尬。但仔细一想,如果这姑娘不在花楼上牵花,绸缎的花样就织不出来,那么今朝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正想着,只听那姑娘继续唱道:

世世代代(么)爱鲜花,

闭仔眼睛能画画。

下面的织司马上接上去唱道:

啊呀,姑娘要画哪档花,

为啥画花笔勿拿?

乾隆听听倒蛮有意思,不禁心里也说:“对呀,没有笔怎么画出好花样来呢?”

这时,姑娘又唱道:

笔勿拿来墨勿磨,

锦上要开瑶台花。

织司把梭子轻轻在经丝中一掷,身子朝后一仰,用力将扣座一拉,绸面上的一朵红花增加了一梭,显得更加饱满好看了,接着得意洋洋地拉长了嗓子,唱了起来:

瑶台鲜花王母种,

姑娘动动被她骂!

这意思是说:瑶台鲜花是我织出来的,你这个牵花的休得随便乱动。谁知那姑娘十分机灵,连忙接口唱道:

王母虽凶我不怕,

还要叫她听我话。

我要红花随手采,

我要绿叶随便摘。

乾隆听了织司和牵花姑娘针锋相对的唱词,不觉哈哈大笑道:“苏州贡绸有这么好看,原来是边唱边织织出来的!有趣,真有趣。”

织司看见乾隆的兴致被引上来了,横一个“有趣”,竖一个“有趣”,心想:再给你“有趣”下去,大家商量好的事儿就要“泡汤”了!于是把歌头一转,唱道:

织贡绸呀织贡绸,

十人见仔(么)九摇头。

这一唱,果然把乾隆的笑容唱去了大半。他暗暗地思量着:为皇家织贡绸应该感到很光彩,为什么他们却心里不愿?我倒要弄弄清楚。因此,两只耳朵竖得老高。那旁边的织造官已情知不对,急得面红耳赤,虚汗直淌,心里嘀咕道:你们这些人呀,真是不识抬举!我事先千关照,万嘱咐,要你们好生侍候皇帝,怎么可以唱这样的歌呢?眼看这些穷鬼快闯祸了,倒霉的首先是自己。织造官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当面又不好打招呼,便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盯织司,又向牵花姑娘拼命使眼色,意思是叫她接下去不要乱唱。谁知牵花姑娘嘴一撅,照样自归自地接着唱道:

皇帝穿着滑溜溜,

织司汗流几笆斗。

那乾隆也不知道牵花姑娘的用意,只摸了摸身上的蓝袍锦服,面孔上略露笑意,捋了捋山羊胡子,微微点点头:“苏州丝绸穿在身上确实很舒适,织的人倒也是辛苦的!”

织造官看见皇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织司说了好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凑上去低头哈腰地说:“织皇家的贡绸嘛,辛苦一点,应当,应当!”

这时,乾隆的目光集中在提花的“通丝”上。这几千根雪白的“通丝”,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随着织机的起动上下翻滚,好像九天飞瀑,从花楼上直泻而下,煞是好看。那乾隆看得稀奇,正要问话,上面的牵花姑娘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意,已经唱道:

高高山上一条河,

河水哗哗通天河;

引得天子朝上看,

也想插翅上天河。

一听到“天子”两字,乾隆一愣。但不容他多想,织司的歌声接连而来:

上天河,上天河,

天河本是锦绸做;

我织锦绸似彩虹,

天子错看当天河!

乾隆一听这几句歌竟唱得这样放肆,便朝着织司直瞪眼。想过去朝臣们呼我“天子”,一个个都是双脚跪地,毕恭毕敬,听了后才叫“舒心”。如今你们呼“天子”时不但没有半点恭维之意,反而当着我寻起开心来了,这还了得!他正想该如何出出心头闷气,忽听那织司又唱了起来:

前世勿修织贡绸,

三顿苦饭日日愁。

这一唱不要紧,谁知触动了那边的牵花姑娘。只听见姑娘在花楼上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也放声唱道:

老牛耕田倒吃草,

雪白米饭喂黄狗;

可恨黄狗贪白相,

三顿吃饱四处溜!

乾隆越听越不是滋味。他万万没想到,苏州百姓会这样恨他,连一个织绸的姑娘也敢指桑骂槐。他气得脸孔煞白,恨不得当即把这牵花姑娘和织司一起杀掉,才解他心头之恨。可是乾隆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考虑到出京南巡,就是为了显扬自己的声名;今天如大开杀戒,就反失民心,岂不与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乾隆有鉴于此,便只好打脱牙齿朝肚里咽,对织造官眼睛一弹,把袍子一撩,气呼呼地转过头去,拔腿就走。那织造官吓得面孔煞白,扑地跪在地上,浑身像筛糠,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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